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很是在意地看了看“猗嗟”這個詞的注解,標準解釋為贊嘆聲:哎喲(這人長得太好看了)。可還是覺得差了那么點兒意思,在我的印象里,贊嘆聲干嘛要平白無故就給配上一個“犬”字旁?比如同樣是感嘆句的“嗟呼”,就頗有聲情并茂的意味。
好在順著語句一路讀下來,始明白這里的贊嘆,原來是于獵人或是射手而言的。
詩里的獵人不但長得好,而且身強體壯。
我覺得僅這樣的理解也還是不夠的,比如一個“昌”字,所代表的不僅是身體,例如“家國昌盛”之類,就意味這人是能挑得起家國大梁的。不由就想起曾經(jīng)射掉九個太陽的羿,多么優(yōu)秀的男人啊,為家國子民造福,并且感動天帝,于是很榮幸地娶到了美麗的嫦娥。只可惜故事的結局并不好,不美好的原因就在于一個好射手可以射掉九個太陽,卻不可以射絕方圓幾百里的獵物。于是羿所居住的地界除了飛禽,再不容易看到走獸。最后連飛禽也不多見了,多是麻雀、鵪鶉之類,最大的也只是烏鴉。
可以想像嫦娥起初嫁給羿時也還是興高采烈的,只是后來正如迅翁說的那樣,嫦娥吃厭了烏邪炸醬面,就飛去月宮,再不回來,于是羿只能憂郁而死。
《猗嗟》里獵手的命運沒有出現(xiàn)如此悲愴的結局,相反卻被描述得很是春風得意: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哎喲大家都知道你很棒哎,就連眼睛也如此傳神,索性該有的儀式也都已舉行完畢(說明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何況你終日操練,箭無虛發(fā)——真是一個好老公!
讀這些句子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想像到一個漂亮到極致的女子,正無限喜悅地打量著興沖沖歸來的丈夫,那種無法言狀的幸福,與欲語還休的嬌嗔。試想哪個女子不是滿含了期待,對丈夫的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而那個虎虎生威的男人也確是不負期望,今天獵一只猛虎,明天扛一頭肥鹿……世人都說神仙好,豈不知神仙羨人間。
雖有茹毛飲血的嫌疑,卻是獵手們的黃金時代。就像金戈鐵馬的蒙古人,誰的箭法好,再加上臂力過人,誰就有資格博得姑娘的芳心,一并征服世界。因此生活在原古時代的我們的祖先們,沒有理由不歌頌男人的強悍與俊美。不是么,就連我們所熟知的成吉思汗,在射藝不精時,也一樣無法阻擋心愛的新娘被強敵擄去,直到后來使勁渾身解數(shù),才終于又把心愛的女人奪了回來。
拋開這些大人物,再把歷史的焦距拉近一些,也還是值得品咂的,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不僅把主人公描述得身材高大,更了不起的是那百發(fā)百中的射技,先是打瞎了村支書家里惡狗的一只眼,又打瞎了它的另一只眼。后來在一次追捕中,組織上第一想到的就是先收繳那支頗具威力的雙管獵槍……
只是這些都是過去式了。
從動蕩中走過來的前輩們總是以復雜的語調說,你們這代人算上趕上了好時候,不但講究人權,就連動物都成了保護對象。老人們說這些的時候,也還是不忘咂咂嘴巴的,我知道那是在懷念曾經(jīng)被收繳的獵槍。因為每每行走在山區(qū)的路上,就會冷不丁地竄出一只野兔來,只能任由狗兒們去追。更令人懊惱的是離我不遠的某處山區(qū)竟然野豬成災,附近的村民被鬧騰得實在無法忍受,就想盡辦法地捕殺,獵套不容易捕獲的,就又啟用了祖先們最早發(fā)明的弓弩。一箭還不容易射死,于是村民們一個個練成了神箭手,果真成了詩經(jīng)里的那般情景:四矢反兮,以御亂兮。
只不過這些還都不是真正的獵人,頂多也只是業(yè)余的。
真正以捕獵為生的獵人也還是有的。前不久看法制新聞,說一個殺人犯就是超級神槍手,我曾花了兩個午間時間看完了整個報道,這獵人果然厲害,捕獲獵物時根本不需獵槍,也不需弓弩,只需一根鐵絲外加一包鹽巴,去山上居住三個月或半年是不成問題的。只是妻子卻背叛了他,死活不愿再跟他過日子,原因很簡單,如再世嫦娥般地,她過厭了窮困閉塞的生活,更不愿意自己的兒女們將來也過這樣的日子。只可惜沒有神話中的仙藥可吃,更不能長出翅膀遠走高飛,于是就爆發(fā)了一場流血慘案——曾經(jīng)攛掇她離婚的姐姐死在了獵人的槍下。
其實這事說起來也頗是令人動容,獵人說,他也不是不想走出大山,只是城里人并不似山里的野獸們那樣容易對付,要知道高智商的現(xiàn)代人是不怎么買他的賬的——他這個早已被邊緣化了的獵人,差不多已被時代的車輪拋棄了。
最后一個超級獵人(但愿是最后一個)就這樣被時代淹滅。
其實我們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獵手,只不過狩獵的手段再不是弓弩,也不是獵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