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　蕊（沈陽大學文法學院，遼寧沈陽110044）

魯迅研究——紀念魯迅先生逝世80周年專輯

從魯迅“國民性書寫”研究中的問題談起

遲蕊（沈陽大學文法學院，遼寧沈陽110044）

以“國民性書寫”的角度，從中國新文學中可以理出一條重要的文學脈絡。它的開創(chuàng)者是魯迅，其他的現(xiàn)代作家諸如老舍、沈從文和林語堂，在國民性改造方面也都有過自覺的思考與表現(xiàn)。文章通過梳理魯迅國民性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從其中所存在的問題出發(fā)，探討了目前整個新文學國民性書寫研究中亟待弄清的五方面細節(jié)性問題。

國民性；書寫；魯迅

“國民性”這個話題，原本是清末民初思想界所討論的一個熱點，后來經(jīng)過魯迅的文學演繹，才在中國人心中產(chǎn)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同時，“改造國民性”也成為中國新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出現(xiàn)于許多現(xiàn)代作家的筆端。關于這一現(xiàn)象，有不少研究者都曾討論過①。不過，需要留意的是，這些作家對于國民性的態(tài)度卻不盡相同。其中有的是出于自覺的思考和表現(xiàn)，比如老舍、沈從文和林語堂；而有的雖然也多少暴露了中國人的弱點，但主要的目的卻不是著眼于此，比如茅盾、巴金、曹禺、張?zhí)煲淼?。因此，他們在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也就有高有低。倘若以“國民性書寫”為角度，從中國新文學中理出一條文學脈絡的話，本文認為其實真正屬于這個范疇的，能夠體現(xiàn)和代表中國新文學在探索和表現(xiàn)國民性方面的深度和力度的是前者和魯迅，而后者不該被納入到這個話題里。

當然，過去已有幾位研究者注意到了這條線索。比如，林焱和高連營就在各自的專著《百年風流——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國民性的變遷》（2002年）②和《中國文學與國民性的變遷》（2006年）③中有過勾勒。可是，由于這兩本書主要是意在從文學中提煉中國人精神的變遷，因此嚴格說來不屬于本文所涉及的文學研究的范圍。而從文學的角度加以整體性梳理的，實際上僅有曹林紅于2007年撰寫的一篇名為《“國民性”主題的流變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博士論文④。在這篇文章中，著者以時間為序，詳盡地描述了這個主題從晚晴至20世紀40年代，所經(jīng)歷的發(fā)端、嬗變、消隱到中斷的變化過程。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該文也是選擇魯迅、老舍、沈從文、林語堂這四位作家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顯然本文與之有不謀而合之處。不過，曹文主要是做歷時研究，旨在勾勒國民性主題的流變過程。而本文對此則有另外一番思考。

一、一個擁有深厚研究基礎的文學脈絡

據(jù)筆者觀察，目前這項研究盡管缺少整體性的歸納，但就其所包涵的具體內容而言，卻早已取得了引人注目的豐厚成果。首先，從數(shù)量上看，自《阿Q正傳》問世以來，迄今為止不僅涉及魯迅改造國民性問題的著述不計其數(shù)，談論其余3位作家的國民性書寫的文章，也比比皆是。如果登錄中國知網(wǎng)，鍵入他們的名字加上“國民性”，就會檢索到成百上千個條目?？梢?，其研究規(guī)模之大。其次，從內容上看，由于國民性話題本身所涉及的領域之廣（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思想史、文化史等），所觸及的問題之深（本質與特性、人性與文化塑造、認知與知識權力等），所牽涉的話題之復雜（本土與現(xiàn)代性、東方與西方、民族與國家、歷史與現(xiàn)實等），以及近年來研究的逐漸深入，這項研究愈來愈彰顯出理論的厚度與深度。比如，發(fā)生在20世紀末那場有關魯迅國民性思想的激烈論爭，就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當時，伴隨著后殖民理論的引進，魯迅的國民性思想遭到了根本性的質疑。以劉禾為代表的一些研究者，在旨在反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后殖民理論的視野下，對魯迅的國民性話語做出了全新的解讀。他們認為“國民性”不僅是一個偽命題，而且是一種源自西方傳教士話語，帶有歧視性、殖民性，值得警惕的知識構成⑤。于是，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說法，便在學術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與爭鳴。其中，有的研究者仍然堅決地站在現(xiàn)代啟蒙的立場上為魯迅辯護⑥，論證了魯迅的國民性思想所具有的歷史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有的學者深受劉禾的啟發(fā)，不僅贊成她的說法，還力圖通過更為系統(tǒng)的知識考古對魯迅做進一步的批判⑦；還有的學者則著重通過精細的實證研究，對這個話語由歐洲到日本再到中國的歷史脈絡進行清晰的梳理⑧?？傊?，透過這場論爭可以看到，這里既隱含著復雜的歷史語境，又牽涉著尖銳的現(xiàn)實問題，同時還貫通著各種跨學科理論和研究方法的運用。

此外，在這股理論思潮的影響下，近年來有關老舍、沈從文和林語堂的國民性方面的研究，也都得到了新的挖掘與闡釋。比如，有的研究者從老舍的小說《二馬》中看到了對東方主義的反映⑨，認為他對國民性的理解具有超越“五四”的前瞻性；有的從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中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現(xiàn)代性⑩，強調他在道德重建方面的思考應該引起更多的關注；有的則從林語堂的著述中讀出了與薩義德相近的反對西方文化霸權的人文主義?，認為他在融合中國傳統(tǒng)儒道思想和基督信仰的基礎上，建立了以人性論為基本內涵的中西互補的國民性改造方案。

由此可見，在如此深厚的研究基礎上，想要從“國民性書寫”的角度，再來闡釋這些內容，倘若僅作整體上的梳理恐怕已意義不大，唯有對其中所包含的各種各樣的細節(jié)性問題做出深入的辨析和有力的闡釋，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全面的總結與概括，才可能從實質上推進這項研究。否則，即便從整體上搭建一個多么好的框架，實際上在內容上也還是“一鍋粥”。下面，本文將通過對魯迅國民性書寫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的梳理，來探討目前亟待弄清的一些細節(jié)性問題。

二、魯迅國民性書寫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

對于魯迅國民性書寫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1922年茅盾對阿Q的解讀，至今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在此期間，伴隨著中國社會的種種變遷，這項研究也經(jīng)歷了若干的起落和變化。就大體的線索來看，可以勾勒出：一次大回旋、兩次專題討論和一場尚未平息的論爭。所謂“一次大回旋”，指的是20世紀90年代之前所經(jīng)歷的，由最初茅盾和周作人對阿Q的理解出發(fā)，最后經(jīng)過了一個大回旋，又回到了那里的過程[1]。當時，《阿Q正傳》問世不久，茅盾首先提出阿Q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他“所代表的中國人的品性，又是中國上中社會階級的品性”?周作人隨即表示贊同，并進一步解釋到：“阿Q是中國一切的‘譜’——新名詞稱作‘傳統(tǒng)’——結晶，沒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會的因襲的慣例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現(xiàn)實社會里是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的”；這個形象可與果戈里筆下的契契珂夫相比，只不過后者“‘一個不朽的萬國類型’，阿Q卻是一個民族的類型”?。一年后，茅盾又將自己的觀點調整為“‘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國民族所特具。似乎也是人類的普遍弱點的一種”?。于是，這些認識便成了有關阿Q精神的最經(jīng)典的解讀。

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中期，圍繞“阿Q相”的研究愈來愈多，對它的認識也愈來愈豐富。比如，1934年蘇雪林在《〈阿Q正傳〉及魯迅創(chuàng)作的藝術》一文中對這一品性具體內容的概括和闡釋，就擴展了這個話題的內容。在這篇文章中，她不僅詳細地論述了阿Q身上所體現(xiàn)的四種國民劣根性，即卑怯、精神勝利法、善于投機、夸大狂與自尊癖，還指出了其余十種中國人的性格弱點，即色情狂、薩滿教式的衛(wèi)道精神，多忌諱，狡猾，愚蠢，貪小利富幸得心，喜歡湊熱鬧，糊涂昏聵和麻木不仁?。雖然，這是最早進行這方面探討的文章，但就其概括之全，分析之詳而言，可以說是已經(jīng)涵蓋了后來所有同類文章中的基本內容。此外，關于魯迅為何把國民劣根性寄植在一個浮浪的農民身上去表現(xiàn)、阿Q是否是農民意識或農民階級的代表、阿Q身上是否具有革命性等問題的探討，也都逐漸地擴大了這個話題，并將其引向了深入。

不過，盡管以上文章涉及到了魯迅的國民性思想，但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解讀其實都還不過是圍繞著《阿Q正傳》這一部小說而已，至于真正提出國民性改造乃是魯迅的一種重要思想的，則是1944-1945年許壽裳所發(fā)表《回憶魯迅》?和《魯迅與民族性研究》?。在這兩篇文章中，許壽裳回憶并論證了魯迅自留日的青年時代就開始思考和致力于“民族性的檢討”的事實，并且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共六百萬字，便是他針砭民族性所開的方劑”。這樣，關于魯迅國民性思想的研究從此便確立起來，不僅在研究范圍上，從《阿Q正傳》這一部小說擴展到了魯迅的全部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是從思想內容上，確認了國民性改造在魯迅思想中的核心地位。

然而，許壽裳的這些觀點雖然產(chǎn)生了不小的作用，但由于受階級論的影響，魯迅的這一思想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只是被視為他在未接受馬克思主義理論之前的一種思想局限來認識。不僅如此，到了新中國成立后乃至文革時期，還遭到了極端的扭曲和徹底的否定。其間，只有極少數(shù)研究者，如何其芳[1](669)和李何林[1](679)，還能夠客觀地看待它。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80年代初才有好轉。1981年在天津召開的一次關于魯迅國民性思想學術研討會，標志著這項研究的全面恢復。在這次會議上，來自全國各地的魯迅研究專家，就國民性概念的內涵、外延與源頭，國民性與人性、階級性的關系，改造國民性思想在魯迅思想中的地位，這項研究的價值、意義與方法等方面問題展開了深入的討論。經(jīng)過這次研討，改造國民性思想在魯迅思想中的核心地位重新得到了確認，對于阿Q的理解也重新回到了茅盾和周作人當初的理解上，可以說是完成了一次認識上的“大回旋”。

可是，此次恢復雖然意義重大，但對這項研究本身來說，卻沒有更多的推進。比如，對于國民性概念以及它與人性、階級的關系的討論，還僅僅是借助于馬克思和斯大林有關人性和民族性的一兩條言論加以探討，而沒有運用到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等方面的理論；對于“國民性”這個概念，也僅僅指出它是從日本引進的一個詞語，而對它引進的歷史脈絡卻缺乏更多的了解?。因而，許多的討論都顯得十分單薄，含混不清。及至1988年，鄭欣淼在其專著《文化自覺與國民性批判》中，曾力圖對這些問題有所突破?，但因為囿于同樣的視野，最終也沒能闡釋清楚。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個這次大回旋的過程中，有關魯迅對國民性的藝術表現(xiàn)方面的探討一直都寥寥無幾。除卻1923年周作人、李長之、蘇雪林、張?zhí)煲怼?、巴人、方澤有過一些論述之外，基本不見這方面的專門性的研究。而且，即便是這六人的分析，也僅有張?zhí)煲?、艾蕪和方澤從?chuàng)作的角度分析過魯迅是如何將“阿Q相”創(chuàng)造出來的。張?zhí)煲碓凇墩摗窗正傳〉》（1941年1月）一文中認為這一個從直覺到邏輯到直覺，賦予其靈魂以血肉的過程?；艾蕪的看法與此大同小異，在其論文《論阿Q》中提出了使阿Q變成活人的三個方法，即賦予具體的生活、加上許多次要的特征以及使性格復雜化?；相比之下，大約四十年后方澤發(fā)表《論阿Q典型形象塑造的邏輯》一文（1983年）才觸及到較為深層的小說技巧問題，認為這篇小說的結構頗具特色，前三章是對阿Q形象的一般的概括，是小說的邏輯起點。中間三章是第二邏輯階段，對第一階段的上升和具體化，是性格發(fā)展的必然結果。最后三章是他在革命中合乎邏輯的表現(xiàn)及其必然結局。[1](685)至于其他四人的探討或者也是針對《阿Q正傳》這一篇小說，或從總體上對魯迅小說藝術的分析而已。比如，周作人談到了其中的諷刺和反語?；李長之將其散漫的結構解釋為用筆的從容[2]；蘇雪林則指出了魯迅文筆的深刻冷雋、句法的簡潔峭拔以及體裁的新穎獨創(chuàng)?；巴人將其獨特的風格歸納為行文簡練，思想精辟和表現(xiàn)含蓄[3]。

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也就是這項研究剛剛被恢復，尚未得到充分發(fā)展的時候，在后現(xiàn)代、后殖民理論思潮的沖擊下，魯迅的國民性思想?yún)s遭到了根本的質疑，陷入了激烈的論爭中。起初，這場論爭只是在學術界悄然進行，后來到了2000年則在文壇上乃至社會輿論中演變?yōu)橐粓鼍薮蟮娘L波。其影響之大，至今仍余波未平。

如前所述，發(fā)起這場論爭的是劉禾在1993年發(fā)表的一篇論文，即《一個現(xiàn)代性神話的由來：國民性話語質疑》⑤，但在此之前，其實已有鮑紹霖從史學的角度對“國民性”這一話語的歷史脈絡進行了客觀的梳理。當然，鮑紹霖的這篇文章并不是出于對國民性思想本身的質疑和否定，而只是為了說明五四時期對國民性的研究并非“中國知識分子在五四時候獨立設計或發(fā)明的一套行動方案”，而是“人類追求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一個歐-日-中三部曲”?，但是從客觀上所起到的效果來看，已經(jīng)動搖了國民性思想在許多研究者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及至劉禾的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就很快得到了不少研究者的認同。于是，對于魯迅國民性思想的研究就不得不將重心轉向了對后現(xiàn)代、后殖民主義的回應。

在魯迅研究界，第一個對此做出回應的是高遠東。他于1994、1995年接連發(fā)表了兩篇長文，即《經(jīng)典的意義──魯迅及其小說兼及弗·詹姆遜對魯迅的理解》[4]和《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論啟蒙的當代意義并紀念“五四”》，對包括國民性問題在內的，來自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新保守主義對于現(xiàn)代性的種種質疑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剖析和有力的反駁。

其中，針對來自后殖民理論對魯迅國民性思想的質疑，高遠東從對“現(xiàn)代性”整體的反思以及對當時國內復雜的歷史語境的分析出發(fā)，首先認為“詹姆遜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薩義德的東方主義及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后殖民主義’文化批評……均代表一種西方文化內部自我反省其‘西方中心主義’的現(xiàn)代性擴張史的文化政治良知”，但是“這些理論正是在反省五四及20世紀80年代啟蒙主義思潮的問題的背景下，在重估現(xiàn)代性的實踐中，被引入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文化民族主義或所謂新保守主義的基本價值源泉，與新國學運動殊途同歸”⑥(95-96)。其次，他指出“后殖民主義問題本身并不新鮮，新鮮的是，它認為基于啟蒙的文化選擇和反控制方式錯了”，即沒有意識到現(xiàn)代性方案背后所隱含的“西方中心主義”、文化霸權以及不平等關系，但問題是客觀上來講，文化確實不是等值的，的確存在著由低到高的發(fā)展過程，因此當年落后的中國自然會選擇走上向西方先進文化學習的啟蒙主義和民族現(xiàn)代性發(fā)展之路⑥(99)；再者，他發(fā)現(xiàn)后殖民主義者因為所采用的是一種“外部視點”，而不是從一個國家的“內部”看問題，因此僅僅是“抓住了問題一面，而更重要的關于文化發(fā)展或自我完善的內容，卻在文化多元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的催眠聲中被掩蓋了”；而且，因為“任何價值和特性只能在一定的文化‘內部’得到評價”，任何文化或理論的主體性其實都可隨不同的使用語境而發(fā)生轉移，因此對魯迅的國民性思想的理解亦當如此；在這個問題上魯迅雖然“無法擺脫拜托……西方現(xiàn)代性理論的‘支配’，但其知識權力機制并非如薩義德所預料的制造了殖民意識，反而完全積極地參與了民族文化的現(xiàn)代主體性的建構，不僅提供了新文化反抗‘老中國’封建宗法制度的資源，而且最終也成為第三世界反抗殖民化、半殖民化的思想武器”⑥(104)。最后，他還認為啟蒙主義與后殖民主義之間的分歧，表面上看是前者植根于“進步結構”，后者揭示了東西方文化之間的不平等，但更深刻的分歧卻在于不同的問題立場⑥(107)，前者是以人為本，認為文化是人創(chuàng)造的，人不為文化而存在，而后者則是以文化為本位。事實上，人類在現(xiàn)實中選擇如何發(fā)展時，更主要的還是基于“內部”的文化問題，而最關鍵的取決于哪種方案更加利于人的生存與發(fā)展⑥(99)。

1996年鄧曉芒在其專著《新批判主義》中也回應了這個問題。只不過，他在肯定啟蒙和現(xiàn)代性、肯定魯迅的國民性思想的同時，卻認為“魯迅的國民性批判除了導致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世之外，就是轉過來崇拜民眾，而并沒有找到自己理論上的堅實根基”；“魯迅本人則尚未從‘國民性批判’上升到‘人性批判’”?。由此可見，這兩位研究者的回應都是顯示了深厚的理論修養(yǎng)。前者對當時引入國內被用來質疑現(xiàn)代性的西方思想資源，如韋伯、霍克海姆、福柯、利奧塔德、詹姆遜、薩義德等人的理論，進行了全面的梳理，通過解析“理性-主題神話的破滅、啟蒙設計中的知識-權力關系、文化等級與進步的觀念及交流溝通與文化歸屬之間的悖論”⑥(86)，不僅將問題的癥結層層撥開，而且從歷史與邏輯、理論與現(xiàn)實的多種角度反駁了劉禾的問題；后者則以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康德的理論為基礎，不僅論證了以自我反省為特征的國民性思想的重要價值，而且還提出了以魯迅作為最主要的繼承對象的新批判主義方案?。

然而，雖然以上的回應顯示了很高的理論水平，但由于這些對話還僅限于少數(shù)學者內部之間，因此這場論爭并沒有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直到2000年王朔和馮驥才在《收獲》雜志上向魯迅發(fā)難，才掀起了一場巨大的風波，當時在很多人看來，他們二人的言論頗為新鮮。比如馮驥才認為，魯迅的著名的國民性思想其實是來源于西方傳教士話語，可是魯迅卻“沒有看到西方人的國民性分析里所埋伏著的西方霸權的話語”?。為此，魯迅研究界紛紛撰文予以猛烈的反擊。關于當時論戰(zhàn)的激烈，從高旭東所編輯的《世紀末的魯迅論爭》中可見一斑。不過，如今看來，馮驥才和王朔的質疑其實不過是七年前劉禾那篇文章的通俗版。而且，魯研界對他們這次回應，雖然從規(guī)模上頗為壯觀，但在深度和力度上卻遠遠沒有超過當年高遠東的水平，只有高旭東、陳漱渝、張全之等人從宏觀上談及了后殖民主義者對魯迅的誤讀?。

當然，這個時期除了應對挑戰(zhàn)之外，有關魯迅國民性思想本身的研究也有一定進展。1999年汪衛(wèi)東所發(fā)表的《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內在邏輯系統(tǒng)》一文，可以看成是自1934年蘇雪林以來，在探討魯迅國民性的具體內容方面的又一重要成果。在這篇文章中，汪衛(wèi)東提出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是一個具有內在邏輯的系統(tǒng)，其原點和密碼是以私欲為中心?。對此，竹潛民專門在2002年發(fā)表了《中國國民性“密碼”和“原點”探秘——兼與汪衛(wèi)東先生商榷》表達了不同意見，認為中國國民性的“原點”和“密碼”應是“自欺欺人”?。為此，北京魯迅博物館于4月6日特地舉行一次有關“魯迅改造中國國民性思想”的小型的專題研討會?。在這次會議上，除了王得后、錢理群、竹潛民之外，基本沒有涉及劉禾、馮驥才和王朔所引發(fā)的論爭，而主要是圍繞魯迅的國民性思想本身及其價值進行了的討論。王得后認為，目前只談“拿來”不夠，更關鍵是要討論“拿的對不對，用的好不好”?；錢理群強調魯迅對于國民性的思考，是從現(xiàn)實真問題出發(fā)的，絕不是某種外來思潮的移植?；孫玉石認為像汪衛(wèi)東這樣找“系統(tǒng)”的研究其實意義不大，弄得好像多么高深并不好，而且還容易與“滅人欲”相混淆?；另外，有幾位研究者對系統(tǒng)性研究表示了贊同??？傊?，這次會議雖然規(guī)模不大，討論的問題也相對狹窄，但在整個魯迅國民性思想研究中還是值得一提的事件。

進入21世紀后，由后殖民主義思考所引發(fā)的這場論爭仍在延續(xù)著。一方面，有不少學者紛紛發(fā)表文章進一步反駁劉禾等人的觀點，比如汪衛(wèi)東的《國民性：作為被“拿來”的歷史性觀念——答竹潛民先生兼與劉禾女士商榷》（2003年）[5]、王學鈞的《劉禾“國民性神話”論的指謂錯置》（2004年）[6]和陶東風的《“國民性”神話的神話》（2006年）[7]；一方面，則有更多的研究者從更開闊的視野，運用知識考古的方法，沿著劉禾的思路對魯迅的國民性思想進行更加嚴厲的批判。比如，周寧的《“被別人表述”：國民性批判的西方話語譜系》[8]（2003年）、劉曉南的《“國民性”：一個假想敵，文藝理論與批評》（2008年）[9]、賀仲明的《國民性批判：一個文化的謊言》[10]（2009年）、摩羅的《人性的復蘇：國民性批判的起源與反思》（2011年）⑦、鄧招華的《風景的發(fā)現(xiàn)：國民性話語再思考——以魯迅為中心》（2012年）[11]、楊震的《詩意抹殺理性——反思魯迅國民性思想》（2013年）[12]等。可見，雙方相比，明顯是后者占據(jù)上風，前者有些勢弱。而且，就其回應的水平而言，也都沒有達到高遠東的高度。也就是說，近20年來，由后殖民主義者所指出的一些關鍵性問題，至今仍缺乏充分的回應。筆者認為，其實在高遠東的思考之上，還可以繼續(xù)追問，難道后殖民主義者所采用的外部視角，比之“內部視角”不是更為開闊么？他們的理論難道就不是著眼于人的生存與發(fā)展么？事實上，不正是考慮到第三世界人民的生存與發(fā)展、所遭受的文化宰制才形成了這樣的一種理論么？顯然，要想辨明這些問題還需做更深的思考。

三、亟待弄清的五方面“細節(jié)性問題”

根據(jù)以上對魯迅國民性書寫研究史的梳理，本文認為目前主要有以下五個方面的“細節(jié)性問題”：

其一，雖然已經(jīng)理清了國民性話語的歷史脈絡，但對這個概念本身的認識還不夠深入。在解讀作品時會明顯地感到，人類學和社會心理學所給出的那些“國民性”定義，總是難以透徹地解釋文學作品研究中的國民性問題。在文學研究的視野里，實際上只有把這個概念與人性、個性、民族性、中國人性質等概念清晰地區(qū)別開來，才能運用它對作家作品做出準確解讀。比如，很多人都反駁魯迅說他所揭露的國民劣根性并非中國人獨有的缺點，而是人性的弱點。顯然，要想解答這類問題，就少不了對這些概念上的辨析，不然一切都無從談起。其次，“國民性”就其本身而言，究竟是一個客觀存在，還是一種主觀經(jīng)驗，是一個視角，還是一個工具，這個問題也必須弄清楚，否則就無法回應來自后殖民理論對它的質疑。

其二，作家們盡管都使用“國民性”一詞，但對它理解和認識卻是個人化的，因此他們筆下的“國民性”概念在內涵上與一般意義上的這個概念往往并不一致?？墒牵酝谟懻撍麄兊膰裥运枷霑r卻往往都是套用一般性的定義，而沒有經(jīng)過細致的辨析，結果就造成了許多的誤讀。比如，按照一般意義上的“國民性”來說，它也可以成為“民族性”，可是用后者來談論魯迅的國民性思想?yún)s存在很大偏頗。因此，理清他們各自的“國民性”概念是至關重要的基礎工作?？墒牵F(xiàn)在看來，這方面的研究還遠遠不夠。

其三，盡管這項課題包涵了很高的思想性，但畢竟它首先應是一種文學研究。因此，不能只強調對“國民性”的研究，而忽視對“書寫”的研究。事實上，一部文學作品在表現(xiàn)“國民性”上所取得的成就，是由思想和藝術這兩個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而且，思想與藝術，或者說作為內容和形式，實際上又是二而一的關系。可是，大多數(shù)研究者卻都是偏于挖掘作家們的國民性思想，而對于他們在表現(xiàn)這些思想上所運用的藝術手法卻少有探究。顯然，這是個很大的缺陷。

其四，為了回應來自后殖民理論對魯迅的“國民性”思想的質疑，必須要對后殖民理論、20世紀90年代初的歷史語境做深入的思考和辨析。這樣，才能辯證地認識劉禾等人的觀點，才能在結合歷史與當下的歷史語境的基礎上，對整個的“國民性書寫”的價值與意義做出準確而客觀的評價。

其五，關于像沈從文這樣，雖然實際上可以被納入這個范疇來研究，但本人卻聲稱自己的作品與國民性無關，在解讀之前必須對此做必要的辨析和論證?？墒?，有不少研究者卻都沒有留意過這個問題④，就直接從國民性的角度展開了論述。顯然，是不恰當?shù)?。另外，對老舍這方面的研究也不夠細致。比如，許多研究者認為“老舍忠實地繼承了魯迅的傳統(tǒng)”?而實際上他不僅與魯迅有著不同的思考，還對魯迅的、他本人的以及整個的“國民性”書寫有過許多的反思。關于這個問題，也都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可見，這些問題說起來像是細節(jié)性的，其實單獨看來很多都是思想史、文化史以及文學史上由來已久的難題和宏觀性問題。比如，“國民性”是什么首先就是一個提起來盡人熟知，都能談上兩句，卻又很難談得深，談得清楚的話題；另外，如今“正處在一個以信息為主導的世界經(jīng)濟與文化廣泛交流互動的全球化時代，同時近年來國家主導的民族主義和區(qū)域主義的再興起也有愈演愈烈之勢”，在這個“矛盾百出的時代”?，該如何在更開闊的理論和現(xiàn)實視野中，認識、評價和挖掘20世紀前頁中國在國民性改造方面所積累的經(jīng)驗，也是這項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

①如王岳陽、蔡中.改造國民性——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基本主題[J].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1期第9頁。

②參見高連營.中國文學與國民性的變遷[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③參見林焱.百年風流——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國民性的變遷[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④參見曹林紅.“國民性”的主題流變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J].中國知網(wǎng)博士論文庫，2007年。

⑤參見劉禾.跨語際實踐[M].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73頁。

⑥參見高遠東.現(xiàn)代如何“拿來”——魯迅的思想與文學論集[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

⑦參見摩羅.人性的復蘇：國民性批判的起源與反思[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⑧參見潘世圣.關于魯迅的早期論文及改造國民性思想[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9期第4頁。

⑨如張全之的論文《魯迅與“東方主義”》，見高旭東主編.世界末的魯迅論爭[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頁；李楊.東西方之間的相互書寫與想象——后殖民理論視野中的《二馬》（[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學報，2009年第2期第124頁。

⑩如楊聯(lián)芬.沈從文的“反現(xiàn)代性”——沈從文研究[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2期第133頁。

?如李勇.不同路徑的人文主義——林語堂與薩義德人文主義思想比較[J].中國比較文學，2009年第1期第120頁。

?參見茅盾.與譚國棠的通信[J].小說月報，1922（第13卷，2號）。

?參見仲密（周作人）.阿Q正傳[J].晨報副刊，1922 年3月19日。

?參見茅盾.讀《吶喊》[J].時事新報，1923年10月8日。

?蘇雪林.《阿Q正傳》及魯迅創(chuàng)作的藝術[J].《國聞周報》（上海），（1934年11月5日，第十一卷第四十四期）。

?參見許壽裳.回憶魯迅[J].新華日報，1944年10月25日。

?參見許壽裳.魯迅與民族性研究[J].民主周刊（昆明）（1945年1月15日第一卷第二期）。

?參見鮑晶主編.魯迅“國民性思想”討論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9頁。

?參見鄭欣淼.文化自覺與國民性批判[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41頁。

?參見張?zhí)煲?論《阿Q正傳》，1941年1月10日《文藝陣地》（半月刊）（重慶）第六卷第一期。

?參見艾蕪.論阿Q，1941年3月10日《自由中國》（副刊）《文藝研究》第一期。

?參見鮑紹霖.歐洲、日本、中國的國民性研究：西學東漸三部曲[J].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1期第37頁。

?參見鄧曉芒.新批判主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

?參見馮驥才.魯迅的功與“過”.見高旭東主編的《世界末的魯迅論爭》[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7頁。

?參見高旭東主編.世界末的魯迅論爭[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389、78、159頁。

?參見汪衛(wèi)東.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內在邏輯系統(tǒng)[J].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7期第1頁。

?參見竹潛民.中國國民性“密碼”和“原點”探秘——兼與汪衛(wèi)東先生商榷[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2期第68頁。

?參見陳漱渝.《魯迅改造中國國民性思想研討會》開場白[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4頁。

?參見王得后.對于魯迅國民性改造思想的斷想[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6頁。

?參見錢理群.在《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研討會》上的發(fā)言[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4頁。

?參見孫玉石.尊重魯迅作為文學家的思想家的獨特性[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0頁。

?參見張杰.系統(tǒng)性研究是當務之急[J].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第18頁。

?參見吳小美.魯迅與老舍生死觀的比較[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11期第75頁。

?參見趙京華.第一屆“中日文學、文化關系研究”博士生論壇開幕詞，2014年6月28日。

[1]張夢陽：魯迅小說史概述[M]//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5卷）.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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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巴人.魯迅小說的藝術特點[M]//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5卷）.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743.

[4]高遠東.經(jīng)典的意義——魯迅及其小說兼及弗·詹姆遜對魯迅的理解[J].魯迅研究月刊，1994（4）:19.

[5]汪衛(wèi)東.國民性：作為被“拿來”的歷史性觀念——答竹潛民先生兼與劉禾女士商榷[J].魯迅研究月刊，2003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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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賀仲明.國民性批判：一個文化的謊言[J].探索與爭鳴，2009（7）:37.

[11]鄧招華.風景的發(fā)現(xiàn)：國民性話語再思考——以魯迅為中心[J].魯迅研究月刊，201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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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單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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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8254（2016）05-0001-07

2016-03-12

遼寧省高等學校杰出青年學者成長計劃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WJQ2013033）；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新文學中的‘人民性’歷史脈絡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L14BZW007）

遲蕊（1977—），女，沈陽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博士后，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