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慧月
(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河南焦作454000)
左思《三都賦》晉人舊注略論
杜慧月
(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河南焦作454000)
左思《三都賦》的晉人舊注有張載、劉逵、衛(wèi)權(quán)、綦毋邃四家,這些在唐前單行的注本后被唐人《文選》注吸納,原注漸次亡佚,唐鈔《文選集注》便成為認識晉注的重要媒介。諸家晉注各有特點,又皆具有無征不信的精神,和《三都賦序》所言的征實作風一致。對晉人舊注的考察,促使我們再次思考《世說新語》注中提出的《三都賦》左思自注說。
《三都賦》;晉人舊注;《文選》
西晉博物之學盛行,郭璞注《山海經(jīng)》、《爾雅》、《子虛上林賦》,張華撰《博物志》,目力窮于四極八荒,都昭示著這個重新一統(tǒng)山河的新王朝的新氣象,漢賦的大一統(tǒng)精神由此也在這個時代再次復活。左思《三都賦》作為京都大賦的典范之作,表面上是班固《兩都》、張衡《二京》的流裔,但在形式和精神上都分明是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的翻版①左思《詠史》其一:“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逼渌模骸把哉摐手倌?,辭賦擬相如。”“準《過秦》”、“準仲尼”當有倡“宣漢”、“大一統(tǒng)”之意,《子虛上林賦》以此為旨歸,《三都賦》本之?;矢χk序即稱其“因客主之辭,正之以魏都,折之以王道”。。如同司馬相如抑齊、楚而揚大漢,左思則抑蜀、吳而揚魏。晉承魏統(tǒng),平吳又平蜀,從齊地來到洛陽的左思,在精神上迅速和中原的漢魏舊族合攏,對大一統(tǒng)的弘揚成為《三都賦》奇珍異獸琳瑯滿目背后的思想內(nèi)核。冷僻字詞的驅(qū)遣,需要博學的讀者;罕見物象的羅列,需要博物的視野。為漢大賦作注,是晉人對大漢精神繼承的方式;而為當朝賦作作注,則是其文化自信的體現(xiàn)。據(jù)說,左思自己開啟了為其《三都賦》作注的歷史。之后,晉人張載、劉逵、衛(wèi)權(quán)、綦毋邃都有《三都賦》注。從最初的“洛陽紙貴”到當朝文人學者踵續(xù)作注,至梁昭明太子《文選》的時代,《三都賦》早已完成其經(jīng)典化的歷程,而且覆蓋了它的一個源頭——可謂《京都賦》先聲的揚雄《蜀都賦》——的影響。
被收入《文選》之后,《三都賦》逐漸失去了文本的獨立性,在宋代以后的《文選》刻本中,晉人舊注也逐漸成為唐人注釋的一部分。而《文選集注》殘卷的發(fā)現(xiàn),則又為我們揭開了晉唐諸家注釋的真面目。晉代賦注興盛,李善注《文選》征引的晉人舊注,因而也頗為不少②參見:王立群.從左思《三都賦》劉逵注看北宋監(jiān)本對唐抄本《文選》舊注的整理[J].河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1).張珊.《文選》賦類李善注所收舊注解題[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6).?!端鍟そ?jīng)籍志》集部總集類“《雜賦注本》三卷”下小注:“梁有……張載及晉侍中劉逵、晉懷令衛(wèi)權(quán)注左思《三都賦》三卷,綦毋邃注《三都賦》三卷,……亡?!保?]劉逵注《蜀都賦》《吳都賦》、張載注《魏都賦》,為李善所征引,“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2],惟因后世以李善注與五臣注合刻,以致注家題名多有舛漏,待李善注從六臣注中分出,便只在《三都賦序》、《吳都賦》篇首標
明“劉淵林注”,《魏都賦》注者題名則完全被埋沒了;而六臣注和六家注本則徑以張載注為劉注 (綦毋邃注也被誤題為劉注)①參見:熊良智.試論韓國奎章閣本《文選·魏都賦》注者題錄的有關(guān)問題[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6).。《文選集注》的發(fā)現(xiàn)澄清了“劉逵注《吳》《蜀》,張載注《魏都》”的事實②《文選集注》卷八《蜀都賦》“劉淵林注”下陸善經(jīng)注:“臧榮緒《晉書》云:‘劉逵注《吳》、《蜀》,張載注《魏都》?!胛沐湫蜃⒈炯凹}云:‘張載注《蜀都》,劉逵注《吳》、《魏》。’今雖列其異同,且依臧為定?!?,且在《吳都賦》集注所引《鈔》中保存了部分衛(wèi)權(quán)注、《三都賦序》陸善經(jīng)注中保存五條綦毋邃注,使我們通過唐注看到了晉注的殘影。
《晉書·左思傳》云:“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臁洱R都賦》,一年乃成。復欲賦三都,會妹芬入宮,移家京師。”[3]王隱《晉書》載左思少學書、琴皆不成,其父雍稱“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也”,“思乃發(fā)憤造《齊都賦》,一年不出戶牖”[4]。顯然,《齊都賦》是《三都賦》的前奏。此賦雖僅剩殘文,但左思賭氣發(fā)憤逞才的勁頭是一以貫之的。少時不為父親所許,至洛陽又不為權(quán)貴所許,左思急切需要證明自己的能力。雖謝天才,且表學問,西晉文壇繁縟綺靡的風尚為其找到了一個出口。然而,《三都賦》畢竟氣象磅礴,不似《齊都賦》是偏于一隅的諸侯之文,所以,左思“構(gòu)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5],以做學問的方式寫辭賦,把漢大賦的雍容博雅發(fā)展到了極致。這樣的作品,自然需要以鉆研學問的方式去閱讀。左思似乎已有預見,在完成辭賦之后,親自為《三都賦》作了注。
這一說法源自《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思別傳》:“劉淵林、衛(wèi)伯輿并蚤終,皆不為思《賦》序注也。凡諸注解,皆思自為,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也?!保?]后人頗疑其說,如王士禎《古夫于亭雜錄》三云:“按太沖《三都賦》,自足接跡揚、馬,乃云假諸人為重,何其陋耶!且西晉詩氣體高妙,自劉越石而外,豈復有太沖之比?《別傳》不知何人所作,定出怨謗之口,不足信也?!保?]但賦作卓絕是一回事,是否假他人自重是另一回事。何況左思功名心強,為在洛陽立足,曾攀附賈謐為“二十四友”之一,且在其舉薦之下任秘書郎,得以博覽群籍,為《三都賦》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作賦時亦曾咨訪于張載、陸機,賦成后又求序于皇甫謐、張華,不是冀望權(quán)貴和賢達的獎掖么?左思本是齊國庶族出身,而秘書郎在西晉時是清要之職,應(yīng)該說,作《三都賦》時他已然躋身于洛陽新貴了。或許正因此,左思非??释┏菣?quán)貴的承認,而這又影響到《三都賦》以魏為主的思想主旨。此情此景,犧牲十年的光陰以成全其功名之想,就其人格心理而言,假人以自重當非沒有可能。錢鍾書《管錐編》引左思《魏都賦》“周軒中天”一節(jié)張載注斥王褒、揚、班、張諸賦之失,而美左賦之獨得云云,言其“指摘甚當,而抉發(fā)文心意匠,于全注殊為破體?!硕巫⑽墓愖髡呖肿x者著眼或未分明,而不惜卷簾通一顧也”[8],認為只有作者方能得此文心之幽微,推斷注文出自左思之手,頗有道理。
根據(jù)前揭《世說》注引《思別傳》,“凡諸注解,皆思自為”,則《隋志》所載諸家注又當如何解釋呢?左思或許確有自注之舉,但張載等曾注《魏都賦》似亦難以否認③左思、張載生年均不詳,據(jù)今人考證,似皆在曹魏嘉平年間(249-254),二人年齡相仿,但左思作《三都賦》時張載文名更大,張載為《魏都賦》作注可能不合情理,然史料無征,只能存疑。。臧榮緒《晉書》曰:“張載,字孟陽,武邑人也,有才華。起家拜著作佐郎?!保?]武邑為冀州安平國屬縣,張載從郡國到洛陽,起家即受知于司隸校尉傅玄,而為著作佐郎,這是和秘書郎相似的清要之職,專掌史任。以此,張載當諳熟北方史事,為《魏都賦》作注,頗合乎其身份。在對當代政權(quán)正統(tǒng)性的宣揚上,他與左思亦不謀而合。其“至蜀省父,道經(jīng)劍閣,載以蜀人恃險好亂,因著銘以作誡”[10],《劍閣銘》使張載名聲大噪,左思曾咨訪蜀事于他,而其作品中的政治寓意,想必左思也是認同的吧。
李善征引的張載《魏都賦》注,在不同版本的李善注中雖有文字詳略異同,但張載注的特色還是比較分明的,即長于史學,尤其是地理、都邑之學。
其一,張載雖亦辨明章句訓詁,但在引書時常常大段節(jié)錄,詳于古史軼事,與李善摘引有異。如注“干木之德自解紛”引《呂氏春秋》,注“親御監(jiān)門,嗛嗛同軒”引《史記》,注“張儀、張祿”引《史記》等。
其二,古史軼事之外,張載注特重近代史事及職官、禮儀、祥瑞等,以史之實濟文之虛。注史事者,如“英喆熊豪,佐命帝室”,注以建安二十三年鄢陵侯曹彰大破叛胡事[11]。注禮儀者,如“藉田以禮動,大閱以義舉”,注云:“建安二十一年三月,魏武帝親耕藉田于鄴城東。建安二十二年十月甲午,治兵,上親執(zhí)金鼓,以詔進退”[12]。
其三,張載注中明辨地理、都邑、宮室、河渠者俯拾皆是,其征引古地理書如《尚書·禹貢》、《山海經(jīng)》、《漢書·地理志》、《漢書·溝洫志》者姑不論,不言出處之注文尤詳于宮室都邑,讀之宛若身臨其境,最能見出征信的特色。如“三臺列峙以崢嶸”,注云:“銅爵園西有三臺,中央有銅爵臺,南則金虎臺,北則冰井臺,有屋一百一間。金虎臺有屋一百九間。冰井臺有屋百四十五間,上有冰室。三臺與法殿皆閣道相通,直行為徑,周行為營。建安十五年作銅雀臺?!保?3]“其府寺則位副三事”,注云:“當司馬門南出,道西最北東向相國府,第二南行御史大夫府,第三少府卿寺。道東最北奉常寺,次南大農(nóng)寺。出東掖門正東,道南西頭太仆卿寺,次中尉寺。出東掖門,宮東北行北城下,東入大理寺。宮內(nèi)大社西郎中令府。城南有五營?!保?4]
左思作賦、張載作注之時,后趙石虎尚未遷都至鄴,二人雖有可能親歷其地,像這些對鄴都殿門、臺閣等方位明晰的敘述,連房間數(shù)目都歷歷可查,若非有宮殿簿之類的書籍參看,不可能如此細致入微。左思《三都賦序》云“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正文和注文參看,確實有史家之風范。盡管“詞賦之逸思放言與志乘之慎稽詳考,各有所主”[15],左思在作賦時抑制不住辭賦家詭激夸大的沖動,和其賦序中的標榜相違,但求實征信確實是其刻意追求的目標,否則注文也不會在實證上用力了。
劉逵注《蜀都賦》《吳都賦》,在北宋監(jiān)本及其后的李善注單刻本和李善、五臣注合刻本中,混入了他家注釋,如綦毋邃注①參見:王立群.從左思《三都賦》劉逵注看北宋監(jiān)本對唐抄本《文選》舊注的整理[J].河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1).。李善注從合刻本中離析出來之后,劉逵注不標注者名,又有與李善注混而不分的情況。今存唐鈔《文選集注》有《蜀都賦》《吳都賦》二篇,其中比較完整地保存了劉逵注的原貌,故考察李善征引之劉逵注,當以《文選集注》為本。
《晉書·左思傳》載有劉逵序,稱《三都賦》“非夫研核者不能練其旨,非夫博物者不能統(tǒng)其異”,曰“世咸貴遠而賤近,莫肯用心于明物”[16],可見劉逵注是以“明物”見長的?!拔铩奔捶轿铮阜酵了?,乃是地方政權(quán)向中央述職進貢以表忠誠的象征。據(jù)《三都賦》的意旨,蜀、吳是要向魏-晉稱臣的,因此淋漓盡致地渲染蜀、吳二國的方物,臚列其鳥獸蟲魚,看似夸耀地方財貨之富,實則是在政治和道德上對其進行貶抑?!段憾假x》詳于宮室都邑、職官禮儀,顯然是具有政治正統(tǒng)性的政權(quán)才有資格如此炫耀;而《蜀都賦》《吳都賦》詳于方物,二國注定向魏-晉稱臣,富饒的物產(chǎn)往往成為被攻伐的原因②劉逵注“邛杖傳節(jié)于大夏之邑,蒟醬流味于番禺之鄉(xiāng)”,引《漢書》曰:“感蒟醬、竹杖,則開牂柯、越嶲也?!?,其方物越富有,便意味著魏-晉越富有。但是,對于蜀、吳方物鋪采摛文的描繪和彰顯,客觀上還是給讀者以物產(chǎn)豐饒生命力蓬勃的印象,這樣方物財貨(經(jīng)濟)某種意義上對宮室都邑(政治)構(gòu)成了一種沖擊,使《蜀都賦》《吳都賦》和《魏都賦》之間產(chǎn)生巨大的張力,不免造成大賦常有的“勸百諷一”的效果。
在一百七十五條劉逵注中,無論是訓詁還是引書,對于方物的解釋比比皆是。劉逵注的引書別具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點:
其一,多引揚雄著述,尤其是 《蜀都賦》(十一條)。此外又有《方言》(四條)、《法言》(二條)、《太玄經(jīng)》《蜀王本紀》《羽獵賦》(各一條)。揚雄《蜀都賦》可謂京都大賦的濫觴,但可能由于《三都賦》的聲名蓋世,以致?lián)P雄之作被遮蔽了,其較為完整的作品始見于宋人編《古文苑》,因此后人頗疑揚雄《蜀都賦》為偽作。劉逵注不僅與其他晉唐古注、類書一起證明了揚雄之作非偽,而且揭示了左思賦作的語辭淵源,如“帶二江之雙流”本揚雄“兩江珥其前”,“黃閏比筒,嬴金所過”本揚雄“筒中黃閏,一端數(shù)金”,更直接的襲用則有“江珠瑕英”本揚雄“瑕英江珠”,“北指昆崘”本揚雄“北屬昆崘”等。
其二,多引班固《漢書》。引書義例不一,或單稱篇名如《地理志》、《貨殖傳》,或僅言《漢書》曰、班固曰,或并題書名篇名如《漢書·律歷志》。核以《漢書》篇目,劉逵注引文分別見于《地理志》(六條)、《敘傳》(四條)、《司馬相如傳》《貨殖傳》(各三條)、《食貨志》《禮樂志》《律歷志》《天文志》《項籍傳》(劉注稱《項羽傳》)《張騫傳》《韋賢傳》《公孫賀傳》《賈捐之傳》《揚雄傳》《西域傳》(各一條)。西晉時《漢書》已廣泛流行,至隋唐之際形成所謂“《漢書》學”,為后起的“《文選》學”奠定了基礎(chǔ)。有學者總結(jié)“《漢書》學”的特征有三:注音、釋義為主,著書、授徒并舉,抄撮、抄撰盛行③參見:肖瑞峰,石樹芳.“漢書學”的歷史流程及其特征[J].清華大學學報,2013(4).。這三點在隋唐之際的“《文選》學”中皆能找到。當時,《三都賦》已主要隨《文選》而流傳,隋唐之際的《三都賦》注亦是“《文選》學”的一部分,諸家之“《文選》學”皆與當時之“《漢書》學”相生相息。然而,因為劉逵注的存在,我們又可以窺見“《漢書》學”以引文為主的早期形態(tài)。與《漢書》的興盛相比,《史記》在晉代的影響還頗為低微,《史記》之名亦確定未久,劉逵注僅有一處稱《史記》者(注“金溢磊砢”引《史記·虞卿傳》),又有一處稱“史遷述《蒙恬傳》”(注“臨谷為塞”引),其他僅有的數(shù)處或稱篇名如《張儀傳》、《蔡澤傳》,或稱人物姓名如張儀曰、蘇秦曰,在晉人眼中《史記》與《漢書》孰輕孰重,從劉逵注引書便可一目了然。
其三,多引“異物志”,尤集中于《吳都賦》注中?!爱愇镏尽笔菨h唐之間一類專門記載周邊地區(qū)及國家新異物產(chǎn)的典籍,據(jù)考察,見于史志著錄和他書征引的“異物志”共有二十二種之多①參見:王晶波.漢唐間已佚《異物志》考述[J].北京大學學報(國內(nèi)訪問學者進修教師論文???2000.。這些著作大多產(chǎn)生于南方,尤其是嶺南地區(qū),因此劉逵注的征引亦主要體現(xiàn)于《吳都賦》一文。劉逵注引有《異物志》(九條)、譙周《異物志》(二條)、薛瑩《荊揚以南異物志》《南裔志》(各一條),其中唯譙周《異物志》見于《蜀都賦》注。由于左思賦作中鋪陳的名物鱗次櫛比,劉逵注幾乎遍釋諸物,故其自注與所引“異物志”往往難明起訖。如“狖鼯果[猓]然,騰趠飛超”,劉逵注曰:“《異物志》曰:狖,猨類也,露鼻,尾長四五尺,樹上居,雨則以尾塞鼻孔,建安臨海皆有之。鼯,大如猨,肉翼,若蝙蝠,其飛善從高集下,食火煙,聲如人號,一名飛生,飛生子故也,東吳諸郡皆有之。猓然,猨狖類也,居樹上,色青赤有文,日南、九真有之?!保?7]若《異物志》僅釋“狖”,則對“鼯”、“猓然”的解釋當出自劉逵之手,但無論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來看,這些記載若無文獻依據(jù),或親身聞見,著實難以杜撰,而這些方物涉及地域頗廣,親身聞見的可能性不大。劉逵注既以引書為重,若有文獻依據(jù)不會不注明,因此,不妨作一大膽推測:前引文字皆出《異物志》。由此,一個有趣的問題產(chǎn)生了:《吳都賦》中對方物的描繪難道逐字逐句是以《異物志》為本的么?同樣的例子在劉逵注中還有很多,注釋這些草木蟲魚,劉逵注均以“《異物志》曰”起始,似乎其下全為《異物志》文,左思《自序》云“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正文與注文之間由此而具有了奇異的互文性。這種注文和賦文相應(yīng)的情況不僅存在于劉逵引《異物志》,也存在于其他數(shù)種“異物志”類著述之中。不是因文而作注,而是據(jù)注而生文,且賦和注中對方物鋪敘的次第也是完全相同,確實令人詫異!
注者一一為《吳都賦》所敘方物在“異物志”中找到文獻依據(jù),不能不令人生疑,這又回到了劉逵注是否為左思自注的問題。左思據(jù)“異物志”創(chuàng)作《吳都賦》,又假托劉逵注明出處,有無這種可能?《文選集注》引陸善經(jīng)注曰:“劉逵,自尚書郎為陽翟令,與傅咸、陸機、杜育同時?!保?8]則其與左思、張載之年相差亦當不遠。據(jù)前引《隋書·經(jīng)籍志》,劉逵為晉侍中②《文選集注》卷八《蜀都賦》“劉淵林注”下引李善注,其中亦曰:“阮孝緒《七錄》曰:劉逵,字淵林,濟南人,晉侍中?!?。侍中之職本掌儐贊威儀,駕出則護駕陪乘,登殿則備切問近對,晉時成為朝廷要職,比中書監(jiān)、中書令地位高,甚至已具有宰相的權(quán)限。若劉逵注出于左思假托,則似借重其權(quán)位。然而,和對張載注真?zhèn)蔚膽岩梢粯?,畢竟孤證難為定說,只能暫付闕疑。
前引《隋志》載有衛(wèi)權(quán)注《三都賦》?!度龂尽の簳ばl(wèi)臻傳》裴注引舊事及《傅咸集》:“(衛(wèi))楷子權(quán),字伯輿?!瓩?quán)作左思《吳都賦》敘及注,敘粗有文辭,至于為注,了無所發(fā)明,直為塵穢紙墨,不合傳寫也?!保?9]這是晉人對衛(wèi)權(quán)“敘”(序)和“注”的評論。衛(wèi)權(quán)“敘”略見于《晉書·左思傳》,“注”早已失傳,散見于唐鈔本《文選集注》中《鈔》的征引。《文選集注》卷九《吳都賦》中的《鈔》,注文中偶有“衛(wèi)子曰”云云,“衛(wèi)子”即西晉的衛(wèi)權(quán)。問題是,殘存的衛(wèi)權(quán)注只有二十一條③案條數(shù)以《鈔》所釋的正文而計,部分條目中“衛(wèi)子曰”兩見,均視作一條。另,《文選集注》劉逵注有一條“衛(wèi)瓘[權(quán)]曰”云云,當為《鈔》文誤竄于劉逵注下。參見:唐普.左思《三都賦》衛(wèi)權(quán)注??糩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1).據(jù)唐普文,周法高于1956年已發(fā)表《吳都賦衛(wèi)權(quán)注輯》,然訛漏頗多。,僅見于《吳都賦》注中,與《三國志》裴注相合,但《晉書·左思傳》載衛(wèi)權(quán)序曰“聊藉二子之遺忘,又為之《略解》”[20],言其在張載、劉逵注的基礎(chǔ)上作簡注,那么,其注自然當包括《魏都賦》和《蜀都賦》了。文獻無征,如今,我們只能從《吳都賦》的殘注中管窺衛(wèi)注的特點④因為衛(wèi)注散見于《鈔》中,多難明起訖,欲判斷何為衛(wèi)注,須知《鈔》引衛(wèi)注之義例。:
其一,與其“略解”之名相應(yīng),衛(wèi)注頗簡,似無引書⑤殘存衛(wèi)權(quán)注中,僅有一條言出處者,但與引書亦不同,即“趫材悍壯,此焉比廬,捷若慶忌,勇若專諸”,“《鈔》曰:衛(wèi)子曰:趫,使也。悍,勇也。比盧謂勇果之士,……出《史記》”。,與張載、劉逵注皆異。如“爾乃地勢坱圠,卉木镺蔓”,《鈔》曰:“坱圠,衛(wèi)子曰:升降高下也。又曰:镺,草木無葉也?!渡袝纷ⅲ荷匍L曰镺。蔓,延長也?!保?1]從《鈔》引“衛(wèi)子曰”來看,大多先列所釋之辭,而后節(jié)引其文,故其中夾雜的引書皆非衛(wèi)權(quán)原注。最典型的例子是“東西膠葛,南北崢嶸。房櫳對榥,連閣相經(jīng)。閽闥譎詭,異出奇名。左稱彎崎[碕],右號臨硎”[22]句,衛(wèi)注僅釋“膠葛”、“崢嶸”、“閽”、“闥”、“異出奇名”、“彎碕”、“臨硎”諸詞,其間夾雜征引《魯靈光殿賦》、《釋名》、《說文》、《爾雅》等。
其二,注重疏通文義。如“隱賑崴嵬衣,雜插幽屏,精曜潛颎,硩陊山谷”,“衛(wèi)瓘[權(quán)]曰:雜臿幽屏,精耀潛颎,言雖生于幽屏,然光潛颎也”[23]。然而,正因為衛(wèi)注以疏通文義為重,對于那些文義顯豁的句子,便常常無端堆砌,以不解作解,如“斯寔神妙之響象,羌難得而覙縷”,《鈔》引衛(wèi)子曰“斯皆神妙之響像,故難得而覙縷委細”,有學者便指出其“雖為略解,但實合《魏書·衛(wèi)臻傳》裴松之注‘了無發(fā)明,直為塵穢紙墨,不合傳寫’之評”[24]。不過在這些地方,衛(wèi)注也會略作點染,有向辭章之學發(fā)展的傾向,如其注“旭日晻”,曰“旭日,日初出也。言望之蔭蔚,如昏暮之曖曖,初晨之也”[25]。后世的五臣注與衛(wèi)注何其相似!
《鈔》的注釋風格兼具文獻派與辭章派之長,既有李善引書的周詳,又有后來五臣對疏通文義的看重,因此在引書的字里行間,訓詁字詞、疏通文義之時,偶引“衛(wèi)子曰”,可見其對衛(wèi)注的認可。由此,被晉人加以譏評的衛(wèi)權(quán)注憑借《鈔》的零星征引,竟得以存世至今。
《文選集注》之《三都賦序》題下陸善經(jīng)注曰:“舊有綦毋邃注。”[26]《蜀都賦》“劉淵林注”下陸善經(jīng)注有“綦毋邃序注本及集題云”[27]之語。綦毋邃在李善注和五臣注中皆不見其名,但其注文在傳世的刻本中卻有保存,只是被混入李善征引的劉逵注中,《文選集注》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得以重新認識綦毋邃注。在《文選集注》卷八《三都賦序》的注文中,保留了五條綦毋邃注,羅國威、王立群先生皆有輯論。羅國威據(jù)臧榮緒《晉書》、《隋志》、《通典》等考證綦毋邃為東晉人,言其大約生活于東晉成帝至孝武帝年間,較劉逵、張載約晚五六十年,哀帝時或官祠部,章太妃卒,上疏駁尚書奏章太妃服議,其著述見于著錄者有 《列女傳》七卷、《孟子注》九卷、《二京賦音》二卷、《三都賦注》三卷,并從《三都賦注》殘存的吉光片羽中,總結(jié)出其注已兼?zhèn)潢U析文義、訓釋語詞、指明用典等古注的三大要素①羅國威.左思《三都賦》綦毋邃注發(fā)覆[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4(6).文中言綦毋邃注運用征引的訓詁方式,開裴松之《三國志注》、劉孝標《世說新語注》乃至李善《文選注》之先聲,實則張載注、劉逵注已然,劉逵注尤以引書擅長,見前文論述。。王立群則從版本流傳入手,探討了綦毋邃注混入劉逵注的原因,認為綦毋邃注經(jīng)過北宋天圣監(jiān)本《李善注文選》的特殊處理,而逐漸演變?yōu)樾阒荼?、明州本、奎章閣本、贛州本、建州本及尤刻本等諸宋刻《文選》的劉逵注,并推測除了單獨流傳的綦毋邃注外,保存綦毋邃注者當是唐代的陸善經(jīng)注本②王立群.從綦毋邃注看唐寫本至宋刻本《文選》注釋的演變[J].文獻,2004(3).。
綜上所述,左思《三都賦》的晉人舊注有張載、劉逵、衛(wèi)權(quán)、綦毋邃四家,這些注本后被唐人《文選》注所吸納,原注也漸次亡佚。閱讀這些晉人舊注,必須通過唐人《文選》注,如李善注、《鈔》、陸善經(jīng)注等,而后二者僅存于唐鈔《文選集注》,所以《文選集注》便成為我們跳出宋刻而以唐鈔認識晉注的重要媒介。
諸家晉注各有特點,如張載注長于地理、都邑之學;劉逵注長于解釋方物,引書亦多引漢晉“異物志”;衛(wèi)權(quán)注似無引書,而注重疏通文義等。其中有學術(shù)風格的差別,也有注釋對象不同而造成的差異。整體而言,這些晉注具有無征不信的精神,和左思《三都賦序》所言“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的征實作風一致。同時,無論是修辭上張載注對賦作文心的揭示,還是文獻上張載注鄴都城邑、劉逵注引“異物志”與賦文遣詞造句的暗合,都促使我們再次思考《世說新語》注中提出的《三都賦》左思自注說。這一僅有孤證的懸案,在被學者反復辯誣之后,是否還有重新探索的空間?
[1][唐]魏征等.隋書(卷三五)[M].北京:中華書局,1973. p1083.
[2][唐]李善注.文選·西京賦[M].中華書局影印本,1977. p36.
[3][5][16][20][唐]房玄齡等.晉書·文苑·左思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p2375~2376,p2376,p2376,p2376.
[4]北堂書鈔(卷一〇二引)[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7]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7. p292,p296.
[8][15]錢鍾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p990~991,p1152.
[9][唐]李善注.文選·七哀詩[M].中華書局影印本,1977. p329.
[10][唐]房玄齡等.晉書·張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p1516.
[11][12][13][14][唐]李善注.文選·魏都賦[M].中華書局影印本,1977.p106,p105,p100,p102.
[17][21][22][23][25][26][27]周勛初纂輯.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卷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148~149,p133, p181,p163~164,p145,p3,p13.
[18]周勛初纂輯.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13.
[19][晉]陳壽.三國志(卷二二)[M].北京:中華書局,1959. p649.
[24]唐普.左思《三都賦》衛(wèi)權(quán)注??糩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科版),2011(1).
On the Jin Dynasty’s Annotations of San Du Fu Written by Zuo Si
Du Huiyue
(School of Humanity and Law Henan Polytechnic University,Jiaozuo Henan 454000,China)
The annotations on San Du Fu written by Zuo Si have four editions,which were respectively fulfilled by Zhang Zai,Liu Kui,Wei Quan,Qi Wusui,the scholars in Jin Dynasty.All of them were absorbed in the annotation of Wen Xuan by the scholars in Tang Dynasty.Thereby,the original annotation gradually lost.The manuscripts version Wen Xuan Ji Zhu in Tang Dynasty has become the important media that can be used to recognize and identify the annotation in Jin Dynasty.Each annotation in Jin Dynasty has its characteristics,but they all pursue the spirit of truthfulness,“being not credible unless supported by evidence”,which is accordance with the spirit “graining levies”in Preface of San Du Fu.The research on the annotations by the scholars in Jin Dynasty,will impel us to think about the viewpoint that it was Zuo Si who annotated San Du Fu himself put forward in the annotation of Shi Shuo Xin Yu again.
San Du Fu;the annotation by the scholars in Jin Dynasty;Wen Xuan
I207.22
A
1671-6639(2016)02-0051-06
2016-05-24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魏六朝集部文獻集成”(項目編號13&ZD109)的階段性成果。
杜慧月(1979-),女,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