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丹丹
(金陵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211169)
辛克萊《屠場》中移民家庭的價值抉擇
秦丹丹
(金陵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211169)
作為對美國大工業(yè)時期移民生活的血淚書寫,《屠場》再現(xiàn)了不同價值取向之間的碰撞,以約吉斯為代表的移民家庭在異域文化沖突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擇取 《屠場》中約吉斯一家所經(jīng)歷的大事件——家族的婚禮、家族的求生以及家族的解體,結(jié)合克拉克洪-斯喬貝克價值取向理論中的相關維度分析這三樁家族大事,從文化差異的角度解讀約吉斯家族命運浮沉的根源,從而能夠洞悉美國社會進步主義時期深刻的人文危機。
《屠場》;克拉克洪-斯喬貝克價值取向理論;美國社會轉(zhuǎn)型期
20世紀初期的美國,正經(jīng)歷著一個前所未有的非常時期。在資本經(jīng)濟不斷膨脹和壟斷寡頭盤剝壓榨的雙重壓力下,一個光怪陸離的社會誕生了。生產(chǎn)模式的變革帶來了巨額的產(chǎn)值和利潤,史無前例的社會發(fā)展吸引了源源而至的移民。為了逃避窮困,懷揣發(fā)家夢的東南歐移民蜂擁而至,成為附屬于美國工業(yè)機器的工資奴隸。然而,付出與所得的嚴重不對等讓他們感到了空前的失落,“給工業(yè)巨頭和鐵路大王帶來財富的復雜情形,也給廣大民眾帶來了無措的社會和經(jīng)濟難題”[1]。在如火如荼的黑幕揭發(fā)運動(Muckraking Movement)催生下,代表作家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寫下了《屠場》(The Jungle 1906)這部振聾發(fā)聵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這是20世紀初一個普通立陶宛移民家庭赴美后對壟斷資本發(fā)出的血淚控訴,書中曝光的美國肉制品加工行業(yè)的種種內(nèi)幕駭人聽聞,引發(fā)了公眾對食品安全和衛(wèi)生的強烈反響。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美國國會在1906 年6月30日當天通過了兩部聯(lián)邦法案:《純凈食品與藥品法》和《肉制品檢查法》,并建立了以化學家威利博士(Dr.Wiley)為首的十一名專家團隊,形成了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FDA)的雛形。一個多世紀以來,評論界對這部名噪一時的小說毀譽參半,在肯定其卓著的社會影響力的同時,評論家也紛紛指出其潛在的硬傷,如過于簡單的人物刻畫、程式化的情節(jié)布局、過于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等等[2]。然而,撇開對《屠場》藝術造詣深淺的討論不談,這部小說最初得以聲名鵲起,是源于作者揭露時弊、呼吁改革的膽識以及他的新聞體書寫引起的社會效應,這部小說已成為美國進步主義時期(the Progressive Era)托拉斯工業(yè)社會種種矛盾的照妖鏡,更是這一重要歷史時期為數(shù)不多的反映移民生活的經(jīng)典小說。
《屠場》講述的是立陶宛農(nóng)民約吉斯一家老小帶著對美國社會幼稚的認知,在發(fā)家致富這一夢想的驅(qū)動下,懵懵懂懂地舉家遷徙到美國芝加哥屠場的故事。盡管他們的發(fā)財夢在到達美國后的幾天內(nèi)瞬間破滅,但屠場里熱火朝天的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吸引了他們,于是,這些懷揣夢想的移民走進了資本主義的血汗工廠,開始了他們被工業(yè)托拉斯控制的悲劇人生。初來美國,這個移民家庭共有“五個成年人、六個孩子,還有半大不大的奧娜”[3],他們付得起買房的首付款三百塊,每個月的按揭付出去后,“他們還能剩下八十五塊——如果安東納斯老爹找不到活兒干,
就是七十塊錢——完全可以養(yǎng)活十二口人”[4],只需要約吉斯、約納斯和瑪利亞三個人工作,孩子們可以上學讀書,妻子奧娜和兩位老人可以呆在家里。由此可見,這個初來乍到的移民家庭是具有一定物質(zhì)基礎的,他們的生活本應該是充滿希望的。正如社會學家所指出的,在進步主義時期,“移居國外吸引的是那些有手段追求解決經(jīng)濟難題的精力充沛的個體,而不是那些絕望或沮喪的人”[5]。然而,奉行叢林法則的屠場并沒有給予這個遠道而來的移民家庭多少優(yōu)待,日復一日的高壓勞作仍不能讓這個家庭維持起碼的生計。厄運接踵而至,安東納斯老爹、約納斯還有小斯塔尼斯洛伐斯被非人性的工業(yè)化生產(chǎn)敲骨榨髓,最后死于非命,約吉斯身陷囹圄,奧娜慘遭凌辱死于難產(chǎn),唯一的幼子溺水而亡,剩下的老弱病殘只能靠被逼為娼的瑪麗亞的收入艱難度日。以約吉斯一家的苦難為主線,《屠場》同時揭示了20世紀初美國社會的種種腐敗現(xiàn)象,“從城市的貪污受賄和公司的違法行為到房地產(chǎn)的欺詐和操縱,這些都發(fā)生在貧窮、目不識丁的移民的家里和工作中”[6]。在這部反映20世紀初東歐移民在美國城市工業(yè)大潮中艱難求生的小說里,移民來美的約吉斯一家發(fā)現(xiàn)他們的價值取向與美國的主流價值取向頻繁地發(fā)生碰撞,價值觀的差異帶給遭遇跨文化沖擊的社會底層移民難言的迷惘和無邊的苦楚。本文試圖還原小說的時代語境,關注以約吉斯為代表的移民家庭的價值抉擇,從價值取向維度揭示美國進步主義時期深刻的人文危機。
文化價值是跨文化交際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文化價值是一組代表人們所期望或希望,所求或所禁的法則,它是人類用來解決文化所碰到的問題與如何作決策的依歸”[7]。文化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價值不是感官可以直接看到、聞到或摸到的,而必須從觀察實際生活,包括語言的使用、育嬰、社交行為、神話故事、法律等方面,才能歸納出來”[8]。為了獲取某一特殊文化里其文化內(nèi)涵與行為指標的資訊,他們將文化價值觀具體到 “文化價值取向”(cultural value orientation)層次,以便運用實證的方法來比較不同文化之間的價值差異。
最早提出“價值取向”概念的是克拉克洪和斯喬貝克這兩位哈佛大學跨文化研究的先驅(qū)學者,他們把價值取向定義為一個社會用來解決普世性問題的方法,認為通過實證法研究,可以從人們的行為方式上察覺(behaviorably observable)其價值取向[9]。在克拉克洪-斯喬貝克的價值取向理論 (Kluckhohn& Strodtbeck value orientation theory)中,他們提出了人的本質(zhì)(human nature)、人與自然的關系(man-nature)、人生時間定向(temporal focus)、人類行動形態(tài) (modality of activity)以及人與人的關系(human relations)這五項人類社會共同面對的普世性問題,對每一個普世性問題,他們都提供了三種解決方法,這就是價值取向??死撕?斯喬貝克的價值取向理論具有極大的應用價值,以后不同學者發(fā)展出的文化價值取向模式幾乎都以這個模式為基礎。
辛克萊在《屠場》這部小說中以移民作為其文學再現(xiàn)的主要對象,關注作為弱勢群體的移民在美國資本主義壟斷時期的生存狀況。國內(nèi)辛克萊小說研究專家胡碧媛曾注意到《屠場》中婚禮的舉辦和房宅的購買這兩個消費異化行為,指出“移民從農(nóng)業(yè)社會進入工業(yè)社會所面臨的文化和價值觀轉(zhuǎn)型等都在移民的消費習慣與消費模式這一符號化表征中有所體現(xiàn)”[10]。其實,這個移民家庭除了在消費理念和消費行為上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調(diào)整伴隨他們成長起來的本族價值觀念外,為了在異域文化中求得一席生存的空間,他們的文化和價值觀轉(zhuǎn)型更充分地體現(xiàn)在這個大家庭在風雨中的堅守以及它的最終解體。本文擇取《屠場》中約吉斯一家所經(jīng)歷的大事件——家族的婚禮、家族的求生以及家族的解體,結(jié)合克拉克洪-斯喬貝克價值取向理論中的相關維度分析這三樁家族大事,體悟美國社會轉(zhuǎn)型期移民在異域中堅守本族價值取向的艱難以及為之付出的代價,以期從文化差異角度解讀約吉斯家族命運浮沉的根源。
辛克萊曾和《呼吁理性》(Appeal to Reason)的編輯談過《屠場》開篇描寫的婚禮場景,這個場面表達了這些移民雖然貧窮但卻不愿放棄“盛大宴會”的辛酸[11]。無論從這個家族事先的準備,還是從婚禮的現(xiàn)場效果來看,這絕對是一場體面而盛大的慶典。全家人——包括年邁的安東納斯老爹、幼小的斯塔尼斯洛伐斯、準新娘奧娜,當然更包括作為頂梁柱的約吉斯、約納斯和瑪麗亞——老老少少在條件惡劣的工廠中拼命干了“整整一個夏天”[12],支付了每月的按揭和利息之后,結(jié)余的錢就是為婚禮而攢了,終于,他們可以“按照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舉辦一場體面的婚禮”[13]。為了確保這是一場最忠實于家鄉(xiāng)風俗的婚禮,這些生活窘迫的移民去了教堂、租了馬車、請了樂隊和儐相、辦了婚宴、邀請了他們所有的朋友甚至包括看熱鬧的人,他們努力讓所有的賓客——“甚至是狗,都能滿意而歸”[14],因為“立陶宛婚禮有這樣的風俗,婚禮上的人不能餓肚子”[15]??陀^地講,這是一場講排場、尊老禮的婚禮,這讓他們虛花了很多來之不易的血汗錢,然而,在這個謹遵古訓的移民家庭看來,這筆花銷是應該的。伊莎比塔大娘當仁不讓,“她還是知道怎么保持體面的,傳統(tǒng)仍然是她要堅守的”[16]。這個家的另一位老人老安東納斯也堅持要辦一場最忠實于家鄉(xiāng)風俗的婚禮,雖然他們的境遇今不如昔,但放棄婚禮就意味著背棄“家鄉(xiāng)美德的根基”[17]。在整個家族看來,結(jié)婚儀式的意義在于“能有一次掙脫鎖鏈”[18]的機會,這樣“一個人才能重新投入艱苦的勞動,在無盡的日子里用回憶安慰自己”[19]。此外,基于切實的考慮,他們清楚“婚宴上的花銷,毫無疑問,會回到他們手里的”[20]。按家鄉(xiāng)的習俗,婚禮來賓們理應在跳完舞之后給他們留下相應的份子錢,好讓一對新人能開啟他們的新生活。然而事與愿違,“這兒每個人呼吸的空氣里似乎有看不見的毒素——所有的年輕人們都中了毒。這些人一群一群地來婚禮上胡吃海塞,隨即就開溜”[21]。扔給了他們高得可怕的賬單。這場高消費的婚宴辦下來,他們一貧如洗,欠下了一百多塊錢的債務。
在克拉克洪與斯喬貝克看來,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對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時間認知,一個社會與另一社會的區(qū)別就在于它們對這三個時間取向的重視程度(rank-order emphasis)。如果清楚了某一社會或該社會某方面對時間取向的序列排行,那么就可以加深對其的了解,同時可以預知其變化的方向[22]。在《價值取向的變奏》一書中,克拉克洪與斯喬貝克比較了不同社會以及同一社會里不同文化群體迥異的時間取向,指出“崇尚祖先以及強大的家族傳統(tǒng)都是重視過去這一時間取向的表征”[23]。從約吉斯一家對婚禮的堅持中,諸如“傳統(tǒng)”、“風俗”、“美德”、“回憶”等字樣被一再地提及,可以窺見這個移民家族對過去這一時間取向的重視,而這一價值取向引發(fā)了他們排除萬難、大宴賓客的行為。
主人與賓客價值取向的分歧詮釋了他們的雪上加霜,推崇傳統(tǒng)的主人舉家移居此地,初來乍到,他們的行為處事方式仍受著農(nóng)業(yè)社會價值觀的制約?;槎Y這一具有普世意義的文化符號不僅宣告了新人的成家立業(yè),預示他們婚后的幸福生活,婚禮上的親朋團聚以及贈送喜錢等傳統(tǒng)習俗,更是承載了互幫互助、社會公關、文化娛樂等豐富的農(nóng)業(yè)社會文化內(nèi)涵。正因如此,全家人決定“用全部靈魂的力量緊緊抓住”[24]婚禮這一古老的儀式,并且遵照立陶宛的習俗,大方地款待了所有的來賓。然而,比他們先移民至此的賓朋好友卻早已被工業(yè)社會大背景下的價值取向同化,謀生方式的變更、文化要素的流變讓物質(zhì)主義、利己主義、金錢至上、效率至上等工業(yè)價值觀在人們心中得以沉淀,他們享受主人用心捧出的美食、糟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老鄉(xiāng)的血汗錢,并且吃完就溜之大吉,肆意地僭越古老的禮節(jié),讓無辜的主人在長久的辛勞之后,還得面對歡慶過后債臺高筑的尷尬。小說開篇鼓樂喧天、列鼎而食的婚宴,與他們旋即開啟的篳路藍縷、食不裹腹的血淚人生形成觸目的對照。
美國生態(tài)批評界代表人物、哈佛大學勞倫斯·布爾教授(Lawrence Buell)反復提及《屠場》中的毒性話語 (toxic discourse)寫作,認為辛克萊從感覺(sensuous)、心理(psychological)、空間(spatial)、概念(conceptual)等多個層面建構了毒性話語的哥特式環(huán)境想象[25]。書中所揭露的20世紀初美國食品工廠里那些讓人作嘔的肉制品生產(chǎn)方式,以及芝加哥屠場內(nèi)外人類行為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性改造,共同構成了約吉斯一家赴美后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在由叢林法則所操縱的商業(yè)競爭中,一無所有的移民被剝離了他們與自然原初的親密,不得不違心地接受大工業(yè)環(huán)境中人與自然逆行的生活方式,最終導致人在工業(yè)社會中肉體和精神雙重異化的悲劇。
約吉斯的家鄉(xiāng)是一塊“方圓十萬畝的地方,從無法追溯的年代就是貴族的狩獵場。只有很少的幾家農(nóng)民住在這里經(jīng)營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26]。這是幾乎接近原始的、未經(jīng)人工修飾或任何技術改造的荒野,在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tài)范式下,人是自然的一份子,人的生活起居有常、不妄作勞;人的活動遵從節(jié)令物候的周期性變化;人在勞動中尊重各類生靈的進化過程、秉承千百年傳承下來的人道主義,不超越自然的承受限度。總之,整個自然界保持一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生生不息的動態(tài)平衡。初來工業(yè)生產(chǎn)如火如荼的美國,“從荒野自然轉(zhuǎn)換到建構自然”[27],約吉斯一家人滿懷憧憬,信心百倍,相信他們健壯的肌肉和實干的精神能帶給他們好運。初次求職,約吉斯高抬手臂,讓人們看到上面滾動的肌肉,豪情滿懷地說:“這樣的胳膊……人家還會讓我餓死?”[28]然而,屠場的現(xiàn)實將移民們的美好夢想擊得粉碎。首先,遭到嚴重污染的自然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癥候,完全喪失了生命的氣息。正值七月,罐頭鎮(zhèn)卻看不到綠色,高聳入云的大煙囪濃煙滾滾,將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了黑色,空氣中有一股古怪、嗆鼻子的味道,“不僅一聞就能聞到,甚至都能抓在手里琢磨琢磨”[29]。其次,對工業(yè)化的片面追逐導致城市的無序發(fā)展,人居環(huán)境破壞嚴重。屠場區(qū)房屋破敗、污水橫流,臭氣熏天的爛泥坑、半空中黑壓壓的蒼蠅群以及在垃圾里刨食的數(shù)不清的孩子共同構成了一個滿目瘡痍、毒氣肆虐的巨型垃圾場。再次,生產(chǎn)和消費環(huán)節(jié)危機重重,資源的周期循環(huán)被擾亂。待宰的數(shù)以萬計的牲畜發(fā)出不堪入耳的慘叫,母牛、牛犢甚至連剛剛下完牛犢的母牛一律被不加區(qū)別地屠宰并加工成罐裝肉制品,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中駭人聽聞的內(nèi)幕讓人側(cè)目:染上霍亂的豬、帶有結(jié)核病毒的牛,甚至包括用化學品染色的肉、用香料調(diào)味的牛雜以及用硼砂和骨膠處理過的發(fā)霉香腸一律被包裝好銷售給一無所知的民眾。此外,最讓人痛心疾首的是,高壓的工作環(huán)境吞噬了約吉斯一家善感快樂的本性,使他們逐漸墮落成無知無覺的行尸走肉:工傷不斷出現(xiàn),失業(yè)突如其來,無窮無盡的苦役,接踵而至的厄運,產(chǎn)后的奧娜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而約吉斯的脾氣也越來越糟,最后連伊莎比塔大娘也不得不出去工作,全家人都被壓榨到了崩潰的邊緣,淪為惡性生態(tài)循環(huán)的受害者。在這個以高效批量屠宰牲畜、以無限增值商業(yè)利潤為運營邏輯的社區(qū),以達勒姆工廠為代表的機器大生產(chǎn)的存在詮釋了屠場自然活力的衰竭,“人操作機器屠宰動物,反過來,機器又扼殺人性,吞噬他們整個身心”[30]。
在《價值取向的變奏》這本書中,克拉克洪和斯喬貝克用美國西南部西班牙裔美國文化、中國文化以及美國主流文化分別詮釋了人臣服于自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人征服自然三大價值取向維度[31]。文中指出:“征服自然是大多數(shù)美國人在人與自然關系中的首要價值取向,各類自然力都必須被克服,為人所用。各地的橋都被架起了橋梁;山脈被道路打通,環(huán)山公路建起來;新的湖泊被建造,有的時候這些湖泊建在沙漠里;當需要更多的土地來建房子、道路或者機場時,人們就部分地將湖泊填起來……總而言之,人們認為攻克障礙是為人職責所在,因而美國人尤其地強調(diào)科技。”[32]屠場中病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城市環(huán)境以及市場環(huán)境無不書寫著這里人類活動與自然邏輯的逆行,而約吉斯一家身心俱傷的結(jié)局正是這個毒性空間給予他們的最致命的一擊。
社會學界普遍接受的人類關系形態(tài)是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兩極模式,然而在克拉克洪與斯喬貝克看來,這種兩極模式大多為描述性的通論,此外,這種模式在構想方面的靜止性難以為動態(tài)的人類社會關系層次提供充分的解讀[33]。有鑒于此,克拉克洪-斯喬貝克價值取向理論提出,不同文化中的人際關系按不同原則維系著,其間有極大的可變性,但在某一特定的文化體制下,必有某一種起支配性作用的關系原則(the dominant relational principle)??死撕榕c斯喬貝克概括出直系(lineality)、旁系(collaterality)和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三種關系形態(tài),在詮釋這三種關系形態(tài)時,他們頻繁地使用“支配的”(dominant)一詞來修飾。當個人主義原則起支配性作用時,個體的目標就高居旁系和直系的群體目標之上,但這并不指個人可以自私地去追求自我利益而不顧及他人,個人主義只是意味著個體對社會或群體的責任僅僅適用于個人自主目標尚未出現(xiàn)的情況,一旦個人擁有了獨立于直系群體或旁系群體目標之外的自主目標,他就可以重新界定自己與群體的責任關系。換言之,當個人有更好的發(fā)展前景時,他完全可以去努力企及那更高的目標,而不必顧慮在道義上能否邁出自我發(fā)展的那一步。當旁系性關系取向居于支配地位時,族群的目標和福祉便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直系的關系取向與旁系相似,族群利益至高無上,不同的是直系更強調(diào)歷時的存續(xù)性 (continuity through time)和有序的繼承制(ordered positional succession)?!秲r值取向的變奏》一書中提到 “最成功的維系直系取向的方法”有兩個,一個是“諸如長子繼承體制類,直接取自遺傳因素”,另一個則是依靠“家族體系的同化”[34]。
《屠場》中約吉斯一家共十二口人,這是一個基于兩個家族的聯(lián)姻而誕生的大家庭。在艱難謀生的歲月里,他們不分你我,不挾私慮,一切以家族利益至上,齊心協(xié)力,風雨同舟。為了湊錢買房,每個人都傾囊相助,“伊莎比塔大娘還有一點錢,約吉斯也是,瑪利亞縫在襪子里的還有五十美元,安東納斯老爹還剩下一些賣農(nóng)場的錢。這些錢加起來差不多夠首付款”[35]。為了養(yǎng)活家中老小,人人爭著工作掙錢養(yǎng)家,然后慷慨地交出自己的血汗錢,供一家老小度日,“瑪利亞和約納斯每個月交上來十六塊食宿費,安東納斯老爹固執(zhí)地說他一找到工作就能交上同樣多的錢……瑪利亞和約納斯表示能負擔三分之一的房款,算下來約吉斯每個月只需要承擔八塊錢就行了。他們還能剩下八十五塊……完全可以養(yǎng)活十二口人”[36]。為了給約吉斯和奧娜籌辦一個像樣的婚禮,尚未婚嫁的“瑪利亞和約納斯慷慨地把自己全部的工資給了他們”[37]。然而,一家人的精誠團結(jié)并沒能阻止災難的來臨,這場不合時宜的婚宴讓全家錢財兩空,陷入購房陷阱之后更是厄運連連,除了超出他們預計的月利息,還有修繕費、保險費、家具費、水費、稅費等,“需要購買的東西和各種意外事件似乎永遠沒個完”[38]。更讓人痛心的是家族成員的命運,安東納斯老爹因病辭世,瑪利亞因傷失業(yè),約納斯失蹤杳無音訊,艱難困苦中,年邁的伊莎比塔大娘也進了血汗工廠,孩子們被迫輟學、逐漸習得街頭不良習氣,奧娜產(chǎn)后心力交瘁、瀕臨崩潰的邊緣,約吉斯身陷囹圄……悲慘的命運將這個家庭逼到了絕境。全家人最終身心俱疲、錢財兩空,因交不起房貸而被趕出房子。
美國是奉行個人主義的社會,在這個“典型的人種競技場”[39]里,整個社會機器都掌握在統(tǒng)治者的手中。工業(yè)化時代的美國社會處處暴露著“叢林”(the jungle)的血腥和殘忍,經(jīng)濟秩序混亂、腐敗成風、貧富分化鮮明、勞資沖突劇烈,這是一個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非常態(tài)社會。對于來自農(nóng)業(yè)社會的約吉斯一家老小而言,這片非自然的叢林絕非立陶宛的森林那么美好,在立陶宛鄉(xiāng)下,安東納斯老爹的身體康復了,奧娜像只小鳥一樣歡歌笑語,大自然為老弱婦孺隨時準備著療傷的草藥。在傳統(tǒng)型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生存條件下,家庭生產(chǎn)的自給自足性質(zhì)不僅使成員有安全感,而且產(chǎn)生了對家庭的嚴重依賴性,個人獨立生存的愿望和能力都很弱。一旦離開家庭,人們不僅難以解決衣食所需,而且還會因失去情感和精神的寄托而變得無所適從。此外,社會結(jié)構對直系價值觀的盛行也具有一定的決定作用,在傳統(tǒng)型農(nóng)耕社會里,個人的社會地位取決于家庭以及家族的社會地位——尤其是在講究門閥制度的社會里,家庭成員都自覺維護家族的整體利益,這在無形中促進了家族主義的形成,增強了家族成員同舟共濟、榮辱與共的家族意識。因此,家族利益至上是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主導精神和基本價值取向。在克拉克洪-斯喬貝克看來,“直系性取向重視內(nèi)親與外戚結(jié)合的大家族系統(tǒng),它是一種集體主義的實踐”[40]。在直系性占主導的社會關系中,族群利益至高無上,家庭成員各司其職,量力而行,老人得以頤養(yǎng)天年,幼兒得以健康成長。然而,拖家?guī)Э诘匾泼窀懊篮?,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人的生存和榮辱無需依靠家族門第,而直接取決于自身。此時,直系觀念遭遇了個人主義,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價值背景下,這個成年勞力稀缺、老弱婦孺居多的大家族舉步維艱,日漸凋敝。最終,奧娜難產(chǎn)而死,幼子溺水而亡,悲痛欲絕的約吉斯離家出走,家族開始解體,約吉斯最終選擇左翼陣營,肉體和精神獲得救贖。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正處于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轉(zhuǎn)變的重要社會轉(zhuǎn)型期,新舊生產(chǎn)關系更替,田園牧歌式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漸行漸遠,市場經(jīng)濟價值觀甚囂塵上,功利主義、實用主義大行其道,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演繹成對物質(zhì)的無限占有。作為對美國大工業(yè)時期移民生活的血淚書寫,《屠場》再現(xiàn)了那個特殊歷史年代中不同價值取向的碰撞,以約吉斯為代表的移民家族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本族文化中昭示新生活的婚禮卻讓剛剛移居美國的他們債臺高筑;為了求生,他們不得不接受了人與自然逆行的生活方式,結(jié)果全家被壓榨到了崩潰的邊緣,淪為惡性生態(tài)循環(huán)的受害者;以直系關系維系的大家庭在奉行個人主義的美國更是寸步難行,最終,直系家族解體,以約吉斯為代表的青壯年移民逃脫了死亡,獲得新生。
作為黑幕揭發(fā)運動的代表性文學作品,《屠場》不僅抨擊了公眾食品安全問題,也觸及了美國20世紀初移民的文化適應問題。在美國寬松的移民政策背景下,具有不同背景的移民群體涌入美國工業(yè)城市,在隨之而來的文化碰撞與整合過程中,移民的異質(zhì)性使其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文化適應危機。正如小說中所書寫的,移民主體與美國主流價值觀念的沖突,移民在異域中遭遇的生活方式的變更以及人際關系的異化,一系列不容忽視的移民問題應運而生,移民的生活舉步維艱。辛克萊在世紀之交書寫移民的文化適應困境,充分體現(xiàn)了作家對美國社會轉(zhuǎn)型期移民制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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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Value Orientations of the Immigrant Family in Upton Sinclair’s The Jungle
Qin Dand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Jinl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Nanjing Jiangsu 211169,China)
A tearful record of immigrants’life in the American progressive era,The Jungle presents the conflicts between different value orientations.The immigrant family,represented by Jurgis Rudkus,paid dearly in the wake of culture shock.By analyzing the three significant events in the immigrant family–the wedding,the struggle for survival and 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ir collateral family–this paper sets out to interpret the root causes of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family and gain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humanistic crisis of the American progressive era.
The Jungle;Kluckhohn&Strodtbeck value orientation theory;the American progressive era
I712
A
1671-6639(2016)02-0057-06
2016-04-18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美國社會轉(zhuǎn)型期小說人物價值取向研究”(項目編號15YJC752026)的階段性成果。
秦丹丹(1983-),女,金陵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