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我高居30樓。有一天乘電梯下樓,聽見隔壁有開門說話的聲音,連忙按住開門鍵等著。自從看了某篇文章說,電梯每上下一層樓耗幾度電,我就有了心結(jié),凡上下電梯,總希望能遇到同行者,若一個人坐電梯上下30樓,總有些負罪感。我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來,探頭一看,一個男人在取鞋套,原來是個修理工。他終于進了電梯,高高興興地對我說,耶,正合適。
我心下郁悶,怎么是正合適?明明是我等了你這么久。看來又遇到一個不會說“謝謝”的人。
我時常遇到不會說“謝謝”的人,比如進出自動關(guān)合的玻璃門時,看到一位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我連忙拉住門讓她先過。她過去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對著孩子說,帶你下來耍好麻煩哦。坐飛機時,旁邊一位帶孩子的婦女沒有紙巾,問我有沒有,我就從包里拿出來遞給她,她也是都不朝我笑一下,只顧皺著眉頭訓(xùn)斥保姆:出來怎么連紙巾都不帶?
對這類人,我在心里替他們開脫:他們其實是感激你的,只是不善表達。
但終于有一天我明白了,他們不是不善于表達,而是覺得沒必要表達,你就該那么做。因為,他們沒把你當外人,或者說,他們沒把自己當外人,一家人說什么客氣話?
這醒悟來自某一天黃昏。
我出去散步,走進一家菜店想買兩個洋蔥。我前面一個中年婦女買了半斤里脊肉,跟菜店老板說,你說我這個肉炒個啥子好呢?炒辣椒,還是炒芹菜?老板說,今天的芹菜嫩得很,你炒芹菜嘛。女人說,對嘛。稱好芹菜一轉(zhuǎn)身又說,哎呀,我還想吃辣椒呢,再稱半斤辣椒嘛。老板說,要得,今天辣椒也是很新鮮的,是本地辣椒。女人稱好辣椒又說,那芹菜炒啥子呢?炒腰果?老板說,芹菜炒豆腐干嘛,合適得很。女人連說,對的對的,芹菜炒豆干。稱好豆干又說,再弄個啥子湯呢?番茄蛋花湯還是軟漿葉豆腐湯?老板說,你有炒豆干了,就番茄蛋花湯嘛。女人說,好,再來兩個番茄、半斤蔥,蔥花還是要撒點兒的。
我覺得他們的對話太有意思了,仿佛兩口子在商量晚飯。女人走后我問老板,你們很熟?。坷习逭f,哪里哦,不認得。
那一瞬間我解開了長久以來的困惑,為什么我經(jīng)常遇到不習(xí)慣說“謝謝”的人,就是因為他們太不見外了,如同剛才那個女人和菜店老板,他們都不把對方當外人,也不把自己當外人,天生的自來熟。
因此想起小時候,住筒子樓,在走廊上吃飯,東鄰包了餃子會送一碗,西鄰烙了餅會送兩張。有時候聽見某家傳出吵架聲,大家不由分說闖進去“干涉內(nèi)政”。見誰家孩子20多歲了還沒對象就著急,人人見面都詢問,都催促,自告奮勇去介紹,分毫不讓媒婆。
那都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我們曾經(jīng)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我們會說遠親不如近鄰,鄰里之間有人情味兒是多么溫暖的生活?,F(xiàn)在,隨著住房狀態(tài)的改變,這樣的親密無間正在消失,可是那種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性情,依然在延續(xù)。
比如聊天的時候,對方時不時拍一下你的肩膀,甚至拍一下你的大腿,讓你躲閃不及;又比如在商場試衣服,旁邊忽然有素不相識的女人給你參謀說,穿這件不如剛才那件好看,這件顯胖;再比如住街邊上的人家,隨便就把飯桌擺在人行道上,讓往來的行人參觀他們的飯菜;更不要說酒桌上了,才見面的人只要兩杯酒下肚就稱兄道弟掏心掏肺。
中國人這種自來熟的性情,如果說成是國民性,會不會有點兒重?但我覺得這還真是中國人獨有的性情。
現(xiàn)如今,這樣的性情已經(jīng)延伸到海外了———中國人在海外旅游時的種種“不俗”表現(xiàn),也是可以歸類到此種“性情”上的。比如在公共場所大聲打電話,哪怕電話內(nèi)容飽含私密成分;比如在名牌店不由分說地瘋搶,還跟身邊素不相識的人商量搶哪些更合算;比如在紐約公園里大跳《小蘋果》,熱情奔放到擾民;比如爭相圍睹華爾街那頭金牛,摸得牛屁股金光閃閃……那都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我以前一直認為這是缺少教養(yǎng)的緣故,現(xiàn)在忽然覺得,或許這是中國人天生具有的普天之下皆兄弟的觀念所致。或許還包含另一層意思:我不跟你見外,那是我看得起你。
倘若分寸得當,不太出格,這性情也還是可以接受的。
遺憾的是往往會出格。
而且還有更讓人嘆息的兩個遺憾:第一,近乎起來一點兒距離沒有,讓人不舒服,但生疏起來,見面連個“你好”都懶得說;第二,“不見外”往往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很少體現(xiàn)在別人需要的時候。比如遇到路人發(fā)生困難,多數(shù)人會想,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又不認識他。如果這個時候能不把自己當外人就好了,能在陌生人遇到困難時主動問一句“需要我?guī)兔帷本秃昧?。有一首老歌唱過:請讓我來幫助你,就像幫助我自己。
若能這樣“普天之下皆兄弟”,才是可愛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