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訪談
廖偉棠,男,1975年出生于廣東新興,后移居香港。香港作家,現(xiàn)代派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曾出版詩集有《衣錦夜行》《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等,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zhàn)爭游戲》,攝影集《孤獨的中國》《我屬貓》《巴黎無題劇照》,評論集《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批評合集《波希米亞中國》。
“我樂意,把閱讀當做旅行”
陳云昭:最近手頭在讀什么書?
廖偉棠:娜杰日達·曼德斯塔姆回憶錄《第二本書》、柏樺詩集《袖手人》、加里·斯奈德《山河無盡》。
陳云昭:你的經歷相對于很多同齡漢語詩人來說顯得比較特別——成年之后,從簡體中文區(qū)去了繁體中文區(qū)。這種特別會不會讓你的閱讀趣味也有別于其他同齡詩人?
廖偉棠:實際上我小時候就跟父親學習了繁體字,同時一直閱讀繁體的報刊書籍,并且用繁體字給港臺的親人寫信。這種“雙語”能力令我更加開放與包容,首先,我沒有像很多內地詩人那樣瞧不起港臺文學;其次,我對繁體字和粵語音韻的熟悉對我閱讀古典文學、親近古典文學大有助益。
陳云昭:你把陶潛、杜甫和惠特曼這三位并列在一起作為你的超越詩歌的精神導師。這是不是說明,在你的閱讀經驗里,這三位有了某種“共時性”的東西?他們的精神或者詩歌內在有一種超越歷史和地域屬性的東西?
廖偉棠:我敬慕他們的,恰恰是他們并沒有讓自己局限于詩人身份,他們身上融合了詩人、哲學家、社會觀察者等多重身份,并且把自己投身于時代中成為最直接的試驗品,這是我覺得今天一個詩人也應該做到的。
陳云昭:你說“我目前的私人傳統(tǒng)至少要包括如下名字:卡夫卡、曼德爾斯塔姆、姜夔和廢名(這四位是我的摯友);魯迅、里爾克和龐德(這三位是嚴師);陶潛、杜甫和惠特曼(這三位是超越詩歌的精神導師,教導我人和世界的關系,演示在虛無中建立秩序的偉力),最終他們告訴我的不止是詩歌問題,更是人之為人的意義問題”。你這句話,讓我感興趣的是,你所言的這個“私人傳統(tǒng)”指的是什么?是那個“自我”的不同層面嗎?
廖偉棠:“私人傳統(tǒng)”指的是我為自己建構的一個精神家譜,他們因此植入我的血脈,而不只是教育傳承。
陳云昭:北島說,他年紀越大書架上愿意留下的書越少;但,我感覺你在閱讀上是個胃口很好,口味又很雜的詩人;年紀越大,你在閱讀上也會越來越有“潔癖”嗎?
廖偉棠:我對文本種類內容沒有潔癖,但很反感那種膚淺又刻意討好讀者的書,雞湯文、成功學、青春暢銷文學在我的書架是絕對沒有位置的。陳云昭:很多詩人都能在他們的寫作中意識到一條清晰的閱讀脈絡,但卻很少提到寫作對于他們的閱讀的“干擾”和“精進”。你覺得你的寫作對于你的閱讀形成“干擾”和“精進”了嗎?
廖偉棠:絕對存在“精進”,寫與讀于我是同步的,隨著寫作的深入,我還會重讀早年讀過的經典,又會有新的啟發(fā)。
陳云昭:你這么多年出入兩岸三地,對這三地的公眾閱讀有什么觀察?你好像說過,讀書最勤快的、整體素質最高還是屬臺灣的民眾?這是不是跟他們享受更多的閱讀自由和出版自由有關?
廖偉棠:大陸和香港的讀者比較呈兩端化,有極好和大量完全不讀書的。臺灣讀者比較平均,我想主要因為他們的社會風氣很尊重閱讀,而出版事業(yè)一直健康發(fā)展,沒有受到政治干預也很有關系。
陳云昭: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你還參與了很多的公共文化活動,甚至在很多“公共事件”上發(fā)聲。你覺得這是你的詩人身份要求你去做的嗎?在我印象中,你所認識的很多內地詩人很多只是酒桌上的公共事務關注者,他們一般不會在公共場合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更不會因此不惜掀起和某個群體的對立。
廖偉棠:我的公共事務發(fā)聲,我是基于一個公民的自覺去做的,無論我是不是詩人也會如此。我希望中國人都有此覺悟,坐言起行,才能改變現(xiàn)況。
陳云昭:你是如何讓現(xiàn)實介入你的詩歌,或者說讓你的詩歌介入現(xiàn)實?
廖偉棠:保持詩歌的開放性,不對題材存在預設的潔癖、自我審查。詩歌與現(xiàn)實平等、同步,不去妄想引領議題,僅僅呈現(xiàn)真實與未來的可能性。
陳云昭:你的那首《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讓人印象深刻。在去年的太倉詩歌會上,我和龐培曾分別朗誦過。其中第一句就具有強大的力量(我們多么草率地成為了孤兒)??吹贸觯砹_斯白銀時代的詩人給了你很大的影響。你從他們那“學”到了什么?或者具體地說曼德爾斯塔姆給了你什么具體的影響?
廖偉棠:謝謝你們的喜歡?!拔覀兌嗝床萋实爻蔀榱斯聝骸备木幾耘了菇轄柤{克的書信中一句話,我覺得它核心地抓住了我們整個世紀人類的命運。曼德爾斯塔姆給予我的影響首先是詩人形象上的,高貴、尊嚴,這點是中國當代詩歌稀缺的力量;其次是對文明的確信、對語言的藝術家式要求,不輕易放過一個意象的琢磨。
陳云昭:詩人楊鍵認為整個世界的寫作都在一個“國際化”的趨勢里,都在跟自己古老的寫作、文化失去關聯(lián)。我們要延續(xù)古人那種寫作的話,可能很多問題在他們的語言里、體系里不是問題,但在現(xiàn)代人的表達里面可能是很大的障礙;你似乎解決了這里面的大部分障礙,你能“讀通”古典詩歌,并且能在寫作中找到和古典詩歌“對話”的有效路徑。對你來說現(xiàn)代漢語詩的創(chuàng)作需要繼承古典詩歌嗎?能夠繼承嗎?
廖偉棠:絕對需要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首先要繼承的不是形式上的,而是一個古代詩人如何安身立命的態(tài)度、方式,學習他們與其時代的關系,學習他們面對命運的剛毅。其后才是細處技巧的學習。
陳云昭:你的攝影創(chuàng)作和詩歌寫作,這兩者在經驗上可以互相滲透的嗎?或者說,你其實就是在做同一件事?廖偉棠:互相影響,詩使我的攝影更有深度,攝影使我的詩敏感、迅捷。但如果要二選一,我還是會優(yōu)先選詩。
陳云昭:你寫作的專欄涉及的面也很廣,公共事件、電影、教育等等,寫得也很勤。有擔心這些文字寫多了,會讓你對詩歌語言的感覺變“鈍”?
廖偉棠:恰恰相反,我的腦子分得比較清楚,而且專業(yè)評論所需要的理性,對漢語詩歌的含混是一個必要的糾正,詩人要有世界觀,首先要是一個合格的公民。
陳云昭:給讀者推薦幾本你覺得好的書吧。
廖偉棠:最近閱讀的好書:娜杰日達·曼德斯塔姆《第二本書》、魏時煜《王實味》、柏樺《袖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