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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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埋”:死之決然與生之渾然的悲劇隱喻
■吳佳燕
“軟埋”本是一個區(qū)域性的方言詞匯,是四川一些地區(qū)對人死后因各種原因不能睡棺木,只能草席裹尸或直接入土下葬的叫法。憑著作家的敏銳直覺,方方捕捉到這個沉重的詞語所蘊含的形象與豐富。她的長篇小說《軟埋》,以歷史的回顧和現(xiàn)實的尋訪經(jīng)緯交織,以文學的方式深入探討了中國人的生死觀,也必將使“軟埋”成為一個普遍性的意指和具有文學史意義的意象。
“軟埋”首先指的是一種死法,一種無法體面的安葬。中國人向來是看重死的,死者為大,那些隆重而講究的喪葬儀式,那些今生的隱忍和對來世的愿景,無不詮釋著落個善終的期盼?!败浡袷遣粫衼硎赖摹?,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去選擇這種凄慘的死法。而在小說中,飽受傳統(tǒng)文化浸潤的“三知堂”陸家在“土改”中選擇以“軟埋”的方式集體自殺,不是因為物質(zhì)財富的貧窮,而是對失去尊嚴的恐懼。陸家是《軟埋》中牽涉的幾個地主家族中最重要的敘述主體,也是主人公丁子桃前半生主要的生活之地。當再低調(diào)的處世和再周全的經(jīng)營也逃不過挨批的下場,生存還是毀滅,屈辱地活抑或受辱而死還是有尊嚴地死,不是一個空泛的哲學命題,而成為陸家實實在在而又迫在眉睫的個體選擇。于是有了令人悲愴的最后的晚餐,作為一家之主的陸子樵說:“我們陸家人,在這里光宗耀祖了幾輩子,我陸子樵擺不下這身骨架子,也丟不起這個臉,更是吃不起這份兒打,我不如我自己死。”于是除了讓兒媳黛云善后并帶兒子從暗道逃出,全家人各自挖好坑,在坑里喝砒霜自殺?;▓@里的軟埋慘烈之極,觸目驚心。它是對死的主動選擇,也是對生的徹底放棄;透露出深重的怨懟與決絕,也彰顯出生命的高貴與尊嚴。它讓三知堂逃脫了被瓜分、毀壞的命運,也讓金點這樣蓄意報復的人幡然悔悟。直到多年以后,三知堂變成了鬼大屋,它仍然是恐懼與禁忌的象征,風雨如晦,凄聲不絕,讓人不敢去靠近、驚擾,也讓回鄉(xiāng)祭祖的人悲痛萬分,決然如初。
“軟埋”事件的背后,是對歷史的拷問和文化的斷裂。歷史經(jīng)常被慣性遺忘或選擇性敘述,真相往往難以觸摸,尤其是那些讓人不忍直視或諱莫如深的重大事件?!盾浡瘛方Y(jié)構(gòu)精巧,有明暗兩條線索,明線是青林與大學教授龍忠勇或老革命劉晉源及父親的日記遇合后的現(xiàn)實踏訪,暗線是母親丁子桃在深度昏迷狀態(tài)下的往事回溯。兩條線索暗相呼應(yīng)、印證,編織出丁子桃前半生(即胡黛云)地獄般的遭遇和幾個地主家族的悲慘經(jīng)歷,從而對新中國初期的“土改”運動進行審視和反思。黛云的娘家與婆家,也就是小說中的且忍廬與三知堂,都是詩書傳家、耕讀繼世的鄉(xiāng)紳階層,一個是書香門第,一個是商賈人家,一個淡泊忍耐,一個低調(diào)精明。有著不同處世態(tài)度的兩個地主家庭卻在“土改”中同樣受到?jīng)_擊,被批斗而死或無奈自殺,如風暴中兩片顫抖的樹葉,無論多么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都殊途同歸,逃不掉被一刮而落的命運。歷史的風暴帶來的是文化的斷裂。以胡、陸兩家為代表的地主家族,有文化有教養(yǎng),看重家庭體面和生命尊嚴,從某種程度上是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者。然而,“土改”不僅僅是單純的“打土豪,分田地”,還有“分浮財”,是對地主家所有動產(chǎn)包括丫環(huán)仆人的掠奪與瓜分,還有對地主全家性命的生殺予奪。正是這種被合法化的公開搶掠,從根本上挖斷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須,把農(nóng)村變成了一片文化的廢墟,也徹底改變了世道人心。
“軟埋”更是指一種活法,是關(guān)于“活著”的哲學和時間的寓言。活著的方式之一是遺忘,是遭受刺激之大與傷痛之深的人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不得不進行的一種壁虎斷尾式的封存往事。小說中的丁子桃和吳家名都是歷史的幸存者。對過去的遺忘是丁子桃下意識的生命選擇,她以失憶的方式,把自己的人生切成了截然的兩半。一個曾經(jīng)飽讀詩書、錦衣玉食的大家閨秀,從此隱藏身世、深居簡出,默默無聞地當了大半輩子保姆。遺忘對于吳家名而言是一種主動選擇,“無家無名”的新名透著斬斷過去、不問歸處的悲哀,他對痛苦的感知比丁子桃更為清醒和深切,所以才要屏蔽過去并告誡兒子。最悲涼的莫過于丁子桃和吳家名這一對同病相憐的夫妻,兩人各自背負起家族的血恨與歷史的包袱,“仿佛把他們的前半生都隱藏在日?,嵤轮隆?,連彼此之間也不知根底。他們該有著怎樣的孤獨,又對所有的外在懷有何等深刻的懷疑與恐懼?!對于青林這樣親歷者的后人,遺忘是因為不堪承受歷史的重負和真相,是為了輕松地活著。這既是父親的囑托和期許,更是生活在當下的許多年輕人的生存哲學,現(xiàn)實、平庸、不抵抗,相對于那些沉重的陳年往事,他們更看重現(xiàn)世的安穩(wěn)幸福。小說中有句話叫“平庸者不對抗,我要學會自然而然地記住,自然而然地忘卻?!边@可以視作功利主義社會普通人的普遍性心態(tài)。而對于龍忠勇這樣的社會精英而言,對歷史的記錄和真相的尋找是他們活著的重要方式。他們以遺留下來的地主宅院為切口,以一種專業(yè)精神和社會責任感去挖掘、記述傳統(tǒng)建筑背后的歷史變遷與家族故事。
然而,遺忘或記錄又能怎樣,最強悍的仍然是時間。“軟埋”于是由關(guān)于歷史的、死的悲劇,變成了關(guān)于時間的、生的悲劇。這種對時間的感慨浸潤于方方小說的字里行間和深切的生命體驗。線性時間永遠推著人往前走。人對過去的慣性遺忘和選擇性敘述都是在渾然不覺間進行的。對于有著慘痛往事的親歷者而言,時間或許是最好的療藥;對于生活安穩(wěn)而善于健忘的普通人而言,誰又愿意掀開歷史的暗塵,去看它的青面獠牙?對于歷史與記憶,無論是遺忘還是記錄,無論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都殊途同歸,一無例外地被時間軟性覆蓋,正如方方自己所說:“時間的軟埋,或許就是生生世世,永無人知。”
吳佳燕,長江文藝雜志編輯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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