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qū)W
長天
→孫向?qū)W
一
我猛地捂住嘴,還是發(fā)出了含混不清的驚呼。
電視里,安琪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低著頭,狼狽不堪地從房間被“押”出來的鏡頭,定格在我腦際。安琪涉“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琪的臉上打著馬賽克,是那枚掛在安琪胸前的觀音玉墜——那枚跟了我?guī)啄甑挠裼^音墜子,它哪怕只發(fā)出一絲幽幽綠光,我也熟悉極了——它讓我確認,她就是安琪!
玉觀音是我多年前在瑞麗中緬街上,從一個叫阿朵的傣族小姑娘手上買的。
我對玉一竅不通。別看它們一個個色彩斑斕,玲瓏剔透,誰知它們是不是假貨呢?我可不愿當那個冤大頭。我坐在路邊樹蔭下的石凳上當看客。在中緬街上當看客可不好當,總有賣玉的人來到你面前,不厭其煩地兜售玉。我穩(wěn)坐,用微笑,或茫然四顧,不理不睬的目光,一個一個給擋了回去。阿朵是個例外,我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突然和她的目光觸碰上時,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阿朵,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又圓又大。細看,眼里布滿憂傷,透著孤獨無助。我突然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想,我被阿朵憂傷的目光擊中了。
阿朵愣了一愣,緩緩向我走來。她站在我面前,微笑著,憂傷的目光閃著靦腆和渴望。我知道,她是渴望我買她的玉。
我卻沒有打算買她的玉。阿朵亦從我的眼神里看清了我的心思。她沒有糾纏,雙手合十向我打了一個揖,轉(zhuǎn)身緩緩走了。
阿朵轉(zhuǎn)身時,我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就是這聲我?guī)缀趼牪坏降膰@息,打動了我,讓我心軟了。她眼看匯入人流時,我“嗨”了一聲。
“嗨”被阿朵準確捕捉到了。她的腳步停下,慢慢轉(zhuǎn)過身子,用眼光問:“你叫我?”我點點頭,說:“你回來。”阿朵的木板鞋敲擊地面,傳出清脆的“橐橐”聲?!伴议摇甭暫芸煸谖颐媲巴O?。我問:“你叫什么,我還不知道呢?!彼f:“叫阿朵?!闭f完,我們之間像有了某種默契,阿朵不說話,掀開了蓋在玉上面的紅綢。我沒有去籃里翻動,一眼就看中了一個綠色玉觀音墜子。我撿起那個拇指大小的墜子,放在陽光下仔細端詳。我贊嘆雕琢精美,說好一塊綠色玉。阿朵笑笑,糾正道:“不叫綠色,叫翡翠?!闭嬲聂浯溆窈苜F,我聽說過。我的心沉了沉。老實說,一個女孩不喜歡玉,那是假話??晌夷抑行邼?。我在深圳一家外資企業(yè)做文員,算得上白領(lǐng),但工資也就一千多一點。九十年代初,工資一千多,在內(nèi)地看來像天方夜譚,在深圳卻叫“濕濕碎”(少得可憐的意思)。我咬了咬牙,決定多貴都買了。我不相信憂傷可愛的阿朵會漫天要價,更不相信她會賣一塊假的翡翠給我。我晃了晃手中的墜子,說:“多少錢?”
我想的,好像全寫在了臉上。阿朵淺淺一笑,說:“一百。”
“好!”就在我掏出一百塊錢遞給阿朵時,她把我手上的那塊墜子也“掠”去了。見嚇了我一跳,阿朵一邊連聲說對不起,一邊從籃底下摸出了另外一塊墜子塞到了我手上,說這個更好。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快步走了。
我發(fā)蒙,目瞪口呆望著阿朵匯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阿朵很快沒了蹤影。我方醒來似的,目光轉(zhuǎn)到了手上的那塊玉。
我忐忑不安,如果這是一塊假玉,那么,阿朵所謂的憂傷、靦腆、十三四歲就已婚,還有弟弟等等,豈不是謊言和煙霧彈?一百塊錢不算大事,一個清純可愛小姑娘的形象被摧毀了,那才可怕!
導游阿福很有意思,他在車上逐一細看了一車人所買的玉后,大聲宣布:“只有孫姐買的這塊墜子貨真價實?!蔽沂媪艘豢跉?,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團友老羅也買了一塊和我這塊差不多的玉墜,花去他一千塊錢,氣得跺腳亂罵,問阿福,小孫的玉怎么個“貨真價實”法。阿福興致勃勃拿了我和老羅的兩塊玉墜子,一手吊一塊,在一車游客的頭上一邊搖晃,一邊說:“大家看清啦,看清啦?!彼谲嚨览镒吡艘蝗?,又說:“一模一樣的兩個玉墜子,一個沉一個輕,一個光彩奪目,惹人喜歡,一個不起眼,卻耐看?!庇腥藛枺骸澳囊粔K耐看?”阿福說:“當然孫姐的啦,就像她本人,一眼看去,一般般,但仔細看,嘿嘿,大美人一個?!币卉嚾撕逍ΑH思艺f我耐看,是大美人一個,我心里當然高興,嘴上卻嚴厲道:“阿福,你口口聲聲稱我‘姐’,怎么可以拿姐開玩笑呢?”
過了一年,老羅熱心張羅,將一年前去瑞麗的一車團友召集到一起聚會。他一見我,就指著我吊在胸前的觀音玉墜大呼小叫:“玉玉玉,那塊貨真價實的玉!一年了,你還掛著!”
這塊玉觀音我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我送給了安琪。送給安琪時,我把玉觀音的來歷講給安琪聽。她聽得入神。最后,安琪淚汪汪說:“阿朵姐姐真好!”
以后,我與安琪一別五年。五年后,在深圳又一次見到安琪時,我一眼就看到,佩戴在她胸前的玉觀音是我送她的。在深圳,大家都忙。再忙,一年總有幾次見面。每次見面,我的目光都先掃向她的胸前。她的胸前,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踔菈K玉觀音。
這一次,我竟然是在電視上見到這塊玉觀音!背景是那樣灰暗渾濁。我想到了一個詞:聲色犬馬!
難道安琪混跡于聲色犬馬場所?
一陣震驚后,我拿起電話,想了想,先撥了馮永剛的電話。
我在桂西的那勞支教時,馮永剛是那勞小學校長。我支教結(jié)束回深圳僅僅一年,他就辭去公職,到深圳找我,說他也建設深圳來了。這是什么話?我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氣急敗壞了。我最終還是叫老石通過他的朋友,將他安排到寶安區(qū)的荔村小學代課。所謂代課,就是臨時聘請。臨聘教師的待遇與編制內(nèi)的教師待遇天壤之別。臨聘教師只要有點差錯,炒你魷魚,分分鐘的事。馮永剛在那勞聰明能干,才華出眾。想不到,到了深圳這個人才濟濟,動不動“清華”“北大”的地方,仍然聰明能干,才華出眾。臨聘兩年,考在編教師,一考就脫掉了“臨聘”的屈辱帽子。又一年過去,他脫穎而出,當上了教導處主任。荔村小學所在的荔村,一村委獨生千金,慧眼識“貨”,一次邂逅,竟然非馮永剛不嫁。深圳“土著”再窮,房子車子總不會缺。如此一來,赤手空拳闖深圳的馮永剛搖身一變,成了有車有房的乘龍快婿。馮永剛的“革命”意志沒有就此削弱,反而成了無窮無盡的動力。據(jù)說,他已公示當校長,真的是什么好事都給他碰上了。馮永剛在那勞春風得意,桃李滿天下。在深圳亦然,他成了學生投票選出來的“最可愛的教師”。此刻,他知道嗎?那勞他最得意的一個學生,安琪,在深圳干了什么?
“孫姐,校長的任命下來了?!?/p>
我還沒開口,馮永剛就搶先向我報告了“喜訊”。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我仍然感覺到他內(nèi)心抑制不住的興奮。
祝賀一番后,我放下電話,只字未提我所看到的事。
發(fā)了一會兒愣,我又拿起了電話。
這個電話打給小亮。小亮在順風快遞公司當快遞員。
電話響了好幾聲,小亮才“呼哈呼哈”喘著粗氣喊一聲“老師”接了。我說:“小亮你在干什么呢?這樣喘粗氣!”他說:“老師,我在送快遞上十二樓呢?!蔽艺f:“這么晚了還不下班?”他說:“快遞太多,加班呢?!蔽艺f:“十二樓沒有電梯呀?!彼f:“有呀?!蔽艺f:“有電梯你不乘,跑安全通道干嗎?”他“咦”了一聲,說:“我跑安全通道老師您也知道呀?!蔽艺f:“你氣喘吁吁,拿的快遞恐怕還不輕吧?”我心痛道:“快出去乘電梯?!毙×痢昂俸佟毙α耍f:“老師,有件事我說了您不準惡心哦?!?/p>
我的心“咯噔”一跳,馬上想到了安琪。難道安琪的事,他在電視上看到了?我知道,小亮非常喜歡安琪。我曾鼓動他主動一點。小亮說時機一成熟,他就會主動。我不解,問小亮何為“成熟”?小亮憋了半天,說:“賺夠了錢!”“賺夠了錢”與“成熟”之間有等號?我覺得似是而非,有點講不清楚。講不清楚就不講。以后我就沒有再提這事。我知道,他們之間見面,比與我見面多得多。同學嘛,年輕人嘛,又是一個地方來到深圳的,怎么會不多來往呢?我期待他們之間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果。不想,竟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很顯然,小亮的“惡心”與安琪無關(guān)。否則,他能這樣喜滋滋說話嗎?
見我許久不吭聲,小亮“嘿嘿”一笑,說:“我一身汗,一個下午沒干過。電梯里的人不嫌臭,我自己都嫌?!?/p>
我心口一陣涌堵,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唉”一聲長嘆,啪地關(guān)了手機。
我又發(fā)了一會兒呆,思忖再三,撥了安琪的電話。我多么希望電話是通的呵,一聲柔軟的“孫老師”后,她告訴我,她在看電視;或在和朋友吃宵夜;或在上網(wǎng)聊天。那么,我就確定,我亦有看走眼的時候:那女孩不是安琪!
安琪關(guān)機!
二
十年前的事,太遙遠,大都模糊不清了。有的事,宛如昨日。
那年五一,長長的一個七天長假。如何消耗掉這個長假,我窩在租來的斗室里,百無聊賴,在網(wǎng)上與“山貓”閑聊?!吧截垺闭f:“知道樂業(yè)天坑嗎?”我說:“這段時間,央視新聞三十分天天在說樂業(yè)天坑,斷斷續(xù)續(xù)看了一些?!薄吧截垺闭f:“樂業(yè)天坑剛剛發(fā)現(xiàn),剛剛開發(fā),剛剛為外人知曉。這時候去,能見到它的原貌。否則,就只能看到人頭,還有看人的屁股了?!蔽覇∪皇?,想想去年國慶去黃山,羊腸小道上,幾乎是人貼著人,蠕動了幾百米,別說什么景點了,也別說什么頭和屁股了,我見到的,嗅到的,只有人背和人背上散發(fā)出來的汗臭。我們一拍即合。
在火車站大門,我終于見到“網(wǎng)聊”了一兩年的“山貓”?!吧截垺奔船F(xiàn)在我的愛人老石。那時老石還不老,三四十出頭,留個小平頭,國字臉棱角分明,身體精瘦壯實,渾身透著熱情與干練。難怪取個“山貓”的網(wǎng)名?,F(xiàn)在不同嘍,大腹便便不說,國字臉也成了圓臉,兩個腮幫肉嘟嘟的,早磨平了棱角。
老石的背景,網(wǎng)聊時東一句西一句,了解得差不多。他在市文化局當個芝麻官,業(yè)余喜歡寫作。他推薦幾篇他寫的小說給我看過,寫得還挺好。老石生于桂西,長于桂西,在樂業(yè)天坑所在的樂業(yè)縣教過書。除了天坑,天坑邊上的布柳河,壯族人家的五色糯飯,七月十四的灌鴨等等,他都如數(shù)家珍,讓我著迷。老石還吹牛,說他當年是地區(qū)演講比賽的第一名,曾率領(lǐng)第二第三名組成演講團奔赴地區(qū)各縣演講,處處是鮮花和掌聲。我問他演講的內(nèi)容,他說他的那篇演講稿叫《建設美麗的革命老區(qū)——百色》。我啞然失笑,問他,你不建設革命老區(qū),跑來深圳干嗎?他說深圳建設更重要。強詞奪理!至于家庭婚姻這一項,我閉口不問,他緘口不談。冥冥中像有一種默契,不等到最后一刻不揭曉。
見到老石的第一眼,我心底里深藏的某種期冀稀釋了:我怎么配得上他呢?我想象他的太太不閉月也羞花。沒了雜念,我倒無拘無束,放開了手腳。一見面,我就叫:“山貓,你看不見我的行囊這么重呀?!彼肮币恍Γ挷徽f,搶過我的行囊背到背上,然后拖起他的拉桿箱,率領(lǐng)包括我,七人組成的“樂業(yè)天坑探險驢友團”浩浩蕩蕩出發(fā)了。
火車從深圳出發(fā),到廣州不出站,換乘到昆明的火車,直奔百色。這條線路,在后來的四年里,我不知多少次走過,太熟悉了。
百色,百色地區(qū)行署所在地,桂西的中心城,也就是老石演講里說的革命老區(qū)。當年高考,忘了不知是政治還是歷史,有一道填空題,百色起義的主要領(lǐng)導人是誰,我填鄧小平,得了兩分。
接站的是老石的高中同學,地區(qū)日報的首席新聞記者韋克家。他牛逼哄哄,把面包車直接開進了月臺里。
晚上七點到達百色,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思议_車徑直到了澄碧湖岸邊的臨湖酒家。我們還沒下車,屋里涌出了十來個人,“老石”“小石”叫成了一團。以后的幾天里,克家同志親自開車,全程陪同我們。不過,在他“入鄉(xiāng)隨俗”“客隨主便”等等的反復教誨、勸誘下,我們這個“樂業(yè)天坑探險驢友團”變了味,說是“桂西壯鄉(xiāng)吃喝驢友團”差不多。當然,我們終于還是見到了“天坑”。
我們那天所見到的情景卻令人大失所望,明明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坑底卻由于韋克家到懸崖邊突兀的一聲吼,而突然變得黑霧洶涌,似有刀光劍影。冷得刺骨的陰風嗚嗚低鳴著迎面撲來。四周無由地似有千萬的妖魔鬼怪在搖旗吶喊,興風作浪。
我不禁打了兩個寒顫,趕緊退避。老石見狀,脫下外套,裹到我身上,怪我“不聽話”,他說:“剛才下車時,叫你多穿一件衣服,你還不信?!?/p>
“石大哥偏心!你看,我也只穿一件衣服,也冷得發(fā)抖?!斌H友包娜在一旁大聲嚷嚷。
我一把擼下老石的外套,披到包娜身上,說:“你穿你穿,臭烘烘的一股汗味,我才不穿呢?!?/p>
眾人皆笑。老石的笑聲最大、最爽朗。
克家好像覺得不能見到坑底是他的過錯,開車返回的路上,喋喋不休,怪天怪地,說“天公不作美”!
“怎么能怪天呢?”有驢友提出質(zhì)疑,“天上明明是艷陽高照呀。”
“這就對了?!笨思乙贿呑笥也煌5嘏し较虮P,一邊高談闊論,“今天我們見到的天坑,其實也是一景?!?/p>
“陰風鬼影?!庇畜H友順口說。
“陰風鬼影?”克家顯得很興奮的樣子,“太絕了,這一景我們研究了好久,也不知叫什么好,我看就叫陰風鬼影好?!?/p>
“陰風鬼影是怎樣形成的?”有驢友問。
“中外聯(lián)合科考隊得出的結(jié)論是坑底有暗河,當水氣凝聚到一定程度……”
克家話沒說完,車急轉(zhuǎn)彎,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羊和一個放羊的小姑娘。小姑娘居然一邊走一邊低頭看書。
緊隨著一聲刺耳的喇叭聲,車“嘎”一聲緊急剎住。
一車人驚叫。車外的羊群則像炸了營的蜂窩,四下里驚慌失措亂躥。
“阿朵!”見到嚇得面如土色的安琪,我脫口而出。我緊攥掛在胸前的玉觀音墜子,在心里驚呼:“太像了,太像阿朵了!”
克家罵罵咧咧,一口一個壯族罵人的臟話“希咩”。老石見狀喊了聲“快下車幫小姑娘攏羊”,一個箭步跑下車。我們亦一個跟一個魚貫而下。
安琪嚇傻了,嘴唇哆嗦著,看我們一個個圍到她面前了,才反應過來。她反應過來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一個標準的少先隊隊禮,讓我既感動又心酸!
“放羊看什么書嘛,嚇死我了!”克家黑著臉對安琪說,“哪個村的?”
“那勞?!卑茬鞔寡鄣皖^,輕聲說。
“哦,那勞我知道。上個月廣東有好心人給你們寄來了衣服鞋子,你分到了吧?”
安琪緊抿嘴唇不作聲。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安琪的衣褲皆打補丁,但穿的鞋子竟然是“耐克”。我一眼就確定,這是一雙“水貨”。
克家亦看到了安琪的“耐克”鞋子,他跺跺腳,抖去幾點沾在皮鞋上的泥土,說:“我都沒錢買‘耐克’來穿呢。還不快再給廣東來的客人敬一個禮?!?/p>
安琪的手抬了一半,被我按住了。我目光里對克家的不滿,老石肯定讀了出來,他恨恨地對克家說:“你要先給人家小姑娘道歉!看你把她嚇的。還有羊,咩——咩——”
老石跑出去幾步,一邊沖散在路上坎下的羊亂叫,一邊雙手揮舞,做往回收攏的姿勢。
沒有一只羊聽老石的。有幾只,反倒跑得更遠。我說:“老石你別添亂了?!蔽覔釗岚茬鞯募?,說:“阿朵,你來叫?!?/p>
安琪緊抿的嘴唇松開,她一手掌彎成了個半圓,遮到嘴唇上,“咩——咩——”喚了兩聲。
聲音綿長悠揚,清脆圓潤。
四下里逃竄的十多只羊一只只返了回來,簇擁到安琪身邊。她一只一只憐愛地撫它們的頭,含笑對我說:“阿姨,我不叫阿朵?!卑茬鞣稣笨娴牟紩?,指指繡在書包上的“安琪”兩個字,“叫安琪?!?/p>
安琪——天使!我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境出現(xiàn)了:我在一個深山里,見到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扇動雙翅,從天而降。難道,安琪就是我夢里曾出現(xiàn)的天使?
“那勞全村清一色姓韋?!笨思以谝贿叢逶?,“你姓韋,對吧?”
安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遙望遠遠的山巔,目光里有一絲游離的迷茫。這目光與她年齡不符。
我的心無由地刺痛了一下。我輕輕攬過安琪,說:“這位叔叔姓韋,他就像全天下人都姓韋一樣。我們就姓安,叫安琪,對不對!”
安琪安靜溫順地倚靠在我胸前,輕輕點了點頭。
“嘖嘖嘖,”包娜吃醋似的大聲嚷嚷,“你們看你們看,孫姐和安琪天生有緣!”
“那當然!”我撫著安琪的頭,向大家述說了我很久很久以前,冥冥中的那個夢境。
“神奇!”
“穿越時空的想象,不可解釋!”
“超時空臆想的突然顯現(xiàn)!”
大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安琪撲閃著眼睫毛盯著自己的鞋尖,似乎在聽眾人說,心思又似乎游走它處??傊?,有點尷尬。我替安琪掩飾,拿過她手上的書,轉(zhuǎn)移大家的話題:“安琪,在看什么書?”
“《茶花女》?!卑茬鞯男庠诘厣蟿澚藙?。
我吃了一驚。眾驢友亦吃了一驚。
“不會吧安琪。”包娜從我手上拿過書,翻了幾頁,大聲道,“真的,大仲馬的《茶花女》!”末了,包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問安琪:“你看得懂?”
“你說我看得懂嗎?”安琪瞥了瞥包娜,反問道。
包娜一下噎住了。她頓了頓,語氣里帶了點慍怒:“這孩子,怎么看這種書!”
“你們廣東人給我們捐書,有時候良莠不分,是書就只管拿來。”克家在一邊說。
我白了克家一眼,說:“《茶花女》是世界名著,你說它是良,還是莠?”
“良倒是良,可是寫妓女的書,安琪這么小的孩子看,總不好?!?/p>
克家的“強詞奪理”不能不說也有道理。像包娜,就旗幟鮮明地站在克家一邊。她連聲說:“就是就是!”
我懶得搭理他們,問安琪:“今年多大了?”
“十二。”安琪輕聲說。
“哦,上初一了吧。”
“不,上小學四年級?!?/p>
見我疑惑,克家說:“山里的孩子讀書晚,十二歲讀小學四年級也正常。”
“不是的?!卑茬鬏p聲否定了克家的說法,“我爺爺?shù)难塾邪變?nèi)障,腰也經(jīng)常痛。他一看不見或者走不了了,我就要休學照顧他,所以就……”
“你爹呢?你娘呢?”克家憤憤不平,“這種事,要他們多管?!?/p>
安琪又抿緊了嘴,腳在地上緩緩地一前一后搓揉著。我看到,她清澈的眼里慢慢蓄滿了淚。
我還沒來得及說“安琪別哭”,兩串豆大的淚已從她眼里斷了線似的滾滾而下。
三
回到深圳的當晚,老石就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組一個小女孩的照片給我。
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卻少女般的沉靜端莊。她眼里滿含悵然若失的神情。憐愛之情油然而生,我回了老石一句話:
“你女兒真漂亮!”
老石的話很快跳了出來:“你怎么知道是我女兒?”
“她的模樣,她的神態(tài)告訴了我?!?/p>
打這行字時,我想到了“不閉月也羞花”。
“是的,她是我女兒!”老石停頓了一會,字再跳出來,“三年不見面了,我很想她,有時想到揪心疼?!?/p>
不用說,老石是離異的單身漢子。后來我常想,我被老石輕易擄掠,大概是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盤桓在我腦際里的除了阿朵、安琪,又多了一個老石的女兒。
見我久不回話,老石發(fā)問:“怎么啦?”
我輕嘆一聲,回復道:“怎么三年不見面了呢?”
“隨我前妻去了澳大利亞?!?/p>
“哦!”
“不想問點什么?”
“問什么?”
老石久不回話。我想,他在面對電腦,斟詞酌句,考慮用什么詞句應對我吧。在那瞬間我的心,確實動了動,說好聽一點,就是愛情的漣漪泛了泛。我很快否決了自己的念想。這次桂西之行,女的就我和包娜,下榻賓館招待所,自然是我和包娜一間房。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包娜滿嘴都是“石哥”,就差說非老石不嫁。包娜比我年輕五歲,那分漂亮,我亦自愧不如。桂西那幾天,有兩個驢友,為包娜爭風吃醋,差點動手打了起來。而我,包括老石在內(nèi),誰又多看了一眼呢?昨晚,我再也忍不了包娜喋喋不休,說老石這種年齡,在深圳又算小有成就的男人,能不結(jié)婚了?包娜“哧”一聲噴笑,說只要有了愛,就算他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又怎么能成為障礙呢?包娜在一家中學當老師,我想象她黑色職業(yè)套裙一穿,那副端莊美麗的樣子。在人民教師的光環(huán)下,包裹這樣的愛情觀,實在有點可怕。
“有時真的孤寂難耐。我想,我該再成個家了?!崩鲜K于說話。
我隨手就回:“好呀。像包娜,早就等著你了。”
“包娜?嫁別人去吧。”
“那你找什么樣的人,我?guī)湍阏???/p>
“你幫我找你!”
“嚴肅點!”
“好,嚴肅點。”
片刻的停頓后,一行大字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愛你孫茜,嫁給我吧!”
老石不用開場白,赤裸裸就攻了上來。我突然有一種窒息感,口干舌燥,咽不下唾液。
“孫茜,你怎么不說話?!”
我這樣年紀的人,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心為之突然狂跳,一會兒而已。來得快,去得亦快。我不理睬老石,起身去沖咖啡。攪著杯子里的黑咖啡,我再悠哉游哉返回電腦前,看到電腦里滿是老石發(fā)過來的話。有的話我看了心里挺熨帖的,熱乎乎的,有點感動。有的話卻叫我弄了個大紅臉,譬如:“你有觀世音相,就像你胸前吊著的那枚玉觀音?!逼┤纾骸澳隳涂矗趺匆部床粔?。”這樣的意思,多年前在瑞麗,那個叫阿福的傣族導游也說過。
真的是這樣嗎?我都二十八歲了,怎么還沒有一次正經(jīng)八百地談戀愛呢?母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每次電話,每次見面,繞來繞去說的,都與我的婚姻有關(guān)。母親急,父親不急,他說我吉人自有天命,一切隨緣。
難道我的姻緣到了?
我說話了,說得慢條斯理:“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的是什么嗎?馬上要去做的事是什么事嗎?”
老石不是孫悟空,能鉆到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數(shù)它的腸子。他說來說去,都與我的答案相去十萬八千里。他急了,我想象他搔頭撓耳一陣后,脫口而出:“你想明天就跟我去民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
“想得美!”我回話,“這是你想的吧?”
“對對對,這是我想的!你同意?”
“不同意!”我心平氣和告訴老石,“和安琪揮手告別那瞬間,我已作出決定:到那勞支教!”
打完這句話,我如釋重負。做出到那勞支教的決定后,這兩天,我總覺得身體在膨脹。興奮與激動,一種不可遏制的神圣感,攪得我坐立不安、廢寢忘食。我想向誰傾訴,又覺得這事應該秘而不宣。向誰都不能說,特別是包娜。我想象,包娜知道后,肯定在第一時間跳起來向全世界宣布,大叫不可理喻,非搞得沸沸揚揚不可。
此刻向老石說,我竟有一種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感覺。
老石一點不吃驚,倒好像他已經(jīng)知道了一樣,輕描淡寫問:“困難,想過嗎?”
我想都沒有想,順手就回:“安琪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即使有困難也是天使的樂園!”
老石啞口無言。過了一會,他說:“你失去的,將會是些什么?”
“一、公司正在辦理我入戶深圳的手續(xù),失去了;二、每月五千的薪水,沒有了?!蔽蚁肓擞窒?,躊躇良久,打了一行字,“最要命的一點,是我回深圳后,三十多歲了,又老又丑了,真的嫁不出去了?!?/p>
“哈,哈哈哈哈哈!”老石大笑,“我全力支持你去那勞支教!但有條件?!?/p>
“說?!?/p>
“支教回來,就嫁給我!”
我不想說假話。第一眼見到老石,我就很有好感。好感未必與愛不沾邊。但有個“不羞花也閉月”在那里,一切皆空想。人要有自知之明。可現(xiàn)在,不存在“羞花閉月”,我為何還要搞一點小女子的扭捏呢?
看著電腦屏幕上不斷出現(xiàn)的“回答我”,我下決心輕輕打出了一個“好”字。
五分鐘的沉寂,老石回話了。他說:“不和你說了。下面,我要和我的親友一一宣布,我又找到了愛情,我馬上要結(jié)婚了!”
老石下線了。他大概是用電話去“一一宣布”了。
我坐在電腦前紋絲不動,目光久久盯著“馬上”兩個字。我想,我的支教會多久呢?兩年是肯定了的,若是三年四年呢?豈不是與老石的“馬上結(jié)婚”相去甚遠?
夜已很深了。深圳的深夜不乏瘋狂熱鬧的場所,亦有萬籟俱寂的角落。像我租住的碧悅小區(qū),燈影下,就只有流浪貓狗偶爾窸窸窣窣跑過。涼爽的晚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吹來,颯颯聲重一陣輕一陣,逗得樹葉婆婆娑娑。
我沒有一絲睡意。咖啡的作用使然?抑或愛情的突然降臨使然?
我說不清。
四
我所在公司的老總是個香港人,叫唐雨林。蠻有詩意的名字。
唐老板陰沉著臉看完我的辭職報告,死盯我,良久無語。憑我給唐老板當文秘幾年的經(jīng)驗,我清楚,這是他暴跳如雷的前兆,也就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沉寂。這是我比較害怕的。唐老板的火最終沒有爆發(fā),居然由陰轉(zhuǎn)晴。他輕聲細語地說:“孫小姐,你真的是去支教?”
我肯定地點點頭。
唐老板從我的臉上讀出,支教不是我為跳槽另謀高就而胡亂編造的一個理由。他“唉”一聲,不知是贊許,還是遺憾。停頓片刻,他點頭答應:“我天天讀報,知道深圳每年都搞的支教隊伍前個月就出發(fā)了,你是去趕那一批,還是等下一批?”
唐老板五十歲出頭,還不老,怎么想問題就有了一點迂腐的味道呢。我說:“我不去趕那一批,也不等下一批。我作為一批,自己去?!?/p>
“這……這怎么可能?”唐老板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真的自己去?真的一個月兩千的支教補貼都不要?”
我肯定地點點頭。
“孫小姐,我敬佩你!”
唐老板說罷,提筆在我的辭職報告上龍飛鳳舞簽了字。
我真的失去了很多,我能說沒有一點失落和悵然嗎?幾天后到了新化鄉(xiāng)教辦,滿頭白發(fā)的陳主任坦率地跟我說“我們一分錢的補貼也沒有”時,悵然和失落突然冒了出來。我只有五萬的積蓄,我必須精打細算,才不至于在那勞支教的兩年里,淪落到叫父母親來資助的地步。兩年后,我回到深圳,將是一個窮光蛋,沒有一點嫁妝的新娘。這話我跟老石說,他先是嘿嘿笑,說他愛的正是窮光蛋。接著他又疑惑,問我為何不像深圳組織的支教那樣,去半年時間,非要兩年呢?我說:“安琪不到小學畢業(yè),我絕不會走?!崩鲜腥淮笪颍骸鞍茬鳜F(xiàn)在讀四年級,到小學畢業(yè),還需兩年。呵呵,我明白了。安琪要是現(xiàn)在讀二年級,你需要去四年,我也支持你?!蔽翌D時有了感動,說:“老石,你真好?!崩鲜俸傩?。我說:“你笑什么?”老石說:“我真傻,你就是去四年,與結(jié)婚又有何相干?中間隨便找個假期,把婚結(jié)了,又何妨?”對呀,又何妨?不過,我還是啐道:“喂,你說話到底有個準沒有?”
我心里確實起過微瀾,這又如何能阻止我義無反顧奔向了那勞呢?
我坦誠地對陳主任說:“我來支教,還失去了每月五千多的薪水呢。”
陳主任先是吃驚,然后無限感嘆,說這個社會,像我這樣的沒有幾個了。
我只笑了笑,沒有說話。
陳主任又說:“你干嗎非要去那勞呢?那地方窮得鳥都不拉屎。要不是為了游覽天坑修了一條旅游專線,那兒還不通車呢。”
我說:“那兒有水嗎?”
“水?”陳主任稍一怔,旋即明白,“對對對,城里人講衛(wèi)生,沒水怎么行。告訴你吧,布柳河就從村前流過。清清一條河哩,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過……”
陳主任話沒說完,門外風風火火闖進一個小伙子。他見到我沒有絲毫遲疑,開口就說:“孫茜,你肯定是深圳來的孫茜。”
陳主任蹙眉道:“馮永剛,馮校長!你別沒大沒小。不說孫老師從大城市來我們這里支教,是我們尊貴的客人,光說孫老師的年齡,也比你大好幾歲。孫茜孫茜的,是你隨便叫的嗎?沒禮貌!”
說罷,陳主任把我的簡歷拍到馮永剛的手里,說:“孫老師指定要去你那兒支教,還不趕快歡迎感謝!”
馮永剛還算知道男與女握手的禮節(jié),他等我伸出了手,才雙手握過來,臉上笑成一團,連聲說:“歡迎孫姐,歡迎孫姐!”
鄉(xiāng)教辦沒車,鄉(xiāng)政府的兩輛桑塔那不見蹤影。陳主任氣呼呼地到市場邊叫來一輛有遮蓬的三輪車,滿臉歉意,說只能讓我坐“嘭嘭車”去那勞了。
車一出鄉(xiāng)政府,就開始爬坡,“嘭嘭車”難怪叫“嘭嘭車”,坐在車里,“嘭嘭”聲震耳欲聾。稍陡一點的坡,車就憋得吐出一團一團的黑煙,費盡全力,才慢慢爬上去。
閑聊中,馮永剛問我:“孫姐,你認識地區(qū)報的韋克家?”
“認識呀。”我說,“十幾天前五一,我和一幫朋友來樂業(yè)天坑玩,就是他帶隊的呢。”
“這人真好!”馮永剛說,“五一剛過,他帶來了兩個地區(qū)醫(yī)院的專家,把安琪她爺爺?shù)陌變?nèi)障免費摘除了。專家還帶了治腰的藥水,那藥水真的有特效,安琪她爺爺擦了三天,就又能放牛羊了,牧歸時還能背一捆柴回來?!?/p>
韋克家那天訓斥安琪的樣子簡直是兇神惡煞,我恨不得打他幾拳,沒想到他心地這么好。
馮永剛強調(diào)說:“你要來我們這里支教的事,就是他告訴我的。我這些天來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你到來?!?/p>
聽馮永剛口氣,他和克家關(guān)系不一般??思抑赖?,他肯定一清二楚。難怪馮永剛對我一見如故。
我心里升出一股暖流。有這么多大老爺們支撐,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呢?這樣一想,我心里踏實不少。
“五一前,安琪和我說,她爺爺?shù)牟∮址噶?,假后她不能上學了。現(xiàn)在,問題迎刃而解,問題變得沒問題了?!瘪T永剛興致勃勃,繼續(xù)前面的話題。
說到安琪,安琪大滴大滴掉淚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我心里又一陣疼痛,問道:“安琪的父母呢?現(xiàn)在在哪里?做什么?”
大概問得太突然,馮永剛愣怔良久,一聲長嘆,說:“都死了?!?/p>
那是一次慘烈的車禍。安琪四歲那年,剛剛有了記憶,安琪包括她的父母,全村十二個人擠一輛手扶拖拉機去鄉(xiāng)里趕過年前的最后一個街天。在中途一個急轉(zhuǎn)彎,拖拉機滾下了山崖,一車十二個人,只有安琪生還。
“在安琪面前,不能提她爹娘!”馮永剛眼里冒出一絲淚花。
深不可測的山谷里,一只不知名的白色鳥緩緩滑翔。它孤獨,冷傲。“嘭嘭”的車鳴,隨山的回音忽遠忽近,處處顯得空靈、寂靜、蒼涼。
一陣痛楚沉默后,馮永剛講起安琪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秋,那勞洪水猛獸般來了二十幾個南寧知青。馮永剛開口,就被我打斷了,我說怎么把知青當成了“洪水猛獸”呢。馮永剛說,那勞社員一年之中只有過年那幾天能吃飽肚子,一下來了二十幾個能海喝山吃的大姑娘小伙子,簡直叫從那勞人嘴里奪食。全村人當面笑臉相迎,背地里呼天搶地,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吶。馮永剛說,也奇怪,這撥知青來得快,去得也快。才兩三年時間,就走了個精光。當然也有例外。一個叫林麗映的女知青沒走。林麗映剛來時,是這群知青里的百靈鳥。她和生產(chǎn)隊里的姑娘媳婦比,可以說鶴立雞群。她能歌善舞,美似天仙,走到哪兒,哪兒就因她而光彩流離。林麗映常常把山民們不曾見過的玻璃紙包裹的酥糖分給社員們吃,可以把小姑娘大媳婦們不曾見過不曾聞過的雪花膏,刮一大坨抹到她們臉上。她講故事曾經(jīng)讓村里的孩子們饑餓時忘了饑餓,寒冷時忘了寒冷。因為她,山民們不再視這群知青為“洪水猛獸”。他們自己餓得吃野菜,冷得披麻包,也把最好吃的東西送給知青們吃,把熬紅眼織出的土布裁成衣服,讓給知青們穿。一九七一年冬,林麗映突然間成了這群知青里灰頭土臉的流浪狗;成了一些知青隨意呵斥的可憐蟲。彼時的高傲、優(yōu)越,皆成了此時的卑賤、罪過。從天上掉到地下,從群星拱月,到眾叛親離,人間冷暖,頃刻間濃縮到了她身上。我又打斷馮永剛的話,說怎么會這樣呢?馮永剛問我,知道“9·13”事件么?我說不是林彪外逃,命喪蒙古事件嗎?馮永剛沉默一會,嘆了口氣,說“9·13事件”后,林麗映的父親成了上林彪“賊船”的干將,一擼到底,投到大牢里。林麗映整日以淚洗面,變得沉默寡言,弱不禁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她將自己沉到了布柳河的“勒少”潭里。我驚悸一聲,說投潭自盡了?馮永剛輕輕搖頭,說死了,就沒有故事了??孜溆辛Φ拿癖鵂I長,也就是安琪的爺爺不費吹灰之力把林麗映救了起來。萬念俱灰,回城無望的林麗映死心蹋地地嫁給了安琪的爺爺。懷上孩子時,林麗映說她沉進少女潭時,看到自己不是沉下去,而是變成了一個安琪兒,騰空升天。她說她懷的是個女孩,一定給她取名安琪?!袄丈佟笔菈颜Z音譯,漢意為“少女”。少女潭,潭名美麗,卻幾乎成了林麗映香消命殞之潭。我問少女潭是否還在,馮永剛說就在那勞小學眼皮底下,想看的話,一抬頭,就能看到。我的心緊縮了一下,不是害怕,更不是神往。冥冥之中,我總覺得自己攤上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了。
馮永剛繼續(xù)說,事與愿違,林麗映生下來的是一個男孩。她唉聲嘆氣,安琪的爺爺家則大喜過望。男嬰滿月那天,安琪的爺爺家傾其所有,擺了好幾桌,從公社到大隊,從四鄉(xiāng)八寨到本生產(chǎn)隊,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城里人怕事,火還沒燃上來,就望風而逃?;蛘哒f,城里人市儈,喜歡趨炎附勢,也喜歡落井下石。農(nóng)村人不,至少安琪她爺爺那一代人不是。什么林彪“賊船”干將的女兒與他們何干?他們只知道一個美麗的城里少女為大山里的山民,一個姓韋的壯族漢子,生下了一個虎頭虎腦、方臉闊嘴的男丁。那一天多熱鬧啊,中午開的席,直到月上樹梢方罷。公社書記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踉蹌,他臨出門,還是掏出了一封電報,對跟在身后送客的林麗映說,公社郵遞員嫌路遠,都積壓幾天了,拿去看看吧。據(jù)說電報只有“家出大事,速回”幾個字。
林麗映,安琪的奶奶,像一只疲憊的大雁,落在那勞休憩一段時間,又飛走了。
“從此沒有再回來?”我急切地問。
“嗯?!瘪T永剛向天而嘆,“迄今杳無音信!”
“找呀!”我更急切。
“找過了。寄出去的信,包括公社寫的協(xié)助尋人公函,不知多少封,皆石沉大海。林麗映兒子兩歲那年,安琪她爺爺背著他,懷揣全村韋姓族人湊來的三十塊錢,踏上了尋娘覓妻之路?!?/p>
馮永剛以為我會問找到否,頓了頓,見我不吭聲,繼續(xù)說:“最遠到過縣城的安琪她爺爺,十天后又背著兒子回來了?!蔽矣醚凵駟栺T永剛,怎么回事?他說,“在離南寧還很遠很遠的百色,安琪她爺爺被小偷扒光了盤纏。他背著兒子,走了幾百公里,一路乞討回來?!?/p>
“到了,到了?!遍_車師傅一邊喊,一邊熄火停車。
下了車,我踢踏著麻木的腳,望著四周光禿禿的山,疑惑道:“那勞呢?怎么一間房子也不見?”
“你以為那勞在公路邊上呀?!瘪T永剛笑了笑,指著一條崎嶇的小徑說,“那勞在山的背后。”
“不遠,三里路?!遍_車師傅幫馮永剛將行李搬下車,插了一句話,然后跳上車,加油門,“嘭嘭”走了。
五
我作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帶的行李跟搬家沒什么兩樣:大大小小六件行囊。馮永剛背的背,扛的扛,提的提,不由分說,一下子拿去了四件。看他架勢,如果他拿得了,兩件我隨身挎的小包,他也要搶去。
“你信不信,等下你拿的那兩個包,也會累得你想丟掉?!瘪T永剛走在前面說。
在深圳,我經(jīng)常爬蓮花山,梧桐山也沒少上去。我自視體力絕非一般。至少現(xiàn)在,才走了一會兒,馮永剛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如牛。而我,汗不流,氣不喘。
馮永剛對我的自夸不置可否,仍是那句話:“等下你就知道厲害了?!?/p>
烈日當空,如焰炙烤。大石山,草木稀疏,偶有一棵低矮瘦弱的樹,招不了風,蔽不了日。石塊蒸騰著似有似無的氤氳之氣,熱浪撲人。“厲害”在我身上應驗了。我先是感覺風靜止了,包裹我的是塞心堵肺的窒息。我有一種欲吐不吐,想嘔嘔不出的難受。我不是不喘粗氣,而是想喘一口氣都困難。我知道這是中暑的征兆。我咬緊牙關(guān),不愿提出歇一歇的建議。然而,又艱難地邁過一道坎后,我的雙腿突然酸軟,一陣昏厥襲來,我一下子癱倒了下去。
馮永剛感覺到背后有了異常。他一轉(zhuǎn)身,“哎呀”一驚,幾大步奔了回來。我臉色蒼白,盡顯中暑癥狀。
“嘖嘖!”馮永剛一臉苦難相,亦像中暑了一樣替我難受。不過,他很快“嘻嘻”笑出了聲,說:“不喘大氣,氣怎么順?氣不順,還不出汗,熱氣中堵,必中暑無疑。知道厲害了吧?”
路邊不遠處有一塊巨石。凹處背陽,有人鋪了石塊,小憩者常坐,日長天久,石塊光滑可鑒。石縫冒一點濕漉漉青苔,陰涼陰涼的。馮永剛扶我坐進來,我頓感涼爽,精神為之一振。馮永剛用行囊墊我后背,讓我半坐半躺著,然后,取下掛在皮帶上的鑰匙串。鑰匙串吊一把彈簧刀,刀彈出來,寒光閃閃。他走向一棵樹,割來一塊樹皮,貼在我鼻孔下,叫我使勁嗅。
樹皮有濃郁的藥膏味,香沁肺腑,眩暈竟頓時消失。我呼吸順暢起來,沒了想吐嘔的感覺。慘白的臉,大概又紅潤起來。我大為驚奇,問這是什么靈丹妙藥。馮永剛說櫻樹皮治中暑有奇效。
我由衷道:“小馮,謝謝你!”
“嘁——”馮永剛吹了口氣,一副完全應該的樣子。他見我撐地想站起來,叫聲“別動”,然后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坐下。他說:“至少靜靜地休息半小時。”
我躺在大山的懷抱里,盡情享受山風輕柔的愛撫。那種愜意,真是妙不可言。
馮永剛說最陡的坡已經(jīng)爬了過來。下面一馬平川,直通那勞。說畢,他頓了頓,問了也許他早想問的話:“孫姐,你大包小包的,哪里像來支教,說搬家差不多?!?/p>
我說:“一年四季換洗的衣服,還有書什么的,東西就多了?!?/p>
“一年四季?”馮永剛有點奇怪,“來我們桂西支教的,我見多了,一個月兩個月的,最多半年,就走人了。聽說這一類,是由一些民間的慈善教育機構(gòu)派出。還有一類,時間長一些,最長也就一年。這一類,是官方派出。這類支教老師拿的包大一些,多一些。
我笑出了聲。這個話題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喜歡有人來支教嗎?”
“毋庸置疑?!?/p>
馮永剛語氣很肯定,神態(tài)若有所思。
我盯著他,問:“你有別的看法?”
“毋庸諱言!”
“你知道的成語不少嘛,”我又笑出了聲,“你說說看。”
“我真的喜歡他們。他們絕大部分人工作熱情高,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山外先進地區(qū)先進的教學理念,更給我們帶來一種激勵人生的空前沖動?!?/p>
“哎,哎哎?!蔽掖驍嗔笋T永剛的話,“什么叫空前沖動?你扯遠了吧?”
“呵,呵呵。扯遠了,扯遠了!”馮永剛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你真的想聽真話?”
我用眼神告訴馮永剛,我真的想聽真話。
“官派的那一撥人,在單位的工資一分不少,還有各種各樣的補貼。他們無憂無愁,來支教如來游山玩水,說難聽一點,是來鍍金。據(jù)說回去后,升職務的,評職稱的,獲先進的,總會得一樣。我真恨不得……”
馮永剛說了一半,不說了。
“說下去?!蔽夜膭铖T永剛,“說錯了,只有我一人聽到?!?/p>
“我真恨不得我變成他們,他們變成我們!唉,都一樣的人民教師,怎么會有一撥人生活在苦海中,暗無天日,不得翻身解放呢?”
“小馮,馮校長,”我嚴肅起來,“上午聽陳主任說,你是地區(qū)優(yōu)秀校長,地委書記都敬過你酒。想不到……”
“想不到思想這么落后是不是?”馮永剛接過我的話,“可我說的是真話呀!”
我一下噎住了。馮永剛說錯了嗎?沒有呀!我曾聽說,為了爭支教“鍍金”名額,深圳有的學校鬧得不可開交,兩個旗鼓相當者,最后干脆抓鬮了事。
我真是愚鈍,馮永剛流露出如此明確的思想,我竟然也沒掐算出今后他會跟我跑到深圳。
“另一種形式的支教老師……”
馮永剛繼續(xù)支教話題,只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臉上有了忿忿的樣子。
“說呀?!蔽掖叽俚?。
“魚龍混珠,各行其是,完全打亂了我們的教學計劃。而他們的教學成果遠還沒顯示出來,人就跑得無影無蹤!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有時我想,簡直是兒戲嘛。我強烈呼吁,今后凡支教者,要升華他們投身貧困山區(qū)教育的境界,要沉得下去。也就是說,要來,就來至少三年,實實在在帶出一批高質(zhì)量的學生,讓我們心服口服!”
馮永剛越說越激動,振聾發(fā)聵!現(xiàn)在各種新聞媒體,把支教說得神圣萬分。那些激情萬丈,說去就去說走就走的支教者,想沒想過支教所在地那些教師的感受!這一刻,我在心里發(fā)誓,絕不像彩虹,美麗一下,就隨風而去,空留寂廖和惆悵。
“馮校長,”我指指身邊那一大堆行李,心平氣和地說,“你會懷疑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嗎?”
“你?”
馮永剛好像才發(fā)覺我也是一個來支教的人。他瞠目結(jié)舌,好一會兒,方心悅誠服說:“孫姐,我聽韋記者說了,你既不是官派,也不是代表什么組織的公益活動。你是介于兩者間的個人行為。我知道,個人行為將失去許多,犧牲許多。孫姐,你不論來半年,還是一年,我都敬佩你!”
我淡淡地說:“等我待滿兩年后,你再敬佩我吧?!?/p>
天高云淡,群山巍峨。我說了這句話,頓覺心情大好。我站起來,沖呆呆望著我的馮永剛說:“走!”
六
那勞別說網(wǎng)絡,就是手機,信號也極差。偶爾有信號也只有一格兩格,通話斷斷續(xù)續(xù),有一句沒一句,根本不知對方說什么。我沖手機幾乎是大吼大叫,聽到的也只有老石細若游絲的“喂……喂……喂”,如此幾次后,我放棄了與老石通電話的念想。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就靠寫信。
多少年不寫信了。再次寫,是寫給老石。給老石的第一封信,是在馬燈下寫的。信紙剛鋪開,淚就簌簌簌不能抑制。我干脆讓它流了個痛快,待心平氣和了,方在紙上落字。
到那勞那天是禮拜天。在一間孤零零破敗不堪,像風燭殘年老人般的木房前,馮永剛說:“今天是禮拜天,學校沒一個人?!?/p>
我的小學在湖北的恩施度過。那家叫黃家坪小學的郊區(qū)小學,一到節(jié)假日,偌大的校園里總是空蕩蕩的。偶有一兩個老師的身影蹀躞而過,或有幾只悠閑的雞,一條懶散的狗,一群一哄而起、一哄而下的麻雀在校園里熱鬧,置身其中,平白添堵了一絲淡淡的憂愁。我就喜歡在漫漫的暑假或寒假,到校園里走一走,看一看。電影《鳳凰琴》讓我銘心刻骨,知道大山里的學校絕不是刻在我腦里了的黃家坪小學那樣,悠閑得夢里也縈繞??晌铱傆X得《鳳凰琴》里的小學,像一支歌,一首詩,充滿了誘惑我的場景。
那么,那勞小學呢?
馮永剛見我傻了一樣半天沒反應,指指掛在門楣上的那塊牌,說:“不相信吧,這就是那勞小學!”
紅漆寫的“那勞小學”幾個字鮮紅耀眼,我早看到了,可我還是不相信,這是一間小學。
“人呢?”我疑惑不已,“禮拜天沒有學生,可總會有一兩個老師吧,或他們養(yǎng)的雞狗?!?/p>
“嘻嘻。”馮永剛笑了笑,既得意又心酸,“我這個校長是光桿司令?!?/p>
“也就是說,那勞小學,你既是校長,也是唯一的一個教師?!蔽医K于明白了情況。
“也不全對?!瘪T永剛又笑,“眼下,我手下終于有了一個兵?!?/p>
我的腦筋有問題,聽馮永剛這么一說,我竟然四下里顧盼,問他:“那人呢?”
“哈哈?!瘪T永剛笑得開心,指指我,“孫姐,是你呀。”
教室只有一間。正中撐房梁的柱子歪斜,欲倒不倒,用三根粗大的木條從三個方向橫斜著撐住柱子,使房子沒了須臾間傾倒之虞。連著教室,一板之隔,是學校辦公室兼老師宿舍。馮永剛知道我來,已上上下下做了大掃除。門一推開,仍有一股濃重的霉氣撲鼻而來。蚊帳架上,一只蜘蛛正在匆忙織網(wǎng),我們進來,它絲毫不受影響。馮永剛順手一刮,將它拍到在地上,趨前一步,踩到腳下,再用力一碾,那只剛剛還在勞碌的蜘蛛,頓時化為齏粉。辦公室兼老師宿舍再一板之隔,是伙房。火灶,案板,水缸等等一應俱全。最靠里,新拉了印著一朵朵小花的塑料布,泥地上墊著的幾塊木板似乎也是新的。馮永剛說,這是專門給我新建的“洗澡房”。我問他:“你平時不洗?”他說他平時不住校,下午一放學,他也像學生一樣,往家里趕。就是哪天太臟了,想洗一洗,他也是去河里洗。他指著腳下那條綠緞子般流過的河說:“布柳河。吶,那就是少女潭?!?/p>
我馬上想到了安琪的母親,那位不知所蹤的南寧知青林麗映。
“大熱天,到潭里泡一泡,真舒暢。有月牙的晚上,更美,陶醉人呢。”
“還挺有詩意嘛。你會寫詩?”我笑了笑,問。
“前幾年在大學時不懂事,當過文學青年,胡謅過詩?,F(xiàn)在呢,不寫了?!瘪T永剛眼里掠過一絲茫然,“為什么還要寫呢?眼前的這一切,都是詩嘛。不寫詩,卻又處處感到詩情畫意的存在,這才是詩的最高境界?!?/p>
我有些吃驚,這個那勞小學的光桿校長,像個哲學家。
隔河那座山,是云貴高原東南麓的延續(xù),叫岑王老山。群山連綿,林海茫茫,蒼翠欲滴。從山底擠壓而出的布柳河清如鏡,潔如瓊。學校正大門不遠處,左一棵是李樹,右一棵是桃樹,正是桃果李果即將成熟的季節(jié),泛黃露粉的累累果實壓彎了枝頭。幾只畫眉,啁啾其間。沒有花粉,蜜蜂亦嚶嗡穿梭。真是生機盎然。要是在這里設一個旅游景點,開一家農(nóng)家樂飯館,去天坑的游客返回時拐一個彎,來這里看一看岑王老山風景,吃一吃農(nóng)家飯菜,那該多好。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馮永剛。
“是呀,是呀,那該多好!”馮永剛迎合我說。他目光向遠方。遠方的山巔上,灑著一層橘黃的夕陽,讓人無由地生出一股淡淡的傷感。馮永剛撇開話題,轉(zhuǎn)身走進伙房,“該弄晚飯了?!?/p>
馮永剛不讓我插手,他手腳麻利,一陣風似的擺上了飯菜。
兩菜一湯,一葷兩素。葷菜是臘肉炒筍,爽口好吃。兩素是一盤炒青菜,一碗百花菜雞蛋湯。雞蛋算葷還是素,我有點搞不清楚。按馮永剛的說法,不葷不素,說葷說素都行。百花菜是我第一次吃,入口苦澀,后甘甜,有一股很沖的中藥味。馮永剛說它本來就是一味治燥熱咳嗽的中藥,差不多只有廣西人才會將它當菜來吃。他指指門外,說野生的,遍地都是,順手摘摘,就夠煮一碗湯。
端飯碗時,夜幕算是降臨了。馮永剛一拉電燈的開關(guān)線,燈卻不亮。他以為是燈泡燒了,扯過來在耳邊搖搖,又打亮火機仔細看了看,說燈沒問題,是沒電。我問常沒電嗎?他說三天兩頭沒有。我問為什么?他說有三種情況,一是電力不夠,就優(yōu)先供應鄉(xiāng)里和鄉(xiāng)里的幾家企業(yè);二是那勞電費不按時交,催不來,鄉(xiāng)供電所一惱火就拉閘,逼得你交了錢,再打閘送電;三是有人偷電線。馮永剛說偷電線的最可惡,偷去的電線沒賣幾個錢,重新買線接回去,錢就花大了。他說去年就有一個外鄉(xiāng)人流竄過來偷電線,被捉住打斷了腿。馮永剛疑惑,說這季節(jié)不缺電,電費這幾月來也都準時交,難道又來了不怕死的蟊賊?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走到隔壁宿舍,從床底下找出了一盞馬燈,點亮擱到案臺上。暗淡的燈光把我們的身影投到了墻板上,稍一動,就有巨大的黑影在墻板上搖來晃去。門外有無數(shù)的蟲子在淺唱低吟,“呱呱”的蛙聲最響亮。聲音最悠長的是一種像牛蠅的飛蟲叫的,“姐——姐——”聲傳去很遠。動聽的鳴聲,有時卻讓人突兀地冒出一絲莫名的哀愁。
吃完飯,馮永剛把碗筷洗凈,燒了一大鍋洗澡水,才告辭,說他要回家了。
馮永剛的家在福達村,離那勞村有五六公里。他告訴我,多晚他都要回家的。我說沒有月亮,一地漆黑,這山間小路磕磕碰碰的多危險。他說他從會走路開始,就走山路,走慣了,一點事沒有。何況還有手電筒呢。
馮永剛的父母早逝,長兄為父,馮永剛既要撫養(yǎng)三個弟妹和年邁體弱的公婆,還要勤勤勉勉工作。他每天都回家,是還有很多家務等他去干??上攵?,他付出了多少辛苦!想到我第一次付伙食費給他的情景,心里就隱隱作痛。他絕不想要我遞過去的錢,可他哪里又多一分錢來“養(yǎng)”我?他的手顫抖著,眼紅紅地叫一聲“孫姐”,像他欠了我天大的債一樣,滿臉的難受。
我告訴老石后,老石像我的銀行,源源不斷的匯款向我涌來。老石說,你吃一百塊,就交給馮校長兩百塊吧,算是幫人家養(yǎng)養(yǎng)家,這錢我出得起。我開始謙讓,說無功不受祿,拒絕他的資助。老石惱火了,說我能去支教,他為什么不能通過我,間接也支教呢?何況我是他的未婚妻呢?我想了又想,覺得老石的說法似乎亦說得通,就心安理得接受了。
馮永剛走后,我洗洗刷刷弄停當,已快十點鐘了。一天下來,我?guī)缀鯖]有停歇,早就應該精疲力竭,可我精神很好,沒有一點睡意。我站在門口看布柳河,星光下,河面隱約閃爍點點光亮。我弄不清,那是星星倒映于河面,還是螢火蟲飛來飛去。蟲子的叫聲不那么熱鬧了,只有蟋蟀不知疲倦,爭強斗狠聲高一陣低一陣,彼此不相讓。其實我沒有弄停當——還有一身換下來的臟衣服沒有洗。小時候我母親說過,留臟衣服過夜的女人,不是勤快的女人。這話影響我迄今。只要有換下的衣服不洗,我會睡不安寧。甚至倒到床上了,想起來多困也會爬起來,洗了再睡。我沒有洗衣服的原因,是水缸里最后一滴水,都被我刮干凈了。
我決定去河邊洗。
對我的這一舉動,老石在信上反復告誡,說路又陡又險,絕不能再這樣干了。他甚至措辭嚴厲,說我是不是想學那個南寧女知青,一頭扎進少女潭里,不想再見他了!最近,他又老調(diào)重彈,像我真的要死了一樣。我忍不住叫起來:“還說,還說,我都給你生小石了!”
那天晚上,我經(jīng)歷了一場布柳河驚魂。
路是下午馮永剛指給我的,他說沿著它走,下一個很陡的坡,就能下到布柳河邊。馮永剛不會想到我十點鐘了,黑燈瞎火的還一個人去河邊。否則,打死他,他也不會回家。他肯定先帶我走一趟,摸清路況再說。
那晚我一步一挪,一個屁蹲兒跟著一個屁蹲兒,連滾帶爬,哭都哭了,才下到了河邊。
我雙手雙腳都浸泡到清涼的河水里時,通身舒暢,淚水頓時吸吸嗦嗦全都收了回去。我甚至自個兒偷笑了。支教嘛,什么苦頭難處都應該想到,都應該去經(jīng)歷經(jīng)歷。
站在少女潭邊,我自然想到了美麗的南寧女知青林麗映。我甚至想,她當年站的位置在哪兒呢?她最后沉下去時,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沒有風,潭面不見一絲漣漪。最終連一顆倒映的星星也沒有時,半個月亮爬了上來。潭里倒映著的半個月亮,似乎還更清晰明亮,連它前面攔著一枝樹椏,幾片樹葉,亦逐一可辨。怕驚擾了如夢如幻的景色,我浣衣時輕手輕腳,就怕碎了月亮,碎了潭的靜謐。
再見安琪,竟然是在少女潭邊的月色之下。她出現(xiàn)在潭里的月亮之前。
我被狠狠嚇了一跳。我心狂跳,頭皮酥麻,全身的血凝固了。我緩緩直腰,哆嗦著對潭里的安琪說:“林麗映,你別嚇我。我是來支教的孫茜。我甚至只為您孫女安琪來的。如果您把我嚇死了,誰來教您孫女?”
我以為水里的林麗映是幻覺,我這么一說,她會消遁。錯了!她竟然會捂嘴而笑。我魂飛魄散,雙腿一軟,癱下去。
安琪把我拽了回來。
“孫老師,孫老師!”拽我回來的安琪叫著我,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安琪呵,孫老師!”
水里的林麗映竟然是站在潭邊安琪的倒影!
安琪是怎么看到我的?又是怎樣無聲無息跟我到了潭邊,怎么會一開口就叫我“孫老師”?
我揉著狂跳的心窩,一連串疑問問向了安琪。
安琪說,馮老師一宣布深圳要來一個支教的孫老師,她馬上想到了會是我。我問為什么。她說,她和我在公路上分手時,她從我眼里知道,我會很快又回來。至于回來做什么,她不知道。沒有想到,我是回來支教。她說她興奮了好幾天。今天下午,她在遠遠的山那邊放羊,看到我和馮老師進了村。她還說放羊回家后,她還要做許多的事,做完這些事,趕來看我時,看到少女潭邊有燈光,就跟來了。她想給我一個驚喜,想不到卻嚇了我,她又再次道歉。然后,她愣愣地望著我良久,方問:“孫老師,你知道我奶奶的姓名?”
安琪眼眸像少女潭深邃而寧靜,我看到里面兩點亮晶晶的反光,那是月亮的折射。我原來想,我與安琪最好回避這個話題,免得又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讓她哭了??磥?,沒這個必要。能從我眼里看出我會回來,這樣的女孩,她心里想的,能承受的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沒有搖頭,沒有點頭,用眼神告訴她,我什么都知道。
安琪的目光緩緩地從我臉上挪開,投到一塊裸露出水面的碩大卵石上,淡然道:“我爺爺說,我奶奶沉潭時,在這塊石頭上坐了許久許久。”
安琪的目光緩緩從卵石上挪開,投到了潭邊那棵樹冠蓋去潭面一半的古榕,說:“我爺爺一直躲在樹根背后,守著我奶奶?!?/p>
“我爺爺說,我奶奶是一步一步走向了潭里。開始我爺爺覺得場景凄美,呆呆地看,直到看到我奶奶的最后一根頭發(fā)也沉下去才慌了,才一頭扎下潭里,救起了我奶奶?!?/p>
安琪像在述說與她無關(guān)的往事。直到說完了,她才長嘆一聲。這聲長嘆,太多了心事,讓人心痛,亦覺不可思議。
我行囊里,有一包全是書。我打開,讓安琪看。我想她一看,會興奮不已。出乎我的意料,她只輕輕“呀”了一聲?!侗瘧K世界》《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世界名著,她都沒有先碰,她拿起余華的《活著》,輕撫封面端詳良久,平靜地說:“馮老師說他看這本書時,不睡覺,一口氣看完??赐炅耍煲擦亮?。有這么好看么?我也看看吧?!?/p>
其他的書,安琪后來當然也看了,她對書愛不釋手,如癡如醉,廢寢忘食。起初我還擔心會耽誤了她正常學習。她輕松考入地區(qū)高中,又輕松考入南寧一家?guī)煼秾W院,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過是杞人憂天。
然而,風云突變。安琪讀到大三,突然退學,來到深圳工作。我懷疑那些書,里面眾多女性多舛的命運和復雜的性格描寫,對她的詭異行為是否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她出入犬馬聲色場所,更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我不是先知先覺的主,我對以后發(fā)生的事渾然不知。
“孫老師,我要回去了。不然,我爺爺會不睡覺,一直等到我回去為止?!?/p>
我說好。我說我明晚跟你去看你爺爺。
安琪說好。說完她抱著《活著》,走進了茫茫夜色。我一直看著安琪的手電筒光柱,在夜色里一搖一晃地進到了山坳里,進到了一家還透著微弱的光亮的房子里。
七
板墻多縫隙,透進來的月光斑駁陸離灑在地上,蚊帳上。晚風掠過布柳河,帶著清涼,呼呼地灌進來,輕撫我全身。我想到了此刻的深圳,燥溽濕熱,不開空調(diào),不能入睡。蓋薄被,枕銀色的月光,伴著大山里的寂靜,我悄然入睡。
一陣水聲弄醒了我。
我和衣而出。大霧彌漫,輕紗似的遮掩了河對岸的山。門前桃樹李樹,只有兩團模糊的樹影。散落在山坳里的農(nóng)家若隱若現(xiàn)。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通向河邊的小徑上晃動,我“哎”一聲,那個身影倏然不見了。
我有了夢幻的感覺。似乎是要證實眼前這一切真實存在似的,我沖大山,沖那一河溝的蒙蒙晨霧,“嗨——嗨——”地叫起來。
一陣沉寂,突然有風颯然而至。桃李葉子上下披拂,掛滿果實的樹椏晃動起來。一層層凝滯濃霧,突然間流動了,蒸騰了。它們左沖右突,不知飄向何處。山廓露出了,布柳河顯現(xiàn)了,農(nóng)舍裊裊炊煙清晰可辨了。
遠山近河金光閃閃,清爽郎朗。
一聲甜甜的“孫老師早”,我如夢初醒。望著端一大銻鍋水笑嘻嘻站在我面前的小男孩,我狐疑道:“你給我端水?”
“是呀!”
小男孩喘著粗氣,從我身邊躥進伙房里,隨即傳出嘩啦的倒水聲。我就是被這水聲弄醒的。我跟在小男孩身后問:
“你叫什么?”
“韋小亮。”韋小亮一臉不安,“孫老師,我吵醒了你?”
“不是不是?!蔽覔釗犴f小亮冒著熱氣的鍋鏟頭,“小亮,水我可以自己去挑呀,誰叫你這么早就來的呢?”
我看了看表,六點一刻,離九點上課還早著呢。
“馮老師說你要來了,說你是城里人,講衛(wèi)生,要多用水,就安排我們輪流給你挑水。”韋小亮憨憨一笑說。
我說:“你這不是挑水呀,是端水。挑水不輕松一些么?”
韋小亮指指我昨晚走過的那條下河小路說:“馮老師說,從這里下去,只許用銻鍋去端。挑的話,就只能繞道,從安琪她家門口那條路下去。”
“為什么?”我疑惑地看著韋小亮問道。
“這里路陡,那里路平?!表f小亮說,“像馮老師那樣的大力士,都不敢挑擔走這條路。萬一掉下去,人必死無疑?!?/p>
“有這么危險么?帶我去看看。”我很驚詫。
我跟韋小亮重走了昨晚我走過的路。到了坎邊,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我的命真大,昨晚摔了幾個屁蹲兒,居然沒落下懸崖,否則我支教第一天,就成“烈士”了。這個坎呈九十度,深數(shù)丈,小徑像一條游走的蛇,從懸崖頂呈“之”字形環(huán)繞而下,空手走都得小心翼翼,挑擔稍一碰刮,摔下去的話,嶙峋亂石恭候著你。韋小亮說得對,掉下去必死無疑。
“從安琪她家那里去挑,一擔回來,我這里能端六七鍋了。我一鍋,和半桶水差不多一樣多?!表f小亮說。
“可是,你還這么小,端這么重的一鍋水上來,吃得消么?”我真的心痛。
“這算什么,我還嫌這口鍋小了呢?!?/p>
說完,韋小亮蹦蹦跳跳,又向河邊跑去。
韋小亮只有十一二歲,我是成年人了!我望著韋小亮瘦小的背影發(fā)誓,從明天開始,水由我自己來端。
這事寫信告訴老石時,我真的自己去端了。滿一鍋,我絕對端不上來。就是半鍋,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端了三個半鍋水上來,我就筋疲力盡了,再沒有力氣去端第四鍋。第二天早上,我全身酸痛,小腿肚僵硬,一走動,大腿兩側(cè)的肌肉,撕裂般鉆心疼。兩只手,抬起來都困難。在黑板上我咬牙切齒,才能寫出歪歪扭扭的字。上廁所成了頭號難題,雙手要死抓茅廁又臭又臟的竹籬架才能蹲下來。面對炸營般而起的蠅蚊,我不能伸手驅(qū)趕,任其落了一頭一臉,洗去了兩桶水也未感覺身上干凈了。
對我自己端水一事,馮永剛大為惱火。
他痛心疾首,對小亮、安琪他們“恨之入骨”地說:“我恨不得把你們一個個丟進潭里淹死!”他“哼”一聲,頓了片刻,說:“難道你們看到孫老師走路都痛得東歪西倒,你們才高興?說,是不是才高興?”
安琪直視馮永剛說:“馮老師你錯了,我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安琪直截了當,駁斥馮永剛:“我曾要求給孫老師挑水,是你馮老師不同意的呀。”
韋小亮沖安琪說:“挑水這么重的話,是你們女人干的嗎?”
安琪瞪了一眼韋小亮,說:“我們家的水,不是我挑的嗎?”
韋小亮脖子一縮,掉頭回去對馮永剛大包大攬說:“今早本是輪到我挑水。想不到昨天下午孫老師趁放學,自己去端。我沒發(fā)現(xiàn),沒能阻止,錯是我一人錯?!?/p>
韋小亮巧妙地把一半責任推了給我。最絕的是,在安琪給馮永剛難堪時,韋小亮找了一個臺階,讓馮永剛順理成章走了下來,有話,找他一人說去。
果然,馮永剛只找韋小亮一人說話。他先對全體學生說韋小亮勇于承擔責任,自責精神值得大家學習,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對韋小亮說:“你自己說吧,怎樣用實際行動,改正你的錯誤?!?/p>
“我早就想過,我家離學校最近。以后,給孫老師端水,我一個人包了。”
我沒有同意讓韋小亮一人給我端水。我口氣嚴厲地制止了馮永剛這種“剝削學生勞動力”的荒唐行為。我堅持說我可以自己端。馮永剛指著那道坎,大聲說:“你掉下去怎么辦?你可以一走了之,而我,成了人人共誅之的罪魁禍首,我豈不是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你問問同學們,我講的對不對?!”
“對!”
三十多張嘴異口同聲,嫩聲稚氣,桃李樹上的幾只鳥撲棱棱嚇飛了。
我感動,再感動也不能心安理得眼睜睜地看著小亮他們給我端水。我不敢再從學校門口這兒下河去端水,我可以挑。我從沒挑擔的經(jīng)歷,這兩桶水讓我氣喘吁吁,磕磕碰碰扭像秧歌,走兩步,退一步。
那天清晨,家家戶戶門口,老老少少看我“耍猴子”。有忍不住而發(fā)笑的,有跺腳叫“孫老師,快放下?lián)印钡模€有叫“孫老師,水都打潑光了”的。安琪爺爺聲音最大,他叫罵“希咩”,說馮永剛不是個東西。安琪向我飛奔而來,先于幾個也向我奔來的大姑娘小媳婦,將擔子搶了去。
一副于我艱難的擔子,在安琪肩上卻輕巧自如。她步子安穩(wěn),在崎嶇的小路如履平地,桶里的水一圈一圈有節(jié)奏地蕩漾,卻不曾溢出一滴水來。安琪個子比我矮一頭,身子比我小去幾圈。我跟在她背后,望她瘦削的肩上竟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擔子,一股酸楚涌上心頭。
我給老石的信上說,因為水,我已將一天兩次淋浴的習慣改為一天一小洗,三天方一大洗。我說在那勞唯一的不舒服,就是不能痛痛快快洗浴。
那年元旦的前一天,老石從天而降。
來人除了老石,還有七八個人。其中包括“韋大記者”韋克家。這群人一到那勞,便馬不停蹄,東測西量,沒日沒夜,在韋克家一口一個“希咩”的指揮下,不幾天,一個抽水站建好了。
水泵設在少女潭里,揚水則揚到了全村最高點。坡腰上建了一個碉堡似的巨大的蓄水池,抽一次水,足夠一村人用兩天。
通水那天,全村沸騰了。祖祖輩輩伴著布柳河,卻靠千辛萬苦擔水才能喝到河水的那勞,第一次用上了布柳河的自來水。老石拉來的深圳老板除了捐建了一座抽水站,還“顯擺”了一下,掏錢請全村人吃喝了一頓。
喧鬧的吃喝場面上,我突然成了主角。喝得面紅耳赤的村民們紛紛放開老石那群人,轉(zhuǎn)而向我敬酒,頌揚我,說沒有我,就沒有深圳人幫他們建了這個抽水站。這話肯定是韋克家放出來的!我找到他,說他怎么能扯這樣沒邊沒際的話,不料他大聲嚷嚷:“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老石在一旁竊笑,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他趕緊正襟危坐,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送老石、克家他們到村口,直到他們的身影拐了一個彎不見了,我的淚才流了下來,在心里說,老石,真的謝謝你們!
這話,我用信和老石說了。老石“嘿嘿”笑,說此事沒有盡善盡美。他說按他的設想,從發(fā)電機房拉一條電線通到我“洗澡房”,在墻上掛一個電熱水器。那么,我就可以隨時熱水淋浴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發(fā)電機不可能隨時因為我洗澡而發(fā)電。
我回信說,這個問題解決了。
解決這個問題的是小亮的父親。小亮的父親是當?shù)爻雒哪窘场K隽艘粋€能裝三四桶水的大木盆,盆邊鑿洞,套一個蓮蓬頭,盆里設機關(guān),輕拉一條高出盆沿的木條,可控出水停水。
用這個木盆淋浴,麻煩事還不少。冷水省心,盆上安有水龍頭,一擰,水嘩嘩來。熱水就得靠燒。燒開了,還得站到小亮父子扛來的大木墩上,半桶一次半桶一次倒進去。小心翼翼,怕從木墩上跌下來,還怕熱水潑出來燙了自己。對此,老石羨慕不已,說那樣的環(huán)境,那樣的過程,那樣的洗浴用具,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洗浴的最高境界。說深圳人想有這樣的境界,就是做夢了。
“最高境界”已經(jīng)過去多年,回想起當時的每個細節(jié),都有一種銘心的感動和懷念。其中有一幕,成了我深藏心底,對誰都不曾提及的往事。
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別明亮,在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大山天穹上,有種畫上去的感覺,似乎伸手可觸。月光從板縫透進來,像一根根銀針,靜靜地橫豎在地上。我脫去外套,正要解去貼身小衣時,地上閃過一道黑影,銀針紊亂了一下,我聽到,或說感覺到了一陣似有似無的窸窣聲。我一下子醒悟,有人偷窺!
我解小衣扣的手停在那兒,沒有繼續(xù)解,也沒放下來。是誰呢?我腦海里迅速閃過了幾個人影,最后定格在小亮身上。小亮和美的太熟了,以至于美的不吠一聲,這是其一。其二,傍晚小亮扛來一捆柴(和擔水一樣,這也是馮永剛“強迫”學生給我干的活之一),我憐愛地替他撿去頭上的一根草屑,我能感覺到小亮渴望而又膽怯的目光在我身上游離了一會兒??隙耸切×粒覜]有羞惱,心里反倒緩緩升騰一絲母愛。不能驚嚇小亮,甚至不能讓小亮發(fā)覺我發(fā)現(xiàn)了他。我解開小衣衣扣時,竟然有種圣母的感覺。
孫茜呵孫茜,你也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馬燈掛在墻板上,橘黃的光暈淡淡地灑在我身上,溫暖的水淋灑下來,蒸騰一縷一縷的霧氣。灶膛微弱的火一明一滅,時不時“啪”一聲,跳出幾星的火花。四周極靜,我泰然自若,有種遠離了塵世的感覺。我緩緩擦洗身子,似乎能感覺到那雙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驚嘆與渴望。我相信,小亮的渴望里沒有一絲邪念,它只是一個小男孩,對異性神秘的好奇。
“汪,汪汪!”美的終于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了,它不客氣地沖小亮狂吠起來。
頓時響起急促而去的腳步聲。我還聽到“撲叭”的摔跤聲,隨即傳來“哎唷”——大概小亮膝蓋或額頭被磕到了。我心疼,卻又忍俊不禁,掩嘴輕聲笑了起來。
美的聰明善良,看家護院無限忠誠。它咿咿嗚嗚叫著跑進我的“洗澡房”,不安地“汪汪”兩聲,盯著我,眼里滿是有緊急情況的樣子。
我笑笑,說美的,沒事了,你出去玩吧。美的聽懂了,歡天喜地地甩甩尾,跑出了門。門外月光朗朗,灑了一地銀色。小徑上還有小亮奔跑的身影,美的不解氣地又“汪汪”兩聲。
美的是我到那勞的第二天清晨,馮永剛從家里趕來升旗時帶來的。狗崽剛滿月,小小的,就像我的腳板。它從籠子里一跑出來,直奔我的腳邊,探出粉嫩細小的舌頭,咿咿嗚嗚舔我腳趾丫,逗得我滿心歡喜。馮永剛也歡喜,說它跟我自來熟,有緣。我問公的還是母的,馮永剛“呀”一聲,說還沒看呢。說罷,馮永剛捉過小狗,掰開它的兩條后腿,一看就說母的。小狗通身黃,四爪黑,兩個耳朵尖有白點,挺美的。我順口就說,叫它美的吧。馮永剛哈嘴笑,指著小狗說,你有個空調(diào)名。美的長到一歲多,發(fā)情了。它搔頭弄耳,去挑逗村里公狗了。馮永剛瞞著我,給它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我大為痛心,說馮永剛沒有人道。馮永剛說它招風引蝶,學校跑來很多公狗,咬了學生怎么辦?還有,母狗懷孕生崽時,情緒不穩(wěn),容易暴躁,別看它現(xiàn)在和學生們其樂融融,到時說不定張口就咬。我一聽,也怕了,認可了馮永剛的行為。那時節(jié)正是冬季里最冷的數(shù)九寒天,桂西大山里,一場漫天大雪后,風像刀一刀一刀割人的肉。老石描述樂業(yè)的冬季,總是以“咿呀”開始,以“嘖嘖”結(jié)尾。我以為老石是嚇唬我,不以為然,直到現(xiàn)在,親身體會晚上冷得睡不著,瑟瑟打抖,才對老石說,對呀,樂業(yè)太冷了。美的被閹割那晚,雪停了幾天,又下了下來。半夜里,我摟著憂傷疼痛的美的,蜷縮在伙房的灶膛邊烤火。我忍受孤獨寂寞,忍受寒冷,更替美的難過。不知不覺,眼淚竟撲簌簌流出來。我突然有種與美的相依為命的感覺。四年后,美的因為我返回深圳,被宰掉吃肉了。那一天,那勞全村為我舉行盛大的歡送宴席,我一個一個接受村民們的敬酒時,有點心神不寧,魂不守舍。終于,我發(fā)現(xiàn)往常這種場面比誰都高興的美的并不在場。我問馮永剛,美的呢?馮永剛面有難色,搪塞說美的可能知道我要走了,躲一邊傷心去了。這話倒沒有說錯,往時寒暑假或別的什么假,我要離開那勞小學一段時間,安琪來領(lǐng)它走,它頭不回一個,跑得比安琪還快。這一次,兩三天來,它一步不離,緊靠我的腿——它知道,我這一次,一去不返了。我竟然這么懵懂,這么粗心大意,連美的什么時候被騙去殺掉了,我都不知道!
馮永剛最終說了實話。他說村長說的,你走了,全村人難過。以后不見了你,老見跟了你四年的狗,更難過。老是難過,不如難過一下。村長叫人把狗殺了。我痛心疾首,怒斥馮永剛說假話都編不好。我說村長那個半文盲,能說這么漂亮的話嗎?馮永剛嘀嘀咕咕,村長說美的再老一點,肉就咬不動了,現(xiàn)在殺了吃肉,正合適。我除了憤怒,除了跑到一邊翻天覆地嘔吐,又能說什么?桂西有賣被子換狗肉吃的說法,可見這里的人貪吃狗肉到了何等地步。壯族人養(yǎng)狗,無非兩個目的,一是看家護院,二是等狗大一點,到了他們認為該殺的時候,就兩棍子敲到狗鼻梁上,殺狗吃肉!那晚我傻坐床沿,呆呆看床頭美的睡覺的地方。有好幾次,門外有響動,我都以為美的回來了,開門出去,滿眼里只有布柳河上明明滅滅、來來去去的螢火蟲。我雙眼淚流,迷迷糊糊中看到美的踏著一地鮮花,升華去了天堂。
這個話題,老石旗幟鮮明站在馮永剛一邊,他問我,你是吃素的嗎?凡非素食者,皆無理指責別人吃狗肉,包括貓肉。他說他就喜歡吃貓肉,甜得很。我沒有底氣反駁他,因為我非但不是素食者,還相當喜歡牛肉!
按說,牛才應該是人類最無私的朋友,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犁耙負荷,哪一樣少了它?最“寵”的寵物應該是它才對。狗呢,罵人的話里,恐怕“狗東西”是最刻毒最難聽的了。
對不起美的,我這么寫,似乎看到你對我怒目而視呢。馮永剛呢,則對我齜牙一笑。
這些年來,馮永剛在我眼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我打心里喜歡的小伙子。我們之間有爭執(zhí)有吵鬧,我甚至有恨不得打他一頓的時候。過后一想,他又有哪點錯了呢?
我到那勞第二天,是禮拜一。禮拜一早上九點正升國旗唱國歌是那勞小學雷打不動的慣例。我讀中小學時,也是這么過來的。令我吃一驚的是全校三十六個學生,男的一律藍長褲,短袖白襯衫,回力牌白球鞋;女的則藍裙子,長袖白襯衣,長筒襪,塑料底絨面圓口布鞋。至于紅領(lǐng)巾,更是一個都不能少。幫我端了半天水的韋小亮,剛才還穿一身灰不溜秋,補丁摞補丁的衣褲,轉(zhuǎn)眼工夫,他就變戲法似的變得一身光鮮。這樣的著穿與城里的學生有什么兩樣?在破敗的教舍前,簡直是一道讓我難以置信的亮麗風景。這是馮永剛“強迫”學生這樣做的。許多學生餓肚子硬省下錢來買這一身“行頭”,有這個必要嗎?“當然有!”馮永剛斬釘截鐵回答。他說一周只有一個早上這樣做,還能不講究一點嗎?我說這是形式主義。他說難道升國旗唱國歌的莊嚴時刻,穿得破破爛爛,邋邋遢遢才是求實?
升旗結(jié)束,照例是馮永剛“訓話”。剛剛整齊劃一,紋絲不動,鴉雀無聲的隊伍,開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最后排的韋小亮和一個學生低聲吵了起來。原因是那個學生踩到了韋小亮。韋小亮雪白的球鞋面上,果然有一片泥污痕跡。吵聲變成兩人你一下我一下互相捅腰。馮永剛大概想在我面前表現(xiàn)口才,說得忘了情,直到學生嚷嚷有人打架了,他才瞪牛眼吼“是哪個”。韋小亮指著旁邊和他捅腰的男生說,韋小寶踩臟了他的球鞋不認賬。韋小寶舉起手,不說踩鞋的事,而去“揭發(fā)”韋小亮見到小車不敬禮?!盀槭裁矗俊瘪T永剛沖韋小亮吼。韋小亮滿臉漲得通紅,囁囁嚅嚅辯解說:“車牌又不是粵字起頭的,是桂C,百色的,車號91645,我都見幾次了,還敬?”
要求學生在公路上見到小車敬少先隊隊禮,是馮永剛有一年在年終總結(jié)上寫的。馮永剛本意當然好。這些年廣東到桂西扶貧的富人特別多,可以說是絡繹不絕。如何表達桂西老區(qū)人民的感激之情,敬禮當然是一種表達形式。馮永剛的一家之言被層層總結(jié),最終成了紅頭文件,要求小學生在公路上見到小車,要馬上避讓,并行少先隊隊禮。這樣的場面,第一次見到安琪時,我領(lǐng)略到了。我當然感動,更多的卻是酸澀。這不是奴性教育又是什么?說不好聽,這就是做賤自己。馮永剛揪著韋小亮的耳朵,讓他到旗桿下罰站十分鐘。馮永剛一轉(zhuǎn)身,我就“解救”了韋小亮。我在上課時,面對擠在一個教室四個班的三十六名學生宣布,從今往后,廢除那勞小學這一“禮儀”。我以為全校學生會鼓掌歡呼,哪想,三十六個學生面面相覷,交頭接耳,那神態(tài)分明是:這怎么可能?目光紛紛轉(zhuǎn)向門口外的馮永剛,想從他那兒得到一個準確答案。
馮永剛氣歪了臉。他擺了一副馬上沖進來糾正我的錯誤說法的架勢。在我的目光逼視下,他最終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默認了我的說法,轉(zhuǎn)身離開教室門口,黯然神傷。
老石替馮永剛大罵我了一通,說我以觀音娘娘自居,好像一個救世主,去拯救受苦受難的蕓蕓大眾。實則,我傷害了……
我傷害了什么?老石話不說完。我回信嚴詞追問。不料老石回信的口氣軟了下來,他說,也許我是對的。我看得出,老石上一封信,寫到最后,否定的已經(jīng)不是我,而是馮永剛了。
八
到那勞的第二天,下午放學后,安琪磨磨蹭蹭不走。我說你怎么還不走呢。她說等我一起去她家。我說晚飯后才去。安琪說,她爺爺一早就關(guān)了一只雞不放出來,說殺了請我吃。看安琪的眼神,我不跟她走,她是不會先走的。我只好點頭。
安琪的家,站在學校門口就能看到。順著到校門的蜿蜒小徑徑直走,走到山坳口那間屋,就到了。以后,這條連接校門和安琪家的小徑,我又走了無數(shù)次。每次,心里都沉甸甸的,總有仰天長嘆,訴說些什么的感覺。
林麗映有一種叩人心扉的美。安琪說,這是她奶奶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照片只有一寸大,胸口佩著毛澤東像章,已焦黃。我問安琪:“你爺爺與你奶奶結(jié)婚時不照一張合影?”安琪還沒答,安琪的爺爺粗聲大氣搶著說:“那時別說小隊大隊,就是公社也沒有照相的地方,得到縣里?!彼nD一會,又補充一句,說他和安琪她奶奶還沒有一起去過一次縣城呢。這輩子他一定要和他老伴照一張合影。安琪嗔怪她爺爺,說:“奶奶早就沒有了,還照什么合影?!卑茬魉隣敔敱绸劦孟裎r一樣,一說話,下巴一翹一翹的,幾根稀疏的山羊胡跟著亂抖。當年血氣方剛,孔武有力,林麗映屈尊下嫁的民兵營長,是這樣子?來的路上,安琪說她爺爺生不得氣,一生氣,喘得像馬上要斷氣。安琪的話讓她爺爺生氣了,他果然喘得像是拉風箱。安琪慌了,趕緊上來給她爺爺揉胸撫背。好一陣子,安琪她爺爺氣才順。氣一順,他就推開安琪的手,顫顫抖抖走到大門口,指著天空對安琪說:“你奶奶在等著我哩?!卑茬餮隣敔?shù)氖种刚f:“在天上等嗎?”“呸!”安琪爺爺又像要生氣了。安琪又撫她爺爺?shù)谋?,一邊“哦哦哦”像是哄小孩,一邊替她爺爺說了下半句:“不是在天上等,是在南寧等?!彼隣敔斶肿煨α?,憨憨的樣子。
這場景,看著好笑,我卻心酸。安琪說,她和她爺爺經(jīng)常這樣斗嘴,挺好玩的。安琪輕描淡寫,眼里卻有一絲淚光閃爍。我問安琪,你相信你爺爺?shù)脑捗??她說不相信。安琪沉默良久,突然又說相信。她聲音輕聲細氣的,聽來卻有力量。
安琪家的房子和小學一樣,也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高大結(jié)實。年代久遠,梁柱被煙熏得又黑又亮。茅頂翻蓋不久,幽幽地彌散著清香的茅草味。那勞人家大多青磚瓦房,亦有三兩棟小樓房了??磥?,安琪家算是最窮的一部分人家了。安琪看出我目光里的意思,她指指茅頂,又四下里指了指,說她爺爺說,她奶奶喜歡冬暖夏涼的茅屋,所以幾十年不改,就連所有的擺設,都和她奶奶在的時候一樣?!拔覡敔敳粶收l亂動!”安琪瞇了眼,望著她爺爺說,“是不是?”
“是的,是的?!卑茬鞯臓敔斝Φ脿N爛,旋即臉一沉,“那時是這樣,誰知到了現(xiàn)在,她還愿不愿意住茅屋呢?”
“不愿了,不愿了。”安琪趕緊接過話,“現(xiàn)在誰還愿住茅屋呢?你看村里,差不多只有我們家還住茅屋了?!?/p>
“唉——”安琪的爺爺長嘆一聲,好像林麗映明后天就要回來了一樣,“真不好辦,這樣的房子,她怎么能住呢?要錢沒有錢。就是有錢,蓋房說蓋就能馬上蓋好的嗎?”
說罷,又喘粗氣。
安琪趕緊又給她爺爺撫背。她撫著撫著,突然停下來,搖頭晃腦對她爺爺說:“爺爺,要是真的找到了奶奶,我就在城里買一套房子,然后接你來和奶奶來和你住在一起!”
安琪的眼里帶著笑。以她這樣的年紀,說這樣的話,大都與“理想”“夢想”“愿望”等等差不多。不過安琪稚嫩的臉上卻有一種深思熟慮的堅韌。
我吃驚。安琪的爺爺更吃驚??此麡幼?,他吃驚不是吃驚能不能找到安琪她奶奶,而是吃驚安琪居然說給他買一套城里的房子。他大張的嘴終于閉上時,跟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爺爺,你不相信我能說到做到?”安琪一把抓住她爺爺?shù)母觳?,急切中,有了生氣的意思?/p>
“相信,相信,爺爺?shù)戎?。?/p>
“呼哈,呼哈……”安琪她爺爺喘著粗氣應道。
安琪她爺爺?shù)南俏抑魏玫摹N腋赣H是老中醫(yī),專治呼吸系統(tǒng),我耳聞目染,多少知道一點中醫(yī)知識。我就地取材,田頭地壟挖來七葉一支箭,混上枇杷葉、苦艾、百步等,煎熬一個通宵,呈墨汁狀,一天三大碗,連喝了六天,三十年頑疾竟然根除。我瞎貓碰到死老鼠,碰巧一次治好了安琪她爺爺?shù)睦厦。謇锶司挂曃覟槿A佗再世,專治疑難雜癥的高手。一晚,已過午夜,我被急促的拍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村里的韋大田。他臉色慘白,驚慌失措,說他“老丫”生不出來,來了三個接生婆都束手無策,叫我快去看看。“老丫”是壯語,“老婆”的意思。韋大田的“老丫”我經(jīng)常見到,挺俊俏的一個小媳婦,就是前幾天,她還挺著個大肚子給我送來兩捧還燙手的糯玉米。此刻,她遭了難,我怎能不去看看?雖然我清楚我對接生一竅不通。后來,村里人都說,奇跡不在我會不會接生,在于我剛一進產(chǎn)房,折騰了一天生不出來的嬰兒突然“哇”一聲,自個兒一頭拱了出來。孩子擺滿月酒那天,我硬是被拉到上席貴賓座就坐。我從村民們對我恭敬甚至敬畏的目光里、語氣里,我想我在他們眼里差不多成觀音菩薩了。
這樣的贊美,第一次到安琪家,我就從安琪她爺爺那兒得到了。那天晚飯后,我正綰衣袖,準備和安琪收拾碗筷,突然在一旁愜意地吸水煙的安琪她爺爺說:“孫老師,你不能動手?!蔽倚π?,說我怎么只吃不動手呢。他盯著我吊在胸前的玉觀音良久,說:“你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娘娘,降福我們,我們怎么能讓你動手干臟活累活呢?!蔽倚Γf安琪爺爺,你太高抬我了,會折我的壽呢。安琪在一旁插話,說就是,她說第一次見我,就有我像觀音娘娘的感覺。我撫撫臉,說像與實際是不是其實是兩碼事,不能相提并論。
夜已很深,我起身告辭,安琪和她爺爺送我到路口。我已走了很遠,仍能聽到安琪她爺爺念念有詞,說我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娘娘相嘛。
老石幫我分析,說我確實有點觀音娘娘相,具體做沒做了點觀音娘娘才做的事,那就另當別論。我打哈哈,說這就對了,說我空長了一副觀音娘娘相,卻沒做點觀音娘娘才做的事。老石說不對,他說我孤身一人到那勞支教,境界可謂一般人所未能及,這是其一;其二,由于我的到來,那勞用上了自來水改變了千百年來挑水吃用的老皇歷。我說抽水站是你老石建的,功勞怎么算到我頭上?老石一笑,說:“你不在那勞,我吃撐了跑去那里搞扶貧???
我啞然。此刻,我仔細一想,禁不住有點飄飄然。
有些事,似乎與我無關(guān),似乎又關(guān)系很大。
到那勞的第二年國慶,秋高氣爽,稻田金黃,滿山的楓葉五彩繽紛。一大清早有喜鵲在桃樹李樹間來回跳,歡快叫個不停。我知道,有客人今天來。我死也猜不到,唐雨林來了。這個驚喜,叫我忘掉了曾經(jīng)上司與下屬壁壘森嚴的關(guān)系。我歡叫著一頭撲到唐雨林懷里,喜極而泣。一旁的韋克家一副醋意大發(fā)的樣子,一連串“嘢嘢嘢”,說他怎么就沒有這樣的“款待”。
唐雨林此行的目的,一是實地考察,由他投資一百萬,由韋克家親自監(jiān)管,在那勞建一所希望小學;二是當我的面親口宣布,我入戶深圳的手續(xù)繼續(xù)辦理,還有一兩個月就能辦好。另外,我在他公司的薪水,照樣發(fā),每月還有三千元的支教補貼。
什么叫喜從天降?這就叫喜從天降!我甚至有天上掉餡餅的狐疑,不知我從何處感動了上帝。整個那勞,就像半年前老石來建抽水站一樣沸騰了。我永遠不會忘記,新學校搬遷儀式那天,全村人興奮不已,圍著新學校,圍著唐雨林、韋克家等等歡天喜地的場面。進行完搬遷儀式后的酒宴,我莫名其妙又成了主角,鄉(xiāng)、縣、地區(qū),各級參加儀式的領(lǐng)導紛紛向我敬酒。我躲到唐雨林的背后,指著他后腦勺,對大家說這個香港人才是大家先要敬的。唐雨林把我揪到了前面,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對我說的,竟和老石說的如出一轍:“你不在這里,我吃撐了跑來這里搞希望小學啊?”
唐雨林“良心發(fā)現(xiàn)”,緣自韋克家發(fā)表在《深圳商報》上的一篇通訊,后來我看到,標題挺嚇人,叫什么《桂西大山里‘支教’的獨行者》,里面竟然寫我半夜抱著美的在四壁透刺骨寒風的伙房里烤火,我流著淚,瑟瑟打抖的情景幾乎是“真實”地反映了出來。我質(zhì)問克家:“你采訪過我嗎?怎么憑想象亂寫?”他“嘢嘢嘢”大受委屈的樣子,說怎么是憑想象呢?他拿出一張數(shù)月前的地區(qū)報,說安琪寫了一篇散文,你看看。我接過一看,標題直白,叫《深圳來的孫老師》,里面一段話,看了讓我心跳加速:“孫老師臉上總是帶著淡定的淺笑,就像她胸口上掛著的那塊玉觀音。她的內(nèi)心,我看,卻是脆弱的。美的(學校養(yǎng)的一條小母狗)被馮校長閹了那天,我看到她和馮校長吵架了。晚上,不知為什么,我特別想孫老師,想得睡不著。不由自主,我就跑去學??磳O老師睡了沒有。那晚,冷啊,曠野就像一個巨大的冰窟窿!還沒到學校,我就看到伙房里有光亮,就悄悄走近,透過門縫一望,孫老師摟著美的在烤火?;鸸庥吃谒樕?,她淚流滿面,也不去擦一擦。村里人都說孫老師是天上派來的觀音娘娘,我看也像??墒?,怎么觀音娘娘也有悲傷的時候呢?突然,我不想打擾孫老師了。我在心里哭著,悄悄返了回來……”
安琪喜歡讀書,能寫一手好文章,但行文這么流暢,語言這么優(yōu)美,還達不到。我問克家:“是你添枝加葉的吧?!彼鸱撬鶈枺f安琪這孩子心事重,她寄來這篇稿子,附言要他保證不要讓我知道。韋克家真的給安琪保密了幾個月。
唐雨林在一旁插科打諢,說:“不得了了,你現(xiàn)在是深圳的大紅人了,不知多少歌頌贊譽的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呢,給你給你,我全剪下來了呢。”
我的所謂“事跡”在深圳傳開后,我的好處何止是唐雨林的“希望小學”和報刊上連篇累牘的贊譽之詞。在后來幾年里,那勞小學師生比深圳任何一家小學的學生都要富有,從書包、衣帽,到電腦以及各種書籍教材,再到吃的喝的,應有盡有。最搞笑的還是久不久跑來一個自稱和我一樣的“獨行者”支教來了。
那勞小學從一個教學點,只有一到四年級,變成了一個六年制完全小學。由于我的“據(jù)理力爭”,那勞小學有了一個初中“掛靠班”,學生四人,包括安琪和韋小亮。
九
安琪和韋小亮等四名學生讀到初三,眼看還有一個多學期就要考高中時,我懷孕了。
這之前,我和老石都采取避孕措施。國慶老石跑來,就這次“放縱”了老石,我就懷上了。我三十二歲高齡懷上孩子,是多少人燒高香也燒不來的。老石樂了,我心涼透了。我要爭一口氣,實實在在將我教了四年的學生送進高中。我未婚先孕,說什么都有點不光彩。我千呼萬喚肚子里的孩子,說媽媽對不起你,你的生命,媽媽要斷送了。這孩子,就是小石。我能感覺到,他在我肚子里,像個小可憐蟲,伊伊嗚嗚地悲咽,驚恐萬狀地說別啊媽媽!這句別啊媽媽,在那段時間里,我?guī)缀跏潜犙坶]眼都能聽到。我心碎了!終于,在老石差點給我下跪后,我長嘆一聲,答應要這個孩子。唯一的條件是我堅守那勞,親手把我?guī)У倪@屆初中生全部送進高中。
人要有承諾。有了承諾,必須實現(xiàn)這個承諾。我忘不了馮永剛在說到支教一些現(xiàn)象時罵罵咧咧的情景。我對他的承諾,必須讓他心悅誠服,全新審視,并非所有的支教,都是他不以為然的所謂“鍍金”,所謂“走馬觀花”,所謂“曇花一現(xiàn)”,所謂“打亂了他的教學計劃”,所謂“不來更好”等等。
我是真心地希望我喜愛的安琪、韋小亮,還有叫韋玉珍、韋小山的四個大山里的孩子,都考上高中呢!
這時手機、網(wǎng)絡在那勞都已經(jīng)能正常使用,我和老石一番唇槍舌箭之后,老石無可奈何,在我返回深圳和他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后,又讓我回到了那勞。
我這里前腳回到那勞,老石就后腳跟到了那勞。跟著老石來的還有包娜。
那幾年,我寒暑假回深圳,沒少見到包娜。這漂亮的女孩現(xiàn)在不得了,是深圳實驗學校的教學骨干,帶初三沖高中,多年如此。深圳實驗學校是深圳學校的龍頭老大之一,多少家長、學生趨之若鶩。在這家中學當老師,還是骨干教師,驕傲可想而知。
起初幾次見到包娜,她鼻子翹天,說話陰陽怪氣。有一次,她居然向我大發(fā)醋意,說我給老石放了蠱,灌了迷魂藥,否則,老石怎么會為我這個那勞小學的支教教師死心塌地,非你不娶?我說你不是說過,只要有了愛,就算他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又怎么能成為障礙嗎?是他一廂情愿,何況我遠在那勞。你們呢,就在深圳,朝不見夕見,要撬墻角,太容易了。包娜沉默良久,黯然說道,這還要你教嗎?墻角我撬了,總撬不開呀。不過,我和老石是無話不說的知心朋友,你信不信?我說信呀,不然我每次回深圳,怎么都能隨著老石見到你呢?包娜說,你存戒心了嗎?我忍不住笑了,說一切隨緣,緣不夠,再強求,也成不了夫妻;反過來,緣分到了,誰又能輕易拆散呢。
包娜如我那般,搬來幾大箱行李。她說,這一年里,她一天也不會離開那勞?!皩O姐,你就隨老石回深圳吧?!彼抗鈭砸?,充滿了自信,“如果安琪他們四個學生中有一個考不上高中,我就再干一年,帶他考上高中為止?!?/p>
一個學期后,那勞小學初中掛靠班四個學生全考上高中。安琪以總分超出了地區(qū)高中錄取分數(shù)線整整五十分考上了地區(qū)高中,韋小亮、韋玉珍、韋小山均考上了縣高中。
包娜又大包小包喜滋滋地拎回了深圳。小石百日擺酒那天,包娜抱著小石哽咽著說:“小石吶,你那狠心的娘差點讓你變成孤魂野鬼呢!”
我第一次擁抱了包娜。我真誠地表示了我的謝意和敬意。我說沒有她,我懷著小石能在那勞堅持下去嗎?我還替安琪、小亮他們敬了包娜一杯酒。我說:“是你帶著他們做最后的沖刺,最后的勝利是你的。”
十月的一天,韋小亮風塵仆仆找到我。
一年不見,韋小亮個兒躥出了一個頭,身體也更結(jié)實了,只是他的眼神里流露著隱約難言的哀傷。
韋小亮父親突然患上了“軟骨”怪病,雙手無力,連斧頭都舉不起來了。他父親干不了木匠活了,胃口卻比往時大增,天天要吃肉,也就是俗稱的“富貴病”。韋小亮下面還有兩個讀書的弟弟妹妹,上面還有也是病秧子的爺爺奶奶。他母親原來吃香喝辣,突然間要一個人養(yǎng)活全家大小六口人。她起早貪黑,拼命干活,就怕家里有一個人餓著。但她的脾氣日漸暴躁,每天不將家里的人罵個遍,就不舒服。
韋小亮挺身而出,退學到深圳打工來了。
“不行!”我一口否定了韋小亮打工賺錢養(yǎng)家糊口的主意,“你家有困難,我們可以幫助你。你必須讀完高中,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再工作?!?/p>
韋小亮苦笑了一下,說:“你走后,馮校長又發(fā)明了一句口號,叫‘磨刀不誤砍柴工,讀了初中再打工’?,F(xiàn)在這口號被人寫成大字,掛到半山腰,遠遠都能看到。我想,這口號好像是馮校長為我發(fā)明的?!?/p>
老石沒有加入我勸韋小亮回去讀書的行列。他眼珠一轉(zhuǎn),后腦勺一拍,說順風快遞公司的老總與他熟悉。他說:“計件工資,手腳勤快的話,一個月拿四五千塊工資沒問題。順風快遞公司搞了一個‘順風快遞獎’,一年評兩次,評上了獎金五千?!?/p>
韋小亮興奮得跳起來。他說一個月四五千塊他拿定了。“順風快遞獎”力爭一年內(nèi)評上。
“牛皮不是吹的?!崩鲜f。
“我保證,絕不吹牛皮?!表f小亮承諾。
韋小亮吃苦耐勞,手腳特別勤快。我相信他的承諾,會一樣不落,一一實現(xiàn)。但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里總有某種悲涼的感覺。
這種悲涼的感覺還沒消失,馮永剛就來了。
馮永剛一句“我也建設深圳來了”就基本堵住了我的嘴。老石興致勃勃地幫馮永剛堵我的嘴,他指著我的額頭說:“你當年在武漢,中學教師當?shù)煤煤玫?,不就因為嫌工資少,跑到深圳來了嗎?你能放火,怎么不許馮永剛點燈?何況他在桂西的大山里,已貢獻了整整十年的青春,他應該有自己更遠大的抱負了?!?/p>
老石一錘定音。
我的嘴算是被徹底堵住了。最后我仰天長嘆,說你們這兩個口口聲聲建設革命老區(qū)的廣西佬,惺惺惜惺惺,相互包庇。
韋小亮安頓好了。馮永剛亦安頓好了。風平浪靜了五年,安琪突然出現(xiàn)了。
見到安琪的第一眼,我?guī)缀跏求@呆了,五年不見,安琪出落得活脫脫她奶奶的翻版。用驚鴻一掠來形容她的清純美麗,恰如其分。
更讓我驚呆的是,安琪到深圳來,并不是來看我,她是退學到深圳打工來了。
“大二,大二,你馬上上大三了!”我不能把持自己,甚至有點歇斯底里,“你錢不夠用,說呀,我每月可以多寄一點呀。”
安琪低眉順眼,雙手輕撫掛在胸口上的玉觀音,沉默良久,緩緩地抬起頭,望著窗外藍天上的白云,說:“孫老師,你能讓我有一次自己的選擇嗎?”
“一次?”我不假思索,脫口就說出了憋在心里兩年的怨氣,“當年你的高考成績,可以到北京、上海上一流的名牌大學,可你偏偏不聽,非要到南寧上那個不入流的師范學院。我打了多少個電話,說得口水都干了,你聽我的話嗎?不是也用讓你有一次自己的選擇來搪塞我嗎?”
安琪眼睫撲閃,靜靜地望著我。我清楚,她看似在洗耳恭聽,實則玄思游想。氣死我了!我大吼:“安琪,你在聽我說什么嗎?”
安琪一愣怔,回過神來,“啊”了一聲,反問我:“老師您說什么了?”
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嘴唇哆嗦,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
老石在一旁,嘿嘿笑出了聲。我早看到老石坐立不穩(wěn),挪來挪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緩了緩口氣,說:“安琪,你不聽我的,總該聽你石叔叔的吧?”說罷,我用眼神告訴老石,這一回,你可別像上兩次那樣,屁股坐到韋小亮和馮永剛那邊呵。
老石沉默片刻,拿起一本雜志拍了拍手,問我:“市精神文明辦要調(diào)你去,你答應了嗎?”
東拉西扯,牛頭不對馬嘴。我眉頭一皺,生氣地說:“我去那種地方干嗎?”
老石狡黠一笑,說:“為什么?”
為什么?有什么好為什么的?我支教回來后,給予我的榮譽,套到我頭上的光環(huán)太多了,什么三八紅旗手,什么五四青年獎章,什么勞動模范,什么支教楷模,甚至還有黨代表。不知什么人,翻我的老皇歷,查出我在大學時就入了黨。唐雨林說,人當然需要熱鬧,但不能過。他的意思我明白。與太過熱鬧相比,人更需要清靜。我拒絕了許多榮譽,拒絕了許多熱鬧,仍舊安靜給唐雨林當文秘。我愉快就有人想叫我不愉快。這么多年過去,仍舊有人想樹我,要調(diào)我去“精神文明辦”。我沒想到來找我,要調(diào)我去當“官”的竟然是多年不見的老羅。老羅現(xiàn)在是“精神文明辦”主任。我說媽呀,當了這么大的官也不請我撮一頓。老羅嘴上說好好好,眼睛卻在我的胸口上瞄來瞄去,疑惑道:“小孫,不是我老了吧,我怎么記得,當年你在瑞麗買的那塊玉觀音不是這一塊呢!”
我離開那勞時,那塊送給了安琪,現(xiàn)在這塊是老石買了送給我的。我拿到手上掂了掂,說:“你一點也沒有老,記得很清楚,這一塊不是那一塊。”
“那一塊呢?”
“送我一個學生了?!?/p>
“是安琪吧?!?/p>
“你怎么這么清楚?”
老羅“嘿嘿”一笑,說:“這些年,我一直關(guān)注你的行蹤。你的事跡,哦不,應該叫故事,我了如指掌。
小孫,十幾年前在瑞麗,你就給我上了一堂怎么做人的課。后來,不僅僅我,包括我認識的許多人,都說你用自己的行動,給整個社會,具體來說,就是如何將支教的表面意義轉(zhuǎn)換成實際效果,上了一堂示范課。你知道吧,深圳公派教師去支教,已慎之又慎,絕不再搞花里胡哨的事。很多有志支教的年輕人,都以你為榜樣。呵,榜樣的力量,如此之大,令人難以置信!”
我與老羅談了很久,說了許多。羅老堅持己見。我最后說:“老羅,如果我真去‘精神文明辦’當一個什么科長,就與我支教初衷大相徑庭了。說難聽一點,我就成了一個虛偽的人!老羅,我現(xiàn)在想的,就是相夫教子,干一份安靜的工作。凡事要恰如其分,一過,就會適得其反!”
老羅盯著我,一字一句說:“小孫,你讓我刮目相看。你又給我上了一課!”
天吶,我上當了。老石設套,他讓我自己繞來繞去,最后繞進他的圈套里。
老石和安琪又一次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地站在我的對立面。我躲進書房里,面壁反省。第一次接觸安琪,我就知道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孩子。強迫一個有主見的孩子去改變她想做、希望做的事情,太殘酷,太不公平了。在安琪堅定不移叫我捉摸不透的目光下,我妥協(xié)了。
老石卻輕松不起來。他沉思良久,語重心長地對安琪說:“安琪,深圳太大,水太深,你要知道大小,知道深淺??!”
我曾問老石,大小深淺,什么意思?老石說:“安琪太漂亮了?!?/p>
十
我坐在電視機前手腳冰冷。我不停地詛咒,也不知是詛咒安琪,還是詛咒老石,抑或詛咒自己。我有天塌下來的感覺,在心里一個勁說完了完了,安琪這輩子完了。
第二天早上,我頭昏眼花去上班。車到公司樓下停車場時,我給安琪打了一個電話,仍沒有開機。不祥的感覺更重地籠罩我心頭。罰幾千塊,也就罷了。若是拿她去勞教什么的,豈不是要了安琪的命?她若一時想不通,偏激一上來,像她奶奶那樣,干出自個兒沉潭的事……這太可怕了。我?guī)缀跏鞘昼娨粋€電話,安琪的電話始終關(guān)著。
我在惶惑恐懼,惴惴不安中又一次拿起電話,這次是給老石打。這事不能瞞老石了,他必須馬上出馬,搞清安琪下落,無論什么代價,也要把安琪“撈”出來。我正要給老石打電話,老石先打過來了,他要我下樓,他在二樓茗典咖啡等我。吃中午飯時,他沒有非同尋常的事,不會來找我。
“什么事?沒有呵?!?/p>
老石對我?guī)缀跏钦Z無倫次的探詢一口否定,稍一停頓,他又說:“是有事。你不用急,是小事?!?/p>
我怎么不急?正是下班時候,電梯里人擠人,我干脆走安全通道,從十三樓一口氣奔到二樓。
一杯還燙手的苦咖啡,在我的座位前擺著。
看我喝了幾口咖啡,老石才開口說:“我一上班,就知道你昨晚為什么在電視前驚叫了,為什么一晚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了。安琪她,哎呀呀……”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可我看老石的神態(tài),不過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心頭不由冒出了火,陰沉著臉說:“老石,你是不是也認可了笑貧不笑娼這句話?難道安琪落入風塵,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
“打住,打住。”老石將斜靠的身子端正,“誤會,誤會,完全是一場誤會。”
老石把玩著咖啡杯子,笑瞇瞇看著我。
“還笑,還笑。人都給公安抓走了,你還笑?!?/p>
“你沒聽我說,這是誤會嗎?”
深圳有個藝術(shù)沙龍搞人體素描。安琪成了他們的人體素描模特。安琪的出場費最高,別人兩個小時四百元,她要八百元。安琪創(chuàng)造了一個記錄,連續(xù)出場三十六次,素描者非但沒減少一個,反而紛至沓來。沙龍里人滿為患。影響太大,自然引來了警察的注意。昨晚的突擊檢查行動,不但帶走了沙龍的負責人,連安琪也被帶走“協(xié)助調(diào)查”。老石說,上午市文化稽查隊的人匯報說,被帶走的模特不是專業(yè)人體模特,她戴著一枚玉觀音那兒一坐,專業(yè)模特都自愧弗如。匯報人說,那女子一直不肯說她的真實姓名,警察拿捏不準,不知她犯了哪一條法。老石二話不說,就給公安局政治處的一個朋友打電話,叫他們馬上放人。說安琪與哪條罪都搭不上界,說他們再不放人,犯罪的就是自己了。十分鐘不到,他那個朋友就來了電話,說放人了。
“你肯定?”
“這種事我能開玩笑嗎?”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可一看老石笑瞇瞇,一副邀功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呆呆地望著老石,氣消了,長嘆一聲,說:“老石,我要檢討自己。看來,我對安琪他們的教育,是失敗的!”
老石“嘁”了一聲,不知是贊同還是反對我的觀點。
傍晚,安琪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一手拿一盒小石最喜歡吃的臺灣鳳梨酥,一手拿一束百合花。
安琪坐了一夜“大牢”,臉上看不出絲毫驚心動魄的痕跡。她波瀾不驚,一拂裙擺,扭腰一坐,楚楚動人。
“我一開手機,馮校長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安琪字斟句酌,“我看到,老師您從昨晚到今天,給我打了幾十次電話?!?/p>
安琪沒有說馮永剛打電話給她說了什么,也沒問我為何打那么多電話給她。她沉默了一會,幽幽地說:“就是小亮,沒有一個電話?!蹦┝?,她自言自語:“小亮忙了一個白天,晚上還要上電大……”
我清楚,韋小亮深愛著安琪,安琪也很在意韋小亮。我心頭一喜,隨即又一沉,為藝術(shù)“脫光”無可厚非,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這種“脫光”?
小石纏著安琪,非要她跟他進書房玩電腦。這時,老石一個朋友的電話打了進來,說老石和公安局的何處長喝得大醉,叫我開車去接他回來。這個朋友喝得舌頭亦打結(jié),粗聲大氣地說:“醉駕,要刑拘的?!?/p>
我臨出門時,安琪拉住我的手,說:“明天禮拜六,老師您陪我散散心。我買了兩張去南寧的機票,一張是您的?!?/p>
這叫什么?明擺著你不去也得去。我還在猶豫著不知如何答話,安琪一笑,說:“上午九點的飛機,別忘了帶身份證?!?/p>
說罷,安琪跟小石,嘻嘻哈哈進了書房。
多少年不到南寧了?五年了吧。支教那幾年,大多是路經(jīng)南寧,少有的幾次停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民族大道,道路之寬敞,兩旁綠化之美,深圳哪一條道路可比呢?
下了飛機,走出機場,直到上了出租車,安琪還是不說到南寧的什么地方。她將一張事先寫好的字條遞給出租車師傅,師傅看了看點點頭心領(lǐng)神會。
車在高速路上急馳了一段后,拐下了“青嶺山”,車進入一條林蔭道。路很窄,來去單行。路兩邊樹木葳蕤。車行駛在里面,有種不可告人的神秘,有種叫人稀里糊涂的感覺。這是一個誘惑人的謎,車不停下,這個謎不會解開。
安琪蜷縮在車座里。她的目光長久地望著車窗外,有點游離,有點迷茫,有點祈盼;有即將到來的喜悅,也有難以隱忍的憂愁。
車轉(zhuǎn)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幾排白墻藍瓦的平房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這里樹影婆娑,綠水環(huán)繞,風光迷人,我頓生世外桃源的感覺。但我的目光突然停留在“青嶺山精神康復中心”一行字上時,我腦袋一炸,驚駭不已。我眼前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三個字:林麗映!
這定然是醫(yī)學界仍沒能解開之謎。林麗映依舊一副姣美的容貌和風姿綽約,四十多年的歲月讓人難以置信沒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點痕跡。四十年前留在眼里的巨大悲傷,亦絲毫不變地保存了下來。見到我們,林麗映驚恐地往后一縮,然后端正身子,呆呆地望著窗外,對我們視若無睹。安琪上前摟住林麗映,說:“奶奶,我又看您來了。我還帶來我常跟您提起的孫老師?!?/p>
來的路上,我總在想,安琪帶我去什么地方呢?謎底一揭開,真相卻又不僅僅是見到了林麗映那么簡單。我終于明白,安琪為何非要到南寧讀書,她是為了同時尋找她的奶奶。而又為何退學,她是為了盡快賺錢,實現(xiàn)她的承諾,給爺爺奶奶在南寧買一套房,讓他們住在一起。這么亦不難理解,前一天發(fā)生的事了!
四十多年前,林麗映獨自回到南寧,見到的只是她父親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脹發(fā)臭的尸體。她的母親,在最后見到女兒一面當晚,懸梁自盡。
林麗映瘋了!她被人急急忙忙送到這兒后,與世隔絕了。
“就沒有人再來看過她嗎?”我問康復中心的院長。
“沒有?!痹洪L是位慈善的老太太,她說,“我的前任院長留下了話,不管有沒有人來繳住院費,林麗映我們都要管下去。我老了,馬上要退休了,我正想把老院長的話傳下去,安琪姑娘來了?!?/p>
安琪是怎么找到她奶奶的,中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曲折,我沒有問,安琪也沒有說。我擔心的,是林麗映的病都四十年了,她還能康復嗎?
“能!”安琪肯定地對我說,“我見到我奶奶的第一眼,她的眼神就告訴我,她認出了我?!钡侥┝?,安琪一手撫揉她奶奶的背,一手緊攥吊在胸前的玉觀音。她耳語般對她奶奶說:“只要和我爺爺住在了一起,奶奶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對嗎?”
林麗映一直遠望窗外。呆呆的,無神的眼里,這時竟然活泛了一下,閃出了一絲神采,像無聲的回應。
回到深圳,我對老石說:“老石,林麗映找到了,我們替安琪交首期,讓她在南寧買一套房子吧?!?/p>
老石絲毫不驚奇,他笑笑說:“這一來,你真的有點像觀世音了。”
“是么?”我像回老石的話,又像問自己。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