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道
神醫(yī)(外二題)
→劉武道
劉郎中瞅了瞅命若游絲的兒子,一層濃濃的愁云和憂傷襲上心頭。
劉郎中在方圓百里是出了名的神醫(yī),經(jīng)他醫(yī)治的病人,都藥到病除,人送外號“神仙一把抓”。但兒子病了,下了上百服中藥也不見好,他便如坐針氈,焦慮憤怒。十幾天光景,頭發(fā)便麻麻的。
劉郎中知道崆峒山東太統(tǒng)山下的鄭郎中對各種疑難雜癥有兩下子,原本想請他到家給兒子醫(yī)病,可思前想后,一怕沒面子,二怕人笑話,因此猶豫不前。
但兒子的病越來越重。劉郎中急得坐臥不寧,茶飯不思,見到兒子痛苦的表情和一聲聲哀求,劉郎中下決心帶兒子去看鄭郎中。鄭郎中先把脈,后看兒子舌苔,再開處方。當劉郎中接過處方一看,才清楚鄭郎中的處方和自己開的幾乎一樣,只不過多了一味獨活,一味紅花。這藥方豈能治病除根?看來鄭郎中也無高招,只不過浪了個虛名罷了。劉郎中把處方撕碎,拋于路邊,發(fā)誓要力保神醫(yī)名號,治好兒子的病。
從此,劉郎中閉門不出,把自己泡在醫(yī)書堆里,尋找良方。兒子吃了十幾筐中藥,但還是性命不保,大喊一聲后鬼催似的走了陰間。白發(fā)人心如針扎般抬埋黑發(fā)人。
劉郎中支開老伴,含淚割開兒子的胸腔,摘下肝上腫塊,用藥水養(yǎng)在洗臉盆中,想慢慢研究良藥妙方。
一次,劉郎中踏遍百里外的五龍堡,搜遍十萬溝,尋得幾味中藥,有黃芪、茵陳、官桂、車前子、杜仲、獨活、紅花等,分別放入盆中,觀察其變化。一日,他出診回家,卻意外發(fā)現(xiàn)腫塊不見了。
劉郎中眼前頓時一黑,口吐鮮血,栽倒在地,久久沒有醒來。
從來沒見過這么美勁的天,碧空瓦藍,白云悠悠。老太滿心歡喜,挪到窗前,看小院里花紅草綠,牲口撒歡,孫子亂吼。于是心里便癢,憋悶,繼而難受,就想下來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摸拐下炕,未料想一個趔趄窩倒在門口的石階上,頓覺滿世界全黑。
兒孫們七手八腳,慌慌張張把她送進醫(yī)院。兩天才醒,卻米水不打牙開,自然就沒了往日的精氣神。只是不停嘮叨:我碎腳老婆成了累贅;做牛做馬一輩子……現(xiàn)今覺得慚情……
大兒子聽出老太的話,去買來桔子,油魚。老太不吃,嘴微動,想說什么。過了幾回,卻搖頭,嘆息,眨眼,不言,喘。少頃,老淚便從深深的眼眶爬出來。兒孫們覺得不大對勁,慌了手腳。寬心、安慰,老太全然不應(yīng),大兒媳靈機一動,把臉湊在婆婆耳朵上,說等病好后帶她逛北京浪長城,游故宮玩頤和園。
老太聽后,臉上露出了期盼已久的微笑。這難得的一笑,使兒孫們臉上開了花。老太說肚子餓想吃東西,皺皺巴巴的臉上終于有了血色。兒孫皆喜,輪流伺候。
老太十六歲做了他們的娘,一輩子歇在苦痛和艱難的日子里。不是在田地里風(fēng)吹日灼,就是在鍋臺上做飯洗刷;補不完的破衣,納不盡的鞋底,操不完的心;撫養(yǎng)兒女,抓養(yǎng)孫子,日日為生活牽腸掛肚,天天為家境忙里忙外。老伴四十歲被閻王叫到陰間,她淚未滴一點,可如今……
一日,大兒子去醫(yī)院送飯,被大夫叫到醫(yī)生辦公室,說老太得了絕癥,已是晚期,讓準備后事。大兒子聽后,先是一驚,又是一悲,繼而又喜,心想:活受罪,還不如接回家,給吃好穿好,活到啥時辰算啥時辰。
老太被汽車送回家。車到門口還未停穩(wěn)當,老太便急著下車,嚷嚷著說坐車還不如騎驢騎馬舒坦。
頓頓好菜好湯好飯,吃得老太覺得原來躺著很舒服的熱炕頭,咋一下子就躺著不美勁了呢?就想起來坐坐。雞鳴,狗吠,人吵,牲口叫,嗩吶響,于是又挪到窗前。外邊天地盡收眼底,天瓦藍,各樣花兒爭奇斗艷,競相開放,日頭熱烘烘地恩惠著萬物。心里一熱乎,想出去瞅瞅,便摸拐下炕,艱難地挪出院子。
村頭,娶媳婦的車緩緩駛來,人們蜂擁而上,將新媳婦團團圍住。鞭炮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老太挪著小腳向人群走去。車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前行。老太止住腳步,癡怔怔地盯著“屎爬?!避?。搖頭、嘆息、眨眼,慢慢地,便覺眼睛潮潮的,雙腿一軟,坐在了拴驢的槐樹下。她只想罵這不聽使喚驢日的腿。
“這妞一打扮真俊,水靈靈的?!?/p>
“哎,現(xiàn)在的年輕人福大,攢勁得很咧?!?/p>
老太聽了,便覺不美勁。兩眼無神地瞅著拴在自己跟前的棕色騾子。老太掙扎起來,用手摸了摸騾子腿。騾子的尾巴甩在她的手上。要不是狗日的尥蹄子,她還不情愿松手……
回家路上,她想起新媳婦也穿著紅襖、紅鞋,還戴著紅花時,心里便“咯噔”墜了一下,神情沮喪起來。腦子里蜂鳴似的嗡嗡亂叫起來。驢——日——的腿,話出口,性卻急,跟年輕時一樣。猛抬腿,鬼催似的,竟然跌倒在門前的臺階上。
這次待兒孫發(fā)現(xiàn),老太已奄奄一息,命若游絲了。
眾兒孫皆惶惶然。抬老太上炕,端水、取藥,老太只搖頭擺手。兒孫見老太嘴微張,就問想說啥。老太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抬起頭,用足底氣,吃力地說:想,想……穿……紅、紅——鞋,想騎……騎——騾子。話罷,一個永久凝固的微笑后,就咽了氣,步入了陰曹地府。
兒孫迷惑不解。
但兒孫們清楚地看到,老太眼睛圓睜,的確是死不瞑目的證明,便哭出了比訓(xùn)練過還整齊的聲響。
入殮下葬時,老太穿上了趕做的一雙小紅鞋。
三七過后,一直不出門的狗不理來串門,恰巧兒孫們剛回來。狗不理摸著三丫的頭說:“這女子,像她奶奶?!?/p>
說著說著扯遠了。
“你奶奶就是我給拉騾子馱到你家的,過門那年,你奶奶十六歲。那天,她身穿紅襖,腳蹬紅鞋……”
老家伙還說過門那天,天氣特好,花紅草綠的。只是那會,她心里不太美勁,不太自在,不太情愿……
民國三十七年,初秋。太陽暖暖地將光芒潑撒在地上,白晃晃一片。旅座參謀石秀才走到一棵大柳樹下。當他正掏出一股黃黃的小便時,一只烏鴉“啞”的一聲,箭一般飛走了,石秀才心里便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來。他抬頭看看天,又看看眼前的這棵大柳樹,便有光怪陸離、斑斑駁駁的影子在眼前晃蕩。
進房后,石秀才見旅座已起床,趕忙上前倒水、點煙。劃了五下,火苗“撲哧”一下又滅了,旅座臉上呈現(xiàn)出了怒容?!皢?!??!”兩聲澀澀的叫聲后,旅座下床,端起茶杯,不悅地問石秀才,“啥子鳥在叫?”
“是烏鴉在叫,平?jīng)鋈私小疄貘f’,旅座?!笔悴庞X得心里慌慌的。
“烏鴉怎么早不叫遲不叫,老子快要打到關(guān)鍵一戰(zhàn)時才叫?”
“烏鴉叫‘好’,烏鴉給你報‘喜’哩!”
“屁話,喜鵲報喜,烏鴉叫喪呢,虧你還是平?jīng)龅陌雮€神仙哩。”
“旅座有何高見?”石秀才問。
旅座站起來,摸了摸槍說:“自從遇到你這個參謀后,我屢戰(zhàn)屢勝,戰(zhàn)功顯赫,多虧你能掐會算。等打完這一仗,大功告成后,我一定給你高官厚祿,美女妻妾,供你享用?!?/p>
烏鴉又叫著落在柳樹上。
石秀才說:“感謝旅座,恐怕我沒有這個福分?!薄按嗽捲踔v?”
“難道你沒聽到烏鴉的聲聲哀鳴嗎?”
“出去干掉它,干掉它。”旅座心里也忐忑不安起來。
石秀才接過旅座的槍,慢慢走到柳樹下,柳樹上面一片斑駁。石秀才屏住呼吸,提槍瞄準,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旅座跑出破舊的房子,問,“打死了?”
“大概打死了。”
啞,啞,幾聲殘叫在柳樹上空盤旋。
“連一只烏鴉都打不死,囊死了。”旅座一臉的不高興,憤憤地責(zé)怪著這個為他出生入死,出謀定計運籌帷幄的參謀。
“旅座,明天的仗別打了。自己人打自己人有啥好處?”
“唉!也是??刹淮蜻@一仗,馬鴻逵能放過我?”“人算不如天算,天意如此,咱又何必違抗?”沉默,又是沉默。
烏鴉再一次地哀叫起來。旅座提槍走到柳樹下,石秀才也跟了過去。
“我問你,烏鴉真的叫喪?”
石秀才膽怯地說:“大概,是吧!”
語音剛落,石秀才看見旅座瞥過來一雙白眼。
“既然叫喪,我打死它如何?”
“好,好的。”石秀才嘆了口氣,說:“旅座想家嗎?想嫂子和侄娃嗎?”
旅座沒吭聲。石秀才清晰地看見旅座眼里盈出兩汪淚。
“你想家?”旅座問。
“想。但跟隨旅座以來也沒時間和精力想家了?!笔悴叛劭粢渤背钡摹?/p>
“癸酉日出戰(zhàn)如何?不妨一卜?!甭米f。
“黑煞占道,不利作戰(zhàn)?!笔悴耪f。
“只要勝了這一仗,我想要啥就會有啥的?!?/p>
“可兄弟們都不愿自相殘殺,打仗自然就沒有不怕死的勁頭。”
烏鴉此時正好落在了院子里柳樹遮著的蔭地上,瞪大眼睛看著旅座。
“旅座,棄暗投明才是出路。名利固然重要,但生命更重要,旅座。”
旅座仍然用槍瞄著那只烏鴉。
“錢、權(quán)就是一個人的尊嚴,懂嗎?”
“砰”的一聲,烏鴉拍打了幾下膀子,便落在地上紋絲不動了。
石秀才打了個寒顫,結(jié)巴著說:“旅、座,槍、法——真絕?!?/p>
旅座無奈地笑了笑,“棄暗投明,這話前五年你咋不說?莫非你是……”
石秀才苦笑了一下,說:“五年前形勢不同?!?/p>
旅座用槍指著他說,“去把烏鴉撿起來。你也是一只烏鴉呢?”
秀才抖若篩糠地彎腰去撿烏鴉時,“砰”的一聲,秀才再也沒能起來,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那只被打碎了頭的烏鴉。
……
民國三十七年,寒露,旅座帶兵在蘭州會戰(zhàn)中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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