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現(xiàn)代啟示錄
→聶鑫森
在湘潭的仿古一條街——金富街,開镥鍋鋪的魯焰明,與開醬羊肉店的戈曉聲,關(guān)系十分親善。大家常把他們相提并論,稱之為“魯、戈”,諧音就是“镥、鍋”。這既是他們的姓氏,又有他們所操職業(yè)的特征。
金富街古香古色,是十年前由市政府出資建造的,所有店鋪經(jīng)營的項目,都與傳統(tǒng)的食品、日用品、文房用品和其他消費有關(guān),即便是工匠技藝,概與“時尚”無關(guān),比如修理汽車、電腦、電視、游戲機的行當(dāng),都不在此落戶。
魯焰明五十有五了,大臉膛,連鬢胡,個子粗壯,手腳也粗壯,說話像響雷。他開的“魯氏镥鍋鋪”(在湖南方言中,镥鍋就是補鍋),很不起眼地嵌在街西頭,門臉窄,堂屋小,樓上則是倉庫與臥室。堂屋即工作間,擺著小火爐、小風(fēng)箱、坩堝、小鐵勺、鐵鉗、刮刀、銼刀、三足鐵架、廢鐵、小矮桌和幾把凳子,里里外外就他一個人——還有火光中映出的一條身影。兒子魯焱三十歲出頭了,成了家,生了一個孩子,他不愿意繼承父親為人修補破鍋的手藝,而是在郊外開了一個私營鐵鍋制造廠,手下有幾十號人馬,產(chǎn)品銷量大,進(jìn)錢如流水。
魯焱常勸說父親,別干這又臟又苦還不賺錢的營生,眼下家家戶戶雖用鐵鍋,破了就扔,有誰還去用補好的鍋?那多沒臉面。他若是閑得慌,可隨時到他的廠里去蹓蹓腿!
魯焰明粗眉一豎,眼珠子鼓暴起來,吼道:“屁話!這條街上有多少熬糖、炒瓜子、花生、紅薯片、小花片、燒制豬蹄、鹵肘子、五香排骨、醬羊肉的老鐵鍋,都是上年歲的寶貝,破了能丟嗎?沒有老鍋就出不了美味。特別是戈家的那口百年老鍋,破了就要找我來镥。正如湘潭土話所說的‘一個尋鍋镥,一個要镥鍋’,誰也離不開誰。為了他們,我愿意待在這里!再說,我們相處多少年了,一見面,說起話來合味?!?/p>
兒子小心地說:“爹,我說錯了,只要你快活就好?!?/p>
“這就對了。你看看鋪面兩邊的那副我擬的對聯(lián),說的就是我的心里話:‘家傳良藝尋鍋镥;君欲镥鍋上門來?!?/p>
“爹的古文功底好,我比不上?!?/p>
魯焰明禁不住哈哈大笑。
有事沒事,喜歡來镥鍋鋪探看魯焰明的,是戈曉聲。
戈曉聲比魯焰明大三歲,五十有八了。他的“老戈醬羊肉店”開在金富街的中段,兩開門臉,鋪面寬闊,曲尺形的柜臺烏黑閃亮。站柜臺的是他的兒子戈銳和兒媳,他與幾個伙計在后院的工作間,親操宰羊、切肉、烹制、調(diào)料等工序。戈家制作醬羊肉,已經(jīng)好幾代了。戈曉聲出生前一年,他家的店鋪就公私合營了,父親成了一家肉食加工廠的工人,祖?zhèn)鞯氖炙嚊]法子弄了。一直等到戈曉聲高中畢業(yè),他父親便在家中悄悄教他如何制作醬羊肉。那時候找工作難,戈曉聲就閑在家里琢磨、操練這門功夫。到“文化大革命”壽終正寢,接著是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于是,戈家尋出好好收藏的老鍋,掛起老牌子,醬羊肉店一下子就起死回生,一經(jīng)問世便聲名大振。店子先開在城中別處,爾后再遷到了金富街。
戈家的醬羊肉,其一是選料精,采購的是北方西口的大白羊,再關(guān)在本地的鄉(xiāng)下飼養(yǎng)一段日子,制作時只取羊的前半截,其余的則轉(zhuǎn)賣給飯店、酒樓。其二是調(diào)料的配方獨特,以丁香、砂仁、桂皮、大料等為主,外加醬、鹽、香油等調(diào)味,肉質(zhì)不僅香、綿、有嚼頭,還有開胸理氣、增進(jìn)食欲等藥用功效,可做零食,可佐酒,可下飯。其三是包裝古樸、衛(wèi)生,都是用干荷葉以盛。還有兩個更重要的緣由,首先是烹制的大鐵鍋,是家傳的百年老貨,不管你怎么洗涮一凈,仍可見上面油脂閃亮;不管用清水煮多少次,煮開的水面都飄著油花;用它煮出的羊肉味道透鮮,仿佛百年美味都滲透在肉里。還有就是神奇的老湯,每次制作醬羊肉都要留幾勺濃郁的湯汁,放入儲放老湯的陶壇里,下次開鍋煮時,再從陶壇中舀幾勺老湯放入鍋中,于是多少年來老湯不斷不竭,永具名牌的風(fēng)味。
戈家的醬羊肉,每日限售二百斤,每斤六十元,不漲價,也不跌價。午夜后開始制作,天亮后開始上柜發(fā)售,近午即告罄。戈鋒曾想再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戈曉聲說:“我家就一口百年老鍋,一天只能烹制這么多!”
外地到金富街的人,都想去“老戈醬羊肉店”,問店在哪兒,有人立刻用手一指,說:“那兒!大門對聯(lián)寫的是:‘一品美味;百年老鍋’。”
戈曉聲最看重的是傳家寶百年老鍋,生鐵鑄的,敞口,直徑四尺,深淺合度,四方有耳。開鍋前,他必在廚房案子上的香爐里點燃三根高香;煮完了肉,必命人將鍋洗個干凈,再小心地蓋上大鍋蓋。原先很厚的鍋壁,在年長日久烈火的燒灼下漸漸地薄了、脆了,時不時會漏出一個洞、裂開一道縫。于是,趕忙讓人抬到“魯氏镥鍋鋪”去,請魯焰明去镥鍋——補漏焊縫,鐵鍋上留下了許多補過后的“疤痕”,一塊一塊的,像和尚的百納衣。
要補鍋的時候,戈曉聲必親自到場,表示一種禮性。
“魯兄,又要麻煩你了,海涵。請抽煙?!?/p>
魯焰明接過遞來的香煙,說:“戈兄,你太客氣了。我是镥鍋匠,做的是分內(nèi)事。我給你泡杯龍井茶,兒子才送過來的?!?/p>
“謝謝。我天天擔(dān)心呵,這鍋還能用多久?”
“你放心。哪里破了,我就補哪里,手上的功夫,我還是有把握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睡得著覺了。呵呀呀,這龍井不錯,是‘明前茶’,還都是一葉一芽的,叫‘一旗一槍’,幾千元一斤哩。魯焱是個孝順孩子?!?/p>
“再孝順也讓我生氣,他就不學(xué)镥鍋!我說莫小看了這門手藝,當(dāng)年花鼓戲《補鍋》寫的就是我們這一行,不是演進(jìn)了中南海嗎?還是戈銳聽話,硬生生就接了你的班,這才是家門有幸?!?/p>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勉強不得?!?/p>
“那倒也是?!?/p>
魯焰明坐在小板凳上,用夾鉗往風(fēng)火爐里架好煤塊,再有力地拉動風(fēng)箱,不一會,紅、黃、藍(lán)的火苗子直往上躥,火光映得他的臉膛熠熠生輝。他把燒鐵水的坩鍋置于爐火上,再從一個小木箱里抓出一把鐵碎片,丟進(jìn)坩鍋里。
“戈兄,這是上年歲的老鍋碎片,用它燒化成鐵水,來補你家的老鍋,這才叫因材而用?!?/p>
“裝裱行修補古畫,必用古代的紙和絹,達(dá)到修舊如舊的效果。兄镥鍋也遵照此理,最見匠心,對么?”
“對,你很有器識。”
坩鍋里的鐵水沸騰起來了。
魯焰明把百年老鍋,擱到三足鐵架上。他右手用鐵鉗夾起一只小鐵勺,從坩鍋中舀出一勺鐵水;左手則托著一塊隔熱的石棉布墊,布墊上放著一層炭灰。他飛快地把鐵水倒在左手托著的布墊上,并馬上把鐵水塞入鍋下的破洞處;丟開鐵鉗的右手,迅速握起一個用石棉布卷成的長圓筒,從上面壓住透過漏洞的那團(tuán)鐵水,上下一使勁,讓鐵水均勻地漫滿破洞。待鐵水冷卻,那個破洞也就焊牢了。
“魯兄,你手到病除!那邊的一個洞就大多了?!备陼月曊f。
“那就得連補四到五次?!?/p>
“辛苦,辛苦?!?/p>
“不。油煙中分明聞見醬羊肉香,讓人滿口生津,是享受?!?/p>
當(dāng)幾處漏洞、裂縫補好后,戈曉聲又遞煙過去,說:“歇口氣,你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p>
魯焰明擺擺手,大聲說:“手性,心性都順了,我要一口氣干完,停不得!”他邊說邊用鋒利的小鏟刀,把鐵水焊處凸起的“疤痕”鏟平,再用銼刀細(xì)細(xì)銼光,最后又用金剛砂紙認(rèn)真打磨一遍。他舒了一口長氣,說:“好了!可以歇下來和戈兄促膝談心了!”
戈曉聲打手機叫店里來人,以便把百年老鍋抬回去。沒有閑雜人在旁邊,他好和魯焰明開懷暢談。
“魯兄,我是俗人辦俗事,該付工錢了?!?/p>
“好。補一處十元,共五處,計五十元?!?/p>
“有一處你補了四次啊?!?/p>
“我也是一口價,就只要五十元!”
“魯兄,我沾光了?!?/p>
“笑話,我不是也賺了快樂嗎?”
“我知道你開這個鋪子,除付房租費、水電費、稅費外,就余不了幾個錢,你是真正的不賺錢賺吆喝?!?/p>
“戈兄,就為了這條街上的這些老鍋,就為了這些堅守老行當(dāng)、老手藝的人,我愿意干這行!”
“魯兄,中央電視臺有一檔節(jié)目叫《大國工匠》,你難道不是?”
“過獎了,我只是小街工匠。戈兄更是我的表率,你每天只賣兩百斤醬羊肉,多一兩都不行,為的是保證質(zhì)量,這才是傳統(tǒng)的儒商之風(fēng)!”
“慚愧,慚愧!”
這么多年來,魯焰明很少去戈曉聲的店子回訪,想吃醬羊肉,由兒子魯焱去買;想聊天吧,他知道戈曉聲耐不住會來這里。
有一次,戈曉聲委婉地問這是為什么。
魯焰明說:“你的店子大,人多勢眾,我遠(yuǎn)不如你。古人說:‘貴可訪賤,見仁者之心;賤訪貴,則顯獻(xiàn)媚之態(tài)。’請海涵。”
“魯兄,這是什么屁話,我貴了嗎?”
春去秋來。丹桂飄香中,還有半個月就是中秋節(jié)了,金富街的所有的店鋪都忙碌起來了。
這天夜晚,華燈初上。戈曉聲忽然打電話給魯焰明,說請他到醬羊肉店來,有要事相商。數(shù)步之遙,打什么電話呢?而且戈曉聲的口氣里透出難抑的焦灼,魯焰明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便急急地趕了過去。那句“賤訪貴,則顯獻(xiàn)媚之態(tài)”的古語,在此刻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醬羊肉店的門早關(guān)了。門后應(yīng)早有人等候,沒等魯焰明舉手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戈鋒,親熱地說:“魯叔叔,我爹在后院等著。我把魯焱也叫來了?!彼呎f邊把店門關(guān)了,還上了栓。
“魯焱怎么也來了呢?”魯焰明心里大惑不解。
在后院的一間休息室里,小方桌上擺著酒和菜,在場的只有魯、戈兩對父子,共四個男人。
戈曉聲的臉色很沮喪,大家剛坐下,他就急急地說:“魯兄,可不得了,下午我不在店里,戈鋒夫婦去搬動老鍋時,兒媳腳一滑,跌倒了,老鍋摔到地上,破得不成樣子了。人背時,喝口水都嗆喉嚨!”
魯焰明說:“不過是鍋破了,我是镥鍋匠,我來镥就是,你急什么?”
戈鋒用手指了指墻角的一堆碎片,說:“燒了好多年的鍋,太脆太薄,又曾補過無數(shù)次,一落地就碎得體無完膚。魯叔叔,這還能補嗎?”
魯焰明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少說也有上百成千塊大小不同的碎片,縱有鬼斧神工也難恢復(fù)原樣。他搖搖頭,再搖搖頭。
戈曉聲說:“沒有百年老鍋,醬羊肉就少了成色,這店子還怎么開得下去?天哪,天哪?!?/p>
魯焱問:“爹,你不是說只要是破鍋就可以補嗎?”
魯焰明拉長了臉,冷冷地說:“你如果能把大塊小塊拼放好,我可以來試試?!?/p>
魯焱一吐舌頭,說:“我不能,大概別的人也不能?!?/p>
魯焰明對戈鋒說:“你年輕,肯定有想法,你說說看?!?/p>
戈鋒說:“我想,這鍋即便今天不破碎,將來有一天也會破碎,有什么可悲嘆的?魯焱是鑄造鐵鍋的行家里手,就請他按原規(guī)格鑄一口鍋,醬羊肉照樣做,店子照樣開!”
戈曉聲一拍桌子,說:“用這樣的新鍋制作醬羊肉,還是那個味道嗎?我寧肯關(guān)門大吉,也不用這樣的新鍋!”
戈鋒說:“爹,你聽我說,莫發(fā)脾氣好不好?我們家的用料,選用西口大白羊不會變,是不是?”
“是?!?/p>
“調(diào)料的配方也不會變,對嗎?”
“當(dāng)然。”
“那一壇老湯還在,沒餿沒壞,這是最關(guān)鍵的,對不對?”
“沒錯。”
“那么,就算換口新鍋,味道也許差點兒,但依舊很傳統(tǒng)很正宗,人們吃得出來嗎?換新鍋的事只要保密,誰不認(rèn)我家的這塊老招牌呢?”
魯焱說:“鑄鍋的事,小菜一碟!我包了?!?/p>
戈曉聲猛地端起酒杯,仰脖一口干盡,再把杯子重重放下,眼里涌出了淚水,說:“戈鋒的話也許在理,但店門兩邊的對聯(lián)是:‘一品美味;百年老鍋?!倌昀襄仜]有了,大家看重的就是這玩意,再做醬羊肉,不是騙人嗎?我心上的這道坎怎么跨得過去!”
魯焰明掏出香煙,遞給戈曉聲一支,自己嘴上也叼了一支,打著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戈曉聲也點燃了香煙,問道:“魯兄,你見多識廣,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吧?!?/p>
“就不知戈兄肯不肯聽啊?!?/p>
“聽、聽、聽!”
“來,我們碰個杯,再干一杯酒?!?/p>
“要得?!?/p>
“戈兄,你記不記得我補這口百年老鍋時,坩鍋里融化的是我收藏的老鍋碎片?”
“記得,記得?!?/p>
“你還夸我這就像裝裱匠修補古畫,要用古紙古絹,以便修舊如舊?!?/p>
“是啊,是啊?!?/p>
“剛才,戈鋒和魯焱說到鑄造新鍋,突然讓我有了靈感。就讓魯焱去鑄鍋,原料是這口百年老鍋的碎片,還有我的倉庫里歷年收集的許多老鍋殘片,當(dāng)然還可以加少量的新金屬,用專門的爐子燒煉、熔化,再用新制的與百年老鍋相同規(guī)格的沙模澆鑄出來。這口新鍋用的主要是老鍋的原料,年代和質(zhì)地擺在那里,真實可信,也就是說它的魂還在那里,只是鑄造的工藝和時間是新的、現(xiàn)代的而已?!?/p>
戈鋒興奮起來,拍手大聲說:“這叫傳統(tǒng)的根本還在,又融入了現(xiàn)代的元素,與時俱進(jìn),好得很!”
戈曉聲橫了兒子一眼,說:“我讓你說話了嗎?”
戈鋒說:“爹,對不起,你說。”
“魯兄呀,這個主意……好,我們現(xiàn)在都是用這種觀念在做事,日新而日日新。”
“戈兄,你同意了?”
“嗯?!?/p>
“今夜良辰美景,我們哥倆要喝個痛快。魯焱、戈鋒,你們就不能休息了,抓緊去備料、制模、鑄鍋吧?!?/p>
戈鋒問父親:“店子要關(guān)門兩天,用什么理由出個告示?”
戈曉聲說:“這也要我教嗎?就說正在研制新的調(diào)料配方,休業(yè)兩日再開門迎客!鑄鍋之事,你們要守口如瓶!”
戈鋒、魯焱齊聲回答:“是!”
兩個年輕人飛快地走了。
半輪明月升上中天,院子里燈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花影、樹影飄落一地。秋風(fēng)颯颯,涼意滿襟。
戈曉聲說:“我們一手提壺、一手持杯,到院子里去行吟飲酒,如何?”
“風(fēng)雅之至!學(xué)一學(xué)李太白,但不是‘月下獨酌’,是月下雙酌!不是‘對影成三人’,是對影成六人!哈哈?!?/p>
“哈哈。魯兄,到院子里去!‘我歌月徘徊,我舞月零亂’?!?/p>
一
在城里,住房差的想一套好住房,住房小的想一套大住房,地段差的想住到風(fēng)景好的區(qū)域去。為住房這檔子事,城里人哪個不發(fā)愁!
只有雷雨生,他整天哈哈纏著腳跟滾。
“哈哈,我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三不愁住,四間正房加廳堂、廚房、衛(wèi)生間,一百三十幾個平米,而且是自己的,不怕別個眼紅!”
聽的人,特別是那些和他年紀(jì)相仿的老輩子,一個個伸長頸根,弓起腰身,不斷地點頭。
“那是的!老雷這塊寶地,在城里硬是千金難買!”
雷雨生得意地笑了,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兩塊錢一包的煙,一人發(fā)一支。然后自己從另一個口袋里抖抖索索“摳”一支“白沙煙”,叼在嘴里,劃著火,點燃,猛吸一口,噴出一團(tuán)濃濃的煙霧,洋洋得意地說:“那不是吹牛皮,你就是用一棟兩層樓的洋房子來換,我還不一定松口,這樣的地勢哪里去找!”
“當(dāng)然!當(dāng)然!”眾人像小合唱一樣整齊地回答。
確實,雷雨生有幾間好房子,磚木結(jié)構(gòu),麻石階基,四周用竹籬圍著,而且栽了幾十棵柳樹,梧桐樹。更叫人羨慕的是,房子的地段處得好。它坐落在一家機械廠外左側(cè)的一個小山包上。小山包方圓幾百平米,高不過五六丈,有個名不符實的雅號:云龍山。山前是一條作護(hù)江堤的公路,玉帶似的湘江,在公路下面緩緩地流著。這里離市區(qū)不過三里之遙,周圍除此一家機械廠外,還有幾家區(qū)辦手工作坊,既不僻靜又不喧囂。
雷雨生常常吹噓這塊“寶地”,給他家?guī)砹撕眠\氣。他和老伴都是鐵路退休工人;大崽大學(xué)畢業(yè),在外地工作;滿崽今年二十四歲,長得虎背熊腰,在市里一家派出所當(dāng)民警。留在家里吃閑飯的,只有雷雨生的爹,已是八十高齡,有點氣喘病,但身板還硬扎。
每天,這位老太爺唯一喜歡做的事,就是拄著拐杖,在臨江那面的山嘴上站上一陣,口里含糊不清地交代雷雨生和媳婦:“我百年后,就埋在這里,這是‘龍脈’,別的地方我不想去!”雷雨生是個孝子,點頭像雞啄米。
雷雨生一家過得和和睦睦,單家獨屋,不跟什么人發(fā)生聯(lián)系。不必?fù)?dān)心跟鄰舍由于一點子小事扯皮,不必?fù)?dān)心雞屎鴨糞弄臟別個的地盤。只要按月向機械廠交水電費(因為電線、水管是從這個廠接過來的),哪個也奈何不了他!
冬去春來。連續(xù)落了幾天的雨,忽然停了,太陽從云眼里露出笑呵呵的臉,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老太爺雷大林一連幾天沒出門,悶得心里慌,便咳著嗽,拄著拐杖朝山前走去。雷雨生像個貼身侍衛(wèi)一樣,慌忙跟上去,生怕他有個什么閃失。
老太爺用拐杖戳了戳山地,又說起那幾句舊話,剛講了一半,他忽然睜大昏花的眼睛,用拐杖往山下一指,問:“雨生,那樣多人在搞什么?”
雷雨生順著“指揮棒”指的方向一望,只見一些人在山下指指點點,—個三角架支在路邊,幾根花標(biāo)桿來回地晃,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雷雨生畢竟在工廠當(dāng)過幾十年工人,見過點世面,便說:“爹,那是搞測量的!”
“搞測量的,對著我們的山做什么?”
這個問題倒把雷雨生問住了,支支吾吾答不出個子丑寅卯,心里也不禁飄起一層疑云:真的,他們圍著云龍山打轉(zhuǎn)轉(zhuǎn)做什么?
父子兩個正在發(fā)呆,突然,雷雨生的老伴風(fēng)急火急地跑來,喉嚨眼里像鼓風(fēng)機一樣呼呼出粗氣,慌慌張張地說:“不好了!”
一聲“不好了”,嚇得老太爺和雷雨生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這幾年,日子過得順心順氣,喜事不斷地往屋里滾來,連門板都擋不住,好久沒聽過這樣不吉祥的話了。
老太爺哆哆嗦嗦地問:“什么事不好了?”
雷婆婆緩了緩神,才說起了根由。原來她剛才到市場去買菜,聽到幾個機械廠的工人在議論,說是廠里打的報告已經(jīng)批復(fù)下來了,要挖平云龍山蓋職工宿舍,過一向就動工,圖紙都畫好了。
這個消息,確實比東南亞海嘯還駭人。老太爺一雙眼睛發(fā)直,用拐杖連連戳著地,半句話也說不圓泛。
雷雨生一手扶著爹,額上的青筋暴起好高,吼道:“只怕由不得他們,如今上面有政策,想打我的主意,想偏他的腦殼!”
二
雷雨生一家人,一連幾天睡不安穩(wěn),吃不香甜,屋里屋外肅靜無聲。
雷婆婆從早到臉上沒個笑星子,望著那幾只肥壯的雞鴨,嘆著氣,有時還對著它們講一些誰也聽不懂的癡話。
老太爺更是魂不守舍,出月亮的晚上,他拄著拐杖圍著屋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圈,又轉(zhuǎn)一個圈。他想著他百年后尸骨該葬于何處,也想著滿孫云程討堂客要房子住,急得氣喘病也重了,喉管里呼呼咋咋響個不停,像過灘的急流水。
只有雷雨生悶著肚子急,悶著肚子想對策。他去訪了幾次茶館,向幾個曾是拆遷戶的老輩子問了個仔仔細(xì)細(xì),從拆遷補償?shù)酱u瓦牌價,從丈量方法到計算標(biāo)準(zhǔn),以及拆遷戶的住房安排……雷雨生心里有底了,他懂得了一句話:拆遷戶是天王老子,別個要攀求你,不答應(yīng)條件,不走!誰也不敢動你的房子,憲法上講得明明白白!調(diào)子唱高些,價錢喊大些。當(dāng)然這還是下策,上策是原地不動!
說一千,道—萬,這個家還是要雷雨生做主。老太爺對世事什么也不懂,雷婆婆是個婦道人家。唯一能打個商量的,是滿崽雷云程。云程生得高高大大,卻老實得出奇,厚厚的嘴唇,蒜頭鼻子,一副憨坨子相。當(dāng)然他也不是沒有脾氣,要是發(fā)起蠻來,犟得出血,不過很難得有那樣的時候。他在派出所各方面都不錯,還在讀“夜大”的電腦專業(yè)。
雷雨生已經(jīng)在心里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進(jìn)有進(jìn)路,退有退路。他又開始像從前一樣,哈哈不斷了。他到日雜店買回了一些草簾子和杉木皮,又砍了幾棵樹,剖開做了十幾根鋤頭柄粗的柱子,把那些樹杈子也削得長短一般齊。
有天夜里,雷雨生喊了云程來,吩咐道:“打個夜工,蓋幾間屋?!?/p>
云程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問:“蓋屋?不是要拆遷了嗎?”
“你懂個屁!多幾間屋,多點覆蓋面積,要他們算錢?!?/p>
“那不好,占國家的便宜。”
雷雨生火了:“有什么不好!當(dāng)今世界,老實人總是吃虧?!?/p>
云程不作聲了,在雷雨生的指揮下,一夜間在原有房子的背后,搭起了三間杉皮頂草簾墻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雜屋,又把竹籬笆往外挪了挪。完了,他拍拍滿崽的肩,說:“我在人世上能活幾年?還不是為了你!這樣好的地方哪個想丟棄!況且,你如今‘對’上了‘象’,將來桂花妹子過門來,你們住哪里?”
云程一聽“桂花”兩個字,臉都紅了。桂花是他中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如今在這個機械廠當(dāng)車工,可以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稠得像牛皮糖。岳父岳母也是這個廠的工人,對他又看得特別重。只等云程“夜大”畢業(yè),就要“洞房花燭”,結(jié)百年之好了。
萬事俱備,雷雨生穩(wěn)坐“祭壇”,心安理得等候著“東風(fēng)”,好顯一回本事。
這天,通向山下的那條小路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老太爺躺在睡椅上,曬著溫煦的春陽,雷婆婆一下一下地拉著鞋線;雷雨生眉毛跳了幾下,順手捻熄了才吸了幾口的香煙,塞到煙盒里。他扯了扯衣角,把身子挺了挺,臉色也沉了下來,儼然像一位大法官。
腳步聲漸漸地響到了階基前,領(lǐng)頭的那個,四十二三歲的樣子,白凈面皮,身材矮胖,腦殼微微向上昂起。他是機械廠基建科的廉科長,身后跟著幾個拿皮尺盤和公文包的人。
雷雨生半閉著眼,悄悄地把前面的人瞅了瞅,鼻孔里“哼”了一聲。
廉科長走到階基邊,略停了一會,就指揮起人來:“我們先屋前屋后看一看房屋的類別,然后再來量算面積。”
說完,領(lǐng)著人屋前屋后轉(zhuǎn)起來。
聽到這話,雷雨生的火氣就上來了,心里說:神仙下凡還要問土地,這屋是你的?
廉科長領(lǐng)人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階基邊,問道:“老雷,先前后面沒有屋,怎么忽然多出了幾間?”
雷雨生愛理不理地說:“你管得著嗎?我搭屋還要稟告你?”
廉科長把頭略略低了低,臉色很不好看,軟中帶硬地說:“我們廠要在這里建宿舍了,上面批了文,今天來,想跟你商量一下拆遷的事?!?/p>
老太爺兩片嘴唇抖動著,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天曉得他在講什么。
雷婆婆見狀,忙搬了幾把凳子請廉科長一行坐下,再拿出廉價紙煙,每人敬一根。
廉科長接過煙,一看牌子,皺了皺眉,說:“不客氣!我有!”忙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自己口里叼一根,再遞一根給雷雨生。
雷雨生用手一擋,回敬了一句:“不客氣!我有!”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示威似的含在口里,吸著,閉口再不說話。
這一切廉科長都看在眼里,他曉得,這一戶人家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千萬不能莽撞,要耐點煩。
“雷師傅,目前廠里職工多,住房特別困難,因此想削平云龍山,蓋幾棟宿舍樓。希望雷師傅支持我們,老工人是最聽黨的話的。我們研究了一下,你們先搬到廠里倉庫邊的臨時工棚里住一個時期,等大樓建好了,再分你一個大套間,四室兩廳二衛(wèi)一廚,又寬敞又明亮。至于拆遷費……”廉科長望了一眼雷雨生,見雷雨生的臉又板緊了,忙說,“至于拆遷費,好商量的。你臨時搭的幾間屋,一律算有效面積,國家也不在乎這幾個錢,你看如何?”
老太爺大聲咳起嗽來,分明在提醒雷雨生,不能松口。
雷雨生把身子往后一仰,打了個哈欠,說:“你那拆遷費頂個屁用!你莫想把我們當(dāng)寶耍!”
廉科長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個老工人這樣厲害。他定了定神,口氣也硬起來:“老雷,不能這樣講吧,國家要收買你的屋,未必你敢不同意?”
哪曉得雷雨生又是一個哈哈:“廉科長,憲法上都講了,私人住宅不得侵占,打官司我跟你們打到北京去!”
廉科長蒙了,半天回不上氣,那條靈活的舌頭彈動了幾下,沒講出一句話來。原先,他想得很簡單,出馬就可以成功。沒想到如今的政策,都讓老百姓搞得一清二楚。一不信哄,二不怕嚇,像豆腐掉在灰里,打也打不得,吹又吹不得!
“廉科長,回廠去吧!”聽到喊聲,他才從沉思中醒過來,抬眼一看,階基上已空無人跡,兩扇漆黑的門緊關(guān)著,像一張板緊的臉。
他站起來,對著那扇門喊道:“那好!你們要跟國家斗法,看哪個斗得贏!”
三
廉科長受了這樣大的一個侮辱,心里很不好受。他在廠里中層干部中,以干練、精明著稱,辦起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很受廠領(lǐng)導(dǎo)的賞識。
當(dāng)天回去,他向廠長做了匯報,決定來個以硬對硬,步步逼近,不怕雷雨生不哭著來求他。到那時,要讓他坐冷板凳,不敬煙,不泡茶,著著實實“訓(xùn)”他一頓,最后讓他老老實實在《協(xié)定書》上簽字蓋印。而且將來住房也不給四室一廳,搞一套舊房子打發(fā)他。
第二天,云龍山下,開來一大隊民工,人歡車跑,開始挖山移土,廉科長親自督陣。說實在話,他心里也有些慌,要是真的發(fā)生沖突,傷了人,他也擔(dān)當(dāng)不起!畢竟廠方與房主沒有達(dá)成協(xié)議,擅自動工,到底不站在“理”上.但事已到這步田地,只有這么辦了,逼拆遷戶就范!
一連幾天,移山的速度快得出奇。更出奇的是山上的雷家,居然寂寂無聲,連雷家的人也很少露面,只有房頂上那炷炊煙,早、中、晚飄蕩三次。
廉科長疑惑了,想上山去探探虛實吧,又怕被雷雨生纏住了,脫不得身。他真像站在諸葛亮擺的那座空城面前,惶惶然想不出個道理來。他也設(shè)想過,也布置過,若是雷雨生一家阻撓施工,哪怕是打人,也不要還手,任他囂張,待到事態(tài)嚴(yán)重,再向法庭起訴,告雷雨生一個“破壞施工,貽誤工期,毆傷民工”的罪名。誰知道雷家按兵不動,置之不理!
山打了一小半,已臨近雷雨生圍籬笆的部位?;h笆邊,伸出一塊兩個方桌大的石嘴子。
廉科長有些沉不住氣了。
就在這時候,石嘴上擺上了一把睡椅,拄著拐杖的雷老太爺,由雷雨生和媳婦扶著,顫巍巍地躺到睡椅上。雷婆婆坐在旁邊,納著永遠(yuǎn)納不完的鞋底。雷雨生則叼著根煙,悠然自得地站在睡椅后面,很有興致地望著清澈碧翠的湘江,把手反在背后,滿臉是笑,
鋤頭、鋼鎬猛然間停了下來,整個工地變得格外冷清。
廉科長一看這陣勢,知道不妙,用手握成一個“喇叭筒”,對上面喊道:“請你們讓開些,我們在施工!”
老太爺咳著嗽,雷婆婆納著鞋底,雷雨生噴著煙霧,仿佛沒聽見一樣。
無數(shù)雙眼睛都望著廉科長,他覺得渾身都發(fā)燒發(fā)熱,雙腳一跺,吼道:“挖!”
他想:不怕你狠!要命的就往后退!
鋤頭、鋼鎬又稀稀落落地響起來。
石嘴上的三尊“菩薩”,紋絲不動,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氣派。
忽然,雷雨生講話了,他的聲音那么亮,那么重:“廉科長,挖呀,反正我們七老八大,死了也不怕,只怕你們站不開!我在我的房基范圍內(nèi)坐著,受憲法保障,挖呀!挖呀!”
說完,又點燃一支煙,往前走了幾步,一直站到石嘴子邊上。
挖土的一個民工轉(zhuǎn)臉問:“廉科長,你們沒和拆遷戶談好,出了人命,我怕去坐牢!”邊說邊把鋤頭一丟。
其他民工也紛紛效法。
移山工程不得不停了下來,廉科長氣得口吐白沫,連躥帶跳,有生以來,他還沒碰過這樣的場面!
他想:幾個老東西,未必有精神天天來守著?未必落雨天也來守?只要你一松氣,我就指揮人挖。
但是,廉科長的想法又錯了。雷雨生一家不但精神好,而且很有耐性,即使落雨,也會打著傘來看“風(fēng)景”。
廉科長只好甩出最后一張“王牌”:聲稱目前廠里用電用水緊張,切斷了通向雷家的電源水源!
雷雨生冷笑了幾聲。
他到街上買了兩盞煤氣燈,一盞掛在廳堂里,一盞掛在階基邊的散柱上。雷家眼下不缺錢,決不會黑咕隆咚過日子。一到夜晚,山上亮堂堂的,發(fā)出不甘示弱的光輝,把個廉科長氣得只差沒吐血。
用水確實成了問題,水要到湘江里去挑,上山下山,一個來回要出一身透汗。三個老的都不行了,挑水的使命便落在云程的身上。
云程白天的工作并不輕松,晚上還要讀“夜大”,挑一家人的用水,不是件容易事。
“爹,何必呢?桂花這一向都對我發(fā)脾氣,說我心眼窄,只顧自己,連她在廠里都做人不起!搬了算了,人在世上又不是光為幾個錢!”
雷雨生說:“錢,我無所謂,我是在賭一口氣。如今是什么日子,他廉科長還想對我指手畫腳。你不愿意挑,我來挑,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和他見個輸贏!”
“他有他的難處,好多人沒房子住都找他吵。”
“你還憐惜他?哪個憐惜我!”
云程不作聲了,把水倒進(jìn)缸里,倒得太猛,水花沖了自己一身。
要說雷雨生膽大包天,無所畏懼,那也是假的。他不怕廉科長,但最怕借故上山來轉(zhuǎn)悠的機械廠職工,那些臉龐,那些眼色,他全看見了。而他最怕的是在這些人中,出現(xiàn)他未來的“親家”,那才丟臉哩。
雖說云程和桂花自小要好,但真正確定關(guān)系還是不久前的事,親家之間還沒有正式來往過,不過彼此都還熟識。他唯一的辦法是躲避,把門關(guān)緊,眼不見心不煩。有時,他又忍不住要從窗子里往外看,奇怪的是,人群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桂花的爹和娘。這樣有關(guān)機械廠的大事,他們都不來看看,一定是有名堂,要么是來了怕他不好意思,要么就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如果是后一種情況,那就太不妙了。一旦他們動了氣,掐斷了這門親事,他如何向兒子交代?他想:我在跟誰賭氣,跟錢?不是。跟廉科長?有一點,好像我是他手下的什么人,打個噴嚏就要喊下雨,他不會跟我好好商量,講幾句暖人心的話?我雷雨生也是上頂天下著地的人,爭的就是這口“人氣”!
四
雷雨生鼓起勁爭這一口“人氣”,相持了二十來天,工地上鴉雀無聲,完全癱瘓了。廉科長每天到工地竄幾次,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雷雨生居高臨下,吸著煙,像欣賞一頭困獸。
但很快“后院”就亂了起來。
老太爺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住這乍暖乍寒的早春氣候,一不小心著了涼,氣喘病又犯了,喉嚨眼里扯氣不贏,熬湯煎藥,一家人忙著侍候他。
雷婆婆是個節(jié)儉慣了的人,每晚望著兩盞明晃晃的煤氣燈,心痛得不得了,開始怨三怨四起來。
云程每夜要復(fù)習(xí)功課,燈吊得太高,光線弱,加上挑水累得腰酸腿疼,也咕咕噥噥地埋怨不休。
“咳……咳咳,再這樣搞下去,咳咳……我的老命……都會貼上,咳咳……前世造了孽……”
“一晚要燒這樣多煤油,家里有金元寶也擋架不住,老雷,莫拿鈔票出氣?!?/p>
“爹,這幾擔(dān)水爬坡上坎,幾多不容易,害得我白天上班腳都打顫?!?/p>
雷雨生望著幾個“老兵小將”,心里又是惱火又是委屈,大聲說:“都沖著我來,我為了哪個?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一甩手,沖出“包圍圈”,奔出了屋。
他在階基上來回踱著步?;匚堇锶グ?,那是—分鐘都待不住的,怨言怨語可以埋到齊頸根。出去走走吧,又不曉得到哪里去好。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忽然,他想起“親家”來,眉毛一挑,對,到那里聊天去!
雷南生下了山,順著機械廠的圍墻,朝家屬區(qū)走去,剛才的煩惱丟得一干二凈。他想起了桂花,那是個好妹子,懂理知事,云程能找上她,是前世修的福氣。桂花早就搭信來,說她爹娘歡迎他去走一走,他一直未能應(yīng)約,今天就算是“正式訪問”吧,也莫讓人講他是故意“裝大”。
一走進(jìn)家屬區(qū),雷雨生悠閑地東張西望。第一個感覺是“擠”,第二個感覺是“亂”。這里除僅有的一棟四層樓外,其余的都是一排排低矮的油毛氈蓋的棚房,像積木一樣。大人喊,細(xì)伢子叫,鍋鏟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子晟槠疬@些素不相識的工人來,住得太擠了,不砌新宿舍怎么行?
忽然,他發(fā)現(xiàn)許多人在他背后指指點點,悄聲地談?wù)撝?,他覺得后脊梁上有些發(fā)熱。
有人喊了一聲:“雷伯伯,你老人家來了?”
桂花從后面跑上前,很親熱地喊著他。他把頭仰了仰,覺得心里甜絲絲的。
不一會,桂花領(lǐng)著他來到了自己家里。
這是一間只有十幾平米的棚房,擠得不能再擠了。門邊放著一個煤爐子,里邊放著—個書桌,一張平頭床和一架雙層木床。桂花的爹坐在床邊抽悶煙,桂花的娘忙著炒菜,桂花的弟弟在做作業(yè)。
雷雨生皺了皺眉頭:這叫什么宿舍?虧得還住著一家四口,像發(fā)豆芽葷一樣,還抵不得我一間偏房!
他剛站到門邊,桂花的爹就看見了他,忙不迭地把他迎進(jìn)屋里來,遞煙,泡茶,一個人動,滿屋子的人都閃讓著,團(tuán)團(tuán)地轉(zhuǎn)。
“親家,就這一間?怎么住得下?”
“嗯?!惫鸹ǖ牡鶉@了口氣,“有什么辦法呢?第一批新宿舍本來我是有份的,可遲遲動不了工?!?/p>
雷雨生的心猛然一跳,嘴巴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來。
“爹,莫急,你老人家不住上新屋,我就在這里陪你一輩子,這里好得很呃,夏暖冬涼!”說完,桂花又是一陣脆亮的笑聲。
桂花的爹嘆了口氣,說:“這么多人眼睛都望穿。只要拆遷戶愿意搬,我寧愿給他磕幾個響頭。一個人活在世上,總不能只想著自己!”
說完,有意無意地盯了雷雨生一眼,雷雨生埋著頭拼命吸煙,這滋味太不好受了。
這時,隔一層薄板壁的鄰家,突然哐啷一聲,接著傳來細(xì)伢子尖厲的哭聲,大約是奔跑時碰倒了凳子,重重地摔了一跤。
一個女人尖叫起來:“死鬼!你也不照看一下細(xì)伢子,看,手都碰出了血。乖乖,莫哭,只怪你爸爸這個鬼廠,連宿舍都沒有!”
丈夫也是個不示弱的人,反唇相譏:“我們廠還準(zhǔn)備建宿舍,只是那個拆遷戶打岔,才停了工。你們廠呢,連建宿舍的音訊都沒—個。哼!”
這一聲“哼”,發(fā)音特別重,女的大約感到受了侮辱,嗚嗚地哭起來,而且把滿腔怨恨都發(fā)泄在“拆遷戶”上。
“這個拆遷戶,只顧自己,不想別個,沒有一點良心!他要遭子孫罵遭子孫咒!嗚嗚……”
聽到這里,雷雨生的腦殼“嗡”地一聲巨響,這句話震得他五臟六腑翻了個邊。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哪個活在世上不圖留個好名聲給子孫后代。難道就為了一棟房子,讓別人指著脊梁骨罵?鬼迷心竅呀!我跟廉科長賭狠,把整個工程的進(jìn)度打亂了,這是犯眾怒的事喲。他們盼房子頸根都盼長了幾寸!唉!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我黃土都埋到胸口了,還讓人評頭品足,太不值得了!罷、罷、罷!休、休、休!
雷雨生再也坐不住了,顫巍巍地站起來,也不告辭,也不道謝,滿臉羞愧地竄出屋,像逃命一樣走了。
五
第二天早晨,廉科長又風(fēng)急火急趕到工地,朝山上一看,怪,今天石嘴上連個人影子也沒有,雷雨生玩的什么花招?
正猜疑,一個工人跑過來,喜滋滋地說:“廉科長,你想了個什么法子,讓雷雨生一家搬了?”
“什么?雷雨生搬了家?”
“昨夜搬了一個通宵,他滿崽的派出所里來了好多人幫忙,桂花也在那里督陣,你還不知道?”
廉科長一下子如墜五里霧中,慌忙連蹦帶跳跑上山去,他不相信雷雨生會突然“撤兵”,《協(xié)定書》上還沒簽字蓋印,條件還沒有談妥哩。
他在房子四周轉(zhuǎn)了幾圈,果然人去屋空!他用手?jǐn)Q了一下大腿,看是不是在發(fā)夢癲。
屋后新搭的那幾間屋,已經(jīng)拆了。廉科長又一次蒙了:那是有效覆蓋面積呵,雷雨生難道也不要了?
他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里面確實空蕩蕩的,一物不存。
雷雨生一家真的搬走了。
廉科長走出屋子,站在階基上,像個木菩薩,發(fā)了半天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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