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布焰火
→程相崧
一
程寶貴今天要出趟遠門。
那地方原本不遠,就在他原來的小村?,F(xiàn)在,小村的地被征收了,他們被安置到了縣城,離那地方就遠了。那地方的土地被征收之后,雖然離城里還是那么遠,卻也就不能算作農(nóng)村了,只能算作郊區(qū),或者按照文件上的說法,叫做“化工園區(qū)”。那化工園區(qū)干些啥,當?shù)厝瞬恢溃豢吹皆簤饋砹?,高高的像監(jiān)獄,院墻里修了些高煙囪,架了些鐵管子。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園區(qū)里的一個廠。據(jù)說,那個園區(qū)以后會發(fā)展得很大,那個地方,以后也會變得很繁華。大到什么程度,繁華到什么程度,他想不出。因為,現(xiàn)在園區(qū)里企業(yè)還不多,建成的幾個也還只是個雛形,有的只是個空架子,有的剛剛投入生產(chǎn),所以,從縣城到那里,就還沒有開通專門的公交線路。跟從前一樣,二十里的路程,打出租車,得幾十塊錢;騎電動三輪,就得大半個小時。
他早早起了床,洗漱完,點上燃氣灶,燒上水,準備下點兒面條。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烤得鍋里的水發(fā)出“吱吱”的響聲。他小心翼翼地切了點兒蔥花、姜末,又切了個西紅柿。他覺得刀“當當”的有點兒響,小孫女還睡著,他怕吵醒了她。他在炒鍋里淋了點兒油,將蔥花姜末迅速往里一放,香味瞬間在空氣中翻滾起來。這邊爆好鍋,那邊水也開了。他把面條下進鍋里,倒下蔥姜西紅柿炒出的湯汁,又敲了兩個雞蛋,在那兒等著。他平時做飯,都是打一個雞蛋,撈到孫女碗里,也夠她一天的營養(yǎng)了。今天,因為自己有重要事情,要耗費體力,還要耗費腦力,他就給自己也敲了一個,補一補,也算提前犒勞一下。面條是他之前搟的,凍在冰箱里,為的吃時方便。小孫女在上小學一年級,時間緊,有時候現(xiàn)搟來不及。小孫女就愛吃他搟的面條,從商店里買的掛面她不吃,他也不想讓她吃。他盯著湯鍋,等面條在水里滾了幾滾,覺得差不多了,便把雞蛋下了進去。他熄了火,把面條給小孫女撈出來一些,盛在她的小碗里,沒有加湯。湯加早了,等孩子起來時,就不好吃了。
他給小孫女盛了一碗,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端到餐廳里,涼著,便到臥室去叫孩子。
他的房子不大,兩室一廳一衛(wèi),八十六平,住他祖孫倆也綽綽有余了。他剛剛搬進來時,對客廳啊,臥室啊,餐廳啊這樣的說法有本能的抵觸。從前,在農(nóng)村住著時,就是一個小院兒。一個過道門,門樓或高或低,或大或小,走進去之后,就是幾間正房,幾間偏房。正房叫啥哩?叫堂屋,堂屋的中間一間,正對著房門的,一般也就叫做中堂了。中堂里一般掛幅字畫,擺張條幾,講究些的,還會有張八仙桌、幾把椅子。逢年過節(jié),家里來了親戚朋友,都要讓進中堂里坐下,泡壺茶,抽支煙,把一年的酸甜苦辣說道說道。這中堂的作用,大約也就相當于城里人的客廳了。
那廂房哩?在農(nóng)村,如果東廂房做著廚房,那么西廂房一般住著年輕人,或者充當倉庫。城里人也有廚房和倉庫,不同的是廚房雖然講究,卻總要小些,而倉庫也不叫“倉庫”,變成了“儲藏室”。糧庫、水庫,還是“庫”大氣不是?這名字一變,就帶了許多的小家子氣。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從前,秋天莊稼收獲了,農(nóng)具入庫,歇一個冬天,等著過年,真是美滋滋的日子啊。莊稼人農(nóng)具多,小的鐵锨、木锨、抓鉤、鋤頭,大的板車、水泵、犁子、耬車,那時候都能入到庫里?,F(xiàn)在怎么辦?儲藏室里塞不下,只好扔了,只好當破爛賣掉。
這些都還好說,最讓人琢磨不透的是餐廳這個說法。寶貴老漢記得,在農(nóng)村的時候,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爺兒們家,都是端了飯碗到院子門口去吃,到村口的歪脖子樹下去吃,那算啥?算集體食堂嗎?
他瞎琢磨著,來到那個朝陽的單間,那個叫臥室的屋子,小孫女還沒有醒來。云兒,云兒,他故意粗聲大嗓地喚著,鞋子重重地踏著地板,想要盡其所能地吵醒她。小云果然翻了一個身,但沒有就起,也沒有吭聲,而是又伸展著胳膊,仿佛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睡去了。他心里明白,其實云兒并沒有睡著,她只是懶得起,有些賴床。他便爬到床上,用嘴巴往她耳朵眼里哈氣兒。他猜得沒錯,孩子果然沒有睡著,癢得“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往她腚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說趕緊了,該起床了,爺爺送走了你,還有正經(jīng)事兒呢。
他跟孫女住的這個小區(qū),算是一個回遷小區(qū),住的大部分都是農(nóng)村人。小區(qū)在城市邊上,孩子上學倒也方便,騎著電動三輪,不出十分鐘就能到。小云在那邊自己穿衣服的時候,他就端起自己的那碗面條,三下兩下扒拉完了。小孫女已經(jīng)會穿衣服,就是有時候鞋帶還系不太好。小云洗了臉,刷了牙,在飯桌前吃飯的時候,寶貴老漢就收拾好了孩子的書包和水杯這些該帶著的東西。他收拾好小孫女的東西,就走到衣柜上嵌的那面大鏡子前,照了照。那衣柜是女人嫁給他的時候帶來的嫁妝,女人年輕的時候,每次出門都要到這鏡子前照一照。他盯著鏡子里那個人,心里對自己說,如果我是老板,我會不會招聘個老家伙給我干活呢?他這樣想著,自己先搖了搖頭。他盯著那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那臉跟上面的一頭黑發(fā)似乎有些不相稱。那一頭黑發(fā),是他前幾天拿定了主意去應聘這個職位的時候,去外面理發(fā)店染的,花了三十塊錢。在剛才小孫女還沒起床的時候,他還特別仔細地刮了胡子,沒有了胡子之后,他覺得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二
程寶貴把小孫女送到學校之后,便騎著三輪車,往農(nóng)村老家的方向,或者說向那個廠子的方向開去。他騎在車上,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因為他竟然感覺自己呼吸有些困難,心臟也跳得厲害。他這輩子,并不是沒見過世面。年輕時在唐山當了五年的兵,復員之后又在縣運輸隊幫忙開車,后來回到村里,還干過一屆的支書。這輩子,除了沒參加過高考,啥沒干過?今天,去一個廠子應聘一個小小的門衛(wèi),竟然緊張成這個樣嗎?那張招聘門衛(wèi)的啟事,他是在接送小孫女的時候,在一個電線桿上看到的。一開始,他沒注意,后來看到地址,心里一熱。那地址欄里分明寫著:原程莊。程莊就是他原來的莊??!就是他領著一家老小過活的莊?。【褪撬斶^支書的莊??!雖然地圖上沒有了,卻還沒有被人忘記。
他的眼眶莫名地一熱。
從前,他是單知道他原來的那個莊用鋼皮圍上了,里面長滿了荒草,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有人在那里建了個廠。他又將那招聘啟事看了一遍,那上面說,招聘保安兩名,主要工作是出入登記、日常安全、防火防盜等,薪資面議。他想了想那廠子離縣城的距離,覺得雖然不近,但有了電三輪,還是可以。來回幾十分鐘,一早一晚的,接送孩子并不耽誤。如果晚上需要在廠子里值班,把孩子接到那里去住也可以。唯一的不便是,他中午沒法回來,孩子只能在學校里吃。這其實跟從前差不多。從前他每天也都不閑著,在外面打些零工,扛扛蒜袋子,剝剝蒜皮兒,中午也沒法給小云做飯。
有一件事,他一直有些忐忑,那就是自己的年齡。人家招聘啟事上其實并沒有說明年齡限制,可他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太老了。六十八歲,眼看著奔七十的人了,還能不能做好一個保安呢?他覺得,如果放到前些年,他剛剛六十掛零的時候,一定行的。那時候,身體雖然跟現(xiàn)在差別也不大,但他還繃著一股子勁兒呢。他六十四歲那年,兒子爭氣,弄了個塑料大棚,種了葡萄、草莓、藍莓這些水果,一年也能弄個一二十萬,不差錢。他心里也就漸漸松懈下來,那感覺,仿佛自己已經(jīng)退居二線,以后的生活就是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了。誰能想到征地后,兒子竟然染上了好賭的毛病,輸盡了補償款不說,連從前的積蓄也輸了個一干二凈。那些日子,村里人有了錢,又沒事做,整天聚在一起賭博。兒子輸了錢不甘心,就偷偷借了高利貸。因為這,兒子欠了多少外債,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很快那些追高利貸的人就成天上門要債了。他想要報警,還沒來得及,兒子就用一瓶農(nóng)藥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兒子死后,兒媳就走了,撇下個女娃兒,當時才四歲哩。他在兒子死了、兒媳跑了之后,緊了緊手臉,心想這輩子余下的時光,恐怕要好好地重新規(guī)劃一下了?,F(xiàn)在,兒子跟兒媳的結婚照還在房間里掛著,他每回看見都要在心里問一句,現(xiàn)在啥世道哩?沒情沒意嗎?
他帶著孩子出門的時候,緊張得額頭上就有些冒汗。小孫女跟他一起下樓,似乎發(fā)覺了爺爺今天有些怪怪的。她盯著爺爺看了幾眼,問:
“爺爺,你今天有情況?”
“沒有?!?/p>
“爺爺,中午還接我不哩?”
“你自己在學校吃?!?/p>
程寶貴騎在三輪車上,心里盤算著,現(xiàn)在小孫女六歲,他六十八歲,自己還能供她幾年。過些年,等到她十六歲上高中,他就七十八歲了。她二十二歲大學畢業(yè),能養(yǎng)活自己的時候,他也年近九十了。他想到這里的時候,莫名地就有些傷感,心里說,自己能活到那個歲數(shù)嗎?他這樣騎了一段,心里又給自己打氣說:你行,你一定行的。你沒看見村里程巨淵那個老家伙,八十多歲了還騎自行車去地里割草哩?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三輪車不是騎得飛快嗎?不是跟個小伙子也沒有多大區(qū)別嗎?你剩下這幾十年,一定要好好活,只要好好活,還早著哩!
他一出城,心里就有些恍惚,認不得了,實在是認不得了。道路很寬,車輛也不多,他分不清是省道還是國道,他只能憑借一兩個參照物——一個殘存的破舊水塔,一棵擰著身子往空中長的古樹,來辨別這里是李莊,那里是王莊,那里是趙莊。這樣走了一段,他感覺程莊近了,奇跡般,憑著感覺,沒憑借任何參照,他來到了從前的程莊,來到那個剛剛建成的廠子前。那廠子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他到了廠子里,應聘的人不多,除了他之外,還有四個在那里等著。他下了車子,知道自己來得還不晚。他下車跟那幾個人打了個招呼,問了問,都是附近莊上的:兩個年輕些的,四十來歲,因為家里負擔重,沒有出遠門打工;另外兩個,比他還要老些。這種情況,讓他心里有了底。
他們站著說了一會兒話,便有人領著到了一棟辦公大樓前。上了樓,到了二樓的走廊上,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會議室。領著他們的那人讓一個先進去,其他人在外面等。輪到他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面已經(jīng)有幾個領導模樣的人端坐著了。他往那里一站,那些人的目光便刀子一樣切過來,直把他切了一半。
他聳了聳身子。
“姓名?!?/p>
“程寶貴?!?/p>
“多大了?”
“六十六歲?!?/p>
“你身份證是六十八?!?/p>
“那是虛歲?!?/p>
“吸煙不哩?”
“不吸。”
那些人拿著他的材料,翻看著,小聲議論著。
“你想一個月多少錢?”
“一千八,不……一千五也行?!?/p>
那一刻他不知道為什么,那樣急切地想要應聘上這份工作。他原想一千四也行的,想了想還得給他的小孫女交學費,加上其他花銷,每月一千五已經(jīng)夠拮據(jù)了。
那些人沒有馬上就答復,又問了些別的,就讓他走了。
程寶貴騎著三輪車往縣城回的時候,心里有些悲哀。他想,老了老了,真是做不動其他啥活了。若不然,他怎么會為了掙一千來塊錢,一天到晚熬在這兒呢?在蒜廠里給人扛蒜袋,一天就能掙個百十塊,一個月下來,至少也有三千塊錢的進賬。那活兒來錢,可也累。一天下來,腿也疼,腰背也疼,常常疼得整晚整晚睡不著。
有些外村的人看他這樣拼命,就勸他,老哥哥,上頭賠了你那么多,頓頓羊肉湯泡饃,吃到死也吃不完,你拼上老命干啥哩?他不能說兒子賭錢的事,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著。他這么大歲數(shù),有時候煩了,真不想活了,可他不是一個獨人,他還有小孫女小云哩。小云今年才六歲,這輩子還長著哩,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哩。趁著現(xiàn)在還做得動,多少做些,省著花。
他在回家的路上不禁又想起兒子來了。那年,上頭下了文件要收回村里土地的時候,兒子剛剛弄起來塑料大棚,葡萄、草莓、藍莓,種得正起勁兒。兒子是好樣兒的,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回到村里,沒給當?shù)膩G臉。兒子的大棚干了沒兩年,剛剛收回成本,還小賺了一筆,如果他能活著,等著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家掙哩。
他實在想不到,這樣好好一個兒子,后來能迷上賭錢。兒子欠下外債之后,每天晚上都會有人來要錢,氣勢洶洶的。后來,兒子就跑了,一個多月沒有音信。他再次見到兒子,已經(jīng)是在一百里外的一個出租屋里。兒子靜靜地躺在地上,手邊扔著一瓶喝光了的農(nóng)藥。
他走上前去,辨別出那張蒼白的臉時,跺了跺腳,往那張臉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那一刻,他不知道為什么那樣恨眼前躺著的那個年輕人,那樣恨那個身材模樣都跟自己有些相像的可惡的家伙。這個可惡的家伙,程寶貴心里想,他把一個家全扔給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多不地道哩?他多狡猾哩?
“你作死。”他罵了一句。
程寶貴罵完兒子,暈暈乎乎地走出小屋。他跟從前比,變得甚至有些輕松了,如釋重負一樣。那天,他簡單處理了兒子的后事,騎著三輪車,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轉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一邊騎車,嘴里一邊罵罵咧咧:你個短命的娃兒,你可把我害死了!你把你爹坑壞了!
現(xiàn)在,他還沒有安葬兒子,兒子的骨灰仍舊在家里放著,放在那個小罐子里,黑黑的小罐子。這么長時間,自己該給兒子好好地安個家、找個窩的。他明白,這是他做父親的責任。他也去許多公墓看過,問過價格,選過位置,可是,每次他都不忍心,不舍得把娃兒孤零零地留在那兒。從前,村里人的骨殖都是埋在自家的責任田里。如果還能那樣,多好?他每天干活,干累了,就可以跟兒子坐在一起,說說話。
現(xiàn)在,兒子還是在他原來的臥室里。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變成了那長方形盒子里的一抷粉末。那盒子很好看,外面雕刻著牡丹、芍藥等百花圖案。在盒子上方的墻上,掛著兒子的大幅照片,黑白的。兒子的眼睛很亮,黑白分明。每天,他都會上上下下打量幾遍。
三
程寶貴到那個廠子上班之后,才發(fā)現(xiàn)廠子里的一片空地上,有一棵桑樹。他不知道那塊地是不是他們家從前的責任田,但那桑樹跟從前他家責任田里的那一棵一模一樣。
他記得,那時候多好啊,女人還沒有得病,不但沒有得病,還那么年輕。他、女人、兒子,三個人在玉米地里干活。玉米那樣茂盛,又寬又厚的葉子大刀一樣。玉米林子密不透風。三個人在玉米地里割草,熱了,累了,就鉆出玉米地,坐在桑樹底下歇一歇。桑樹下有風,桑樹那么大,婆娑出一地的陰涼。玉米高了的時候,樹上的桑葚也熟了,紫的,黑的。兒子就爬到桑樹上,夠桑葚吃。桑葚個頭那樣大,吃到嘴巴里那樣潤,那樣油,那樣酸,又那樣甜。兒子那樣貪吃,每回都吃得醉倒在桑樹底下。
在他的記憶中,兒子從蹣跚學步起,就在那塊地里活動了。那年,兒子剛會走路,跟著他娘到地里來。程寶貴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年地里種的是瓜,西瓜、甜瓜、菜瓜。剛剛栽種瓜苗的時候,兒子也跟著到地里來了。別人家那樣小的孩子,在地里瘋跑,常常踩壞了剛剛栽種的瓜苗兒。他也有一樣的擔心,可是,那天兒子到了地里,顛顛兒地跑來跑去,卻不往瓜苗上踩,似乎知道護著瓜苗,愛著瓜苗哩。他跟女人在地頭上看著,笑得合不攏嘴。他在心里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娃兒長大后縱使出息不了,至少也是個好樣兒的莊稼人。
那年,兒子一個春夏跟著大人,全在那塊瓜地里。五月里,菜瓜坐了紐兒(結出小瓜)。菜瓜總是比甜瓜開花早些,坐下紐兒就能吃,跟甜瓜不一樣,也不苦。那一次,他在地這頭蒔弄著西瓜秧,遠遠地就看見兒子在地那頭摘了一個菜瓜紐兒,坐在畦埂子上,在那里偷吃哩。他就喊了女人,兩個在這頭邊看邊笑。
兒子小學初中成績還好,高中就不行了,沒考上大學,去了外地打工。那時候,女人是那樣健康,寬寬的肩膀,大大的腚盤兒,一頓飯能喝三碗湯。誰能料到,人沒活到六十就早早地走了哩?兒子從外面回來,在自家那塊責任田里埋了他娘,就不走了,在地里建了大棚,開始種葡萄。兒子喜歡葡萄,喜歡草莓,也喜歡藍莓。兒子說,過幾年,他還要在塑料大棚里種蜜柚,種火龍果。兒子說,有娘在那兒看著,他種啥都能種成,他種星星能結星星,種月亮也能結月亮……
當然,村里各家地里的墳都還是遷走了。每個墳頭補貼五百,然后在縣里統(tǒng)一批給的公共墓地安排一個位置。程寶貴在那廠子里沒干幾天,就到公共墓地里給女人燒了一回紙。一來,他把自己找到新工作的事兒跟女人說了說;二來,這年的清明節(jié)也快到了。他跟人打聽了,清明節(jié)廠子里不放假。清明節(jié)上墳的多,上墳就燒紙,他們保衛(wèi)科到時候要加大力度,加強巡邏,謹防煙火。
程寶貴到廠子里工作了一段時間才知道,他們保衛(wèi)科的重要工作之一,便是嚴防煙火。廠子里生產(chǎn)啥雖然沒人說,可不準吸煙、不準見明火,卻是三令五申、掛牌警示的。這樣,清明節(jié)不放假,還要加班加點、加強巡邏,他倒也是從心里能夠理解,也能接受。他早早地去看了女人一趟,買了幾樣好吃的,燒了兩卷紙錢,撒了一瓶白干。他蹲在那兒,想到了好多事,心也隨著通紅的火焰一跳一跳的。從女人的墓地回來之后,他心里還難受得要命。那公共墓地寸土寸金,不像從前在自家責任田里,愛堆個多大的墳頭就堆個多大的墳頭。那里只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水泥框,里面剛好放了裝著骨灰的罐子,外面擺一個牌位,顯得有些寒酸。他看到女人這樣的歸宿,心里不是滋味兒。
當然,你如果想給亡人一個好一點兒的環(huán)境,也可以花大價錢買商業(yè)墓地。一千、兩千到數(shù)萬元不等,任你挑,就像活人在這個那個小區(qū)里挑房子一樣。程寶貴知道,這些天,單是程莊的人,就有好些已經(jīng)重新買了墓地,打算在清明節(jié)這天請來和尚、道士、樂器班,熱熱鬧鬧一場,為又經(jīng)歷了一場劫難的他們,慶祝找到個更好的歸宿。村里人都得到了數(shù)額不等的賠償款,只要有這份孝心,現(xiàn)在做這個事情從財力上來說都還不難。程寶貴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也盤算了一下,便從心里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些年,國家重視傳統(tǒng)文化,清明節(jié)也成了法定節(jié)假日。小孫女小云清明節(jié)這天要放假,放了假,他不能回家陪她,就只能把她接廠子里來。這樣,清明節(jié)的前天傍晚,他便跟廠子里告了一個晚上的假,到學校里來接孫女。
“爺爺,清明節(jié)放了假干什么?”孫女一出校門,就纏著爺爺問。
“寶貝孫女,爺爺這兩天忙。明天一早,你就跟爺爺一塊兒去廠子里值班行嗎?”
“好!好!”孫女高興得不行。
從在廠子里上班之后,寶貴陪孫女的時間就少了,他從心里感到對不住孫女。這天晚上,他想領著孩子去吃點兒好的。小云平常最喜歡吃火鍋,但他覺得那東西死貴,還不實惠,便很少帶她去。他看孩子這樣懂事,便想犒勞她一下。程寶貴用三輪車帶著小云,到了小區(qū)附近新開的一家火鍋店。爺孫兩個到了火鍋店,找了個位置坐下。這家火鍋店剛裝修不久,電磁爐火鍋桌,紅色的靠背椅,環(huán)境顯得優(yōu)雅安靜。爺爺愛吃辣,孫女不能吃辣,就要了個鴛鴦鍋。爺爺領著孫女,去選了兩包肉片,幾樣蔬菜。小孫女吃著吃著,忽然跟爺爺說:
“爺爺你看你看,那火苗多好看。”
爺爺順著孩子的手望去,原來在火鍋店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些仿真火盆。那下面其實是黑色的塑料盆子,里面有一些紅色的布條兒,里面肯定是有小燈泡,還有小電扇啥的??傊?,那布條飄搖著,抖動著,紅彤彤的,就像燃燒著的火苗。
“爺爺,好看不?”
“好看?!?/p>
程寶貴看著那些幾乎能夠以假亂真的火盆,覺得挺有意思。那火焰那樣紅,那樣艷,比真的還要好看,這樣的裝飾倒跟火鍋店的氛圍十分融洽。他看了一會兒,問店里的服務員:
“你們這些火盆怪好,是從哪兒買的哩?”
“你說這裝飾火盆?經(jīng)濟園里就有,叫吊式仿真焰火,也叫電子掛式布焰火,二十塊錢就能買一個。”服務員笑笑說。
“爺爺給你買一個好不好?”程寶貴說。
小孫女沒想到爺爺這樣慷慨,驚訝地望了爺爺一會兒,高興得拍起手來。
四
小云從床上起來,頭一件事就是找那個布焰火。
那焰火盆兒,是昨天他們從火鍋店出來后,到經(jīng)濟園里一家裝飾燈具店買的。那燈具店里啥好玩的都有,萬圣節(jié)的南瓜燈,圣誕節(jié)的小彩燈,爺爺都沒買,爺爺只買了這樣一個焰火盆兒。那盆兒剛剛買來的時候,還沒有接上電源,布條子是死的,燈是暗的,風也一動不動。
“爺爺,我想讓火著起來?!毙O女說。
“這事兒簡單?!?/p>
程寶貴拿著那個黑色的塑料鍋,端詳著。鍋里面有兩個聚光燈,幾個出氣孔,還有兩根電線。店里的人說,因為這種燈往往是商店里用作裝飾,成組地買,需要串聯(lián)在一起,也就沒安裝單個的電源,如果想讓孩子拿著玩兒,回家安裝一個電池就行。他在路上就想,上哪兒弄個電源去呢?他一開始想買一個來著,后來想起老伴兒還在的時候,經(jīng)常聽的那個小收音機。那小收音機從女人走了以后,就一直沒動過,放著也沒用,正好現(xiàn)在可以利用一下。從前,女人身體沒病,能干活的時候,自然沒時間聽收音機。后來病下了,兒子就給他娘買了那收音機。他拿定了主意,就領著孫女回了家,回家之后,又有些猶豫,心想,女人活著時候的東西,現(xiàn)在為了孫女的玩具,把它拆了,好不好哩?他想了一下,覺得也沒什么不好,女人最疼這個孫女,就算女人活著,她一準也同意的。
程寶貴想到這兒,拿來螺絲刀和鉗子,小心翼翼卸開外殼,里面的五臟六腑就都露出來了。
“電池,那就是電池?!睂O女指著一個藍色的圓滾滾的東西說。
程寶貴點了點頭,開始卸電池。他找到了輸入和輸出的電線,這兩根電線,自然要剪斷,并且要盡可能留得長一些。這個不難。電池是用膠粘在收音機殼上的,要再弄下來就要費點兒勁了。他沒想到這么難弄,后悔沒花上幾塊錢從外面買一個。他找了一把給孩子削鉛筆的小刀,在膠上來回劃拉了幾下,不行。他又扔了小刀,用螺絲刀往下撬。他撬了一陣,覺得電池有些松動了,卻還是拿不下來。他覺得真是比壘屋時撬石頭還難。
從前,這樣的活兒都是兒子做。家里燈泡壞了,電視機壞了,孩子的電子玩具壞了,都是兒子拿螺絲刀修理。兒子上學時物理好,愛搗鼓小東西。他想著兒子,好不容易把那電池撬了下來。他心里一陣歡喜,小孫女也高興地拍著手。他又拿出那個黑色的鍋,試圖將電池按到里面,這個做起來簡單多了。他接上了線頭,兩個圓形的聚光燈亮了,風也一下子吹起來,揚動布條,紅色的火焰也就“燃燒”起來了。
“爺爺好棒?!毙∨⑴闹终f
程寶貴給小孫女端上早飯,一人一碗豆沫湯,外加一根油條,一個雞蛋。這樣的早飯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顯得有點兒豐盛。小孫女有滋有味地吃著,吃完了早飯,那邊爺爺也已經(jīng)把三輪車準備好了。小孫女自己把碗筷收拾好,端到水管前沖洗干凈,把那個布焰火抱在懷里,要下樓。
“你等等。”寶貴說,“那燈我拿?!?/p>
“爺爺,我干啥事兒?”
“你到屋里去,把桌子上那個瓦罐抱出來?!睂氋F說著。
小孫女一愣,她聽爺爺說了,那瓦罐里裝的是爹。她對爹有些模糊的印象,爹那時候似乎整天把自己抱在懷里,親著,鬧著。忽然有一天,這大活人就沒了,她到處找,找不到。爺爺說,爹變小了,爹鉆進了這個瓦罐。她就驚奇得不行,心說爹是孫悟空嗎?可以變大變小,可以鉆到瓦罐里去?爺爺不讓她再問,也不讓她碰那瓦罐,更不讓她打開那罐子蓋兒。那個罐子一直以來就放在客廳里的一張桌子上,那桌子上擺著幾個相框,還請了一尊菩薩。爺爺沒事就給菩薩上三炷香,在那兒站一會,祭拜祭拜。
那個罐子,爺爺從不讓她動,今天給了特權,她自然不敢怠慢。她走到方桌前,輕輕抱起了那罐子。她把罐子從桌上抱下來,抱在懷里,還笑了一下,心想爹真輕,爹變得真輕。
這一老一小下了樓,往二十里外的廠子里去。
他們開著三輪車往城外去,走到城邊上要經(jīng)過一個花鳥寵物市場。他們走到那里,發(fā)現(xiàn)路邊一輛接著一輛,排滿了賣樹賣花的大車小車。楊樹柳樹、桃樹杏樹、月季芍藥,應有盡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常見的室內花木,橡皮樹啦,虎皮蘭啦,滴水觀音啦……花農(nóng)站在車子一旁招攬著生意,一些打算買花買樹的人湊上前去,討價還價。程寶貴把車開到那兒,找了個地方,慢慢地停下了。他把車子鎖在那里,領著小云往前走。
“爺爺,咱要干啥?”
“買一棵樹。”老頭側過身子望了望孫女。
“爺爺,咱要買棵啥樹?”
“咱買一棵松樹,或者柏樹?!?/p>
“為啥買松樹或者柏樹?為什么不買桃兒?爺爺,我愛吃桃兒?!?/p>
爺爺沒有吭聲,背著手往前走。孫女說得對,整個市場上,賣桃樹的,杏樹的,柿子樹的,石榴樹的,多得很,就是沒看見賣松柏的。現(xiàn)在,城市里有院子的少,大多住的樓房,個別有院子的,都愛種個果樹,不僅能吃到時鮮的果子,棗啊杏啊的,聽起來也吉利。誰會往家里種棵松樹或者柏樹呢?程寶貴領著孫女找了好一陣,終于看見一個賣松樹的。是塔松。
他挑了一棵最小的,討價還價,買了下來,放在三輪車上。然后,讓小孫女上了車子。他開著車出了花木市場,走了一段,又靠路邊停了下來。
“爺爺,你還想干啥?”
“你在這兒等著,爺爺去買瓶酒。”
程寶貴跑進路邊的商店,不一會兒便提了一瓶子二鍋頭出來。小孫女望著爺爺,不知道今天為啥這老頭兒犯了酒癮。在她記憶中,爺爺不常喝酒,但每喝必醉,一醉就說話糊涂,沒完沒了。她不知道今天爺爺如果喝醉了,又會說出些啥糊涂話來。
程寶貴領著小孫女到了廠子里,先讓孩子把抱著的那個瓦罐子放到他值班室的床底下,他又一手拿著那個布焰火,一手提著酒瓶子,把它們挨著那罐子放到一起。松樹,老人沒有動,還讓它在車子上放著。老人收拾好了這些,先是在廠子里巡視了一番,接著又領著小孫女,沿著廠子的院墻到廠子外面晃了一圈。這樣巡邏一通下來,就花去了一兩個小時?;蛟S是村里老人們的墳都讓晚輩遷走了的緣故,今天雖然是清明節(jié),但到這兒附近來燒紙的卻不多。回到值班室來,寶貴讓孫女抱著瓦罐,自己提著酒瓶子放到三輪車上。
他開著三輪車,到了廠子里那棵大桑樹底下,停了下來。這廠子里有簡單的綠化,但這棵大桑樹肯定不是后來栽上的,而是原來的樹,保留了下來。他早就看好了,在離桑樹不遠的一個地方,原來栽著一棵松樹。那松樹沒有栽成,死了。他拿著一把鐵锨,走到那枯死的松樹前,開始刨那棵已經(jīng)干死的松樹。小孫女覺得有意思,站在一邊看著。他賣力地刨了一陣,圍著松樹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那樹不小,但因為死了很久,根早就朽了,搖晃了兩下就松脫了。老頭把枯死的松樹扔在一邊,又用鐵锨把坑往深里挖了挖。
“妮兒,抱著那瓦罐,慢慢下去,把它放到坑底?!?/p>
小云聽了他的話,到車里抱起了罐子,回來盯著他,卻沒有動。
他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小孫女瞪大了眼睛,把罐子摟得更緊了。
“爺爺,為什么把爹……”
“你個傻娃兒,這叫樹葬,咱就把你爹埋在這兒,日后你想你爹了,就來看看這棵樹?!?/p>
“這樹就是爹變的嗎,這樹就是爹嗎?”
程寶貴想了想,說:“差不多?!?/p>
小女孩想了想,臉上現(xiàn)出高興來。爹從前是一個黑黑的罐子,現(xiàn)在,爹變成了一棵樹,以后還會變成啥?雖然她覺得樹也不好,可總比從前那個罐子強多了,也好看多了。小女孩沿著坑沿兒,小心翼翼地下了坑。她蹲下身子,把瓦罐放在腳下,抬起臉來望著爺爺。
“你跟我學,我說啥,你說啥……”
“行?!?/p>
“一想爹娘把兒養(yǎng),得兒一尺五寸長?!?/p>
“一想爹娘把兒養(yǎng),得兒一尺五寸長。”
“白天把兒背身上,夜晚把兒放身旁?!?/p>
“白天把兒背身上,夜晚把兒放身旁?!?/p>
“喂兒抱斷一雙膀,喂兒熬壞眼一雙。”
“喂兒抱斷一雙膀,喂兒熬壞眼一雙。”
“倘若兒女有病患,忙請醫(yī)生開處方。”
“倘若兒女有病患,忙請醫(yī)生開處方?!?/p>
“百家鎖兒鎖頸項,指望百年壽歲長……”
“百家鎖兒鎖頸項,指望百年壽歲長……”
女孩兒自然不知道,爺爺教她唱的是一首喪歌,是在爹娘的葬禮上,年輕人給老人唱的,名字叫《十悲傷》。小女孩跟著爺爺唱完了喪歌,從坑里爬上來,仿佛勝利完成了一項任務,笑嘻嘻地看著爺爺。
程寶貴讓小孫女往后站站,便開始往坑里填土。他手緊緊地攥著锨桿,一看那拿锨的姿勢,就知道這是一個干活的老手,是個老把式。土把地下的瓦罐埋不見了之后,他便拿起那棵小樹,放在坑里,讓孫女扶著,他一下下往坑里填土。
不一會兒,松樹栽好了,直直地站在那里,那樣好看。爺爺干完了活,仿佛想要犒勞一下自己,拿起那一瓶二鍋頭,擰開了蓋子。小孫女以為他會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下,讓她沒想到的是,爺爺竟然澆水一樣,把一瓶酒全部撒到了那棵樹下。
五
這時候,遠處大門口來了一輛車,黑色奧迪,油光锃亮,不用看車牌就知道是王廠長的車。車緩緩開來,在寶貴身邊平穩(wěn)地停下。寶貴低頭朝里看了一下,司機小李不在車上,今天開車的是廠長自己。當初應聘的時候,上頭有規(guī)定,說見了領導和重要客人要敬禮。程寶貴退后一步,立定站好,“啪”地給廠長敬了個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的舉手禮。
王廠長今天的心情似乎還不錯,他從車上下來,問寶貴身邊這娃兒是誰,多大了,上幾年級了。小云看見生人,有些靦腆,躲到了寶貴身后,寶貴一一答了。王廠長問了這些,又問安全情況,問可有人祭奠老人燒紙,有的話批評阻止了沒有。王廠長又特別交代,安全生產(chǎn)無小事,化工廠非同小可,一個火星就能引起一場事故。你雖然只是個保安,可在這時候,你的責任比我廠長還要大哩。你要嚴厲阻止,但是一點,阻止時也要有理有據(jù),注意方式方法,實在不行,就報警。
程寶貴點頭應著。
王廠長這樣說著,就看見了一旁剛剛栽好的那棵松樹。他指了指那棵松樹,問:
“老程,這是咋回事兒?你在干啥?”
“這樹枯了,我補一棵?!崩项^說著,用腳踢了踢腳下的枯樹。
王廠長往樹跟前走了兩步,上下端詳著,又跑回來上下看著程寶貴。他開始笑了,說:“老程,你真是好樣兒的。當初我留你,還有人提意見,說你年齡大。現(xiàn)在看來,留下你真是對了。這棵小樹,是枯了,沒有栽活。這事兒綠化科都沒看到,我都沒看到,你老程卻看到了。別人看到就看到了,也跟沒看到差不多。你不但看到了,還買了棵樹補上,用的還是自己的錢,連個招呼都沒跟廠子里打。今天如果不是我恰巧碰上,恰巧看到了這一幕,你說說,老程,你會不會把這事兒告訴我哩?你會不會哩?你不用說話,我知道你不會。你不會告訴我,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老程,通過這件小事,我認識了你!都說以廠為家,你這就是以廠為家啊?!?/p>
王廠長激動地說著這番話,還不時拍拍寶貴的肩膀。
程寶貴站在那里,盯著松樹,盯著那綠油油的鋼針一樣尖銳的松葉。
王廠長鉆進車里,往前邊開去了,開到辦公區(qū)去了。王廠長坐在駕駛室里發(fā)動車子的時候,情緒那樣激動,臉紅撲撲的。
程寶貴領著小孫女,走到值班室,指了指床底下,跟小孫女說:
“妮兒,你端著那布焰火,放到那棵松樹底下去。”
“爺爺,為啥?”
“今天是清明節(jié),你爹剛入了土,咋能那么冷冷清清,沒點兒焰火哩?”
王廠長上了樓,來到辦公室,拉開了百葉窗簾。他心里還有些激動,朝遠處眺望著,尋找著那棵新栽的松樹,尋找著那祖孫倆。他看到了他們,他們一高一矮,站在那桑樹的不遠處,站在那新栽的松樹旁邊。他看著看著,忽然在他們腳下看到一個火盆,一個里面燒著紙的火盆兒。那火焰是那樣紅,那樣亮,歡快地跳動著,像是一個什么奇怪的活物兒。他先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之,他聽到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喊著:著火了,著火了!他從百葉窗里看到,一群人沖下樓,喊叫著,正朝程寶貴和那女孩所在的方向飛奔……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