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珂
字紙,就是其字面的意思,寫有字的紙而已。在我們隨處可見打印品的現(xiàn)代生活中,它一般不會引起注意。但是,對于古人,可并不如此。有些古人有種特殊的行為——收集字紙,即收集寫了字的廢紙。為何有此行為,是惜墨?是環(huán)保?且來看此趣事。
清人梁恭辰的《北東園筆錄初編》中記載:“閩縣廖氏積有陰德,先母鄭夫人常稱之。先母為廖家之表侄女,故知之最悉。每談舊事,述廖氏兄弟之父,群稱廖太翁者……生平又最敬惜字紙,每自背一籃于窮街僻巷檢之,其受污穢不堪著予者,亦必拾回洗凈焚化,行之?dāng)?shù)十年不倦,蓋文人學(xué)士之所難者。其累代待婢女甚寬恕,恒及時遣嫁,凡俗所為試妝、回門之禮皆不廢。人問之,曰:‘婢女亦女也,忍異視乎?其厚德又如此”。在時人看來,“拾字紙”是和“嫁婢女”一樣,乃厚積陰德的事。其實(shí),大概在宋、明時期,中國人已形成珍惜字紙的傳統(tǒng),而至清為甚。在明人凌蒙初的《二刻拍案驚奇》中寫道:“宋時,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畢竟設(shè)法取將起來,用水洗凈,或投之長流水中,或候烘曬干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凈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產(chǎn),忽夢孔圣人來分付道:‘汝家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夢后果生一兒,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后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馮京與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誰知內(nèi)中這一個,不過是惜字紙積來的福,豈非人人做得的事?”從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宋人已知珍惜字紙,且獲得儒家的極大福報(bào),使子孫登第。(姑不論是否真假,只是民間一種價值觀。)
古人尊敬字紙的原因,乃是因?yàn)樽帜藗}頡所造神物,闡天地之奧秘,開萬世之文明。天地精華乃蘊(yùn)藏于可變化萬端、表無窮意態(tài)之文字中,非一般俗物可以褻瀆。前文提到的明人《二刻拍案驚奇》中言:“且聽小子說幾句:蒼頡制字,爰有妙理。三教圣人,無不用此。眼觀穢棄,顙當(dāng)有。三原科名,惜字而已。一唾手事,何不拾?。俊逼渲械囊馑际钦J(rèn)為珍惜文字與珍惜科名是一致的。不取科名或許還只是個人的一種人生追求而已,而在清人韶公的《燕京舊俗志》中云:“污踐字紙,即系污蔑孔圣,罪惡極重,倘敢不惜字紙,幾乎與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這里更將道德水準(zhǔn)上升了許多,不珍惜字紙竟然已等同于“不孝父母”之罪,令人惶惶。后來儒、道、佛三教皆宣揚(yáng)類似觀點(diǎn),以勸善書的形式出現(xiàn)了如《惜字律》《惜字新編》《惜字征驗(yàn)錄》《文昌帝君惜字律》《文昌惜字功過律》等訓(xùn)誡或典籍。至遲至清中葉,惜字紙之風(fēng)已普遍行于全國各地。有人自愿義務(wù)上街收集字紙,不再僅是受到神佛保佑,更受到政府褒揚(yáng)。汪賢作《淮隅史·公鑄惜字爐》載:“汪星吉先生業(yè)醫(yī),樂善好施。雖衣食不敷,與字紙、放生為最。與黃曰樓、馬西駿等建字紙爐于聞思寺大門過道西北,知縣陳公出示,以垂久遠(yuǎn),并勒碑于寺內(nèi)。存有田畝于寺,為歲修?!闭踔撩魑慕够厥諒U紙用于制作燈芯、雨傘、扇子、盒子、卷煙,嚴(yán)禁用字紙來包腌肉、納鞋底,嚴(yán)禁把廢舊字紙當(dāng)成原料去造紙。這在今人看來,又是環(huán)保與健康的更高境界。
除個人的“積善”行為外,對“惜字紙”,社會上也出現(xiàn)了有組織的公益行為。在民間各縣,多建有“惜字社”,或稱“文昌會”“崇文社”“拿云社”等等,大多由當(dāng)?shù)孛魇考?、文人官員及祠廟宮觀人員組成。他們自籌資金通過修建惜字類建筑,或刊印善書、善文,或聘請專人拾字紙等行為在社會上廣泛倡導(dǎo)敬惜字紙之風(fēng)。惜字社的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敬惜字紙之風(fēng)由私人“積善”行為轉(zhuǎn)向有計(jì)劃、有組織的集體意識行為。除每日雇人沿街收取外,每月還定期收買各種廢紙、舊書,然后匯總火焚或投入江中。如《北東園筆錄三編》中記載:“先是,郡之武廟文昌閣結(jié)有惜字社,諸士子捐資雇夫四處收拾字紙,每月朔,司事者匯焚之,士子畢集拈香,亦藉以會友,或出近作文互相就正”。后來,發(fā)展到“拾字紙”的傭工居然可以靠此發(fā)財(cái),如《北東園筆錄初編》中載:“按惜字局中有司事孟姓者,其人向不讀書而偏知惜字,自言十許歲時即沿途拾取,樂此不疲。每年于所檢字紙中輒有所得,或銀錢,或首飾,數(shù)雖不多而貧家則不無少補(bǔ)。一年于小除日合計(jì)本年,卻無所得,亦不以為意。次日除夕,值各家掃除之殘紙沿街堆積,孟耐心尋檢,果有字紙,持歸審視,則中有錢票一紙,載錢五千文云”。另,《清史稿·孝義一》中載:“崔長生,江南邳州人……拾字紙,得遺金,待失者逾月不得。乃易母彘飼之,茁壯蕃息,為父母治送死之具”,這其中神鬼福報(bào)之說已減弱,實(shí)際上成為雇傭經(jīng)濟(jì)下的底層人民的謀生渠道。
既然有神報(bào)之說,也自然會有避鬼之談。字紙?jiān)谟涊d中還真的有避邪的作用?!侗睎|園筆錄初編》中的故事載:“余侍居浦城,倡為惜字之舉。凡檢拾焚化諸冗務(wù),悉陳蓮航茂才(洛)力任之,日與檢拾傭工相交接,不憚煩也。蓮航本居福州,攜其子授讀于浦城。一日其子得狂疾,跳而出,夜行倀倀,幾為路鬼所揶揄。有拾字傭素識之,時夜已深,乃掖之入粵山道院,而使人通知蓮航。凌晨引歸,疾亦尋愈。當(dāng)日尋覓者皆注力于城外溪邊,而不知其近在市里之內(nèi),向使不遇此傭,恐當(dāng)夜即有變故,向使此傭與蓮航父子不相習(xí),則亦未必即引之使歸。僉曰:‘此惜字之功也,事方創(chuàng)始而已有食其報(bào)者,可以勸矣?!贝怂f的是因平日惜字紙所積功德而未為野鬼所害之事;另有一則《北東園筆錄三編》中故事載:“蔣味村(承培),杭城人,言:某甲以種菜為業(yè),小有家貲,平生惜字,遇街路墻壁所貼告示、招紙為風(fēng)雨飄搖欲墜者,撿藏回家,匯焚惜字社洪爐中。年九十余不倦。一夜,遇祟迷路,奔走三更,輒遇墻阻,諺所謂遭鬼打墻也。摩摸間,似有紙飄搖,即揭取之,頓覺手中發(fā)光,隱約知是村中社廟,因得循其門而扣之,遂止宿焉。夫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何等鄭重。某甲手揭字紙,即鬼不能迷,豈非顯證。嘗聞太上垂訓(xùn),惜字十萬,延壽一紀(jì),彼種菜者年逾九十,謂非惜字之報(bào)歟?”這里說的是夜路遇到“鬼打墻”,靠著字紙方免一難的故事,字紙的辟邪功能顯得直接有效。
除去上述各種陸上功能,字紙還有鎮(zhèn)海平波之功效。在清人王之生的《椒生隨筆·惜字》中記載:“外舅蕭公(繼昌)佐賀耦耕先生(長齡)于蘇藩任時,辦海運(yùn)。先生勤于政,除夕觴幕中客,執(zhí)杯問曰:‘有遺事否?蕭曰:‘惟一小事,尚宜辦。賀肅然曰:‘愿聞。蕭曰:‘署中字紙灰向不準(zhǔn)收,飛積廁穢,何如以大竹簍盛之,發(fā)交糧艘?guī)е两蜷T,再擲諸海,既鎮(zhèn)風(fēng)波,又為惜字之一道,推之各州縣,亦應(yīng)遵辦。賀為首肯,立即通飭照行。嗣據(jù)州縣呈報(bào),合本署所收者,共三千四百余簍。先大夫聞知,作書有云:‘一言之福,公之后其無慮無讀書識字者乎?”帶著字紙出海,居然能平鎮(zhèn)海濤,這也是前人及今人都覺得難以想象的事情。但是這種習(xí)俗或許在近代仍然存在,在現(xiàn)代作家余秋雨的《筆墨歷史》中記述:“哪一季節(jié),如果發(fā)心要到遠(yuǎn)海打魚,船主一定會步行幾里地,找到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干,換得一疊字紙。他們相信,天下最重的,是這些黑森森的毛筆字。只有把一疊字紙壓在船艙中間底部,才敢破浪遠(yuǎn)航。那些在路上撿字紙的農(nóng)夫,以及把字紙壓在船艙的漁民,都不識字。不識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們崇拜從未謀面的神明,是為世間之禮、天地之敬。這是我的起點(diǎn)。”看來無論官方民間,對于這一效果都是認(rèn)定的,不過這也正是保留了“惜字”是本著對文化無上尊重的本意。
清代社會,各地??梢姷綄懹小熬聪ё旨垺钡拇u砌火爐,這就是“惜字爐”,也有叫“惜字塔”的?;馉t前面有開口,將廢棄的字紙扔入窗口任其燃燒成灰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將紙灰包裹起來,埋入他處的土中,或者用船載至江河中鄭重拋灑(甚至還包括有字的碎瓷片)。如果你現(xiàn)在看到路邊有莫名其妙的有些年代的塔狀物,而又不是佛塔,就極可能是當(dāng)年的“惜字爐”。成都崇州市街子古鎮(zhèn),距成都五十來公里,鎮(zhèn)中心有座古塔,雕花青磚筑成,六面七級,塔角飛翹,立吻獸、掛鐵風(fēng)鈴、飾龍柱、攀飛鳳,四周雕刻有戲劇神話傳說,并配有詩文、楹聯(lián),可謂巧奪天工,美不勝收。這正是專門用來焚燒字紙的惜字塔。臺灣龍?zhí)妒ホE亭是現(xiàn)存最完整的惜字類建筑的代表,它始建于清光緒元年(1875年),是臺灣現(xiàn)存二十多座敬字亭里面規(guī)模最大的文字崇祀古跡。其上除了造型精致的庭院建筑外,還有不少優(yōu)美的對聯(lián)題字,如:“文章到十分火候,筆墨走百丈銀瀾”“文章炳于霄漢,筆墨化為云煙”。在湖南隆回縣巖口鄉(xiāng)、湖南鳳凰沙灣等地,皆有此等惜字塔。其實(shí),中國大凡有點(diǎn)規(guī)模的城鎮(zhèn),多修有規(guī)模宏大設(shè)施齊全的“惜字宮”。此外許多人口密集的鄉(xiāng)鎮(zhèn)、讀書人聚集的書院、寺廟、宮府,亦修有專門燒字紙的建筑。在重慶的大足石刻中,石門山石窟在宋代稱為“圣府洞”,建有寺廟,清代稱“杏林宮”,進(jìn)門處就為“惜字閣”,旁乃惜字塔。
在如今越來越“無紙化”的信息社會,字紙及惜字傳統(tǒng)已逐漸走入文明的深處。但是文明的傳承卻正是需要文化的,借用古人對“惜字”的一句評論:“不知朝廷非字道不尊,官吏非字事不治,士民非字名利不成,振古如斯,其所維系者甚大,而其理甚明也。是故天下不可一人不識字,即不可一日不敬字”?!跋ё旨垺钡膫鹘y(tǒng)即使不存,但是在每一個使用漢字的人的心中,也應(yīng)該保留“識字”“敬字”的莊重地位,這才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敬畏,或者延伸。
作者:大足石刻研究院文博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