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從甘肅天水的秦安縣城出發(fā),向西北方向5公里,拐進鎖陽關峽口,再盤著山,往上走二十多分鐘,就到了石節(jié)子村。13戶人家,五十口人,散落在黃土峁上,從最高處的人家,到最下面一戶,落差100多米。
村口,路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石節(jié)子美術館”幾個字,桃木枝拼起來的,歪歪扭扭,嵌在土崖上。這是靳勒不識字的老母親“寫”的。
靳勒是西北師大美術系的老師,也是石節(jié)子村的村長。石節(jié)子的變化,就是從靳勒當了村長開始的。
四個村民的一次德國之行,帶給石節(jié)子持久的變化。
在距離北京1500公里的小山村石節(jié)子,幾乎人人都知道一個叫艾未未的藝術家。
2007年,艾未未參加德國的卡塞爾文獻展。這是世界三大藝術展之一。艾未未的作品叫《童話》,內(nèi)容更像一個社會實踐:送1001個中國人去德國,費用全包。
艾未未在博客上征集報名。村長靳勒認識艾未未,他幫助村里的五個人報上了名,其中包括村頭道觀“神仙塔”的一位道長。
全村人推舉了四個村民去卡塞爾。包括靳女女、靳茂林、李保元,最年輕的是20歲出頭的孫寶林。都是男的。
那年6月,麥子開始黃的時候,四個石節(jié)子村民,放下農(nóng)活,要去卡塞爾了。辦護照到鄉(xiāng)里去開證明,鄉(xiāng)長被嚇了一跳:你們老農(nóng)民去德國干啥?折騰了二十多天,終于辦好了護照。
他們和另外的997個中國人一起,拉著艾未未統(tǒng)一發(fā)放的“熊貓”行李箱,第一次出門坐火車到北京,又第一次乘坐國際航班,到達卡塞爾。同行者里有詩人、歌手、交通稽查員,以及廣西侗族山鄉(xiāng)的牧馬人。所有的人,到德國后,集體住在卡塞爾的營地—一個由大眾汽配廠的車間改造的宿舍。
李保元對德國最深刻的印象是墓地。家里的土墻上,掛著12張去德國的大照片,是靳勒幫他洗的。其中一張是在卡塞爾的墓地,各色鮮花點綴,不就是公園么,他很喜歡。
靳勒帶他們?nèi)⒂^美術館。在提香、魯本斯等大師的人體油畫前,他們看了很久。油畫上的人,“像活的一樣”。
展覽很自由,懂和不懂的,隨便轉(zhuǎn)。展館外突然一陣瓢潑大雨。四個人,都跑到大玻璃窗前,看雨去了。
“為什么去看雨?”德國記者跑去問靳女女。他穿件有四個兜兜的中山裝襯衣,戴頂灰色布帽子,正對著窗外的雨幕出神?!扒f農(nóng)人靠的就是雨?!彼们匕苍捇卮?。
“雨水重要?還是藝術重要?”記者又問。惦記著家里干旱的花椒樹、麥子地,沒念過書的靳女女,說了句:“藝術重要,雨水更重要。”
紀錄片《童話》中,艾未未對采訪他的外國記者說:“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人真正在意任何事情?!笨芍辽?,在石節(jié)子,不是這樣?!巴挕苯Y束八年之后,那次夢一般的德國之旅,還掛在石節(jié)子村的土墻上,也掛在村里人的心上。
2015年8月,靳女女家多了個保險箱,是藝術家毛同強送來的。石節(jié)子村的13戶村民,每戶一個,毛同強請村民放進去自己認為最珍貴的東西。靳女女放進去的,是那次卡塞爾的展覽指南、德語地圖等,還有一本畫冊,一堆永遠看不懂的文字。
2008年,汶川地震,石節(jié)子村民捐了款。那年10月,奧運會剛過,艾未未參與設計的國家體育館“鳥巢”剛吸引過全世界的目光,孫尕成等幾個村民就去了北京,代表石節(jié)子村民給艾未未送去了村里產(chǎn)的花椒,還有一副鋤頭。
那次卡塞爾之行,原本報了名的“神仙塔”道長后來反悔了,沒去。他有些尷尬,再和村民們到北京時,道長給艾未未送了塊錦旗,上面寫了四個字:功德無量。
美院老師靳勒當了村長,被村民看成可能改變村莊的惟一希望。
1986年,靳勒成為石節(jié)子村的第一個大學生,考上了西安美院雕塑系。1989年,石節(jié)子才通上電。那年初夏,正上大三的靳勒,要去北京。到了火車站,父親發(fā)來電報,說妹妹要結婚,速歸。
1991年,靳勒畢業(yè)了。他先去了深圳,在那里干些小雕塑活兒,掙了一筆錢,給父母買了個電視機。這也是整個石節(jié)子的第一臺電視機。
他最終分回到了西北師大,在雕塑系做老師。1998年,他去了北京,本來要留下來的,末了,還是向生活妥協(xié),回到蘭州。
在北京的時候,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雕塑作品,包括“蟲人”、“魚人”等。他把自己的頭像,安裝在魚或蟲的身體上。魚,瞪著一雙突出的圓眼睛,懸在干渴里。蟲子們,赤裸著,在土地上蠕動掙扎,頂著他那顆頭顱。
“不是獅子、老虎,而是蟲。因為這就是我的狀態(tài),我就是這樣爬行在土地上的?!彼o別人解釋自己的作品。
那時,經(jīng)過漫長的糾結和尋找,他終于覺得自己“還可以搞藝術”,但他后來看,這時候的“藝術”,和故土、和苦焦土地上的石節(jié)子,還沒有太大關系。
2005年,靳勒回到家,想做點什么。他最終做了一個叫“貼金”的行為藝術。屋后頭那棵李子樹,父親種下四十年了,還是矮矮的,在干旱的土地上不再往高長。他給小樹身上纏了一層金箔。
黑乎乎的炕門洞,燒炕的推耙,父親的鐵锨,他都給貼上了燦爛的金。以這樣一種對鄉(xiāng)村日常的鄭重其事,他開始讓這個逃離了的自己,在精神上向故鄉(xiāng)返還。
在生命的前三十多年里,靳勒始終在費力氣做一件事,就是逃離貧窮干渴、落后的故鄉(xiāng)—越遠越好。但是從那以后,他開始頻頻回到石節(jié)子了。他不再厭棄逃離它,但也不會把它當作風景來觀看。陪伴著父母和鄉(xiāng)親,他試著回到自己真實的生命里去。
2007年,四個村民去了德國。這年除夕,藝術家趙半荻帶著他著名的“熊貓團”來到了村子,實打?qū)嵉?,給村民們辦了一場“全世界最小的春節(jié)晚會”。零下十多度的石節(jié)子夜晚,姑娘們脫下軍大衣,穿著露腰的金色裙子,給大家跳舞,給老人孩子發(fā)紅包。靳勒的媽媽,至今想起那天,都覺得過意不去:女娃們穿太少了,凍壞了!
“春節(jié)晚會”后的2008年正月,全村的人都來靳勒家喝酒。“你當咱的村長吧!”他們已經(jīng)把靳勒當成了可能改變村莊的惟一希望。就這樣,靳勒成了石節(jié)子的新村長,選票是冬夜爐火前的一碗碗白酒。
這年靳勒42歲。他當了村長,職業(yè)還是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老師。
新村長的第一個手筆,是籌建了“石節(jié)子美術館”。石節(jié)子的地貌錯落有致,荒涼中有美,為什么就不能成為一個天然的美術館呢?靳勒請了村里的幾位老媽媽,寫了“石節(jié)子美術館”六個字,發(fā)到網(wǎng)上,請網(wǎng)友們挑選。最后,大家選擇了何蠢蠢,她是靳勒的媽媽。
“石節(jié)子美術館”幾個字嵌在村口的土崖上了。靳勒的設想是,今后每戶人家都是一個分館,石節(jié)子人,不僅是農(nóng)民,也可以是藝術家。
在石節(jié)子,家家的土墻上都有一些藝術類的照片,有村民去德國的,有日常生活的,大多是黑白色,被靳勒沖洗成一樣的尺寸,如一條潛流,將每戶人家連接起來。
2010年10月,靳勒在北京798舉辦了一場名叫“主人”的展覽。展出的作品還是他的“蟲人”。鄉(xiāng)親們也去看展,并成為作品的參與者。在現(xiàn)場,他們把從石節(jié)子帶去的舊衣服,一件件給“蟲人”們穿上。那一幕,詭異而又駭人。
“在中國社會轉(zhuǎn)型中長期匍伏在主流社會之外的農(nóng)民,如今當了家,也做了主嗎?”展覽序言中這樣寫到。
也是在這年,靳勒工作室所在的廠甸藝術區(qū)面臨拆遷。藝術家們做了一番抗爭,三位石節(jié)子的村民還去現(xiàn)場聲援了。然而,抗爭更多在象征意義上,藝術區(qū)很快就被拆掉了。
花了一大筆運費,靳勒把工作室里那個巨大的鐵桌子送回了石節(jié)子,放在了自己家的小院里。之后,又陸續(xù)把自己的一些雕塑作品運了回來。那個黑色的大魚人,被安放在村頭,給黃土峁添上了一絲魔幻氣息。兩個裸體的雕塑,為了不讓老人們“難為情”,放在了高處的崖畔上。一個碩大的“將軍頭”,就直接放在村東頭的土包上了。
冬夜土屋里,爐火越來越熱,又慢慢冷卻。靳勒喝了點高粱酒,說著石節(jié)子的故事,話也多起來了:“有人說石節(jié)子這些年被‘當代藝術了,就算是這樣,也總比被遺忘要好吧!”
藝術家來了一撥又一撥,可藝術給石節(jié)子帶來了什么呢?
夏天時,靳勒回到村里,剃掉了絡腮胡子。他拿了個推子,給村民們理發(fā)。落了一地的頭發(fā)、胡子全收起來,要完成一件叫《基因棒》的作品,村民們直接叫“泥棒子”。
正值農(nóng)忙,村民們在干活的空隙,就來做“泥棒子”。他們從村頭取來紅土,和成泥,把毛發(fā)、破衣服的布條,全和進去,共做了300個。2015年8月,它們被送到新落成的銀川當代美術館,參加當年的開館展覽。
一個“泥棒子”50塊錢。靳勒說,就是不談藝術上的價值,至少給村民們帶來了一點收入,大伙兒都挺高興的。
有了“石節(jié)子美術館”,來小山村石節(jié)子的人一下子多了。藝術家來了,中央電視臺來了。當?shù)氐墓賳T,也聞訊來了。村里漸漸有了些變化。或許是因為見過了太多藝術家,經(jīng)世面了,如今的石節(jié)子人,不管見到誰,都會熱情地打招呼,不再畏畏縮縮了。
和其他村莊不一樣,石節(jié)子幾乎看不到垃圾。在這方面,13戶人家很齊心,垃圾能燒的,都塞炕洞里燒了,實在燒不了的,也要倒得遠遠的—鄉(xiāng)政府的垃圾車目前還到不了村子。
“石節(jié)子人愛喝酒,但絕對不會摔酒瓶子?!崩畋Tf。藝術讓石節(jié)子人多了些自尊,也多了一點自信。更何況,村長交代過,家里的舊鞋子啊,酒瓶什么的,都別亂丟,說不定也能成為藝術的素材呢。
2010年,“石節(jié)子電影節(jié)”舉辦,黃土坡鋪上了一段紅膠泥,就當紅地毯了。從沒有放過電影的小山村,放了五六部經(jīng)典電影,其中有艾未未的紀錄片《童話》,汪東升的《赤腳討薪》,還有法國導演托尼·加列夫的《只愛陌生人》,可以說是“國際電影節(jié)了”。
藝術家來了一撥又一撥,可藝術到底給石節(jié)子帶來了什么呢?
有一次,鄉(xiāng)領導來石節(jié)子,有記者跟著,下雨,石節(jié)子的土路把記者滑倒了。鄉(xiāng)長回去后,給村里發(fā)了幾袋水泥,讓把路面硬化一下。村里那段難走的土路總算是好了。
石節(jié)子人多年來一直吃雨水儲存的窖水。前幾年,山腳下勘探出溫泉,縣上投資打井,后來發(fā)現(xiàn)水溫只有27度,就擱置下了,最終由山上的神仙塔道觀接管。2013年,有關方面投了20萬元,把水接到了石節(jié)子。村里從此有自來水了。
對石節(jié)子人來說,這都是藝術帶來的“好處”。另外,就是村子里那13盞路燈。那是2010年,縣上給裝的?!翱赡苁鞘?jié)子出名了,來那么多外國人,該讓石節(jié)子文明一下了?!崩畋Tf。他也是石節(jié)子的副村長。靳勒回學校時,他幫著打點村里的日常事情。
可政府只給了路燈的“頭”。路燈桿還得由村民自己想辦法。最終,13盞路燈都搭起來了,每家門前一個。但在石節(jié)子,這種政府的“熱情”并沒有成為一種激勵的事實。路燈很少被打開過。晚上八點,整個村莊就陷入到黑暗之中,寂靜無聲。一方面石節(jié)子大多是老人,睡得早。更重要的原因是,路燈的電費要各家自己出,手頭緊巴的石節(jié)子人,舍不得“浪費”。
村里來的人多了,但沒有一個公共空間可以招待。都是到靳勒家。靳勒父親83歲了,是村里惟一的老黨員,原則性很強,抱怨現(xiàn)在交黨費也找不到地方交了。他支持兒子為村里辦事,一大把年紀了,客人們來了,還要倒茶張羅。
“你說這個藝術到底能為村里帶來啥?沒有經(jīng)濟,還是不行啊?!崩先苏f。
靳勒也知道,石節(jié)子還是窮,沒有“經(jīng)濟”不行。
去過德國的茂林在縣城跑三輪車,拉家具,每天掙100元,晚上十點多才能回家。靳女女的小兒子30多歲了,到現(xiàn)在還沒娶到媳婦。惟一留在村子里的年輕人紅強,18歲了,個頭只有七八歲孩子那么高。紅強苦命。大前年的冬天,他的母親夢見兒子死了,第二天去抽簽,抽到了“下下簽”。解簽的人說,你的命才能救兒子的命。這句話成了她的心病?;丶液螅秃认铝艘黄哭r(nóng)藥。如今,母親剛燒完三年紙,父親在縣城打零工,供在蘭州上學的哥哥。爺爺?shù)耐裙琴|(zhì)增生,拄兩個拐棍,一邊砍花椒樹桿,一邊嘆息著……
回到故鄉(xiāng)的靳勒,和他的藝術家朋友們,想通過藝術給鄉(xiāng)村帶來更多的變化,但和藝術比起來,現(xiàn)實太沉重了。
還是要有俺們農(nóng)村的特點,城里人才能來。
2015年,“造空間”藝術家琴嘎和靳勒一起發(fā)起了“一起飛”藝術實踐計劃。支持20多位藝術家,在石節(jié)子這片貧瘠荒涼的黃土地上,和村民共同創(chuàng)作,展開精神層面的互相幫助,“面對未來”。
2015年5月,藝術家們一起在村里抓鬮,和村民結“對子”。“一起飛就是藝術家拉著我們村民一起往前走?!边@是村民李保元的理解。如今,李保元家抓鬮用的土豆都長出芽了,他還舍不得扔掉。他家和藝術家厲檳源結成了“對子”。不久前,厲檳源剛剛完成他的計劃:為村民做一個“廣場”,送來一個音響,讓大家可以一起跳廣場舞,“廣場”就選在村口堆玉米秸稈的空地上。
和村民葉調(diào)調(diào)合作的是“吳老師”。前不久,藝術家吳高鐘帶她到北京看病,還帶她去看了故宮、天安門。而從北漂返鄉(xiāng)回家,在秦安縣葉堡鎮(zhèn)開辦了一家“百姓幼兒園”的藝術家胡建強,則和靳茂林的小孫子合作“快樂的一天”項目。
而另一位藝術家劉偉偉想做另外的事。他注意到了村里閑置的路燈,注意到每家房屋的裂縫。他注意到這里的貧困,不僅是生活上的,也是權利意義上的。
這個年輕的藝術家思考更多的,是如何在石節(jié)子“激活基層政治空間”,“搭建一個公共生活的框架,讓他們能呈現(xiàn)自己的生活。畢竟,藝術家會離開,而村民們要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眲フf。
2015年12月23日,劉偉偉在北京電影學院門口找到了老楊。老楊叫楊桂恩,是河北廊坊近郊的農(nóng)民,也是一個群眾演員。五年前,老楊進了城,在打工之余,也去當群眾演員,曾經(jīng)在陳道明主演的電視劇扮演古裝士兵。
劉偉偉拉上了老楊,讓他作為一個外來者,到石節(jié)子,來一個河北京郊鄉(xiāng)村和西北偏僻山村的對話。
劉偉偉認為,鄉(xiāng)村不應該是憐憫的對象,他想做的也不是“扶貧”。在村莊里生活了幾天之后,他的想法更清晰了。而已習慣了城市生活的老楊,在最初對石節(jié)子的新鮮感過去后,開始發(fā)牢騷了:這村子也太偏僻了,連個小賣部都沒有……
12月31日,劉偉偉拉上李保元出了門,加上老楊,三人一起去了鄉(xiāng)政府和縣政府。這些天,老楊和李保元已經(jīng)熟了。老楊說,石節(jié)子太落后了,要多拉資金,最好發(fā)展成“度假村”。李保元不同意:石節(jié)子再發(fā)展能趕上城里?還是要有俺們農(nóng)村的特點,城里人才能來。
一路拉著話,已經(jīng)到了縣城??h政府的樓好高,這是李保元第一次到縣政府?!按髽堑囊桓笾?,就夠蓋起我們?nèi)宓男路苛??!彼袊@著。
在縣政府農(nóng)委辦,劉偉偉和工作人員商量:每年縣上都有農(nóng)業(yè)會議,2016年,能否搬到石節(jié)子來開?一句話,讓接待的人愣住了?!翱赡軐λ麄儊碚f,所有的會議,都是從上而下來開的,哪有一個小山村自己要求來開會的?”劉偉偉想起接待者的愕然,忍不住笑起來。不過工作人員雖然詫異不解,還是對劉偉偉和李保元的問題都做了解答。
12月31日晚上,全世界都在迎接新年。晚上八點,石節(jié)子村已漆黑一片,人們都早早睡下了,這里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夜里兩點多,睡在土炕上的劉偉偉,用手機發(fā)出了一篇“石節(jié)子速記”,記錄當天的縣政府之行。這個夜晚,這或許是石節(jié)子和山外的現(xiàn)代社會惟一的聯(lián)系。
石節(jié)子指向未來,可未來會怎樣,一切還沒有定論。
2016年元旦這天,參與“一起飛”項目的本地藝術家成林送來一只羊,請村民們吃泡饃。這也是石節(jié)子入冬以來最熱鬧的一天。
2日下午,劉偉偉拉上老楊,挨家挨戶去通知,讓大家第二天下午來開個會。老楊已經(jīng)和村里人熟了,到處打著招呼。次日下午三點,人們搬著小凳子,陸續(xù)聚在了村口。
村里很久不開會了。如今,藝術家要組織大家開會,人們還是很積極。靳喜林一家三口都來了,孫武成一家兩口也都在?!斑@算是最全的一次會了?!苯照f。村里對藝術家們做的活動,這幾年越來越理解了。
會議開始了。不習慣開會的人們還是有些害羞。會議的第一個主題,是通過了劉偉偉的一個提議:今后,全村要形成一個開會的制度,至少每年的1月3日,要開一次會。如果有公共的事情,也隨時開會。另一個議題,是大家選出一位村民,和劉偉偉一起去北京,完成一個藝術項目。劉偉偉還留下個懸念,請大家委托他和老楊,第二天去縣政府大樓里走一圈,也可以理解為給大家去做點事,至于辦什么,到時候再說吧。
兩只黃狗在腳下撕咬著,遠處有人家的雞叫著。會議的氣氛也慢慢活躍起來了。要討論的議題,在劉偉偉的帶動下,一個個都完成了。“還是開會好!大伙兒一起能商量商量事?!贝迕袢~玉芳說。
劉偉偉覺得,開會的意義在于,幫助村民建立一個組織、連接的能力。“今天,大伙兒可能在這里討論一個很小的事,但下一次,他們就可以為危房,或即將面臨的其他公共的事情,來開會,一起討論,并作出決定。”
在村里的這些天,劉偉偉發(fā)現(xiàn),村民們面臨的最迫切的問題,其實是他們的危房。很多時候,出于禮貌,也出于對石節(jié)子“美麗”的維護,人們并不對外來者提起他們的擔心?;蛘咛崞饋?,也被匆匆來看風景的人忽略了。那些在汶川地震后留下的裂縫,藏在墻的犄角旮旯,是石節(jié)子人的隱憂。劉偉偉也就這個問題,走訪了每一戶人家,給裂縫拍照,給村民做關于危房的訪談。
1月4日,元旦過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劉偉偉和老楊代表村民們?nèi)チ丝h政府。老楊還特意梳洗打扮一番,看上去像個“河北省的勞動模范”,他們走進縣政府大樓,不僅去了十二層的樓頂,還去了地下停車場,也闖進了辦公室,對著攝像機,提出了村里的危房問題。
縣政府大樓的大部分房間,都鎖著門。在空曠的樓頂,老楊對著攝像機,給石節(jié)子村的人們唱了首“十五的月亮”。
劉偉偉有他的用意。他說,幾乎所有的石節(jié)子村民,從來沒有走進過縣政府,他和老楊進入,并拍下這里的一切,就有了一種意義。更重要的是,讓石節(jié)子人理解到,他們自己開會做出的決定,即使荒誕不經(jīng),也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
1月5日,69歲的孫銀銀坐上火車,跟隨劉偉偉去北京。他們要去共同完成一個活動。這個展覽和村莊有關,也和當下中國,那難以言表的一切權利的貧困有關。
下午的陽光涂抹在石節(jié)子的土崖上,紅強,還有其他村民,一起送他們到村口。在藝術家的努力下,小小的石節(jié)子如今被更多的人看到了??墒?,它是否僅止于“被關注”,成為一道風景,卻不能讓生活于其中的人真正得到改變?這一直是靳勒、劉偉偉這樣的藝術家考慮的問題。
在劉偉偉看來,“石節(jié)子指向未來”??晌磥頃鯓?,一切還沒有定論。至少,因為石節(jié)子,藝術家以及更多的人,把鄉(xiāng)村拿到桌面上來談論了?;蛘?,來行動了。靳勒說,他為此感到安慰。
2月28日,由民間人士眾籌的“石節(jié)子小鋪”開張了。作為全村最有文化的老人,靳海祿端坐桌前,左手秤盤,右手算盤,身后的舊木架上放著洗潔精、牙膏、洗衣粉、礦泉水等商品。開業(yè)第一天,進的1100多元貨幾乎全部賣完了。
4月,“一起飛—石節(jié)子村藝術實踐計劃”受邀赴京,在紅磚美術館參加了《我們的未來》展覽,吸引了眾多藝術家和民眾的目光。
9月24日,中央美院教授、著名藝術評論家孫振華做客深圳關山月美術館“四方沙龍”開講《鄉(xiāng)村公共藝術》,介紹了中國藝術家近年在貴州羊蹬鎮(zhèn)、貴州雨布魯村、甘肅石節(jié)子村進行的鄉(xiāng)村實踐,將觀眾領入到鄉(xiāng)村公共藝術領域。有評論說,當藝術越來越都市化、市場化、商業(yè)化的時候,分享來自鄉(xiāng)村的案例,以及藝術家不同的介入角度和思考方式,如同來到了鄉(xiāng)村,感受到了田野上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