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文
《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異文考示例
李志文
《經(jīng)典釋文》是古代十四部經(jīng)典進行單字注音的集大成之作。本文結合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運用音韻學、訓詁學、文字學等方法就《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中所存在的異文進行示例考辯,從而揭示新材料對異文研究的作用。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博采眾長,擇善而從,吸收各家的訓詁,對文字進行注音釋義的同時也兼及異文的辨析和文本的???,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異文材料。本文通過對《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與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河上公本《老子》、王弼本《老子》、唐代傅亦本《道德經(jīng)古本》等進行比對,從中挑選出 “揣而鋭之”“將欲?之”“或培或隳”中的“揣(、?)”、 “ ?(拾、?、噏、翕、歙)”、“ 隳(撱、墮)”三組異文進行考辯。
考察諸本,《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之“揣”的異文情況有二:帛書《老子》乙本作“”;河上公本、王弼本作“揣”;傅奕本作“?”。
揣,陸氏《老子音義》云:“初委反;又志瑞反,治也?!薄墩f文·手部》云:“揣,量也,從手,耑聲,度高曰‘揣’。一曰捶之?!薄稄V韻校本·紙韻》:“揣,度也,量也。初委切。”段玉裁注:“捶者。以仗擊也”。 《集韻·寘韻》:“揣,治擊也,朱惟切?!迸c陸氏 “志瑞反,治也”之說音義相同。蔣錫昌《老子校詁》:“揣,捶也,‘揣而鋭之’與前文‘持而盈之’相對,文異誼同’” 得其本。
?,《廣韻·獮韻》云:“初委切,揣也,”,“?”與“揣”音同,后世更換類母 “手”為“攴” 轉形作“?”。 蔣錫昌《老子校詁》∶“清孫詒讓《老子札記》曰:‘?’即‘揣’之或體,‘揣’當讀為‘捶’,聲轉字通也”。 然而,?,《說文》未收錄,我們考察先秦至東漢之際文獻也未曾出現(xiàn)關于“?”的用例,到北宋《廣韻》收錄,我們推測該字產(chǎn)生于魏晉到宋之間。乃是后起之字,兩者音同義同,構成異體關系,‘?’即‘揣’的異體字??商鎿Q而用,不礙其義。
從字形義上言,“揣” 為“捶、治”; “?”乃是“揣” 更換類母“手”為“攴”作“?”,其字形義與“揣”相同;“” 義為“聚貌”。讀音上,“揣”、 “?”兩者同為“初委反”,音同;“” 為“徒官切”。鐘如雄先生《轉注系統(tǒng)研究》云:“異體字是指讀音完全相同,字形義(或本義)相同,字形不完全相同或完全不同的一組字。”因此,我們認為“?”即“揣”之異體字,也是“揣”孳乳而來的后出轉注字?!啊蹦耸且蛞羲`,而造之字。則陸氏“揣而鋭之,不可長?!钡闷浔菊?,乙本“而鋭之,不可長?!敝小啊碑攺耐蹂霰?、河上公本和陸本。
(二)拾、?、噏、歙、翕、?
陸本“將欲?之,必固張之”之“?”異文有五: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作“拾”;帛書《老子》乙本作 “?”;西漢河上公本作“噏”;王弼本作“歙”;唐傅奕本作“翕”;陸德明本作“?”。
翕,《說文·羽部》:“翕,起也。從羽合聲?!倍巫ⅲ骸棒猓S及切?!薄稜栄拧め屧b上》:“翕,合也”?!兑住は缔o上》:“夫坤,其靜也翕。”韓康伯注:“翕,斂也?!?/p>
歙,《說文·欠部》:“歙,縮鼻也。從欠翕聲。丹陽有歙縣。”段注:“歙,許及切。”是后世增附類母“欠”,轉換為形聲字“歙”,以分擔“翕“之引申義,兩鼻之收若鳥兩翅之合也,加“欠”以示“縮鼻也”,也為“合”。蔣錫昌《老子校詁》“歙”,且云:“《老子音義》作‘?’,認為‘歙’當為本字,噏、翕、?等均為通用之字?!币醉樁Α蹲x老札記》也用作“歙”。 “歙”即“翕”之異體。“將欲?之,必固張之”中“?”與“張”語義相對,構成反義詞?!皬垺绷x為“開”,則前當為“合”,我們認為“歙”之義恰與“張”相對。
噏,河上公本作“噏”,陸氏云:“河上本作噏也,許及反,閉塞也”。 從口,翕亦聲,“欠”與“口”義近,后人更換類母“欠”轉形為“噏”。其字形義是指若人兩唇相合而吸?!稄V韻·緝部》:“許及切。?,斂也?;蜃鳌畤q’”。 兩者構成異體關系。
?,陸氏曰:“?,簡文作歙”。《漢語大字典》:“‘?’同‘歙’,《集韻·緝部》:“?,斂也。通作‘歙’?!?《類篇》:“?,乞及切,斂也?!眲t“歙”更換類母“欠”為“人”轉形作“?”。兩者形體不同,音義相同,異體也。
?,《集韻·緝部》:“迄及切,同‘?’,擊也?!睆氖?,翕聲。其音與“?、歙、噏”等同??赏?。許慎《說文》著于東漢之際,乃收“翕、歙”二字,沒有收“?”,并且在先秦的文獻中也沒有出現(xiàn)“?”的用例,直到宋代的《集韻》才收錄該字,因此,我們推測“?”的真正產(chǎn)生年代大約在魏晉到宋之際。然“?”出現(xiàn)于乙本中,而乙本抄寫年代大約在西漢前期,劉邦稱帝之后。若“?”在當時就已有用例,當見于同時期或較早的文獻中,但我們考察先秦到唐之前的文獻也沒有發(fā)現(xiàn)“?”的用例。由此我們判斷乙本中的“?”當為“歙”的訛誤。則乙本當從王弼本作“歙”。
拾,《說文·手部》:“拾,掇也,從手,合聲?!濒猓墩f文·羽部》:“翕,起也。從羽,合聲?!蔽覀冋J為此“合”當為亦聲?!墩f文·亼部》:“合,合口也。從亼從口?!薄笆啊迸c“翕”均以“合”為母,在此基礎上增類母“手”轉換作“拾”,增類母“羽” 轉換作“翕”,兩者義近,同源而來。
因此,甲本的“拾”與“翕”同源,音同義近構成異體關系。噏、歙、?以“翕”為基礎分別增加類母造字,它們音義相同,則“翕”的異體字有“噏”、“歙”、“ ?”。從前后語義、文字的產(chǎn)生、字音和字義的衍變來說,我們認為各本當從傅奕本“翕”較合理。
(三)橢、墮、隳
陸氏“或強或羸,或培或隳”之“隳”異文有二:帛書《老子》甲本作“撱”;乙本與傅奕本作“墮”;河上公本、王弼本和陸本作“隳”。
隋,《說文·肉部》:“裂肉也。從肉,從隓省?!倍巫ⅲ骸把疄榍小?,《漢字流源字典》認為:“甲骨文‘隋’,會意,表示用手撕碎祭品放于示上,進行祭祀” 。其本義為撕碎祭肉拋地進行祭祀,許慎得其本也。作名詞,指殘余的祭品。作動詞,表示“裂肉”這一行為。后泛指將某物摧毀、毀壞之義。
乙本“或陪或墮”。墮,《廣韻》:“許規(guī)切”?!队栐b匯纂》:“墮,毀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墮軍實而長寇讎”。 隓,《說文·部》:“敗城曰隓。從聲。”段玉裁注:“許書無字。葢或古有此文。為篆文、則隓為古籒可知也。小篆隓作。隸變作墮。許規(guī)切?!薄半D”與“”本為一字,“隋”是“隓”更換類母,加“土”作“”,以示“敗城”之義。兩者形體雖異,但是音義皆同,構成異體關系。
甲本“或杯或橢”之“橢”,《說文·木部》:“車笭中橢橢器也。從木隋聲?!倍斡癫米ⅲ骸巴焦?。”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與研究》認為:“甲本作‘或杯或橢’,乙本作‘或陪或墮’,傅本作‘或培或墮’。今從傅本。杯、陪皆作‘培’,義為栽培也,養(yǎng)也。 橢應作‘墮’。墮,毀壞也?!痹S抗生得其本。
乙本“或行或隋”、“或培或墮”,甲本“或行或隨”、 “或杯或橢”。甲乙前一句中的“隨”表示跟隨,跟從。乙本作“隋”是“裂肉也”。將“隋”與“隨”誤用,當從甲本,“或行或隨”之“隨”,《說文·辵部》:“從也。從辵,省聲?!倍巫ⅲ骸把疇懬?。”即:跟從,跟隨之義,與前面的“行”構成近義關系。且傳世的河上公本、王弼本等均從“隨”。后一句中的“橢”表示“車笭中橢橢器也”,當依許抗生之說,橢應作‘墮’。墮,隸變之前又作“”,表毀壞也,與“培”形成對文。其字形與“橢”易混用。
陸氏“或培或隳”。隳,毀也,許歸反?!稄V韻》:“許歸切”。 河上公云:“隳,危也”。蔣錫昌《老子校詁》依傅本和范本“隳”作“墮”?!冻o·七諫·沈江》:“成功隳而不卒也”?!般摹迸c“墮”都是在“隋”的基礎上增加相應義符,段注∶“小篆隓作。隸變作墮。俗作隳。用墮為天崩落之義。用隳為傾壞之義。三者音義同,體相異,但又有聯(lián)系,因此構成異體關系。
通過對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比對分析,我們認為異文有益于我們正確科學地解讀作者的思想,版本的???,文字的考釋等。我們必須要理清楚異文產(chǎn)生的時間,從漢字的構造形體,字音,字義以及語言的語法結構等對它們進行全面分析,同時還要和上下文語義、作者所處時代、社會文化背景結合。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看到作者最初的版本,只有這樣才能大致定位哪一個異文更符合作者的意圖,哪一個字用字更科學。
我們認為,造成異文現(xiàn)象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傳抄者對文字、用語、作者思想理解不透徹。同時沒能采取合理的分析方法,造成異文難以分辨。有的異文是筆畫偏旁的增減、表意偏旁的不同、隸定的不同、聲符義符的不同、造字法的不同等。新材料的問世有助于我們擴大語料范圍,古籍版本校勘,研究文字的流源等。因此要科學對待,看到它所存在的優(yōu)劣之處,再結合傳世文獻,各取所長。所以,關于異文的考察不能單純從版本的??薄⒆髡叩乃枷氤霭l(fā),而是應該根植于文字和用語進行科學全面的考察,才能正確尋求對古書和文字的理解。
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 610041
本項目系西南民族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型科研項目“《經(jīng)典釋文·老子》異文研究”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編號:CX2016SP129)。
李志文(1988—),男,苗族,貴州貴陽人,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