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玥
論余秀華詩中的植物與愛情
蔣 玥
余秀華的愛情詩中善用各種植物意象來烘托氛圍表達情緒,而這些植物意象也揭示出余秀華的三重身份標簽。作為“農民詩人”,她選取日常平凡的植物象征樸實的愛情和永恒的孤獨;作為“腦癱詩人”,她選取卑微卻堅韌的植物意象來表現(xiàn)殘疾人愛情的疼痛美學;作為“女性詩人”,她既選擇古典詩詞中的植物意象象征女性的矜持含蓄,又汲取現(xiàn)代“性別詩學”借用植物意象對女性愛欲直白地表達。可以說余秀華的愛情和身體都融入了植物,研究其詩歌中的植物也是在解讀她的愛情向往和詩意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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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鐘祥橫店村的患有腦癱的農民女詩人余秀華的詩歌,近來在詩壇引起了廣泛關注。伴隨著一首名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走紅,2015年2月她的兩部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和《月光落在左手上》應運而生?!对娍肪庉媱⒛暝l(fā)出這樣的感慨:“不管不顧的愛,刻骨銘心的痛,讓她的文字如飽滿的谷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讓人對上天和女人,肅然起敬?!?/p>
她的寫作視野大多駐足在愛情婚姻、個人情緒與生活的范疇,將女性的欲望和愛情寫得本色直白又浪漫純潔。與人的生存境況相互隱喻的農村日常生活描寫,構成了作為鄉(xiāng)土詩人余秀華詩歌特有的鄉(xiāng)土場域,而傳達的是一份苦澀心境所葆有的詩性溫情。她以其殘疾的視角去觀察和體驗生活,細致入微的描寫表現(xiàn)出詩歌的美與疼痛。她的詩歌中還彌漫著濃濃的女性氣質,對生活細節(jié)的臨摹均帶有女性或母親特有的豐滿、綿軟的氣質,詩歌節(jié)奏和諧造句講究,字字句句又有著古典女子的高貴與從容。[1]
而余秀華的愛情書寫和她作品中的植物書寫密不可分,她詩中的植物意象是她生活環(huán)境的寫照,是她心境變化的承載,也是她對于愛情最好的隱喻。余秀華曾在她的作品《我愛你》中這樣寫道:“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可以說余秀華的愛情是融入植物之中的,她的身體也是融入植物之中的。她詩歌中的植物大多是莊稼,不起眼的花和樹,象征著處于階層弱勢、生理弱勢而又有性別弱勢的自己。她的愛情如植物一樣,顯得木訥卻生趣,直白卻小心,粗獷卻細膩,如植物般的愛情不追求轟轟烈烈的浪漫,只講究脈脈溫情;如植物般的愛情雖然卑微到土地里卻有著最堅韌的生命力,如植物般的愛情雖要忍受生長的孤獨但也有易于知足的歡喜。筆者在文中將具體分析余秀華詩中的植物意象和它所承載的詩人的愛情向往。
余秀華的身份標簽中第一個是“農民”。出生在貧困的湖北鐘石牌鎮(zhèn)祥橫店,作為一個村婦,她的生活大多時候都是波瀾不驚而周轉在家長里短之中。但這樣并沒有消磨她的詩性,她將自己這種作為村婦的樸素日常詩意地表達出來,可以說她的愛情的成長環(huán)境大多是在孤獨的狀態(tài)里,而那種孤獨是一種荒蕪生活的窘迫但又是精神富足的從容。所以她在選取植物意象時也是選擇農村中最樸實最平常的事物以突出孤獨感的日常性和普遍性。
她曾在《我愛你》中寫道:“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一塊陳皮。/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詩中“陳皮”是指曬干的橘子皮,依靠陽光熱量蒸干水分,在農村極為常見,在詩中作者自比為“陳皮”,證明生命的水分和養(yǎng)分已經(jīng)干涸。但詩中的花茶雖然也是干貨,但是依靠水分可以重新綻開,可以快速恢復自然并且為生命提供養(yǎng)分。這樣兩種植物雖然類似,但是一個是失去而另一個是補給生命的活力,形成一組反差,比喻孤獨讓她感覺到生命在瑣碎的柴米油鹽中枯萎但同時她的孤獨也教會她享受和憧憬美好。短短開頭幾行可以看出她心跡的寂寥,而且也揭示出這種孤獨淪為了生活的常態(tài)。她的另一首詩《后山黃昏》中曾片段式地書寫過生命歷程中的孤獨。它講述了詩人在某一日傍晚去后山,坐在山丘上,看著落日想到暮年,暮年令人思考死亡,而死亡又讓人想到生的勞累,就一個人坐到了“漫天星宿”,“一棵草怔了很久/在若有若無的風里/扭動了一下”,一棵草本就難以注意何況它的扭動,但這棵草在作者眼中在風中微微地扭動,存在的孤獨感就像這一棵草在風中的扭動,難以令人察覺卻又真實存在。
余秀華對孤獨的書寫,特別是對其詩歌中植物意象的選擇絲毫沒有受到她個人經(jīng)驗的限制,日常性的體驗在她詩中體現(xiàn)出深刻性,并常常穿透經(jīng)驗而產生超驗性的意義。農村的生活雖然單純而局限,但是仍然能令人感到那種存在主義所謂的“先于本質”的孤獨感。[2]周國平在其作品《愛與孤獨》中曾寫道,“當一個孤獨尋找另一個孤獨時,便有了愛的欲望……但孤獨之不可消除,使愛成了永無止境的尋求。”[3]可以說在偏僻的農村生活中,余秀華的愛情始于孤獨,但愛情又不能將孤獨泯滅。孤獨是愛情的背景和動力,所以她才有源源不斷的愛的欲望和沖動。
余秀華的第二個身份標簽是“殘疾”。由于出生時倒產,腦袋缺氧,她生來就患有腦癱。愛情本就不易,對于一個腦癱患者更是如此。但在余秀華的詩《與一面鏡子遇見了》中,最后的點睛之筆說“沒有這面鏡子,世界該是公允的了”,證明她不斷追求人格上的平等更是愛情上的平等。在她的詩中,她經(jīng)常選擇不起眼的、卑微的但是有著頑強生命力的植物作為意象象征自己也象征愛情,而她的詩歌傳遞出一種耐人尋味的疼痛美學。這種特殊的遭遇使她的詩歌中包含著特殊的生命體驗,使其痛感更強烈、真實,而由痛感衍生的堅韌更加壯烈、不屈。
她的詩中經(jīng)常寫草和牽?;?,二者雖然平凡,但在她的筆下卻有著別樣的魅力,雖然卑微卻憧憬美好。她的詩《風吹》就曾這樣寫過牽?;ǎ骸包S昏里,喇叭花都閉合了。星空的藍皺褶在一起/暗紅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著。/它敞開過呼喚,以異族語言/風里絮語很多,都是它熱愛過的。/它舉著慢慢爬上來的蝸牛/給它清晰的路徑/“哦,我們都喜歡這光,雖然轉瞬即逝/但你還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顫的名字”牽?;ㄔ谟嘈闳A的筆下具有一種疼痛的美感,它有一顆醒著的、疼痛的紅色之心,有如星空般的藍色憂郁,有傾聽風語的溫情,也有舉起蝸牛的堅韌,牽?;o疑是作者自身的象征。在深夜里孤獨來襲而愛情卻被喚醒,可能某一個名字不經(jīng)意的提起而引起詩人觸電般的顫抖?!讹L吹》一詩借用牽牛花的意象寫出外表靜謐但內心火熱,看似溫柔孱弱卻堅忍向上的女人形象,這是一種謙遜的人格,也是一份謙遜的愛情。
她的另一首詩《青草的聲音》中,她寫道:“但是藍天白云下我曾經(jīng)那樣愛過/山山水水間我曾經(jīng)那樣走過/而青草年復一年/把人間覆蓋得蒼翠而低矮//我應該是在紅塵中受夠了疼痛/才敢一刀一刀把它們還給大地/清風/和黃昏?!备畈菔侨粘^r活,但草在她的詩中也具有類似的疼痛美學表達。草在她的詩中是卑微的,但它卻能喚起作者的“綠色的”生命力,讓作者的心變得更加敏感、更加柔軟又更加渴望愛情。她的疼痛被草的卑微所刺痛而又被草的生機所治愈。作者以草為喻,它在覆蓋人間的傷痛又在忍受人間的傷痛,她的愛已經(jīng)擺脫了單純的男女之愛,而升華為大愛。我們可以讀出一個現(xiàn)代詩人在大自然面前產生的渺小感和卑微感,以及對大自然能夠接納傷痕累累的自己而充滿的感恩之情。
足以可見,由于殘疾導致的“疼痛”讓作者的心更加敏感,視野更加敏銳。她選擇的植物意象雖然普通,但是卻恰當?shù)赜眉毠?jié)和其特征體現(xiàn)出了她的內心所感、所想。因為愛的缺乏所帶來了疼痛,而這種疼痛又刺激了她對于愛的渴望與追求。于是在愛的過程中要忍受疼痛帶來的卑微與無助,但忍受疼痛的過程也在同時證明高貴和力量。
余秀華最重要的身份標簽就是“女人”。無論評論界還是余秀華自己,對性別身份的認同都排在首位。男女的主要差別也表現(xiàn)在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上。男人習慣占據(jù)主動和主導,所以可以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他的欲望和沖動,以顯示其男性魅力和魄力。在愛情中的女人也有最原始的欲望和沖動,但又因為其性別特質而壓抑表現(xiàn)得溫婉含蓄,所以女人的愛情具有溫柔似水和濃烈似火的雙重性。余秀華詩歌中的植物意象也是極具女性特質,尤其突出了女性在愛情中的矛盾性。
余秀華的詩歌表現(xiàn)出如《詩經(jīng)》般的風雅精神和比興手法,這在現(xiàn)代詩歌中并不多見。她在詩歌的題材選取、體裁結構以及語言藝術上也在臨摹《詩經(jīng)》,形成一種互文關系。“互文性”是由法國后結構主義者朱麗婭·克里斯蒂娃提出,指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互相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wǎng)絡,從此構成文本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巨大開放體系和文學符號學的演變過程。[4]同時,她在植物意象的選取上也是呼應了《詩經(jīng)》中的意象,顯得清雅別致。余秀華的《水之湄》一詩,標題直接取于《詩經(jīng)·蒹葭》[5]:“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湄”者,水、草交接處也,草是《詩經(jīng)》中的“蒹葭”,也是余秀華詩中的主要意象“蘆葦”。余秀華詩中“蘆葦”靜美嬌媚,但在水邊又不免孤獨,顧影自憐。蘆葦幻化成千萬個女人的形象,古典如畫但又帶有極強的禁欲色彩,讓人心生愛憐但又只可遠觀。這樣的植物意象鋪陳了《蒹葭》一詩中的“蒹葭萋萋,白露未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的美好意境,也喚起了“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钡臒o奈心緒??梢哉f《蒹葭》是從男子的角度寫出了尋找伊人的焦灼,而余秀華《水之湄》是從女子的角度寫出了等待愛人的憂傷。這種古典的形式臨摹和植物意象選擇可以表現(xiàn)出女性的矜持古典,又不將欲望寫得直白粗莽。
另一方面,余秀華的詩歌也有熱情奔放的一面,她也會使用一些植物意象去直接地表現(xiàn)出女性心底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出“性別詩學”的特點。法國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埃萊娜·西蘇的軀體修辭學是女性寫作的理論激發(fā)點,“她的肉體在講真話,她在表白自己的內心。事實上,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想法物質化了,她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保?]這種重視身體性的表達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對生存在社會場景的個體進行真實的觸摸,豐富了女性詩歌的表達空間。余秀華也確實用一些象征性器官的植物不含蓄不抒情地表達性欲,比如寫蹂躪玉米棒子“我粗魯?shù)匕阉鼈兿氤赡腥说纳称鞴?我把它們踢飛起來,或者把它們踩扁”。在成名詩《穿越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中也用類似女性性器官的花朵做過比喻:“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這句詩頗像狄蘭·托馬斯的名句:“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盎ǘ洹北臼菋尚撸谟昧Υ唛_的過程表現(xiàn)出女性的弱小,但它的綻放又帶來了情欲的春天,由此書寫出女性自我愛欲的痛苦。詩人廖偉棠贊揚余秀華,講她寫性的詩超越了男性,因為她放棄進攻與索求,她的情欲渴求是虛構的、無望的,而正基于無所求,反而得到自由。
余秀華作為女人,在愛情中對性保持著最原始的渴望同時又沿襲著最矜持的表達。余秀華在植物意象的選擇上也是突出其形象性和意象性,在古典詩歌中植物意象多是禁欲典雅,多為鋪陳意境;但她的現(xiàn)代詩歌中的植物多以形象性為主,對性的書寫直白卻不裸露,熱烈卻不猥瑣。在詩中,余秀華善于用植物象征身體,她詩中的身體更接近于梅洛·旁蒂所說的“是構成了一個可以作為一切可以被語言和藝術表達之物的那個緊要、無聲且神秘背景的東西的中心例證和象征;一個在反思性的思想或再現(xiàn)中可以被有意識地把握的一切東西的非反思性的源泉”。[7]對于詩人而言,對于欲望和沖動的壓抑,又想要釋放其壓抑的渴望構成了其作為女人的內在的身體經(jīng)驗,這既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心靈之源,是觀察、探尋自身和萬物的詩性起點,也是對現(xiàn)實進行哲學性反思和追問的基點。
余秀華的三重身份標簽對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有所影響,在她的愛情詩中的植物意象中就有具現(xiàn)。作為“農民詩人”,她既享受“世外桃源”的平靜但她也要忍受窮鄉(xiāng)僻壤的孤獨,孤獨催生愛情,但愛情也歸于平靜。所以她的詩歌中的植物意象多為農村中的常見植物,象征著樸素的生活和普世的孤獨。作為“腦癱詩人”,殘疾的她在愛情中自卑但自尊,多選取平凡但頑強的植物作喻,表現(xiàn)出在愛情經(jīng)驗中的疼痛之美。作為“女性詩人”,余秀華的詩歌表現(xiàn)出女性在愛情中的矜持和熱烈的雙重特質,在植物意象的選擇上,她既沿襲古典詩歌的清雅之風表現(xiàn)禁欲和委婉,但又吸收了現(xiàn)代詩對于內心欲望的直白,用植物表現(xiàn)身體,大膽表現(xiàn)和解放女人的性書寫。可以說余秀華的愛情和身體都融入了植物,所以才為她的意境烘托、情感抒發(fā)奠定了基礎。然而作為一個年輕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可以看出余秀華在植物的選擇上還是具有一定的粗糙性和隨意性,只是將花草樹木符號化略顯單調貧乏,從而缺少了詩歌文學的精巧性。她不能細數(shù)出每種花草的名字,于是植物所能代表的意義和創(chuàng)造的意境被削弱,也缺少了由特定植物創(chuàng)造的獨特美感和具體意境,所以她的詩歌多給人帶來美的感覺卻無法準確還原美的畫面,從而形成一種美而不實之感。我們期待余秀華能用更加敏銳的眼和更加細膩的心捕捉到更精巧的細節(jié),記錄下更純粹的心境,營造出更細致的畫面。
[1]王澤龍,楊柳.在詩歌里愛著痛著[J].學習與探索,2015(6).
[2]魯雅雯.余秀華詩歌批評[J].審美與文學,2016(1).
[3]周國平.愛與孤獨[EB/OL].http://blog.sina.com.cn/s/ blog_471d6f680100a7ho.html
[4][法]朱麗婭·克里斯蒂娃.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C].朱立元.現(xiàn)代西方美學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5]程俊英.詩經(jīng)注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6]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7]唐晴川,湯雪瑩.底層經(jīng)驗的詩性表達[J].詩歌理論與批評·當代文壇,2015(06).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蔣玥,女,武漢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英美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