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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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斯人
王才興
江南十月,烈日炎炎,空氣還是濕漉漉的。國慶小長假后的午后,我驅(qū)車前往拜謁盛宣懷墓。
盛墓在江陰馬鎮(zhèn)老旸歧村,午后的一天,我驅(qū)車十多分鐘后就進入旸岐西路村道。小村幽靜,不見人影。停車之后,我獨自一人向東走去。在密密的樹林里,有幾間舊平房坐北朝南,平房外有一院子,三邊磚墻圍住,南西各有小門,門扉緊掩。正好有老嫗路過,我問這是否為盛宣懷祠堂。她說不是,是供老爺?shù)膹R。我再問盛墓,她說不清楚。
繞過小廟,走到廟的東側(cè),見一老年男子在收割尺把長的野草。我敬煙給他,借機搭訕。他樸實熱情,自我介紹姓薛,75歲,住村最西邊一家。我說明來意,他打開話閘,向我絮叨:“盛杏蓀是慈禧太后的干兒子,釣魚島也是慈禧太后送給他的禮物。這里四周幾十畝地,原來都是他的私家田地?!笨磥?,村里人都喚盛宣懷為“盛杏蓀”。“干兒子”一說,我首次聽到。至于釣魚島之事,我知道那場紛爭,后經(jīng)考證純屬子烏虛有。
沿著來路,他領(lǐng)我徑直走到西邊河畔,指著高高圍墻說,這里是盛杏蓀祠堂原址。圍墻西南端有門堂、木門兩扇。站在門口,我目睹了如此一幕:田壟整齊,一畦畦的青菜、菠菜、藥芹,清香陣陣,蒼翠欲滴。北邊靠圍墻處,斷磚碎瓦一堆,標明這里曾經(jīng)是宅基。薛老漢告訴我,這里原有平房十間,明清建筑,三進,約一畝地。經(jīng)風吹雨淋,年久失修,搖搖欲墜,長期無人問津。后磚塊、梁柱移作家用,如螞蟻搬家,經(jīng)年累月,蠶食一空。
薛老漢領(lǐng)我原路返回。走到小廟前,指著南面的一片樹林,說墓在南邊。碗口大的香樟樹,枝盛葉茂,濃蔭翳日。撥開沒入膝蓋的茅草,踏著濕黏黏的黃土,我顫悠悠前行。邊走,他邊講:“當年,棺柩運來時,出殯的隊伍長達幾里,人聲鼎沸,聲勢浩大,蔚為壯觀。為免盜墓,一起下葬的棺木有十口?!薄昂髞碓趺礃??”我問?!澳惯€是被盜,就連栽下的成片松柏都被砍了,或做柴火,或做家什?!彼卮?。
幾十步后,薛老漢指著聳起的一堆土丘,這就是盛杏蓀的墓。沒有墓碑,更無墓志銘。墓上茅草覆蓋,已到齊腰;密匝匝的樹蔭下,不見天日,陰森可怕。我的后脊冷風嗖嗖,悲涼頓起。沒有走到墓的南面,來不及禮拜,便落荒而逃。“孤墳野鬼”四字,在我腦海跳出。
我追問薛老漢,墓地有沒有人來祭掃。他告訴我,記憶里僅有一次。好些年前,盛杏蓀在海外的后代曾來過。那時,駛來十多輛轎車,村、鎮(zhèn)、市的領(lǐng)導(dǎo)陪同。原計劃準備重新修葺盛墓和盛家祠堂,村里斥資把盛墓四周百姓的墓地搬遷外移,在祠堂四周用磚筑了圍墻,粉刷一新,可后來沒了下文。我問:“為什么?”他答:“沒錢!”說話時,老人神態(tài)有些怪異。無奈,嘆息,嘲諷?我無從猜測。
夕陽西下,殘陽一縷。告別薛老漢,我快步離開??邕^溝渠時,驀然發(fā)現(xiàn),溝渠的兩側(cè)盛開著野菊花,一簇簇,抱成一團,金黃金黃,暗香浮動。在荒野的一隅,在大自然靜謐的懷抱里,野菊花吐露芬芳,綻放自己的美麗。不爭艷不斗奇。我仿佛聽見遠處傳來古人的聲音,“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
回到停車處,我仿佛從恍若隔世的悲涼里回到了溫暖的塵世。
說起盛宣懷(1844-1916,字杏蓀,號愚齋),這個逐漸被遺忘的名字,今天重提,多少顯得有些拗口和生疏。盛宣懷出生在常州,江陰是他的祖籍。1916年4月27日,盛宣懷于上海病逝,葬禮極其盛大,耗資30萬兩白銀,出殯轟動上海,租界當局專門安排了交通管制。誰能想象,時間流逝一個多世紀,他的墳冢凄涼寂寞,爬滿野草。想想一介村夫草民過世,墓地都有石碑一方,一年一度的清明時節(jié),親戚后代都會除去墳前荒草,擺上佳肴美酒,焚香膜拜,而盛宣懷墓地如此長期冷落荒蕪,我不禁滋生出“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的悲嘆。
提及盛宣懷,人們也許依稀記起他姓氏后面,那一長串的銜頭和聲譽:著名的政治家、慈善家、清末官員、秀才、買辦、洋務(wù)派代表人物。他曾被譽為“中國實業(yè)之父”、“中國商父”,在世時的名聲可謂震耳欲聾,喧囂顯赫。他辦洋務(wù)40年,一生亦官亦商,亦中亦洋,富可敵國,勢傾朝野。盛宣懷撒手人寰后,留下1349萬余兩的遺產(chǎn)。。
今天,盛宣懷的桂冠上,最熠熠生輝的是他創(chuàng)造的十一項“中國第一”:第一個民用股份制企業(yè)輪船招商局,第一個電報局中國電報總局,第一個內(nèi)河小火輪公司,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第一條鐵路干線京漢鐵路,第一個鋼鐵聯(lián)合企業(yè)漢冶萍公司,第一所近代大學北洋大學堂(天津大學),第一所高等工業(yè)學堂南洋公學(交通大學),第一個勘礦公司,第一座公共圖書館,第一個紅十字會組織。面對十一個“第一”,無不令人咋舌。試想,于我們蕓蕓眾生凡夫俗子,終其一生,倘能染指其中的一項,堪稱卓越,便可擁有殊榮,為人稱頌。
最近,習近平主席訪問英國,微信流傳一個段子:“伊麗莎白女王要聽英國首相關(guān)于習近平訪問的匯報,于是卡梅倫去見女王:‘老佛爺,洋人要來給我們修鐵路’?!?/p>
見此短信,想必許多人只是莞爾一笑。玩笑之后,是否有人會聯(lián)想到中國的第一條鐵路干線——京漢鐵路的誕生,以及它的修筑者盛宣懷。今天,“洋務(wù)運動”沉重的一頁早已翻過。歷史車輪已邁向工業(yè)化、信息化的時代,中國的鐵路技術(shù)已列世界領(lǐng)先,鐵路工人開始跨出國門,為洋人筑路謀福。盛宣懷曾任鐵路督辦大臣9年,共主持修筑鐵路2200公里?!皠僖彩捄?,敗也蕭何”。1911年,盛宣懷建議將各省自己建立的鐵路、郵政轉(zhuǎn)為國家所有,主權(quán)回歸中央,并稱:“如有不顧大局,故意擾亂路政,煽惑抵抗者,即照違制論!”四川、廣東、湖南和湖北等地開展了保路運動,進而引發(fā)了劇烈的鐵路風潮。清廷為鎮(zhèn)壓保路運動,將駐扎在武漢的清軍抽調(diào)到四川,這給了革命黨人以可乘之機。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盛宣懷遭到了朝廷上下的譴責,被逼流亡日本。鐵路,毀了盛宣懷一世英明。
目睹盛宣懷墓地的凄涼一幕,心猶不甘。我另擇空暇,驅(qū)車去了常州青果巷,造訪了盛宣懷故居。
說起盛宣懷故居,其實這里已不是實際意義上的故居。盛宣懷故居原有三處:出生地盛家灣,已夷為平地。另一處為鮮魚巷,盛宣懷發(fā)家后置辦的房屋,是真實意義上的盛宣懷故居,后也被拆。再一處為青果巷,由盛宣懷之父盛康與族人合資建造,盛宣懷曾隨父入居多年。盛宅原有七進,大門在青果巷,西靠大馬元巷。后前四進房屋被拆,把大門改在了西側(cè),于是才有了大馬元巷“盛宣懷故居”。
抵達常州大馬巷,已是午后三點。從大馬元巷馬路進到故居門口,沒有像樣的路,只得在一片樹林里穿行。林中斑駁光影,人跡稀少。門前豎有“文保單位”石碑,風雨剝蝕,斑痕點點。
穿過過道,一條軒敞的長廊展現(xiàn)眼前。沒有人間喧囂,沒有人事繁雜,反倒給人幽寂,寧靜之感。木格窗的大廳內(nèi),已隔打成一戶戶家舍。我們的不期而至,住戶波瀾不驚,平靜安詳。大廳五間、花廳四間、樓屋兩間,昔日主人的構(gòu)思匠心,斑斑可見。屏住呼吸,我鼻吸著昔日英雄的氣息,感受其干大事、成大業(yè)的脈動。站在園里,南面的大廈高高矗立,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四處漫步轉(zhuǎn)悠,大多居住戶門戶緊閉,無法窺見內(nèi)部的布置,但想必早已是換了“人間”。清點著鐵皮的門牌號,里面住著23戶居民,點滴的空間被違章建筑擠滿,一如早期電影《七十二家房客》中的境況。
拖著沉重的步履,走出盛宅??磥?,盛氏故里也沒有善待鄉(xiāng)梓的先賢。行走在黯淡的時空里,“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李鴻章的詩句,如洪鐘大呂在天宇回蕩。
身后毀譽,名利得失,一直為歷代先賢熱衷關(guān)注。盛宣懷、李鴻章們亦身陷其間,不能超俗。李鴻章曾給盛宣懷密信寫道:“至于寂寞身后之名,不知誰何之譽,一笑置之可耳?!碑敃r的盛宣懷似乎比李鴻章樂觀,謙恭地說,未來的歷史如果能將他的名字附列在李鴻章的后面,得以傳世,自己就足慰平生了。接著,他筆頭一轉(zhuǎn),自嘲說:“中堂得無笑我言大而夸乎?職道每念督撫姓名得傳后世者幾人哉?”
事實上,盛宣懷在世時已經(jīng)有了諸多的美譽。慈禧太后曾說:“盛宣懷為不可少之人?!崩铠櫿略f:“志在匡時,堅韌任事,才識敏瞻,堪資大用。”張之洞曾說:“可聯(lián)南北,可聯(lián)中外,可聯(lián)官商。”推翻清廷的孫中山,對這位前朝重臣同樣推崇有加,稱他“熱心公益,而經(jīng)濟界又極有信用”。
我曾無數(shù)次凝視他晚年的一幅照片。免去烏紗的他,面容清癯,顴骨凸出,銀發(fā)稀少,胡須髯虬;雙唇緊鎖,透出滿腹憂郁;凹陷的眼窩,射出灼灼的光芒。懊悔、悲傷、委屈、遺憾、憤懣,一一鐫刻在滄桑里。面對數(shù)十年披星戴月、胼手胝足營造的“商業(yè)帝國”,頃刻間訇然倒塌,我似乎見到,無數(shù)個夜晚他悵望灰蒙蒙、虛幻幻的蒼天,皺眉蹙額、捶胸頓足的模樣。我分明感受到了古人“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悲緒,“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蒼涼。其實,有著過人睿智的盛宣懷,早在1910年就隱隱窺見百年后的歸宿。他曾給孫中山修書,歷數(shù)自己創(chuàng)辦輪船招商局、辦電報、興紗廠、造鐵路、建公司的業(yè)績,最后感嘆:“他人坐享海關(guān)道大俸大祿貽之子孫,我則首先入股冒奇險而成茲數(shù)事”,這是“私乎公乎”?埋怨,不平,郁積心間,無法釋懷。
對于盛氏家族的興替,盛宣懷的后代子孫如何看?曾有記者采訪過盛四小姐的長房長孫邵祖丞。邵氏同樣是晚清、民國時期的名門望族。他如斯說:“六十年風水輪流轉(zhuǎn)嘛,盛家和邵家的風水,大概已轉(zhuǎn)到別人家去了。人家說‘富不過三代’,盛、邵兩家到我這一代的上半期,已富了四代了,再往上一代也算是富有的,所以嚴格來說,我們已富了五代人了,大概應(yīng)該吃點苦頭了吧?”平靜,淡定,滲透著對人生萬象的參悟和禪意。
盛宣懷留給世人及中國歷史的最大遺產(chǎn),是上海圖書館館藏的“盛宣懷檔案”。這些史料,存世數(shù)量之大,內(nèi)容之豐,涉及面之廣,罕有匹配,無疑對研究近代中國史將有不可低估的作用。比盛宣懷年少十多歲的南通狀元張謇說過:“天之勝任也,于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yè),于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庇腥绱撕棋氖妨吓惆?,盛宣懷的英魂還會寂寞?
歷史長河,星漢燦爛。人生匆匆,不過百年。一代一代,功名利祿,化為塵埃。星河縱然寂寞,依舊璀璨。如果說盛宣懷是個失敗者,那么,他也是一個偉大的失敗者。未來的星空里,注定有他一席。
作者簡介:
王才興江蘇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華夏散文》、《翠苑》等發(fā)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