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瓊
劉 瓊 女,安徽蕪湖人,高級編輯,藝術(shù)學博士。人民日報文藝理論評論室主編,人民日報首屆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曾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中國副刊金獎、“新批評”優(yōu)秀評論獎等。著有《從非虛構(gòu)創(chuàng)作勃發(fā)看文學的漫溢》《瞻對:非虛構(gòu)的尷尬和力量》《敘述與歷史》等。
“武陵深處是誰家,隔河兩岸共一查。漁郎不怕漏消息,相約明年看桃花?!泵鞔櫲宀榻{高明,一首詩不落痕跡含了兩處風景:查濟和桃花潭。查濟在桃花潭的厚岸村,從甘棠開車到查濟需要兩個小時。去查濟是我的主意。
“十里查村九里煙,三溪匯流萬戶間。寺廟亭臺塔影下,小橋流水杏花天”。這首七絕也曾假名查絳傳播,但情態(tài)拘謹,風物描繪更似今天。查濟有多少橋?曾經(jīng)108座,橋橋不相似。查濟有多少廟?曾經(jīng)108座,廟廟有專供。查濟有多少塔?青山、如松和巴山三塔環(huán)立。小橋今有40余座,祠堂剩30座,廟宇存4座,岑河、許河、石河三水依然穿村而過, “依山建屋、臨水結(jié)村、推窗見河、開門走橋”的結(jié)構(gòu)不變,查濟還是河邊美術(shù)家畫架上的畫、詩人眼里的詩。
地靈有人杰。查絳是查濟人,清代書畫名家查秉鈞、查春如也是查濟人。
我想去查濟,是因為“查”姓。
小的時候家里來客人,說是查灣人,從此便對這個生在水邊的查姓起了興趣。查姓在安徽很普遍。按照百度百科的解釋,查姓的來源有二:一是北方的齊國,一是長江中游的楚國。但查濟的查來自北邊的山東,宗譜記載“查姓,出自姜行,為炎帝后裔”,查濟的濟是紀念查姓人的祖先封地濟陽。山東查氏遷到安徽應(yīng)是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年間的事了。河邊院落,青苔早已上階除,查濟人說是作家金庸的祖宅。金庸是海寧查氏,海寧查氏的始祖查瑜尋根尋到婺源。婺源查氏的祖先是南唐軍事支柱查文徽。查文徽隨南唐投降宋太祖趙匡胤之后定居安徽休寧,963年,50歲的查文徽辭官后將家從休寧搬到婺源廖塢(今稱查公山)。查文徽名下的這支查姓,后來擴散到江蘇、浙江。
對金庸,我的興趣不大,我感興趣的是海子。海子原名查海生,出生在安慶懷寧高河鎮(zhèn)查灣村。
學 堂
通往查濟的路上有條岔道,路牌寫著:歙縣。父親十五歲那年,獨自一人從長江下游最大的支流青弋江溯江而上,入太平湖,利用各種交通工具包括步行,到徽州府府治所在地歙縣求學。
進山接受教育,對父親來說,影響了終身。“昔孟母,擇鄰處”,兩年后,父親由歙縣中學考入山外的一所高等學校。父親在歙縣求學的寒暑兩假,來來回回跋山涉水,來時馱著下個學期所需衣物,回時捎著從嘴里節(jié)省下來的糧食。老態(tài)龍鐘的曾祖母倚門遠眺,眼淚每每都疼出來了。這是從前祖母在世時最愛講的一段古。當然,在一生以子為榮的祖母看來,這也是她教子有方的鐵證。
父親這條進山求學路徑,在六十年前的皖南不算新鮮。
徽商出山,向西北,第一個大點兒的碼頭便是蕪湖。我們先祖由南昌輾轉(zhuǎn)遷移至蕪湖時,蕪湖已因南宋后期徽商新興成為長江下游商旅往來要津。1876年中英簽訂《煙臺條約》,蕪湖成為通商口岸,此后桅櫓競往、商賈繁忙。城市熱鬧,教育卻不一定是長項,當時皖南著名的學府多在徽州山里。其實,又豈止“當時”,宋元以來,徽州都是全國書院最多的地區(qū)之一。明天啟六年御史張訥的奏言“天下書院最盛者,無過東林、江右、關(guān)中、徽州”便是一證,關(guān)中書院是當時陜西最高學府,東林書院在無錫,明朝時的江右即今江北,東林、江右、徽州都在長江下游流域。
道光《徽州府志》卷三《營建志·學?!穼η宕罩輹旱氖r,作了詳細記載?!办ㄔ谏焦乳g,墾田蓋寡,處者以學,行者以商。學制地自府縣學外,多聚于書院。書院凡數(shù)十,以紫陽為大?!边@段文字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即從發(fā)生學角度,徽州唐宋以后“盛產(chǎn)”學者和商人,實乃耕田稀少謀生艱難所致。禍福相依,久而久之,徽州地界形成了今天我們推仰的耕讀商并存的文化生態(tài)。《徽州府志》提到的紫陽書院在歙縣境內(nèi),曾受南宋理宗皇帝御賜匾額,也是朱熹生前兩次回鄉(xiāng)講學之地,后來成為祭祀朱熹、宣揚理學的重鎮(zhèn)。歙縣古屬新安郡,紫陽是書院名,故朱熹在文末常署“新安朱熹”“紫陽朱熹”,以寄托鄉(xiāng)思。至于朱熹在《觀書有感》里吟詠的“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則是他的出生地南溪學院的醉人景致。這首詩的后兩句“問渠哪有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更出名,幾乎成為因果關(guān)系的詩化表達。
自宋至清,徽州各地私塾林立、書院密布,縣志文書有記載的書院、精舍達260多所,各級學堂明初有462所、清康熙有562所。所謂“遠山深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有學史之藏”,是之謂也。書院和學堂昌盛,人才自然汩汩而出。兩組數(shù)據(jù)可說明之。明清兩代徽州本土中舉人者996人,中進士者618人,狀元數(shù)僅清一代本籍加寄籍有18人,這是一組豁亮的數(shù)字。另一組數(shù)字也是“琳瑯滿目”,徽州籍學術(shù)名家眾多,僅建立開創(chuàng)性功業(yè)者,掰掰指頭,就有朱熹、程大位、汪道昆、朱升、江永、戴震、俞正、王茂蔭、胡適、陶行知、黃賓虹等等。眾多的書院和學堂哺育了徽州乃至皖南的文化盛世?;罩萆鐣牧夹匝h(huán)起于南宋,明清見效,民國達到高峰。南宋開始,徽州包括皖南成為中國程朱理學思想的重鎮(zhèn)之一,“深巷重門人不見,道旁猶自說程朱”?;罩菔侵熳雨I里,朱子學對于儒家文化的光大與改道早有各種學術(shù)研究。乾嘉以后,樸學在皖南呈一時之盛。明清以降,與徽商在全國的經(jīng)濟影響相稱,徽州乃至整個皖南文教兩界更是空前活躍?;罩菘兿暮m和安慶懷寧的陳獨秀,作為從皖南走到全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兩大旗手,此后無論寂寞還是熱鬧,他們早年在中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叱咤風云,后人恐怕只能望塵興嘆。
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世事讓三分,天寬地闊;心田存一點,子種孫耕。這幅長聯(lián)或全部或部分地張貼在徽州人家的門扉上,它寫出了徽州人的情懷。“海內(nèi)十分寶,徽商藏三分”,在南宋以及明清徽商的黃金年代,徽商有兩大特點:一是多“紅頂商人”,二是多“儒商”。紅頂商人與儒商時有交集,相得益彰,徽商可歷宋、元、明、清四代之盛原非偶然。紅頂商人可用政治經(jīng)濟學概念解釋。儒商即有文化的商人。有文化的徽商,出山掙到錢后,要完成三大預(yù)算:擴大再生產(chǎn)、返鄉(xiāng)修祖宅、興辦子弟學校。重視擴大再生產(chǎn),表明徽商已經(jīng)走出小本經(jīng)營的格局?;罩菝窬拥暮脽o須贅言,“馬頭山墻”“曲水流觴”都是建筑遺產(chǎn),馬頭山墻防火防盜,曲水流觴因勢利導(dǎo)。延請良師興辦學校,耕讀傳世,文商互補,是徽商對故鄉(xiāng)的反哺。教育反哺也是文化反哺,行無量之功德。徽商的這兩大特點與徽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是雞和蛋的關(guān)系。這個生態(tài)是大生態(tài),既包括山水田園自然生態(tài),也包括人倫世道文化生態(tài)。背負著宗族文化和地域文化榮光的徽商,把徽州扛在肩上,沿著迢迢山道水路,走進中國大社會。在農(nóng)耕社會萌發(fā)的市場經(jīng)濟里,勤奮肯干的徽商贏得商業(yè)戰(zhàn)場戰(zhàn)績的同時,徽州文化也成為天下的向往。程朱理學,桐城學派,五四新文化運動,這些名詞如今哪一個說出來不“顯出鮮艷的輝煌”,照亮了晚近華夏?皖南社會,因為經(jīng)濟而繁盛,因為戰(zhàn)爭而衰敗,因為文化而享譽至今。
桃花源
徽州學府在山林中低調(diào)暗藏,除了安靜讀書,還有一層客觀原因:可避戰(zhàn)亂。
徽州歷史上鮮有兵事,在晉末“永嘉南渡”、唐末“安史之亂”后大規(guī)模南遷和宋末“靖康南渡”這三次中國歷史上的移民大潮中,徽州都是中原士民避難之所?;罩菰旧礁吡置荛_發(fā)晚,隨著移民不斷遷入,主客通婚、融合,明清時期徽州六縣人口總數(shù)已近300萬。在生產(chǎn)技術(shù)和生活條件相對落后的農(nóng)耕時代,勞動力等于生產(chǎn)力,人口是最大的紅利。明清人口激增,勞動力供給富裕,客觀上推動了徽州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
“中國”這張雄雞形狀的地圖上,徽州地處黃山與天目山脈之間,居中原偏南,吳頭楚尾,與浙西的金、衢、嚴三州唇齒相依,歷代都是各種勢力滲透江南的第一道門檻。在武力說話的政治版圖繪制過程中,作為江南門檻的徽州理應(yīng)戰(zhàn)爭頻仍,但因為山道崎嶇,出入皆依靠羊腸小路和蜿蜒河道,徽州以茂林修竹為天然屏障,除了太平軍和湘軍在其腹內(nèi)打了十年拉鋸戰(zhàn),連兇殘的侵華日軍也只在昱嶺關(guān)外兜了幾轉(zhuǎn)。當然,侵華日軍一定不是想象的隨意和孱弱,他們沒有強攻徽州,還有兩個客觀原因和有一個主觀原因。兩個客觀原因之一是,當時國民黨劉湘軍隊所屬五個師兩個旅約五萬兵力,為保衛(wèi)國民政府的大本營南京,長期踞守在廣德、泗安兩地;廣德失守后,二十五軍團長潘文華帶領(lǐng)余部退守寧國府,在旌德、石臺、太平、青陽四縣邊上豎了一道防線。兩個客觀原因之二是,1938年4月4日新四軍總部由南昌遷至歙縣巖寺,在皖南打起頑強的游擊戰(zhàn)。侵略者入侵的戰(zhàn)略算盤當然要算邊際成本,迅速拿下大中城市和發(fā)達地區(qū)是他們的首選。幾相權(quán)衡,易守難攻的徽州被侵略者放棄了。
但是,曾國藩的湘軍和洪秀全的太平軍不怕游擊戰(zhàn),他們在徽州地界進進退退、攻攻守守,拉鋸拉了十數(shù)年,鋸刃飛濺的火花燒傷了整個徽州地界。這是徽州歷史上的一場慘絕人寰的噩夢。有人會說“文革”“破四舊”對于徽州傷害也很大,的確,“破四舊”是徽州的文化浩劫,以致“文革”后很長時間徽州著名的三雕“木雕、石雕、磚雕”上人和動物都沒有了腦袋。腦袋沒有了可以修復(fù)——雖然再也無法還原從前的模樣,遺失的傳統(tǒng)要重新接續(xù),就不僅僅是技術(shù)的需求,還需要時光,需要心力?!捌扑呐f”的文化災(zāi)難不說了,此處只說太平軍和清軍的這場拉鋸戰(zhàn)。戰(zhàn)爭的背景是,太平軍廣西舉旗,迅速北上,定都南京后,圖謀用武力清理和控制南京周邊的江南一帶。太平軍攻城掠地的戰(zhàn)火燒紅皖南,及至清政府慌忙調(diào)兵遣將,曾國藩的湘軍和左宗棠部相繼增援安徽、江蘇、浙江一帶,并于1864年攻破南京時,戰(zhàn)爭已過十數(shù)年,原本富足的江南魚米之鄉(xiāng),特別是久避世外的徽州,早已餓殍遍野、人肉可市,成為恐怖之所。根據(jù)文書記載,嘉慶二十四年到光緒三十年不足一百年間,經(jīng)歷長期的戰(zhàn)爭殺戮、瘟疫、饑饉、流離之后的徽州,總?cè)丝趶亩侔耸湃f銳減到七十萬,男丁不一二,人家無子息,慘景可想而知。一場戰(zhàn)火燒毀徽州積累了整整四個朝代的元氣。蒸蒸向上的徽州,經(jīng)此一役,開始走下坡路。這是徽之殤。20世紀80年代沿海改革開放大潮涌動,整個徽州幾乎被甩到了社會運轉(zhuǎn)的節(jié)奏之外,建設(shè)和發(fā)展再度處于停滯狀態(tài)。有人說,這是徽州的又一殤。當然,這一殤,如今被解讀為“后發(fā)展優(yōu)勢”。這是余話了。
文字的厲害在于真假莫辨。陶淵明在《桃花源記》里虛景實寫,為世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世外桃源?!皢柦袷呛问溃瞬恢袧h,無論魏晉”,“世外”是外部形態(tài),也是桃源的內(nèi)在氣質(zhì)。陶淵明的這一桃源牧歌圖景問世后,后世之人不斷按圖索驥,也有好事者曾試圖把“桃花源”的名頭加給涇縣桃花潭,理由是自然物象和生活形態(tài)諸多相似?,F(xiàn)在想來,桃花源原本只是文人如陶淵明的理想國,縱然世間有桃花源,一場戰(zhàn)爭來臨,落英繽紛,滿目瘡痍,桃花源變成荊棘所。
連天戰(zhàn)火跟前,長不出鮮美芳草。
徽州驢
通往查濟的路上,總能看見一頭驢在山坡上攀爬。從績溪上莊走出去的民國文人胡適在去國懷鄉(xiāng)的言談里,談得多的除了“一品鍋”“徽州餅”,大概便數(shù)這頭勤勞的徽州驢了。
徽州驢是徽州人對自己生存境遇的自況,有自謙成分,也不免有自矜的味道。
因為善于背負、吃苦耐勞、性情溫順等諸多優(yōu)勢,早在青銅器時代,中外的驢就開始了它們的馴化史,還分化出一些品種,比如中國有關(guān)中驢、德州驢、廣靈驢、泌陽驢、新疆驢等?;罩蒹H不屬生物名種,徽州驢是文化名流。西方有句諺語是“蒙上眼睛的驢子只會跑”,極言驢之勤奮,徽州驢是徽州人對自己這種吃苦耐勞品性的自況?;罩莸孛鏆v歷綠意蔥蘢,“山有一丘皆種木,野無寸土不成田”,山里地少人滿,只能見縫插針,高綠化率實屬生存所迫。局促的生存條件形成了徽州人獨特的成長宿命:“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既有土地養(yǎng)不活不斷增長的人口,因此,無論怎樣富裕的家庭,如果生了兩個以上的男孩,其中一個必然被“往外一丟”,或入仕,或經(jīng)商,“少小離家老大歸”。徽州人這種斯巴達式教養(yǎng)方式,與族群求生本能是一致的。山路難走,過去出入山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恐怕就是已被馴化的驢了,因此,在徽商原始積累的征途上,徽州驢是忠實的伙伴?;罩萑藸恐@些沉默寡言的伙伴,帶著茶葉、竹筍、木耳等山貨出山做買賣,賺到第一桶金,才能轉(zhuǎn)向鹽業(yè)或其他更大的買賣。與身邊的這些驢一樣,徽商即便在外面的世界鼓搗出了名堂,也還是低調(diào)、勤苦甚至是節(jié)儉的。勤苦、節(jié)儉、上進、溫良,這些都是傳統(tǒng)教育中“塑人”的目標,因此,徽州人自比“生命不息、勞作不止”的徽州驢,既是無可奈何的自嘲,又有明顯的文化自豪。
當然,自比徽州驢,還因為一個重要共性:“倔強”。生活中,我們常說某人犟得像驢,言下之意這個人比較固執(zhí)。換個角度,比較固執(zhí),就是有堅持勁兒。有堅持勁兒的人雖然變通性不夠,要走很多彎路、吃很多苦,但因為能夠堅持,往往也會成功,能獲得大家的體認。
胡適說徽州驢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陳獨秀這位把他引進北大的這位倔強的皖南同鄉(xiāng)?不得而知,但我想起了這位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主要創(chuàng)始人。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的“獨秀”沒有異議,他的人生遭際也是相當?shù)谩安蝗骸?。一個書生氣濃厚、不搞陰謀、特立獨行、理想主義甚至教條化的人,作為一個號手或旗手“no problem”,但是,作為一個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人就會產(chǎn)生很多的“troub”。這位先生的書生氣,不是通常的偏執(zhí)、任性、意氣,而是“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般可怕的堅持。這種堅持,導(dǎo)致他五次入獄坐進各種大牢仍然不改信仰——在他看來監(jiān)獄和研究室都是產(chǎn)生真理的地方,也導(dǎo)致他在國民革命第一次大革命中堅持執(zhí)行共產(chǎn)國際的錯誤指示以致犯了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他的一生,如他的老朋友朱蘊山所言,“僵死到頭終不改,蓋棺論定老書生”。這像不像固執(zhí)的徽州驢?陳獨秀不是徽州人,從他的家鄉(xiāng)懷寧捋著長江下行至蕪湖,然后跋山涉水,才到徽州。他是詩人海子的同鄉(xiāng)前賢。
比較起來,胡適算是溫順的“徽州驢”。溫順是驢與馬的區(qū)別。與馬的高大上不同,在東西方諺語里,驢都扮演著干得多吃得差被捉弄的老實角色,再委屈,也不反抗,更不會撂蹶子不干,比如柳宗元的《黔之驢》里老虎對驢的調(diào)戲、《伊索寓言》里驢馬差異性待遇。胡適說徽州驢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平生遭際。胡適的性格里有中庸的一面,這也是魯迅對他不滿的原因,魯迅認為他缺乏戰(zhàn)斗的銳氣和革命的徹底性。雖然與魯迅因為觀念不同起了勃溪,同鄉(xiāng)好友蘇雪林罵魯迅,胡適還會出面勸阻,可見其心寬,能夠放得下意見。胡適的另一個優(yōu)點是有口德。這位才高八斗的先生一生基本過著安寧的學院生活,晚年寓居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內(nèi)心很寂寞,偶有故人來訪,當然興奮,但聊起前塵往事,他始終不出惡言,不起是非,將萬般不適都吞咽在心中。
游子的心從來綿軟,淚腺也發(fā)達。上莊的路面至今鋪著一個世紀以前的青石板,胡博士與小腳太太的新婚洞房還保留著多年以前的樣貌,高門大廈的瓦檐上青草是明顯地長了一茬又一茬,青磚的縫隙里爬滿了歲月風塵?;橐錾钭钅芤姵龊m的性情。當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之一是“反封建”“反舊道德”,反封建包辦婚姻是“反封建”“反舊道德”的一個具體落點。許多人不解,貴為騎手的的胡適洋裝穿了多年,也曾心猿意馬,但對小腳夫人江冬秀何以始終持之以夫禮?夫妻之間的事旁人難以明晰。這位績溪上莊走出來的洋博士,雖然也寫出“兩只蝴蝶”這樣的開懷詩篇,但寄寓紐約的日子寂寞漫長,誰能聊解鄉(xiāng)愁?大概只有江冬秀和顫顫巍巍端上來的“一品鍋”了。話說至此,想起近來有人寫劇本責備魯迅薄情,替朱安不平,家長里短原本理不清,即便思想深邃如魯迅也有行動的各種為難,生在今天的我們又怎能理解孝道以及夫道對于魯迅的桎梏呢?對于歷史,我們可以指手畫腳。對于具體的人,似不應(yīng)過分苛責,他有他的百般具體。
還是回到徽州。歙縣小北街上,當年的崇義學堂南緣,是1984年修建的陶行知紀念館。館名由時任黨中央總書記胡耀邦題寫,陶行知半身塑像后上方掛著宋慶齡的題匾“萬世師表”,正面照壁是毛澤東的題詞“偉大的人民教育家”。這位與胡適同一年出生的陶先生,17歲離開歙縣西鄉(xiāng)黃潭源村,經(jīng)歷種種,包括對歐亞非美28個國家的考察,驕傲地宣布:“世界上只有瑞士可以與我的家鄉(xiāng)相比!”當然,這里面不排斥主體情感注入后的變形,仿若“情人眼里出西施”。以陶行知的機敏和才華,原可以干好很多大事,但這位“徽州驢”終其一生只把現(xiàn)代教育作為事業(yè),在當時的中國社會率先提出并踐行“生活教育”和“社會教育”,他的堅持使他“哀榮備至”。
不是季節(jié),看不見桃花潭的十里桃花,還是走幾里路,去厚岸村。那里除了查濟,還有王稼祥的故居。被雨水沖刷的青磚黛瓦和馬頭山墻散發(fā)著落寞的味道,屋后那道斑駁的院墻以及院墻邊的茂林修竹應(yīng)是舊物了,2013年3月國務(wù)院將這里宣布為全國重點文物。想起在蕪湖獅子山王稼祥母校新建的王稼祥紀念館,這是城市最熱鬧的江邊、最古老的街道,也是靜無一人,生前的寂寞原來可以延續(xù)到生后的寂寞。今天的人,大概很少知道,因為這位中央三人軍事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在遵義會議上“投了關(guān)鍵一票”,毛澤東進了三人軍事領(lǐng)導(dǎo)小組。因為這位黨內(nèi)著名理論家1943年7月在《中國共產(chǎn)黨與中國民族解放的道路》一文首次提出“毛澤東思想”,這一概念開始傳播。與毛澤東交情不淺的王稼祥,新中國成立后,官越做越小,他的“失寵”一度成為黨史研究課題。這位被稱為紅色教授的革命家,在復(fù)雜的政治現(xiàn)實中,想來是寂寞到極點了。不過,王稼祥也不是“徽州驢”,他是岸上踏歌的汪倫的同鄉(xiāng),宣城桃花潭人。
地 名
碧水,郁林,黛瓦,飛檐,這些詩文里千百遍吟詠的物象,還是一等一地停留在時光里。就連大大小小的村落,也還沿用著數(shù)百年前的芳名。一千年前也罷,今天也好,徽州都斯文得像詩文。
在“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農(nóng)田和莊園”的徽州,這一分水的地方,能見到了一種捕魚設(shè)施,即在河流中間某個流速恰當?shù)奈恢糜媚緲痘虿裰?、編網(wǎng)等橫砌成柵欄,把水流攔截起來,魚游至此彷徨不定之際,正好張網(wǎng)捕撈。這道堤壩因這種捕魚功用,擁有了一個形象的名稱:魚梁。比如魚梁古埠,這是當年徽商出山最古老的碼頭。但魚梁這個名稱,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古老?!对娊?jīng)·邶風·谷風》里棄婦以憤恨口吻出現(xiàn)的一句“毋逝我梁”,在東漢《毛詩序》里注為“梁,魚梁”。唐宋詩文里,魚梁一詞出鏡率更高,比如,李白有“江祖出魚梁”(《秋浦歌十七首》,杜甫有“曬翅滿魚梁”(《田舍》),尤其在南宋陸游的筆下,魚梁簡直成了專寵,“山路獵鬼收兔網(wǎng),水濱農(nóng)隙架魚梁”(《初冬從文老飲村酒有作》)、“云開韓日上魚梁”(《冬晴閑步東村有故塘還舍》)、“我歸蟹舍過魚梁”〈湖堤暮歸〉)、“處處起魚梁”(《稽山行》)、“綠樹暗魚梁”(《追涼小酌》)……當然,陸游是江南水鄉(xiāng)紹興人,魚梁是習見之物,以之如詩當在情理之中。
由魚梁,我甚至想起了浮梁。浮梁一地,今人考證為江西景德浮梁鎮(zhèn),景德是古徽州的緊鄰。“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日浮梁買茶去”,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琵琶女痛恨的浮梁應(yīng)為市茶之地,由此可見,晚唐時期茶葉買賣已在此地盛行,“徽商”興起非一時之功?!案×骸?,本義河水中凸起的堤壩,成為地名應(yīng)是后來的事。
又比如黟縣南屏村,這個始建于元明年間的古村,因村南有一道屏障似的南屏山而得名。提到南屏,自然想起了南屏晚鐘。雖然全國有許多曾經(jīng)用南屏冠名的地方,最有名者還數(shù)杭州的南屏晚鐘,但我更愿意相信,這個詞始發(fā)源于徽州?;丈坛錾?,沿新安江往東,杭州是最繁華的落腳處。當年從績溪上莊走出去的紅頂商人胡雪巖,走到杭州,把買賣做大了,以至今人誤其為杭州人氏。杭州城里前三十年還特別著名的張小泉剪刀,它的創(chuàng)始人張小泉同樣是從新安江擺渡出去的徽州人?;丈踢M了繁華鬧市,除了帶去城里人喜歡的各種山貨,也帶去了濃濃的鄉(xiāng)音,包括一些移情別用的地名。
又比如堂樾和甘棠。想到了什么?當然是《詩經(jīng)》的《國風·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這首詩記錄的是西周賢相臺伯的故事。臺伯為了推行文王政令,深入基層,在一棵甘棠樹下辦公。臺伯“三貼近”的作風深得民心,臺伯走后,在百姓的自覺維護下,那棵甘棠樹枝繁葉茂、清陰歷歷,人稱“堂樾”或“唐樾”,樾即樹蔭。此即典故“甘棠遺愛”的由來。“甘棠遺愛”也作“召公遺澤”,意在頌揚賢明仁愛的朝政。典故原發(fā)地陜西岐山劉家塬村今存召公祠,祠內(nèi)供奉有甘棠樹以及當年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避難至此題賜的“甘棠遺愛”匾額。甘棠遠蔭也是岐山八景之一。
地名也是文化。遠隔崇山峻嶺的徽州,從陜西一個典故化出兩個地名,沿用至今,其間古意開枝散葉,與青山綠水水乳交融。甘棠屬于太平,是太平最大的鎮(zhèn),今天的太平屬于黃山區(qū)。太平設(shè)縣于唐天寶四年,縣名來自《莊子·天道》中的“太平,治之至也”。宋人樂史在《太平寰宇記》里說:“以地居(宣城)郡東南僻遠,游民多結(jié)聚為盜,邑人患之,因安撫使奏,非別立郡邑無以遏此澆競。時天下晏然,立為太平縣?!杯h(huán)太平縣的那汪碧水也稱太平湖。據(jù)史載,太平立縣不久就爆發(fā)王萬敵領(lǐng)導(dǎo)的農(nóng)民起義,為加強治理,朝廷又割太平9鄉(xiāng)新置旌德縣,“冀其邑人從此被化”,而能“旌德禮賢”。這些記載與唐代憲宗時宰相李吉甫在《元和郡縣志》的記錄一致。
永治是執(zhí)政者的愿望。太平才是天下人的愿望。
文人癡夢
通往查濟的路上,有一個千古文人癡絕夢。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能實現(xiàn)的夢,這種欠缺感在當時是痛楚,在事后便是美感,比如湯顯祖。
生在四百年前一個江西小城,卻被我們念念不忘,從“揚名”“立萬”的角度,湯大師倘若地下有靈,該是何等滿足?但湯顯祖生前懷有不能為常人道的若干不滿足,所以寫出《臨川四夢》。從這“四夢”,淘氣的今人又繁衍出若干軼事野史。若無軼事,做人還有何意趣?好吧,且不說野史,說說正史。四百多年前,湯顯祖僻居臨川一隅,窗對“柳色青青”“花光灼灼”,揮筆寫下無緣癡絕的徽州夢,不料想竟成為后人關(guān)于徽州書寫和徽州向往的詩歌符號?!坝R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臨川距離徽州不足六百公里,雖需車馬勞頓,何以竟不能往?好事者望文生義,推說湯顯祖潦倒一生,臨終恨恨不絕,因無“黃白”做旅資,所以不能踏足徽州。這樣的解文是典型的不學無術(shù)。湯顯祖何以不能至徽州,今人雖無法知悉,但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即用賦比興抒情表意,乃詩歌本事,也是詩人的本能。作為詩人的湯顯祖寫這首詩時,顯然起用了一貫的浪漫主義寫作技法,先從“黃(黃山)白(齊云山)游”起興,到“無夢到徽州”遞進鋪陳,用“夢”這個湯式典型意象,書寫對美好事物極度向往之情。此處,這個極度向往之美好事物,便是水墨徽州。
不同的文化地圖上,徽州都會成為一種向往,起初只是水墨江山,后來是民居建筑、雕塑藝術(shù)、文房四寶,等等?;罩莸暮?,是無法忘卻的好。生在徽州知道它本來就好,客經(jīng)徽州看到它出人意料的好。
清康熙六年(1667年),正式撤銷江南省,將其分為安徽、江蘇兩省。安徽是因其江北有安慶,江南有徽州,取兩地之首字而稱安徽。我從小生活的蕪湖夾在安慶、宣州與徽州中間,在氣象預(yù)報里,它的學術(shù)位置是沿江江南。小的時候,常站在江邊看扯著風帆的貨運船壓得低低地從青弋江駛進長江,船上堆著簇青的毛竹和山筍,從山里來的船老大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山里便成為許多疑問。這個山里,便是湯顯祖心心向往的徽州。
山環(huán)水繞的徽州固然長路崎嶇,卻非生在深山人不知。
早在唐宋兩朝,徽州的美名憑借文人墨客的詩文不脛而走。詩文傳播最得力者,應(yīng)屬平生最喜歡游山玩水又懂傳播表達的李白李青蓮。有人依據(jù)《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從李白現(xiàn)存的一千首左右的詩歌中考證出有兩百多首寫于詩人盤旋安徽時期。從二十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江行初經(jīng)安徽,到晚年六十多歲至安徽南陵投親,因“此間樂,不思蜀”,最終埋骨當涂青山,李白一生游歷安徽多達十余次。先后到過皖北、皖中、皖西和皖南,涉及亳州、和州、廬州、宣州和歙州五州,尤以宣州為甚,“當時宣州所屬諸縣均留下詩人流連忘返的足跡”。今天從青山太白墓驅(qū)車,不到一小時,即“碧水東流至此回”的開闊楚江。再驅(qū)車兩小時,是“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的敬亭山。從敬亭山出發(fā),半小時車程到桃花潭……水墨江山,顯然激發(fā)了詩人的滔滔詩情。書生人情一張紙,層層疊疊的詩句冠以李白的詩名,從盛唐流傳到南宋、明清乃至今日——南宋以后,兼有徽商不遺余力的人際傳播,徽州成為天下人的癡絕夢。
徽州人對于生為徽州人,有著異乎尋常的自覺,他們對徽州是“與有榮焉”,只念“生死相共”。至于在江西和安徽兩省之間幾番進出的婺源,近一百年來不斷地發(fā)起“返徽”運動,便是例證。蔣介石政府出于“剿共”需求,于一九三四年將徽州的基本成員婺源劃入江西,后因婺源民眾不斷發(fā)起“返徽”運動及同鄉(xiāng)胡適等人奔走努力,又于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一九四七年將其重新劃回徽州。但僅僅兩年之后,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又將婺源劃入江西。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今天的婺源人還堅稱自己是安徽人、徽州人??杀瘒@的是,從1987年開始,叫了近900年的徽州改名黃山,20世紀90年代陶行知的夫人吳樹琴致信《人民日報》強烈呼吁恢復(fù)徽州古地名,為徽州正名的隊伍在不斷地擴大。
面對這樣的堅持,不知為什么,我又想到了徽州驢。
查濟在徽州的隔壁。從查濟回來的路上,一定要在萬安停下來。羅盤博物館不一定要看,老街已經(jīng)破落凋敝、黃花委地,沒什么可逛。沿著老街,到橫江岸邊的碼頭走走。新安江發(fā)源休寧,橫江是新安江在休寧的名字,由歙縣街頭鎮(zhèn)流入浙江淳安境內(nèi),至建德梅城鎮(zhèn)與蘭江匯合始稱桐江,至桐廬鎮(zhèn)與分水江匯合始稱富春江,富春江流至聞家川與浦陽江匯合,方稱錢塘江,也即浙江?!靶⌒⌒輰幙h,大大萬安鎮(zhèn)”,徽商從萬安碼頭開始沿江東下的離鄉(xiāng)背井。
文學的產(chǎn)生不是可有可無,離鄉(xiāng)的日子,詩歌是最長情的表白。李白的詩歌固然令人浮想不已,但畢竟是客居和游歷的心境,少了些植入血液的深情,還是胡適這句“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讓游子涕淚磅礴。但我背的最熟的是祖父最愛的“詩書傳家久,福澤萬年長”,皖南人家會把它掛在客廳的中堂。它是根上的記憶。
至于徽州,前稱新安郡、歙州,歷史上曾屬浙江西道,宋宣和三年朝廷平鎮(zhèn)方臘起義后將歙州改為徽州?;罩菔切掳步抵?,原轄歙、黟、休寧、績溪、祁門、婺源六縣,績溪今屬安徽宣城,婺源今屬江西上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