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彩梅
提升語言表達深化民族書寫
——和曉梅作品簡評
◎朱彩梅
麗江納西族女作家和曉梅是云南70后代表性小說家,其作品致力于當?shù)厣贁?shù)民族題材的書寫,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濃郁的民族風情。在寫作中,她有意識地去嘗試、探索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本土性與世界性的融合,但目前,漢語表達的艱難和超越自我局限審視民族文化的困難,如兩塊巨石,雙雙橫亙在她寫作的道路上。
和曉梅對民族題材的鐘愛,源于其獨特的民族身份和成長環(huán)境,她熟悉當?shù)丶{西族、摩梭族、傈僳族、彝族、普米族、獨龍族、拉祜族等各民族的鄉(xiāng)土風物、人文景況、宗教習俗,作品常給人帶來陌生、新鮮的見聞與感受。這集中體現(xiàn)于長篇小說《賓瑪拉焚燒的心》,在這部作品中,讀者能見識到諸多奇風異俗:落風村的木楞房、花樓、傈僳村寨、火塘神、生死屋;赤腳格木人烏卡,深信自己是熊的后代,夜晚習慣在樹藤吊床上睡覺;賓瑪拉墨和烏卡用眼睛看到的第一樣事物為剛出生的孩子命名,叫做“胎盤”;彝族人在手臂上整整齊齊紋上漂亮的梅花印;烏卡帶“我”去他的家鄉(xiāng),一路上奇事不斷,經(jīng)歷了吃爬沙、過溜索、被斷頭蠅咬傷、過吊橋,遇見來自干熱河谷地帶的商人,他們患有嚴重的龜裂癥,看到文著面的獨龍族人用清水吸引螞蟥;到了烏卡故鄉(xiāng)所在的熱帶雨林,更是眼前一亮,格木人盛行大環(huán)垂耳,女人們喜歡用拍屁股的方式傳達祝福,人們靠占卜來決定女人生產(chǎn)的地點,每年老翁里帶領族人用外族男人的首級祭祀……
和曉梅傾注筆墨于這些原始、自在的事物,人物也多至情至性,忠于內(nèi)心信仰,這或許源于作者納西族祖輩對神的信仰和當?shù)卦催h流長的祭司文化。她還沒有受到太多現(xiàn)代化、全球化進程中科技至上、物質(zhì)至上風氣的影響,作品展現(xiàn)的是一個“人——神——物”同名共體的奇妙世界:莎莎里姐妹倆一胖一瘦,對比鮮明,隨年月變化,體型竟發(fā)生對稱性的遞增遞減,讓人驚訝!賓瑪拉墨小時候被親昵玩耍的小黑熊“嚕?!币嘁桓种?,后來她與熊的后代烏卡生活在一起,兩人不聲不響展開了捕熊、救熊的暗戰(zhàn)與較量,直到一只大熊叼走兒子“胎盤”,烏卡切斷其前掌為止,以熊之前掌抵消人之手指這種思維,及二人雖為“夫妻”亦不能消弭不同民族之間的意識阻礙,令人唏噓?!拔摇彪x開烏卡,回到落風村,帶回一只名叫烏卡的狗陪伴左右,狗與人同名,似乎就能替代那個人。賓瑪拉家族會占卦,能與神對話,預知未來,賓瑪拉金沉迷于石板鑲嵌術,想尋找粉紅色的石頭,以制造光線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刻,在大多現(xiàn)代人看來,這是解釋不清的迷信活動,或是江湖傳說中的算命、通靈術。“我”成為總管夫人的仆役后,整日煉制珍珠丸,每天打掃一間空閑的牛圈,在食槽里添上草料,牛圈里曾經(jīng)喂養(yǎng)的那頭黑牛早被賊偷走,黑牛與四個盜牛賊之死及“我”背上那把一離身就發(fā)出嗡鳴的牛筋弩弓之間有著怎樣神秘的關聯(lián)?賓瑪拉墨與外祖母、賓瑪拉金等人,在熊熊烈火焚燒中,她們仿佛互相融合,彼此的生命不斷延續(xù)、循環(huán)、輪回。
作者通過主人公富于傳奇色彩的一生,把對各族群生命力、生活狀態(tài)的理解表達出來,其筆下世界的原始、野蠻、魔幻、荒誕,與拉美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有幾分相似。小說糅合現(xiàn)實與虛構,融入神話故事、民間傳說、祭司文化、宗教儀式等神秘因素,來講述賓瑪拉家族的故事。
她還有不少作品也都致力于民族題材的挖掘,在2011年接受中國作家網(wǎng)訪問時,她以“我們因責任而堅守”為主旨談到:“麗江共有16個世居少數(shù)民族,我們關注這些特殊群體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關注他們的命運,體察他們的情感與覺悟,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盡量讓自己的眼光和思路都適應當前的社會,能引起現(xiàn)代社會讀者的閱讀興趣。對于我們而言,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既要試圖讓文化的精髓在文字中彰顯,并努力讓它們成為全人類都能夠共享的資源,又不能讓它們偏離現(xiàn)代社會,陷入到無人問津的孤芳自賞中。”這是和曉梅的心聲,對她來說,關注民族題材是一種自覺的民族文化意識在寫作中的延伸。
而她,也確實具有天然的資源優(yōu)勢。其民族思維、信仰,在小說中常化為“我說是這樣就是這樣”的一錘定音、不容質(zhì)疑的肯定語調(diào),很像《圣經(jīng)》的“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如對殉情者的描寫,與彝族《阿詩瑪》、白族《蝴蝶泉的傳說》、傣族《召樹屯》及漢文化中流傳的《梁祝》相比,其殉情主題作品淡化了絕望、哀傷、凄美的意味,在《情人跳》中,她的敘述語調(diào)堅定不移,很好地傳達出相愛而不能自由結合的納西族戀人對待殉情那種近乎宗教信仰般的虔誠、執(zhí)著,在他們的意識深處,殉情是超越生命、到達另一片天地延續(xù)幸福生活的美好寄托與理想。此種作家思維、信仰與作品語調(diào)、內(nèi)容的呼應、和諧,頗為珍貴。
少數(shù)民族作家對民族題材的書寫,是一種以文字保存族群、再現(xiàn)故鄉(xiāng)世界的嘗試與努力。這種意識與訴求可以是寫作的出發(fā)點,但寫作最終抵達何處,則另當別論。從文學的層面來說,“寫什么”和“怎么寫”是個人的選擇和自由,“寫得怎樣”卻自有其恒定的標準。
筆者覺得,好的藝術作品是創(chuàng)造一個場,這個場具有它獨特的氣息、氛圍和震撼人心的力量,閱讀時,讀者不知不覺被浸潤其中,如親身經(jīng)歷。場的創(chuàng)造與作者的個性氣質(zhì)、思想能力、見識眼界息息相關,在作品中則表現(xiàn)為對語言、節(jié)奏、構架、形象塑造等的把握。
先從語言表達方面來說,可能是我一向偏愛像豐子愷、沈從文、汪曾祺、孫犁等作家“饑來吃飯倦來眠,眼前景致口頭語”那樣自然、樸素的作品,在讀和曉梅小說的時候,首先留下的一個鮮明印象就是:她雖然沒有受到太多消費社會敘事風尚的不良影響,但有些表達詩化不當,過于刻意、矯飾,部分人物對話不僅太書面化,而且所有人說話的語氣,幾乎都像是一個人,顯得僵硬、刻板,讓人覺得梗、澀。如《賓瑪拉焚燒的心》中的一些片段:
她們輪流親吻我的額頭,說了許多鼓舞人心的祝福,然后把我獨自留在夕陽中,翻過一道漫長的山梁,回各自的家去了。
“說了許多鼓舞人心的祝?!?,這樣的表達更像是某些政府官員視察貧困地區(qū)老百姓時的報道慣用語。在此,既非借用,亦非反諷,難免生硬。作者不小心陷入政治術語、行話的滑道,若不警惕,寫作會帶上新聞宣傳的味道。
當烤牛肉的香味在山谷里四處飄蕩的時候,他們警惕地守護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不準我靠前,包括那個受傷的人,都拿充血的眼睛瞪著我?!澳銢]有出力,所以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分享?!?/p>
“嗨,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漫山遍野地找你,腳都快走斷了?!彼d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然后夸張地瘸著腿走向我,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
細細思量,盜牛賊會使用“分享”這樣的語詞?此情此景中,“他”會說出“我正漫山遍野地找你”這樣的話?一個詞,一句話,意思大體一樣,表達方式卻可以千差萬別。表達的風格及自然、貼切與否,是辨別作品文類及品相高下的依據(jù)。文學表達所求的精準、微妙,容不得一絲一毫牽強、將就。
再如《未完成的成丁禮》中的片段:“我可以把花拆了,如果是花的原因的話?!蹦赣H再次做了妥協(xié),也許是因為她隨時都有可能爆炸開的身體使她在大兒子面前感到有點羞愧,她的語氣有討好的成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母親這樣說會更自然:“你不喜歡花,那我把它拆了?!?/p>
從上述引文可以直觀感受到,和曉梅的作品,尤以《賓瑪拉焚燒的心》為代表,在表達上普遍存在用語刻板、對話生硬的問題。作者想渲染故事之神奇,刺激讀者的獵奇心,但不免空洞、乏力,有些甚至顯得故弄玄虛。從節(jié)奏與謀篇看,為串入故事或講一些新奇事件而硬設一些人,硬造一些事,很多穿插與前后文并無內(nèi)在關聯(lián),有重復堆砌、畫蛇添足之嫌。而且全篇幾乎都是概述性描寫,看上去像是另一部鴻篇巨著的梗概綱要。整體而言,作品語言字句上處處抹不去作者的主觀痕跡,文字背后卻無精神支柱,缺乏一種來自作者心性自然流淌的氣韻、神采。納西民族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也許漢語是作者后天習得,并非出生地母語。用漢語寫作,會不會影響到她表達的自然、流暢、妥帖?這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
對于少數(shù)民族用漢語寫作之痛苦與艱難,是多年深受英語考試折磨的國人都應該有所體會的。但對一名作家來說,語言就如戰(zhàn)士的兵器、醫(yī)生的手術刀、裁縫的針線,過不了這一關,寫作終將走不遠。
關于人類各民族的歷史,德國哲學家赫爾德的觀點比較中肯:歷史中有兩個基本因素,一是外部自然力量所構成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二是內(nèi)部的力量即人類精神或民族的精神特性,而后者更為根本。推及寫作,作家就更應著力展現(xiàn)一個民族的精神特性。因此,塑造人物形象,挖掘人性奧秘,直面人類精神難題,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根本要義。沒有這些根基,小說就容易淪為故事,甚至是流水賬。
遺憾的是,《賓瑪拉焚燒的心》有故事,有傳奇,而缺乏形象生動的人物,缺乏直面存在的追問。她淺表化的敘事展現(xiàn)了各民族的習俗、儀式,但描寫偏向于外部生存環(huán)境,沒有向內(nèi)挖掘,很少深入到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倫理沖突,未能觸及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中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掙扎和精神疑難,是浮光掠影式的。通篇讀來,只覺群像混雜,如皮影戲一閃而過,似影像般飄乎不定,幾乎沒有一個立體豐滿的人物,且很多人物像是被作者隔空牽線、隨意控制的木偶,沒有屬于自己的語言、表情、動作、思想、神態(tài)和悲歡喜怒,更遑論獨立生命與獨特個性。
此外,不同民族文化的融合與對抗,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無處不在。在多民族文化的碰撞、交融中,與族群分離的撕裂感,與民族文化斷裂的疼痛感,時時折磨著個體的身體、心靈。和曉梅的另一篇小說《未完成的成丁禮》中,“威廉”就承受著這樣的苦難:“威廉,人們喊著這個來源蹊蹺的名字時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一種深長的意味,來自異域,來自不可知的遙遠,來自人的最初記憶,它們蟄伏不醒,仿佛活在漫長的冬天?!退哪赣H一樣,威廉學會了忘記。地鐵呼嘯而過,威廉面向窗戶的臉也轉瞬即逝。他的手仿佛觸到了無處不在的細小沙塵,但他面無表情,心若止水?!弊鳛橐幻{西族作家,和曉梅對自身存在、自己民族境遇的敏感、關懷是超乎常人的,如何在寫作中呈現(xiàn)當下處境?又如何超脫自身的民族局限,在人的意義上探索存在的真相?
像卡夫卡、馬爾克斯等作家,他們把人置于非人的境遇中來寫,反而能夠把人內(nèi)心中的隱秘事物逼現(xiàn)出來。和曉梅恰恰忽視了這一點,她的作品沒有心靈揭秘、命運呈現(xiàn),也未能創(chuàng)造出讓人親歷其中的場域。賓瑪拉家族、威廉都是作者生命的表達形式,但是,比之沈從文、張承志、阿來創(chuàng)作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深入、深刻,和曉梅小說缺乏深厚的歷史感,缺乏雄闊的生命氣象,缺乏從某個高度去發(fā)現(xiàn)、挖掘自己民族傳統(tǒng)中內(nèi)在因素的意識、視野和思想能力。
對于自小受漢文化熏陶長大的我們,與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情感、思維、意識多少有一些隔膜。也許正是因為隔膜,筆者不能切身理解其作品內(nèi)蘊,感受其寫作的艱難,讀后才會有上述粗淺斷語。但這也引出兩個同時并存、值得思考的問題,從評論者的角度看,面對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是選擇沉默,還是嘗試摒棄成見,打破思維模式,與作家作品實現(xiàn)較深層次的對話、交流?從作家的角度說,如何超越玄炫的獵奇色彩,處理具有資源優(yōu)勢的故事、題材,如何挖掘文學更深邃的內(nèi)部空間,呈現(xiàn)更為豐富、動人的藝術世界,使作品真正向讀者敞開?
記得當代學者陳思和教授曾呼吁,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的解讀,應該由本民族的作家和學者來完成。的確,這是比較理想的創(chuàng)作批評狀態(tài)。若由具有本民族傳統(tǒng)、對本族文化懷有熱烈深沉感情的評論家來解讀,或許能將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的民族性格、深層意蘊闡釋得更到位。本民族批評家易于“入乎其內(nèi)”,若亦能“出乎其外”,對作家作品得失成敗的判斷就更準確了。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