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光慧

摘 要：宋詞中有不少士大夫所寫的歌妓詞，也有歌妓本身所自作的詞作，在文學史上歌妓之詞雖不能與士大夫之詞平分秋色，卻也是別具風姿。研究這兩類詞作中所反映出的真實的歌妓形象，對于探索真實的歌妓形象與士大夫的微妙心理有著很大意義。

關鍵詞：歌妓 士大夫 詞 形象

宋詞是在唐五代詞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宋詞中有不少士大夫描寫歌妓的作品，也有歌妓本身所自寫的詞作。而這兩類與歌妓有關的詞作，其中所反映出的歌妓形象卻又有所不同，本文即對此做一些探索分析。

一、士大夫歌妓詞中的歌妓形象

宋代士大夫在詞中所描繪的歌妓形象總結起來大概如下：

（一）體貌柔美，樣態(tài)慵懶

士大夫描寫歌妓，重點常常在于突出她們的美貌、樣態(tài)以及所穿著的華麗服飾。如柳永《少年游》“輕細好腰身，香幃睡起，發(fā)妝酒釅，紅臉杏花春”，歌妓在他們筆下是美麗的，靈動的，如世間尤物。她們有著濃艷華糜的生活，充滿著慵懶嬌態(tài)，如賀鑄《訴衷情》“半銷檀粉睡痕新，背鏡照櫻唇”，她們在意自己的美貌，顧念自己的青春，同時，士大夫?qū)τ诟杓说拇┲灿兄鴺反瞬黄５拿枥L。如張先《醉垂鞭》：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這首詞既描寫了歌妓美人的體貌樣態(tài)，又對她們的穿著有著頗為精巧的著墨。古人較為貴重的衣料如綾羅之類上面的花紋，或出于織，或出于繡，或出于畫。出于織者，如白居易《繚綾》：“織為云外秋雁行?！背鲇诶C者，如溫庭筠《南歌子》：“胸前繡鳳凰?！背鲇诋嬚?，如溫庭筠《菩薩蠻》：“畫羅金翡翠?！贝嗽~寫“衣上云”，別具心思，別有情致，使人感到像是有一朵朵白云從昏暗的亂山中徐徐而出，靈動輕巧，呈現(xiàn)于眼前的是一位飄然若仙的神女從云端款款而下，使歌妓形象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絳唇輕、笑歌盡雅，蓮步穩(wěn)、舉措皆奇。出屏幃，倚風情態(tài)，約素腰肢”（柳永《玉蝴蝶》）。在士大夫詞中所反映出的歌妓的表面形象，是嬌柔的、美麗的、如夢似幻、慵懶的。

（二）技藝精妙，性情溫柔

在宋代士大夫的筆墨描繪之下，歌妓們不僅樣貌出眾，而且性情溫柔，多才多藝。如仲并《浪淘沙》“不用抹繁弦，歌韻天然，天教獨立百花前”，一語天然萬古新，繁華落盡見真淳，天然去雕飾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仲并這句詞中所塑造出的歌妓形象，其琴藝的精妙超群不難看出。如晏幾道的《菩薩蠻》：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

晏幾道抓住歌妓小蓮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動作和神態(tài)來寫其琴藝，其哀艷動人的形象與高妙的藝術自然盡出其中。還有辛棄疾的《如夢令》，像辛棄疾這樣剛柔并濟，以豪為主的詞人，也在詞中描繪過歌妓的精湛琴藝，如“串玉一聲歌，占斷多情風調(diào)。清妙。清妙。留住飛云多少”。天籟般的音樂之聲總是要和溫柔多情的美人匹配才能彼此相稱，得其所歸，于是士大夫筆下的歌妓，除了才藝超群，還兼具性情溫柔的特點，如柳永《促拍滿路花》“有時攜手閑坐，偎倚綠窗前。溫柔情態(tài)盡人憐”，又如他在《少年游》中所寫的“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不稱在風塵”，這都反映出了宋代士大夫心目中想要看到的一種完美的女性形象，金玉其外，也金玉其中。

（三）柔弱哀怨，流落凄涼

宋代士大夫筆下的歌妓，她們的表面形象是溫柔和順的，美麗而多才，而在深層，在靈魂上，在內(nèi)心里，卻是柔弱哀怨，充滿身世流落之悲、漂泊凄涼之苦的。如晏幾道“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菩薩蠻》），雖是寫小蓮的高超琴藝，但也從中流露出了她的凄涼與悲哀，箏女斂眉垂目，一片黯然。

又如晏殊《山亭柳·贈歌者》：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shù)，不負辛勤。

這是一位悲嘆自己不幸命運的歌妓形象。其中的傷感凄苦之情非常明顯，失意后的境遇凄涼冷落，盼望能找一個可以終生相托的人，盼望找到一個足以托身的所在，她會終生為之奉獻而不改變，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奉獻給他。然而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對于歌妓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從這首詞中不難看出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歌女的不幸命運以及她的哀怨與凄涼。

又如柳永《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即使是與歌妓們交往甚密的柳永，其筆下的歌妓形象也仍是柔弱哀怨，充滿嬌嗔的。

由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出，士大夫歌妓詞中的歌妓形象是溫柔哀怨，美麗多才而又凄涼嬌軟的。

二、歌妓自作詞中所反映出的歌妓形象

（一）率真直白，敢怒敢言

作為身處于社會底層的風塵女子，歌妓們也懂得維護自己的人格，遇到不平之事也會有嘲諷憤怒，并且率真直白，敢怒敢言。

如嚴蕊《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據(jù)周密《齊東野語》記載，身為官妓的嚴蕊，被懷疑與太守唐與正私通，反復受到杖刑，被關在牢中，但她抵死不從，說：“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zhèn)?，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贝耸鲁白h論，震動孝宗。后來朱熹改官，岳霖任提點刑獄，釋放嚴蕊，問其歸宿。嚴蕊作這首《卜算子》。岳霖判令從良，被趙宋宗室納為妾。從這首自述詞中可以看出嚴蕊所具有的品質(zhì)，婉而有骨。

又如辛棄疾家的整整所寫的《好事近》：

醫(y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帛？只有一個整整，也盒盤盛得。下官歌舞凄惶，剩得幾枝笛？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

整整作為辛棄疾的家妓，被其當作診金送給了醫(yī)生，這首詞即為整整感懷身世之作。整首詞充滿凄憤與嘲諷，足以見其敢怒敢言的性格，哪怕你是辛棄疾，哪怕你是我的主人，這些都不管，只要是你負了我，我就要酣暢淋漓地說出來。

又如南宋蜀中無名氏歌妓所作的《鵲橋仙》：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功夫咒你。

據(jù)宋周密《齊東野語》記載：“放翁客自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率數(shù)日一往。偶因病少疏，妓頗疑之，客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之?！边@首詞的上闋追憶陸游曾對自己許下的海誓山盟，下闕抒發(fā)難得歸宿的憤怒，雖心期切盼，卻愛人漸遠，海誓山盟已成空，天長地久誰人見，男主人對帶回來的歌妓不再溫存，也無過問，人還沒走茶就涼了。此歌妓用近乎白話的譴責直切地將內(nèi)心的不滿之情宣泄出來，直白潑辣。

（二）深情隱忍，渴求真厚

歌妓們多身世飄零，時有浮萍之感，她們對整個人生、社會的要求，最主要的就是集中在情感方面，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份真厚的感情，能有一個好的歸宿，即使不得，也仍舊一往情深。

如聶勝瓊《鷓鴣天·寄李之問》：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后，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馮夢龍在《情史》中記載：“名妓聶勝瓊資性慧黠，李之問詣京師，見而悅之，遂與結好。及將行，勝瓊餞別于蓮花樓。別旬日，即作此詞。”由此可以看出，雖然聶勝瓊是一位名妓，見到的文人墨客也頗多，但身處風月場所的她仍不失感情上的真誠與專一，她以深情待人，也渴望李之問能以真厚作為回應。

又如陸藻侍兒美奴的《樸算子》：

送我出東門，作別長安道。兩岸垂楊鎖暮煙，正是秋光老。一曲古《陽關》，莫惜金樽倒。君向瀟湘我向秦，魚雁何時到？

《如夢令》：

日暮馬嘶人去，船逐清波東注。后夜最高樓，還肯思量人否。無緒，無緒，生怕黃昏疏雨。

深沉的離別之情溢于其辭，歌妓們對士大夫的深情壓制隱藏于心中，在他們要走時幾乎沒有猶豫地放他們自由，不僅為他們的離去感到憂傷，也為他們送上真誠的祝福，激勵對方早日有所成就，建功立業(yè)，同時也會希冀對方日后富貴顯達不要忘記自己。

如陳鳳儀《一絡索·送蜀守蔣龍圖》：

蜀江春色濃如霧。擁雙旌歸去。海棠也似別君難，一點點、啼紅雨。此去馬蹄何處。沙堤新路。禁林賜宴賞花時，還憶著、西樓否？

這首詞以海棠落淚為指代，落下的當然是陳鳳儀的憂傷和不舍。“馬蹄何處”表現(xiàn)出了一種無望，似乎隱喻著此去即是永別。而倒數(shù)兩句話鋒一轉(zhuǎn)，又包含著希望對方可以飛黃騰達、平步青云的美好祝愿，透過最后末句的詢問又將濃濃的別情流露了出來，足見其深重的真情與卑微的渴望。

（三）身份低微，時寓悲憤

歌妓們大都身份低微，如上文提到的整整，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可以被當成錢物一樣轉(zhuǎn)手交換，可見其在社會上的地位有多么的卑下，幾乎成為男子的附屬品，沒有獨立在社會上生存的空間。身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她們心中自然也會有一份深隱的悲憤。

如樂婉的《樸算子》：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愿。

詞作書寫她與情人之間的深情，但因為她的歌妓身份，在感情上無法自主，此世只好悲苦無奈，只能將希望寄于來世。這是多么卑微的一點愿望，像張愛玲說的“低到塵埃里”一樣，只是她們永遠不可能在塵埃里開出花來。

（四）柔中帶剛，韌如蒲葦

這些身世流落命途坎坷的歌妓，雖然生活悲苦遭際難言，但并不是像士大夫詞中所寫的那樣一味地柔弱哀傷幽怨。她們?nèi)彳浀耐獗碇?，也有一顆充滿韌勁的心。

如歌妓僧兒所作的離別詞《滿庭芳》：

團菊苞金，叢蘭減翠，畫成秋暮風煙。使君歸去，千里倍潸然。兩度朱幡雁水，全勝得、陶侃當年。如何見，一時盛事，都在送行篇。愁煩。梳洗懶，尋思陪宴，把月湖邊。有多少、風流往事縈牽。聞道霓旌羽駕，看看是、玉局神仙。應相許，沖云破霧，一到洞中天。

此詞感情的抒發(fā)十分有力，感情不是纏綿憂郁的，而是強烈鮮明的，柔情中有一份剛勁，離苦中有一份豁達。

又如洪惠英的《減字木蘭花》：

梅花似雪，剛被雪來相摧折。雪里梅花，無限精神總屬他。梅花無語，只有東風來作主。傳語東君，且與梅花作主人。

據(jù)洪邁《夷堅乙志》記載，洪惠英在筵席之間唱了這一首曲子，并且解釋道：“梅者惠英自喻，非敢潛擬名花，姑以借意。雪者指無賴惡少也?！币悦坊ㄗ杂?，足以見其高潔的品格，雖然出身低微，但她卻有著自己的節(jié)操與品格，有著自己的一份堅守。雪踐梅花暗示著洪惠英的不幸遭際和悲慘命運，她在詞中大膽直白地講述了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待遇，希望主人能替自己討個公道，柔中有剛，不卑不亢。

綜上所述，從歌妓詞中所反映出的歌妓形象是率真直白、深情多憂而又柔中帶剛的。

三、歌妓形象出現(xiàn)差異的原因

士大夫歌妓詞中的歌妓形象，與歌妓自作詞中的歌妓形象存在差異的原因，主要在于身份的不同。

歌妓作為社會底層漂泊不定的女性，更傾向于對自身情感、遭際、命運等方面問題的關注，她們并不會特別在意體貌才藝等等，就算在意，也是為了她們所想要的這些需求服務的。在她們這里，所需要的更多的是情感訴求，這一點早在唐代魚玄機那兒就有所透露：“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彼齻兾幢叵袷看蠓蛩鶎懙哪菢悠诖抛蛹讶说慕Y合，她們所更加渴求的，只是一位不會辜負她們的良人。

而士大夫作為有才又容易懷才不遇的一類文人在遭際上與這些歌妓有著共通的地方。他們有才華卻得不到賞識，就同歌妓有才藝卻遇不到知音一樣，這樣能引起共鳴的遭遇讓士大夫的眼光多停留在他們所想看到和所想關注的領域。他們表面是寫歌妓形象，實際是在寫自己，是借歌妓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以此作為寄托。他們描寫歌妓的才藝、美貌，就是在寫自己所具有的橫溢才華與高潔品質(zhì)。所以士大夫傾向于把歌妓塑造成很美、很夢幻、惹人垂憐、十全十美卻又難遇良人，婉轉(zhuǎn)悲苦的形象，這其實是在影射他們自己。歌妓美人的淪落，就像他們的淪落，歌妓美人渴望遇到良人，就像他們渴望得到忠君賢臣的賞識?！笆繛橹赫咚溃疄閻偧赫呷荨?，以為他人而“容”，被他人而“用”作為自己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其實就意味著士大夫同歌妓一樣具有自身主體性的失落，歌妓需依附于男子，士大夫又何嘗不是依附于皇權。他們哀歌妓之不幸，實為自哀其不幸。

在文學史上歌妓之詞雖不能與士大夫之詞平分秋色，卻也是別具風姿。詞中所反映出的真實的歌妓形象，對于研究探索中國古代士大夫的微妙心理有著獨一無二的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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