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龍
酒舞者,弄月者。
他帶著濃重的酒氣,趯入水中,池中那盞酌月卻怎么也觸不著,月夜的鏡湖,水平得像他等候已久的心,冷得像他棄之荒野的簪,在那里蕩漾開來,只是輕輕一蘸,那月亮又流到別處,他笑著,鬧著,叫著,捉月亮,直到——水面重歸平靜。于是池水沸騰,蒸騰起帶酒味的氣息,湖的四周凝聲屏氣,連灰塵都淀了下來,像揭穿一些舊謊——
少年漫行仗弒劍,何易斗酒掌功名。“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束發(fā)的劍術(shù)卻已揮到東海,便揚(yáng)諸侯;而立斗毫一墨,篇灑八荒。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丈。他一紋劍,一壺酒,一湖花,一揮卷,一名士,凌霄參天,綠蔭匝地,華蓋云集,破壁凌云;他丹心向陽,枕戈待旦,撮土為香,歃血為盟;他血性如虹,龍?bào)带P逸,提劍鞭馬,踏關(guān)問路,像是完成涅槃重生的千古夙愿。于是起了程,從西域行起,欲尋浩瀚。一人一馬過淺灣,泛起漣漪,一圈一圈,一圈吐向天空,一圈吐向前程;一天一地亙丘壑,灼起煙霞,一縷一縷,一縷旋向冰海,一縷旋向未來。
少年南柯,仗劍馳馬走一遭,無患千金散盡,無患萬里狂沙。
他說詩人的任務(wù)就是把詩寫好。
江南,那兒西江的月兒還照著采菱囀歌的宛兒,那鷓鴣還在吳越宮中盤旋,于是《吳中》《蘇臺》;蜀中,那兒嶙峋的怪石還漱著飛湍的狂瀑,那兒凌厲的劍芒都嘯在了他的詩里,于是《蜀道難》;大漠,那兒奉宙的狂風(fēng)還在吹卷著黃沙,那兒茬茬的鮮碑還鐫刻著前朝將的夙愿,于是《行路難》。他不是王摩詰,可以在情理膠葛中官至右丞,從容漱石,而又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不是歐陽永叔,永叔的野芳佳木消磨了他那顆年少輕狂的心,而李白沒有,李白有的,只是自己不拘的朝陽灼爍寰宇;他不是東坡,不會擁有東坡的廚藝,玩不好東坡的懷盞,他不可能在黃慧儋州參禪怡樂。
李白,你怎么去了長安?
“大部分人要我學(xué)習(xí)去看世俗的眼光”,他說他想成為賢臣重臣,于是去了長安——長安好精彩,長安好無奈,世人都說功名光。他倒是見了皇帝老兒,成為翰林學(xué)士,他還是那個(gè)揮灑自如的太白,呵力士,叱貴妃,與明皇游獵。明皇或許沒看上李白,也或許對他有過那樣一絲憐憫——也許是兩人互相憐憫,互相利用。在明皇眼中,那個(gè)酒鬼或許并不值得授予半職,“他很好玩?!泵骰氏?,于是上林西苑,辭漠迎森,多少不甚靡靡的詩篇葬在萬里狂沙。沒人知道他是不是甘心淪為皇帝取樂的工具,只知道他說過“我輩豈是蓬蒿人”,只知道他不堪淪落弄臣,離開西京。只留下斷弦的琵琶,泣血的胡笳,帝國的恥辱,關(guān)堞的崩塌?!疤m幽香風(fēng)定,松寒不改容。”他離開了世人傾慕之地,走向江海逶迤。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
少年南柯,無劍無心枉年少,只患不隨心志,只患綁架靈魂。
在迷失后他說:“詩人的任務(wù)就是把詩寫好?!?/p>
他終于發(fā)現(xiàn),蘆花勝過宮廷中的梨花芙蓉,他也自知無知政事,于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他的真性情在劍氣之上見得淋漓盡致,唇齒間沖出的力量點(diǎn)燃了草地,嗶嗶剝剝的響聲像是把一切罪名灼傷,只身舉杯邀月人影對飲,那需要多大的不羈之志!
即便不知道他是否知曉自己要滅亡——畢竟詩人的任務(wù)就是把詩寫好。
既然如此,莫若縱酒詩百篇,梳問天的經(jīng)線,過謝公的故樓,理尋覓的緯線,編織一張網(wǎng),網(wǎng)羅所有的李白之感,其實(shí)“李白”成了形容詞。為何后人想起賀知章、范文正都是因?yàn)樗麄儽毁H仕途失意,為何后人想起陸放翁、文天祥都是因?yàn)樗麄優(yōu)閲I(xiàn)身,為何,只有李白——那個(gè)純粹的詩人,只是作為詩人,作為人活著,只是因?yàn)槿藗冇涀×怂翘一ㄌ端?、砯崖轉(zhuǎn)石、還有逸興凌天。那經(jīng)緯的交匯,是寰宇的永恒,是日月的源暉,是民族的情魂,更是我的仰崇。但他不需知道,依舊在月下枕流漱石,仗劍斷水,披著閃電,問候陽飏,嘲諷所謂的世理。但華夏——在他的酒觴里生生不息,在他的劍凌中堅(jiān)毅不屈,這是華夏的真性情,是黃土黃膚中深深烙下的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