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向花
東坡出門前對我說,今天有重要的事要辦。我問,是什么呢?東坡只朝我眨眨眼??此蓯鄣臉幼?,我笑了。他不想現(xiàn)在說,我必不現(xiàn)在問,盡管我心里癢癢。
我千里迢迢隨東坡來黃州時,東坡還不叫東坡。我知道,他是愛極那片我們一起開墾的荒地,才在那天我們從井里汲水澆地時,擦一把滿頭汗珠喜不自勝地說,從此,我叫東坡居士,你意下如何?我放下水瓢拍手笑道,我喜歡。我順著東坡上吹來的一陣風喚道,東坡東坡。東坡將一木桶水澆進土里,爽朗大笑道,唉,我在這里。
東坡今天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呢?與這個問題相比,我更關注東坡的心情。我回想他朝我眨眼晴時,神情很逍遙。我了解東坡,他常常舉重若輕,那么今天呢?東坡出門已經(jīng)有些時了,我放下手里的針線活,看看越來越低垂的天幕,越來越黑重的云彩,心里有些發(fā)慌。我輕輕擰東坡的長衫一把嗔道,東坡啊東坡,你真會急人。
我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時,已是夕陽斜照時分,天邊的彩霞映紅半邊天空。我挽著發(fā)髻,穿半舊直領對襟無帶長裙,裙擺繡著數(shù)朵山茶花,我腳踩一雙八成舊繡花鞋,迎進院里,鐮刀在房屋的墻上掛著,木把的鋤頭在墻角靠著,燒火的木柴在房檐下堆垛著,有耕牛哞哞的叫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我看到東坡在一片紅光里,笑盈盈大步走來。我喜歡有東坡的紅彤彤的天空,寧靜恬淡。
我走到東坡身邊時,聞到雨水蒸騰的氣息。東坡的草鞋粘嗒嗒,頭發(fā)粘嗒嗒,身上的長衫粘嗒嗒。東坡的樣子讓我想到下午那場傾盆大雨,以及順著頭發(fā)臉頰指尖,順著長衫嘀嘀嗒嗒流雨的模樣。想到此,我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東坡問,冷嗎?
我想說,我對你遭遇到的事情,總能感同身受,可我沒這樣開口,我點點頭說,嗯,是有一點冷了。我想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要把自己淋成這模樣?
我讓東坡趕緊回屋把粘嗒嗒的衫褲換下,東坡沒聽我的,而是走到墻角,彎腰抓住鋤頭,對著斜陽仔細看。我這才看見他手里還捏兩個撿來的木楔,他把一大一小倆木楔塞進鋤頭鋤把相連的縫隙,撿起一塊石塊向里敲打。
我不由笑了,人澆成水桶了,還牽掛壞掉的鋤頭。東坡認真敲打鋤頭時,紅色的斜陽披在身上,周身散發(fā)出讓我眩目的暈光。
這還是那個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長大,二十歲得進士的曾經(jīng)的大宋大官員嗎?我又笑了,在我眼里,他何曾是官員是農民?他只是我的可親可敬可愛的男人。
東坡直起腰瞇著眼睛對我說,我們的東坡地要被收走,很快,我們就不能再耕種。
我愣住,我問,這就是你用雨把自己澆透的理由?
東坡說,正好下雨,正好體會一下雨中快慰。
雨中,快慰?我伸手貼住東坡額頭試溫度。
東坡哈哈大笑,東坡說,你發(fā)燒了吧?
我被瘋顛的東坡逗笑。我說,沒地可種,看你吃什么喝什么?
東坡并不答話,將鋤頭靠在墻上,向室內走去。我跟進室內,看見東坡走至案前提筆寫字。我喜歡瞅東坡筆走龍蛇,可我不看他寫,只認真研墨。我小心翼翼,只恐目光驚擾他的思路。
東坡寫完,依然微微含笑。我默念一遍,有些心疼。我又默念一遍,還是有些心疼。這時,我聽見東坡輕輕吟道: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頓悟,笑。東坡心中,已是萬事萬物皆平等,所以,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再看向東坡,竟體會到他說的雨中快慰。
東坡開心地對我說,朝云,今天,我買了一塊田,從此,我們有自己的田可耕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