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帶女兒小年去洛陽之前，我下了不少工夫準備，帶她背過“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洛陽親友如相問”，又給她說了“洛陽紙貴”“樂不思蜀”的故事，關(guān)于白馬寺、龍門石窟、牡丹花的來龍去脈，我更是細細搜查，以專業(yè)導(dǎo)游的標準要求自己，讓自己能隨時脫口而出并且滾瓜爛熟。

結(jié)果才進白馬寺，剛走到放生池，小年便歡呼起來：“烏龜！”滿池都是小烏龜，手掌般大，盈綠，四肢輕巧地擺動著，浮浮沉沉像些小荷葉片。小年立刻就不想走了，趴在欄桿上看，又想給它們喂東西吃。找了一圈沒找到賣龜食的，在包里翻出一些山楂、薄荷糖，扔下去，它們先是漂了一會兒，就慢慢沉下去。小烏龜們頗有定力，全不為之所動。

線路還沒開始呢，哄著小年往前走了幾步，她又興奮地大叫：“石頭上，好多烏龜！”小馬寶莉般狂奔過去。我只看到池心一座巨石假山，走近才看出來，上面挨挨擠擠爬滿烏龜，出水后是灰禿禿的，與巖石同色。哄著她拽著她往里走，她一步三回頭；我細述白馬寺生平，她零星聽兩三耳朵，還一心一意記得烏龜。

大雄寶殿——好像每個廟里都有這個，藏經(jīng)閣——這是和尚們的圖書館吧？萬國佛殿區(qū)——不是在泰國看過的嗎？我們幾時去看烏龜？再沒有比一個不情愿的小朋友更糟糕的玩伴了，你說得舌燦蓮花，她一盆盆冷水潑上來。

傍晚時分，我們回到放生池邊，小年歡呼起來：“烏龜還在！”池邊有石桌石椅，與池塘隔了一排柳樹，我坐下來歇歇腳，喝口水。傍晚是熱情漸退、涼意還未全面占領(lǐng)的時分，是心仍熱如火而眼如灰的中年，正契合我。偌大院落里，游人寥寥，有種正應(yīng)如此的寧靜，坐著，喝口水，看不到她的身影，但我知道她與我一樹之隔，能聽見她在不遠處倏而在前、倏而在后的歡笑與叫聲，忽然覺得好多事都可以讓它煙消云散去。再喝一口水。

龍門石窟注定玩得兵荒馬亂。我時間掐算得很緊張，外加小年對石頭一絲一毫的興趣也沒有，連摸都不想摸。我強求，她就摸得一臉苦相：“熱！”七月流火，石頭曬得滾燙。憑我講魏晉唐宋，她突然問：“為什么有東漢西漢，沒有東宋西宋？”從一個石窟到另一個，要到河的對岸去，經(jīng)過石橋的時候，小年突然叫起來：“鳥！”手直直伸出去指著。伊河只有細細一線水流，有些地方露出河床，圓石頭像一堆面包。郁郁蔥蔥的水草倒長得很高，一只白色的水鳥，亭亭立在水草間，聳肩駝背，長長的黑嘴像柄水果刀。頂頭是大太陽，小年撲在石欄桿上遠看，自己被燙得齜一下牙，也顧不上，驚喜不已：“鳥站在草里，它的腳也是綠的！”水經(jīng)過它修長的雙腳，溫柔地打個轉(zhuǎn)，再流走。

我糾正她：“小年，它是白鷺?！恍邪樕锨嗵煺f的就是它?！?/p>

小年迅速接嘴：“西塞山前白鷺飛，就是這里嗎？我們剛剛?cè)サ氖俏?，西……?/p>

我說：“西山石窟。”

如何帶孩子參觀人文景觀，我始終沒有理出一個明確的思路。那些在文字里千古傳唱的美好，多半見面不如聞名、相見不如不見，我就住在“昔人已乘黃鶴去”的城市，每次經(jīng)過黃鶴樓，忍不住就想：真丑。岳陽樓、滕王閣，莫不如是?！肮锰K城外寒山寺”，彈丸之地，寺廟如纖細的手臂，院落是明顯小了一號的袖子，緊瘦得一動都不能動。

如果成年人都不過如此，那么，我能希望孩子理解到哪一步？只是一句“我來過了，我看到了”嗎？

直到看到小年洛陽回來后寫的游記，“白馬寺里有很多荷花、魚，還有烏龜，可好玩了。有兩匹馬把經(jīng)運到白馬寺，所以叫白馬寺……龍門石窟就是在洞里的佛，都是一堆堆石頭，不好看，可是我們看到了白鷺，好好看……”才覺得，我的那些疑問，或許有了答案。

文化可以極之盛大，是宗教、歷史、觀念、傳承，是三綱五常、是禮義廉恥。也可以極之細小，是窗前的一枝寒梅，是貼在墻上的紅雙喜；是落花如雨時，自然想到的“落紅不是無情物”或許“他年葬我知是誰”。

去年在歐洲，小年逛過很多教堂，才發(fā)現(xiàn)每個都有尖塔。她也要再走好些寺院，才會明白，大部分都有放生池，是淺凈的善意。而在那之前，她已經(jīng)看到了小烏龜們的安靜祥和，她跟我學(xué)它們的泳姿，無限舒展。

她會漸漸地，在很多國畫里見到一行斜斜向上的鷺鷥，白紙淡墨，詩意寥闊，她不知道那是“鷺序而上”。鷺序是形容百官縉紳朝覲時井然有序的樣子，畫者傳遞的是最俗氣不過的善祝善禱：在官場里一步一步，論資排輩，陸陸續(xù)續(xù)，進入上流社會?？伤龝恢庇浀茫幸恢话樤掳恋亓⒃陉柟庀?，清水藍天，映照它的白羽，森綠的水草把它的腳趾都染綠。

歷史是否只是發(fā)生的年代、背景、經(jīng)歷與意義？是我們從小背得爛熟的“太平天國的歷史局限性”“玄武門事變的三大原因”？要記憶白馬寺，是否必須是它的成寺年代、大事記、得名緣由、名人題字？可否只是池里四肢蕩漾的小烏龜，曾經(jīng)讓一個孩子好開心。

而我自己，去過龍門石窟數(shù)次，它最讓我動容的，不是任何一尊佛像，是隔河相望，它在萬道陽光之下，整體熠熠生輝。它早已傷痕累累，歲月、刀兵、浩劫都沒放過它，但它永恒的美與莊嚴，讓我濺出淚花。

我想：這一趟，還是來值了。至于其他的，等小年長大，和同學(xué)或者喜歡的人重來洛陽時，再發(fā)掘吧。

為父母者，只是給孩子生命的城池放上最初的幾塊磚，卻不能妄想親手為孩子建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