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父親說,要講清一件事,必須從頭說起。所以,他的講述從我出生那天開始。
我出生那天,村里來了個賣鐮刀的老頭兒。
父親是第—個看到他的人。據(jù)父親講,當時剛過早晌,八九點鐘的樣子,他去田里看麥子。那年天氣反常,整個春天都在下雪,院子里的桃花剛開放,就被凍壞了,花瓣上結(jié)滿冰碴,沉甸甸地墜落下來,就像血漬灑滿地面。時令也被搞亂套了,小滿已過很久,麥子還是一片青。雖說麥子應該撩生割,等熟透再下手,麥粒會炸殼,到手的糧食白白損失,但是此時的麥子也太青了,漿都未灌滿,掐一枝麥穗揉搓,能揉出—手面糊。后天就是芒種,按時節(jié)該播玉米,再拖延下去,秋天的收成也會受影響。父親很著急,每天都要去田里走一趟,盼著麥子趕快黃。麥子當然不會因為他的期待而加快成熟,他一趟趟跑,只是把自己弄得更焦躁,以至于遇到賣鐮刀的老頭時,他差點兒與老頭發(fā)生沖突。
他們是在村西口相遇的。一條寬闊的道路橫穿村子,兩頭延伸向廣闊的田野。那時的鄉(xiāng)村道路都是土路,一經(jīng)雨雪,泥濘不堪,等天晴后日頭曬干積水,人畜的腳蹄印和大小車轍漸漸凝固,平坦的路面就變成了立體的。父親拿著一把舊鐮刀,憂心忡忡地走出村子。他手里的鐮刀不是為麥子準備的,而是要順路割一捆豬草。在村口,他看到—個半禿頂?shù)睦项^兒,拉著一輛架子車,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而來。路邊有座極破舊的小廟,廟前一棵老柏,在混沌日光中投下一片狹窄的陰影,若有若無地貼在路面上。父親和老頭兒在蔭影下擦肩而過,老頭兒的車輪碾到車轍,車身驟然一斜,車把就撞到了父親身上。父親被撞得一踉蹌,幾乎跌到旁邊的麥田里。
你眼瞎了?父親沖老頭兒大叫。
對不住對不??!老頭兒停住腳步,向父親賠笑。
對不住就算了?父親抬起胳膊,小心觸摸著被撞的部位,不滿地嚷嚷:很疼啊!
好兄弟好兄弟,你多包涵!老頭兒鞠躬諂笑。
老頭兒低聲下氣,猛賠不是,父親的氣就消了。父親說,那時候人心不同,有了矛盾,只要對方示弱,就不好再計較,不像現(xiàn)在,無理也得強拗,誰示弱誰就沒有好下場。兩人就此散開,各走各的路。麥子仍不宜收割,父親就割草泄憤,馬唐、狗尾、刺薊、野谷苗割了一大堆,扛在肩上悶悶不樂地回家。在一個十字路口,父親又見到了那個老頭兒。這個路口很大,但較偏僻,老頭兒把架子車靠邊停放,正在那兒有一聲沒一聲地吆喝。
賣鐮啦,純鋼好鐮,不快不要錢,便宜賣啦……
父親已見過他車上的鐮刀:刀片又黑又厚,牢固地釘在白色硬木刀把上,青亮的刀刃在光天化日之下閃著寒光,一看就是結(jié)實鋒利的好鐮,不像自家常用的那種,是用最普通鐵片打出來的便宜貨。那些鐮刀整齊地碼在架子車上,少說也有百十把。父親割草時砍到礓石,把鐮刀砍崩個大豁口,刀片也震裂一條縫,已然不能用了。聯(lián)想到老頭兒之前對自己的冒犯,父親不由自主就走過去。他認為有了那層關(guān)系,老頭兒肯定會另眼相待,送個甜頭給自己。老頭兒對父親的態(tài)度果然不同,大老遠就殷勤打招呼。
多少錢一把?父親走到架子車前,盯著那堆鐮刀問。
五毛。
不貴。父親將草丟到地上,從車上揀起一把鐮刀,拿在手里反復把弄。再便宜一點吧。
不能便宜啦好兄弟,差不多是白送啦。老頭兒說:集上賣什么價,你是知道的,質(zhì)量也沒咱的好。我要不是急用錢,說什么也不會這樣賣。
父親講到這里,再次向我強調(diào)那時人心的善良,不管多理直氣壯的事,只要對方一訴苦,就沒辦法再執(zhí)意強逼。他把鐮放歸車上,要回家拿錢。老頭兒攔住他,堅持讓他直接拿走。
我相信你。老頭兒把鐮刀塞給父親。雖說咱哥兒倆頭一回見,但我一眼看準你是好人。你只管拿走,家里有錢給我拿過來,沒錢拉倒,鐮你留著用。
父親就帶著新鐮刀回家了。他把豬草丟進豬圈,看著三頭豬崽歡快地搶食,又修了修家里的架子車,把松動的地方全部加楔弄緊,然后翻倒二八加重自行車,扒出破損的內(nèi)胎,小心翼翼地打了個補丁。做完這些,天已經(jīng)快晌午了。父親搓著臟兮兮的手走進房間,去查看母親的情況。母親氣喘吁吁地靠在床上,肚子滾圓碩大,像扣了一只鐵鍋。夫妻倆討論了一會兒分娩問題,父親建議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母親則堅持待在家里,請村北的王嬸來接生。爭來爭去,沒有結(jié)果,母親累得受不了,就閉上眼睛裝睡,不再搭理父親。父親索然無趣,坐在床頭發(fā)了會兒呆,伸手去掀床席。母親立即睜開雙眼,警惕地瞪著她丈夫。
你要干嗎?
拿錢。父親的聲音有點期期艾艾,似乎在做一件不太光明的事。買了一把鐮,五毛錢,鐮拿回來了,人家還在街上等著。
麥口時的鐮刀,就像沖鋒陷陣時的坦克和機槍,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個比喻是我若干年后聽來的,母親是名見識淺薄的村婦,不是政治家,斷然聯(lián)想不到這個。她當時聯(lián)想到的是做飯時的刀,分娩時的接生婆,剪臍帶時的剪子,以及送葬時的白粗布喪衣。聯(lián)想雖然不同,但道理一樣,因此,她并未指責父親的破費,只是板著臉悶了一會兒,然后不情愿地挪了挪身子,使父親可以成功取出壓在席下的人民幣。
父親攥著五毛錢來到十字路口時,太陽已爬上頭頂。老頭兒還在那兒,一個人孤伶伶站在陽光下,使并不寬敞的路口顯得空曠無比。不知道賣出了幾把鐮刀,也許一把也沒賣出去吧。父親這樣想著,不禁心生同情,并為自己送錢來遲而感到一點愧疚。按道理,老頭兒的生意不該這么差,麥收時節(jié),正是用鐮之際,幾乎每家每戶都會添置把新鐮刀,而老頭的鐮刀這么好,又這么便宜,應該被鄉(xiāng)親們瘋狂搶購才對。唯一的解釋是,這位瘦如麻稈的老頭兒不懂做生意,這個路口實在太冷清了,他應該去熱鬧的地方,比如村部大院前的那片空地。倘若腦子再管用點,他得去找找支書,送給支書幾把鐮,或者幾包好煙,請他幫忙招呼村民。父親嗟嘆著走過去,看到老頭兒萎白的腦門上沁滿汗粒,焦灼的神色猶如一層膠脂,異常鮮明地涂抹在那張枯瘦的臉上。老頭兒也看到了我父親,神情突然松弛了一下,以嘴巴為中心綻開一副笑容。父親據(jù)此斷定,老頭兒之前的慷慨大方是假的,倘若真不給錢,他肯定會懊惱得要死。父親諒解了老頭兒的虛偽,將那張五毛錢紙幣遞給他。錢很新,上面繪滿紫色的圖案,在正午混沌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父親說他想到了血,就像過節(jié)殺豬,一刀捅進豬脖子,殷紅黏稠的液體立即泛著氣泡涌出來,一股腥熱氣息隨之彌散到空氣之中,令人微微感到一點惡心和不安。
家里有點事兒,過來晚了。父親嬉笑說:嚇壞了吧?
哪里哪里。老頭兒笑得有點尷尬,顯然是被父親戳破了心事。錢你拿著吧,區(qū)區(qū)五毛,值什么?交個朋友才重要。
這番話更假,傻子都不會相信。父親當然不會當真,嘿嘿笑著,將錢丟到老頭兒面前的鐮堆上。友好的言辭譬如動人的許諾,每個人都愛聽,哪怕明知道兌現(xiàn)不了,也忍不住會對說的人心生好感。另外,老頭的說話風格也有意思,“哪里哪里”“區(qū)區(qū)”,以及之前昕到的“包涵”,這些詞匯文縐縐的,跟土得冒煙的鄉(xiāng)村語境一點都不搭。這引發(fā)了父親的好奇,給過錢后,他沒有就走,而是隔著裝滿鐮刀的架子車,跟老頭兒聊了起來。他問老頭兒賣了幾把。老頭兒苦笑。
一把也沒賣。老頭兒的語氣很沮喪。
怎么沒賣呢?我不就買了一把嘛。父親用事實安慰他。
謝謝您啦。老頭兒朝父親點頭致意。我只會吃粉筆末,不會做生意,叫好兄弟見笑了。
“見笑”,這又是一個新鮮的詞匯。父親問:你是干嗎的?說話真雅氣。
吃粉筆末呀。老頭兒自嘲地笑起來。就是教書的。
父親肅然起敬。父親沒上過學:在讀小學的年齡沒學可上,可以上學的時候,年齡又大了。年齡大不是不可以去讀小學,問題是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做:掙錢娶媳婦。我父親兄弟兩個,上頭有個大他六歲的哥哥,在爺爺主持的一次家庭會議上,全家人通過決議:老二先幫老大蓋房討老婆,然后老大再回過頭來幫老二。父親忠實地履行了他的承諾,輪到老大幫他時,老大卻得了妻管嚴。父親深感受騙,跟爺爺鬧,要求爺爺補償他。爺爺找老大交涉,無不被老大媳婦罵出門去,自感無顏面對老二,一時想不開,就跟一個過路的外地老寡婦跑了,至今不知所終。父親孤苦無依,自力更生,沒死沒活地干,終于在二十八歲時娶到了我母親。他沒接受過一天正規(guī)教育,家教又如此令人難堪,所以并不知道尊師重道的道理。他對教師這一職業(yè)的尊敬,僅僅因為他老丈人曾經(jīng)是個私塾先生,而老丈人對他又非常好,愛屋及烏而已。他從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一支遞給老頭兒。煙是白包的,最劣等那一種,沒有過濾嘴,集市上定價五分錢,買得多可能還會再便宜。老頭連聲道謝。兩人架巴著身子,就著一根火柴將煙點燃。
教書多美,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國家發(fā)工資,多舒坦,干這事兒弄球呢?父親捏煙的手指了指滿車鐮刀,說出自己的疑問。
工資就那一點兒,夠買個鹽,指靠不住的。老頭兒說。
你在這兒賣不行,你得去人多的地方,再找村干部幫忙。父親嚴肅地說:你不行的,一看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兒……
兩人在大太陽下抽煙對聊,儼然已經(jīng)成了好朋友。父親在聊天中得知,老頭兒有個兒子,在首都上大學,攻讀的政法專業(yè)。——乖乖不得了,出來可是當官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官,換算成老戲文里的職位,應該不亞于八府巡按?!獛滋烨袄项^兒忽然得到消息,說他兒子可能出了什么事兒,勸他管教一下。老頭兒趕緊跑到郵局給學校掛電話,掛了幾個,都沒人接。他想拍電報,郵局的人說這不是好辦法,建議他親自去一趟。京城那么遠,要去一趟談何容易?首先盤纏就是個大問題。沒辦法,老頭兒就賒了這些鐮刀出來賣,想換幾個錢救救急。兩人聊到這兒,父親忽然想起到了午飯時間,得回去給老婆做飯。他邀請老頭兒去家里吃飯,誠心愿意為他多添一碗水,等吃過飯,再幫他換個地方去賣鐮。老頭兒猶豫一下,接受了父親的好意,反復表示很慚愧。
不速之客的到來令母親感到不悅。但聽丈夫介紹完老頭兒的家世,她也就不作聲了。母親重孕在身,需要補養(yǎng)。父親煮了五只荷包蛋,四只給母親,另一只待客。在端出廚房之前,他想了想,又從母親碗里分出一只,放到自己碗里。院內(nèi)有棵老椿樹,每到春天葉子長出來,就散發(fā)出一種濃郁的氣味,有人說香,有人說臭,也分不出究竟。父親和老頭兒在椿樹下吃飯,越聊越熱火。只是老頭兒一直愁眉不展,搞得父親也很揪心。他勸老頭兒不要多想,孩子那么聰明,不可能有事的。父親也就這么—說,至于那名前途無量的大學生到底面臨什么問題,他并不清楚。終歸不外是缺錢花吧,他這樣想。
我也覺得不會有什么事,可這心里就是不踏實。老頭兒唉聲嘆氣。好兄弟,跟你商量個事,不知道行不行。
父親立即想到他要借錢,先有點不高興了。你說。
我急著走,這鐮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賣完,我便宜轉(zhuǎn)讓給你吧,一把只要三毛錢,但是得給現(xiàn)金。你看行不行?
父親捧著飯碗,把湯面條吃得呼嚕呼嚕,像頭十世餓死鬼托生的豬?!@是父親自己說的,作為小輩,我可不能打這樣的比方。父親這樣說是一種自嘲,他太激動了,這根本就是從天而降的一筆橫財??!老頭兒久等沒有回音,急巴巴地追問:行不行啊?
父親說:再便宜點吧,一把兩毛五。
老頭皺眉不語,似乎在做劇烈的心理斗爭。氣氛變得有點尷尬。父親在尷尬的沉默里備受煎熬,幾乎都要撐不住了,終于聽到老頭兒說:好吧,但你—定要給現(xiàn)金,馬上給,我想下午就動身。
鐮刀一共一百四十九把,每把兩毛五,一共三十七塊兩毛五分錢。父親之前買那一把已付款,他覺得吃虧,要求再退兩毛五。老頭兒搖頭苦笑說:好兄弟哎……結(jié)果還是如他所愿,少收了兩毛五。父親拿出家中所有積蓄,又跑到老丈人家,把他的錢搜羅一空,還是差三塊多。父親就去小賣部借,寫下一張二分息的借據(jù)。老頭兒將錢清點無誤,開始解繩子卸鐮。剛解開一個套,老頭兒說:索性架子車也賣給你吧,十塊錢,你要不要?父親扭頭看了看自己的架子車。真難心,那車子實在破爛得不成樣子,雖經(jīng)修理,終已不堪大用。車輪也年歲久遠,外胎都快磨透了,有兩處已崩裂開口,用尼龍繩密密匝匝地扎起來,湊合著發(fā)揮余熱。父親回過頭來看老頭兒的車。真好,車把修直,車板整齊,車輪也是新的,黑色的橡膠外胎上紋路清晰。如果放到集市上,至少得二十塊錢吧。父親怦然心動,摳著汗津津的腋窩說:七塊錢吧。
老頭兒說:好兄弟哎……
父親又去小賣部補了張借據(jù),然后送老頭兒離開。他們在村西的小廟前作別。老頭兒順著坑洼連綿的道路踽踽而去。父親目送他走遠,轉(zhuǎn)身歡喜而歸,想著唾手而得的財富身輕如燕,忍不住想唱上幾句。唱什么呢?他想了想,只會幾句,雖然不太應景,好歹也是抒情的東西,可以借來表達快樂。還好街上人不多,不用因為五音不全而過分羞怯。他哼著“起來、起來、起來”和“前進、前進、前進”穿街過巷,曲曲折折地回到家,打算立即拉鐮刀去賣,卻聽到房間里傳出一聲聲凄厲的叫喊。母親要生了?!以谒亲永镌陝硬灰?,急著要進^外頭的新世界。
這個意外令父親措手不及。家里一文不余,要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已不可能,村北王嬸成了唯一的選項。王嬸不負重托,順利把我接生出來。一切因陋就簡,剪臍帶的剪子,也是家里日常使用的那把,不光裁衣截線,還用來剪鉸所有可以剪鉸的東西,早已鈍如刀背。王嬸鉸了一下,臍帶沒斷,又鉸,依舊沒斷,再鉸還沒斷,一氣之下把剪子丟到了墻角。父親非常尷尬,要去廚房拿菜刀,一出堂屋,先看到架子車上嶄新的鋼鐮。毫無疑問,這鐮要比菜刀快多了。他操起一把,折回房間。王嬸不滿地瞪了父親一眼,卻也沒有拒絕這個工具。新鐮果然快,王嬸輕輕一揮,臍帶就迎刃而斷。我的哭聲響徹了破敗欲圮的老瓦房。父親抬起頭,望向檁條稀疏的房頂。幾束陽光從瓦壟之間鉆進來,曖昧地粘在屋梁上。父親滿面憂愁,回視在襁褓中號啼不已的我。
別哭了,小祖宗!他說:房子都要被你哭塌了!
父親更擔心的是我母親:她大出血了。村診所的醫(yī)生被請過來,與王嬸一起討論應對之策。兩人集思廣益,邊想邊干,忙了半天,最終達成共識:趕緊送到鎮(zhèn)醫(yī)院。此時已是午夜,無星無月,村莊漆黑一團。父親跌跌撞撞地奔走,敲遍了所有可以敲的門,僅僅借到六塊多錢。母親躺在架子車上顛簸到醫(yī)院,進入急救室時,人已經(jīng)休克了。還好醫(yī)生水平高,不停嘮叨著再晚來十分鐘就將如何如何,用各種方法搶救了一夜,母親終于保住一命,并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睜開了眼。父親略感寬慰。他將母親和我托付給聞信趕來的二姨,拉著空架子車疲憊地回家。他回去不是休息,而是要盡快把鐮刀賣出去。不光母親治病需要錢,修繕房子更是當務之急。我家的瓦房歷史悠久,據(jù)說有一百多年了,房脊早已殘缺不全,一排排黑瓦也紛紛滑錯開裂,一下雨,屋里就叮咣叮咣漏個不停。父親爬高檢查過,好些檁條已經(jīng)腐朽了,僅靠修補房頂?shù)牧芽p,已不足以維持。要修補還很危險,說不定緣瓦而行時,哪根檁條突然就斷了,于是整個人穿房而下,摔不死也會殘廢。所以要修,必須得把房頂掀掉,重換檁條和蘆簿,再攤新泥鋪瓦。若能徹底改造,將老房推倒重建,當然是最好不過,要知道這是晚清的房子,房基都沉降了,如今只是茍延時日,早晚會撐不下去,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候轟然倒塌。但是蓋新房需要一大筆錢,父親根本承擔不起,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房頂翻修了再說。縱使如此,他的積蓄也不夠。眼看已入夏季,伏天不遠,雨水將越來越多,留給父親的時間則越來越少。而我的分娩期恰恰又趕在這個時候,同樣也需要一筆錢。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麥子趕緊熟,收獲之后拉去賣掉。可是麥子像吃了長生不老藥,遲遲不見成熟,今天看是那樣子,明天看似乎還是那樣子。所以可以想見父親有多焦慮。所幸天不絕人,在他艱難無助的時候,送來了一個不會做生意的傻老頭兒。父親拉著架子車疾走在坎坷的道路上,生理很疲憊,精神卻亢奮異常。——說起來很難為情,他已經(jīng)沉浸在想象世界里,提前享受起了雙手抓滿鈔票的幸福。那車鐮刀那么好,簡直就像軍工的,就算一塊錢一把,也會有人爭著買。除了留一把自己用,還有一百四十九把,就是一百四十九塊,去掉成本,凈賺一百一十一塊七毛五。另外還有一輛架子車,也幾乎是白撿。父親邊走邊想,開心死了,忍不住又唱起了五音不全的國歌。
聽到這里,我的心不由自主提起來。事實上,從父親講到老頭兒要跟他做交易,我就已經(jīng)起疑,并因此心生憂慮。天底下哪有無緣無故的好事?正如過于慷慨的許諾和贈予,大多都別有用心,來自陌生人的過于明顯的好處,也往往是為了引人人彀。退一步說,就算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我父親來沾光。我雖愚笨,也不相信老天爺真會如此眷顧—個屁都不是的小農(nóng)民。
我過于尖刻的批評激怒了父親。他坐在蕭蕭落葉的老椿樹下,板起臉來瞪著我。就你聰明!天底下都是傻子,就你一個聰明人!他說:你還聽不聽了?
我說:你說吧。
父親接著講下去。我猜得不錯,父親倒霉了。等待他的不是花紅柳綠的人民幣,而是銀白色的手銬。他剛把那車鐮刀拉到村部大院前的空地,就遇到了下鄉(xiāng)辦案的警察。鎮(zhèn)里有個軍營,駐扎著一隊子弟兵,每年都會搞些活動,體現(xiàn)和諧如一家的軍民魚水情。今年安排的活動,是幫附近的老百姓收割麥子,為此專門采購了一批鐮刀。前天晚上,營房倉庫突然失竊,部分鐮刀被偷走了。派出所接到報警,非常重視,立即派人到各村調(diào)查。就這樣,我那可憐的父親—分錢還沒到手,就被警察同志逮捕了。
父親被關(guān)了兩個月。這兩個月中間都經(jīng)歷過什么,他不講,只是噙著煙笑笑,說肯定不好受。怎么能好受呢?遇到如此冤枉,又被剝奪了自由,倘若心胸小,氣也要氣死了。再想想家里的房子、麥子、妻子和兒子,每一個都足以令人心碎,父親能撐過來,活著回到家與我們團聚,也真算得上奇跡。對于刑期,父親一直比較糊涂,不知道按律治罪,他究竟得關(guān)多久。他問過監(jiān)獄里的領導,——也許只是個普通的獄警。在父親眼里,在政府工作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領導。——也沒有得到明確答復,只是從獄友嘴里得知,凡是與軍隊有關(guān)的罪名都很嚴重,比如破壞軍婚。所以他一度很絕望,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擔心會被當成嚴打?qū)ο蟪詷屪印蓚€月后,領導通知他出獄,他幾乎不敢相信,反復詢問:真的嗎?真的嗎?領導很不耐煩,大聲喝斥他:閉嘴!
父親得以獲釋,是因為那個老頭兒被抓住了。據(jù)后來了解,老頭兒在北京整整待了兩個月。警察在取得我父親的供述后,已經(jīng)通知老頭兒所在村委會,老頭兒剛在傍晚時分回到家,派出所就得到了消息。這讓老頭兒很郁悶,他本來打算第二天就去自首的,而自首可以減刑。至于自首的動機,他說,他知道我父親肯定會受連累,他要還我父親的清白。這也許只是個說辭,反正已經(jīng)被抓了,不如表現(xiàn)得高尚點,塑造個講義氣的好形象。不管怎么說,父親出來了,重新獲得了為生活而焦慮的自由。
這簡直是個爛攤子:麥子終于可以收割的時候,天上開始下雨,大下下小下下,等外公和二姨忙完他們家的活兒,來幫我們收割,基本上已都爛到了地里。老房子也未能抵擋住雨水洗禮,在連綿不絕的沖刷下坍塌了一半。所幸母親和我因為沒人照顧,出院后就搬到了外公家去住,否則已經(jīng)與父親陰陽兩隔。母親治療得不徹底,一直纏綿病榻,而我,情況也不太妙。那天晚上跟隨母親到衛(wèi)生院,我就發(fā)起燒,醫(yī)生檢查了一下,認為是臍帶沒處理好,感染了。父親被抓的下午,母親要求出院。她認為她已經(jīng)好了,我的體溫也降到了三十七攝氏度,完全可以走了。醫(yī)生—開始還好心勸阻,卻被她當成陰謀,懷疑人家是在謀財,醫(yī)生很生氣,就不管了。到外公家不久,我又燒起來,渾身赤燙,用外公的話說,像被煮過似的。外公把我抱到村診所,打了一小針,燒也就退了。過兩天又燒,又打針,又退。再過兩天又如此。這樣反反復復,直到我父親獲釋歸來。
這個局面令父親憂心如焚。這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一無所長,除了一身有限的力氣,沒有任何可以賴以改變現(xiàn)狀的東西。他變得沉默寡言,每天早出晚歸,跟著鄉(xiāng)村建筑隊四處賣力。有空的時候,他會去拜拜神。村西頭那座小廟,成了他最愛光顧的地方。小廟是尋常的硬山頂黑瓦房,不足十平方米,榆木門頭上貼著一張已經(jīng)發(fā)白的紅紙,上書四個毛筆字:敬神如在。但是廟里并無神像,也沒有供奉哪個神祗的牌位。但這并不影響它的香火,求子女的來拜觀音,求財運的來拜財神,求健康的來拜藥王,天旱無雨的時候,大家還會集資來拜龍王,看似無神,實際上無神不在。父親成了一名虔誠的信徒,逢事兒都要來上香燒紙,跪拜相應的神靈。四年后的六月,我再次發(fā)高燒,村里的醫(yī)生怎么弄都退不了,父親就又帶上香紙來拜孫思邈。廟前的老柏樹依然如故,樹徑和樹高都沒變,似乎連樹冠也是原來的樣子,而沒有一枝一葉的增減。樹下有塊青石碑,上面的字已漫滅,不知是何時何人從何處搬來的,平放在地上供人憩坐。父親拜完孫思邈,坐到青石上抽煙發(fā)呆。今年天氣干燥,麥子熟得早,此時的田野只剩下滿地麥茬,黃燦燦的—望無際。大概抽了半支煙,父親注意到有個人出現(xiàn)在面前。是個老頭兒,精瘦精瘦,膚色萎白,頭發(fā)余剩無幾,稀拉拉的呈石灰色。神色看上去很憔悴,似是大病初愈,但腰板很直,整個人釬弱地站在覆滿浮塵的黃土路上,仿佛一莖細長的藺草。父親瞥了他一眼,覺得有點眼熟,盯著仔細看,很快就認出了他是誰。這時候老頭兒也確認了我父親。
好兄弟!老頭兒說。
老頭兒是專程來找父親。他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還錢,二是道歉。他在牢里待了三年,放出來后,買來群羊牧養(yǎng),綿羊賣毛,山羊賣肉,漸漸攢了些錢,就找父親來還賬。他為他給父親帶來的不幸遭遇而愧疚,特別買了一條好煙。聊表歉意于萬一。父親相信他是真誠的,因為在他表達羞慚的時候,昏黃的老眼里泛起了渾濁的淚花。父親原諒了他。在此之前,父親已經(jīng)知道了老頭兒的一些情況:在京兩個月,他沒有找到他兒子,入獄之后,又被學校開除了教職。他老婆受不了打擊,精神崩潰,變成了哭笑無常的瘋婆子。相比之下,我們家的境況肯定要好一些。這點優(yōu)越感令一貫自私的父親心生悲憫,在老頭兒不住聲的致歉聲中盡釋前怨。他去小賣部買來一瓶酒,與老頭兒坐在我家院里的那棵老椿樹下對飲談心。但也實在沒什么可聊的,一個是有文化的小偷,一個是愛占便宜的粗人,除了共同的悲催經(jīng)歷和感慨,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所以只有喝酒。兩人酒量都不好,很快就醉了。喝醉的父親挽留喝醉的老頭兒,讓他躺屋里睡一覺。房子經(jīng)過他的精心修繕,已經(jīng)相當結(jié)實了,天上下石頭也禾怕,可以安心歇息。老頭兒謝絕好意,堅持要走。父親拉扯了幾下,也就昕任他了。他把老頭兒送到村口。夕陽在西天搖搖欲墜,他站在柏樹傾斜的影子里,看著老頭兒一步步趔趄走遠,干瘦的身子晃晃蕩蕩,猶如在風中搖擺的藺草。
第二天一早,父親去鎮(zhèn)上買藥。藥是母親吃的,生我時大出血落下的病根兒。她當時的治療很不徹底,出院之后,又只能依靠雞蛋和紅糖調(diào)養(yǎng)。雞蛋和紅糖也很少,外公竭盡所能,也僅僅維持了一周。因此母親身體一直很虛弱,沒有抵抗力,動輒得病,病了還不易好,不但再無法幫父親干活分憂,還成了他的一大累贅。這讓她很難過,認為只有自己死掉,才能讓她和父親雙雙解脫。說是這么說,真要死,她也不愿意,所以就一直這么耗著。我們村離鎮(zhèn)子十二里路,途中有一條河流和一道山坡,父親提著塑料篾編的提簍,迎著朝陽翻上山坡,看到有個人躺在馬路邊。馬路是碎石鋪墊,兩邊狹長的土地上生長著香附、小薊和馬齒莧,草葉子沾滿透明的露水。那人就躺在露水重重的草叢上,似乎是睡著了,身子蜷縮得像根扭曲的藺草。父親的心臟驟然一慌,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他拔腿跑過去查看,果然是老頭兒。
可能是酒喝多了,走到那兒,就不行了。也有可能是得了急病。父親說著,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聲息里帶著一點令人惆悵的感傷。不管是什么原因,總之他死了。
椿樹在不懈生長,每年都粗一圈,龐大的樹冠遮蔽了半個院子,無數(shù)斑衣蠟蟬和臭蟲順著枝干爬來爬去。父親掏出一支煙,在左拇指的指甲蓋上磕,似乎煙絲卷得太松,得先磕瓷實了才好吸。他不再說話,不知是專注于磕煙,還是陷入了回憶的沼澤。也或者是講累了想休息吧,我聽都聽累了。院子里的氣氛變得有點怪異,就像椿樹香臭不明的氣息。于是我就想走開。我剛要起身,父親忽然又說話了。
忘說一件事。他說:老頭兒說,他的鐮是從鎮(zhèn)上的供銷社后院偷的,不是從營房倉庫。
我問: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
父親抬起頭,盯著我看了半天,似乎在為我的冷漠而不滿。但又不止于此,他的眼神兒很復雜,除了表達不滿,肯定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但是很抱歉,我理解不了。我讀書不多,也不喜歡思考太深邃的問題,只關(guān)心什么時候才能娶到老婆。而要娶老婆,首先得賺到足夠的錢。所以我埋頭苦干,除了賺錢,心無旁騖。比如現(xiàn)在,我就跟著一支建筑隊給村里一戶人家蓋房子,我負責搬磚,一天六十塊錢,不管飯。在家吃過午飯,我照例要小憩一會兒,如果父親在旁,會跟我說說閑話,或者講故事解悶兒。他的故事一般都稀奇古怪,或者曲折動人,聽起來很帶勁兒??墒墙裉爝@個故事,卻如此冗長而無趣,我耐心聽了半個小時,比搬了一天磚都困乏。也許那件往事真的曾經(jīng)深刻地影響了父親的生活,并因此使他耿耿于懷,可是,真心講,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卻被他搞得這么累。
父親盯著我看了半天,欠身去掏褲袋里的打火機。沒有關(guān)系。他說。
我笑了笑,對父親的錯誤表示寬容。我該走了。我對父親說:去晚了老趙又要罵。
老趙是建筑隊隊長,通俗說就是包工頭。父親將煙點燃,深長地吸了一口,然后非常緩慢地吐出來。去吧。他身子后仰,歪倒在竹椅欹斜的靠背上。的確得抓緊掙錢啊,你二十七歲了,該娶媳婦兒了……
父親這樣發(fā)著感慨。這感慨更像是束手無策的嘆息,使我心生憂愁。我不再理他,起身去廁所方便。等我方便完畢,五分鐘又已過去,我系著腰帶走出廁所,看到父親依舊躺在竹椅上。他雙眼微闔,似是睡著了,左手搭在胸口,右手垂下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香煙仍在裊裊燃燒。
我沖他喊:走了!
父親沒有回應,一動也不動,安靜得像根垂朽的木頭。渾濁的陽光穿過層層枝葉,漏下來幾片暗淡的光斑,不規(guī)則地印在他晦暗的臉上。我站在太陽地里看過去,就像看著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