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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島

2016-11-03 16:10曹軍慶
十月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島主

曹軍慶

很難說它是一道門,那么不是門它是什么??瓷先ツ堑胤侥敲雌婆f,沒有柵欄。外表很像是廢棄了的什么地方,但又不是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是廢墟,不是廢棄工地。當(dāng)然也不是院落,不是養(yǎng)殖場。什么都不是,普普通通一處凹槽,下雨時滿是泥濘,勉強能容一輛車過去。兩邊是水泥墩子,表皮已破敗,露出里面的碎石塊,裂縫里夾著枯死的草莖,但看上去仍然像是障礙物,像是一道門兩側(cè)的石墩子。中間剛好能容一輛車通過,這便是入口了。由西往東,從武漢市的二環(huán)線到徐東大街,從徐東大街駛上歡樂大道。繼續(xù)往東,車行十來分鐘,再從歡樂大道的高架橋上下來。往東湖深處走,在樹蔭掩映的岔道口,如果往右拐那便到了沙湖水果批發(fā)市場,當(dāng)?shù)厝私兴澈?。果批里的生意十分蕭條,見不到幾個人影。路上只有向左拐,才能進入這個入口但是沒人知道它是人口,此處無比荒涼。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不遠處也就是在它的南邊就有華僑城歡樂谷、東湖純水岸,那些高聳的房子和奇形怪狀的游樂設(shè)施盡顯都市繁華。緊挨著繁華到了這里卻是出奇的荒僻,無孔不入的開發(fā)商似乎也把這里忘記了?;蛟S也有可能一雖然沒有被開發(fā)商所忘記,但也沒有誰有本事能拿下這塊地。再往里走幾步大概就會明白,荒涼或許還因為墓地,剛從人口進去,滿眼皆是墳?zāi)?。不是殯葬公司的墓場,而是先前鄉(xiāng)下老早形成的亂葬崗子。無規(guī)則,亂墳亂葬。墳?zāi)辜性谧髠?cè),右側(cè)即是東湖。車在墳地里蛇行,有幾次幾乎走不過去,車頭頂在墳堆上不得不停下來,開車的人走下車,叼著煙四處察看。他把車熄了火,走到一邊去撒尿,心里無端地有些發(fā)疹。正尿著,車上的喇叭突然高聲鳴叫起來,雙閃燈也自動打開,在刺耳的鳴叫聲中忽閃忽閃。怎么了?開車的人緊了緊褲子,更疹得慌。他趕忙跑過去,要緊急關(guān)閉掉喇叭和雙閃燈。但按鈕卻一下子失靈了,怎么按都沒用。急得他用雙手使勁拍打方向盤和車頂,還是不行。他轉(zhuǎn)頭四看,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墓地深處。墓地里只陷落著他這一輛車,誰也沒有,因此也沒人注意到他所處的窘境,更沒人來幫他。遠處絡(luò)繹不絕的汽車看上去已經(jīng)很小,它們有的拐往沙湖果批,另一些徑直開往青山,開往武漢火車站。那些車輛和車里面的司機完全注意不到這里發(fā)出的尖銳嗚叫,開車的人開始絕望,他的耳朵快要被撕裂了。不是撕成兩瓣,而是四瓣八瓣十六瓣或三十二瓣。這是個陰天,雙閃燈閃得他眼睛直冒煙。他于是眼睛里出現(xiàn)了幻覺,眼睜睜看著有一道彩虹從東湖的水面升起來,徑直飄到了墳地的上空,幾乎觸手可及。他伸出手來要抓住它的時候,車的嗚叫和雙閃又突然間消失了,那些失靈的按鈕也一下子恢復(fù)正常。彩虹一并不見了,他的手還停在空中,就像在抓撓什么。寂靜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那些撕裂的耳瓣又慢慢聚合到一起,它們又變成耳朵了,但他什么也聽不到。失去聽覺是暫時的,他繼續(xù)尋覓路徑,主要依靠目測。大約看準(zhǔn)了—個方向,他爬上車去,掉轉(zhuǎn)車頭。

現(xiàn)在他走得比較順暢,出了墓地,眼前豁然開朗。他到了東湖背面,浩渺的湖水。一座翠綠大山,山有多半插入湖中,另一半與陸地相連。他的車在荒坡上行駛,荒坡上也沒有路,但質(zhì)地堅硬,車行駛在上面不會有任何閃失。這一點他心中明白,因為最近幾年他每年秋天都會來這里。在荒坡上行駛十來分鐘,來到一處雜樹和灌木掩映的地方,這兒才是真正的大門。樹叢中走出幾個身穿保安制服的人,他們木著臉要查看他的證件。他從錢夾子里掏出證件隨手遞給他們,所謂證件不是身份證,這里不認這個。他的證件是一張邀請卡,從外表看并不精美,跟超市里普通的購物卡或會員卡并無二致。但卻植入了高科技芯片,持有者的個人信息全在里面。邀請卡的發(fā)放者是“康大中文系1978級同學(xué)會籌委會”,同學(xué)會是一個將要成立的組織,將要成立又還沒有成立,所以有一個籌備委員會來負責(zé)它的運行。據(jù)說這邀請卡很有來歷,說它是在美國專門定制的,世上可能無人能夠仿冒。保安接過證件,貼在隨身攜帶的小型電腦屏上,那屏上立馬騰起一股綠色煙霧。保安從煙霧中看到了他所有的信息,他叫沈旺秋。沈旺秋看到查驗證件的保安對其他人儆了個手勢,然后他對著沈旺秋深深地鞠了個躬,把證件還給他。一片樹木無聲地滑開,向兩邊滑去?;_的樹木中間有一條林蔭大道,沈旺秋走進來。全身穿著白衣的侍者垂手站立兩側(cè)。那片郁郁蔥蔥的樹木在他身后又無聲地滑攏來,關(guān)閉上。那些剛剛還在身邊的保安被關(guān)在外面了,他們可能會重新隱入樹叢中。沈旺秋—個人進來了,他的車和其他東西自會有人替他處理。里面另外會有專門的車輛接送他,樹木滑攏來的瞬間,他再次看到角落里一塊小石碑上的外字:落雁島。

沈旺秋住在3號樓,他將在落雁島上度過15天假期。受邀的人在這兒一起生活,期限同為15天。他們?nèi)强荡笾形南?978級的同學(xué),到了2016年,他們大都已經(jīng)到了人生的后半段。當(dāng)年的同班同學(xué)共有53人,有一人去世已不在人間,另一人成了植物人不能動彈,剩下的51人每年都會受邀來落雁島上聚一聚。但實際上來不了這么多人,總有各種原因無法聚齊。大家畢業(yè)之后轉(zhuǎn)眼有30多年了,要重新相聚也就不容易。當(dāng)然啊,既然聚在一塊兒了,還是必須要有一個人站出來理理事。沒人理事多不方便嘛,理事的人也就是給大家服個務(wù),我們管他不叫班長,因為地處落雁島嘛就叫他島主。我們康大中文系1978級的同學(xué)一直到2012年,才第一次想起來要搞個同學(xué)聚會。在那之前我們沒有搞過,不過到了2012年再不搞就有些說不過去了。那一年對我們而言正好滿了30年,30周年大慶呢,絕對是個大節(jié)日。要么不搞,要搞就要搞出大場面,于是地點就選在落雁島上。沈旺秋清楚地記得那一次聚會,聚會由一場絢麗的化裝舞會拉開序幕,而我們的首屆島主也正是在第一場化裝舞會上揭曉的。

化裝舞會成了后來同學(xué)聚會的保留節(jié)目,每年都要搞一次。令大家興奮的事情是你不再是你自己了,到了落雁島所有人都是假面人。有人給你提供面具,你為自己挑選一套行頭,五花八門,裝扮成什么的都有。沈旺秋當(dāng)時裝扮成了打劫的土匪,把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他從侍者正推著的推車上拿了一杯紅酒,分明就是洋酒啊,沈旺秋喝下一口嗆了一嗓子。他本來不太喜歡喝洋酒,可是在這個奢華的舞會上什么洋酒都有,他也就隨便嘗了嘗。在懸掛著枝形吊燈的舞廳里,只有侍者還像是來自人間,他們的臉被燈光照耀得隆白。但是他們投有化裝,他們看著仍然是普通人。嘉賓,也就是同學(xué)會的人卻不一樣,所有的人都改變了。他們要么化裝成妖魔鬼怪,要么化裝成另—個完全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人,化裝本身就是要讓別人認不出自己。把自己藏起來,或是把自己扔掉。據(jù)說這也是邀請者的意思,邀請者建議所有人都要拋棄現(xiàn)實中的身份,你在現(xiàn)實中是什么或者你不是什么都不重要,就像扔衣服—樣,你得把你的身份扔在進入落雁島的入口處。不要帶入你的身份!這是寫在邀請函上最為動人的口號。到了島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身份都沒了,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同學(xué)。讓我們回到1978年吧,那時候我們是怎樣的現(xiàn)在也怎樣。很多人看到這樣溫暖的話都哭了,至少沈旺秋就哭過。那些失敗者終于可以剝下自己身上被人蔑視、遭人唾棄的那些東西,暫時進入和別人一樣的世界里。另一些成功者也樂意如此,他們以悲憫的姿態(tài)臨時性放棄自己的頭銜,低調(diào)地降臨到從前的同類中去。這就是一場游戲,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一段隔絕的生活。斬斷已有的一切,回到過去。

沈旺秋真以為自己是土匪,他不停地從推車上拿酒喝。但是他并不知道邀請者是誰,邀請者自己也沒有站出來。具體出面做事情——像什么發(fā)放邀請函呀、安排活動呀之類的都是那個籌委會的工作人員。他們一層一層地接受指令,至于他們幕后的老板是誰,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同學(xué)會的人從他們那里問不出結(jié)果,他們一概微笑著搖頭。從2012年到2016年過去了4年,那個同學(xué)會仍然還是籌委會,籌備兩個字還是沒能去掉,也沒能成立人們一直在傳說的“康大中文系1978級同學(xué)委員會”。委員會才是正式機構(gòu),籌委會則永遠是臨時性的。很多人都在猜測籌委會后面有一個大人物,他要么是海外的某個同學(xué),要么是官職做得最高的那幾個同學(xué)中的某一位。根據(jù)這一猜測,初步可以鎖定這么幾個人:在海外的共有5人,他們是潘向海、華無為、劉家全、范慶江和曾小娟。坐到副省級官位的也有三人:苑忠慶、孫大祥和佟鎖柱。做到教授的則有汪新忠。如果不是他們,沒有誰有這個實力。這么多人在一起消耗15天,得要花多少錢啊。還有落雁島,這么大一處地方它的主人是誰?沈旺秋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但是這些人全都否認與此有關(guān)系,他們進入落雁島之后聲稱自己唯一的身份就是同學(xué),以前的權(quán)力和金錢在落雁島的入口處一并丟棄掉了。潘向海說,“進了落雁島,大家就是島民,我們都聽島主的。”

潘向海的話代表了那些海外人士的心聲,盡管他們擁有各種不同的國籍,但是到了這里他們愿意遵守島上的紀(jì)律。

苑忠慶也跟著代表官員表態(tài),他呵呵呵地笑著,“在這兒,島主才是唯一的領(lǐng)導(dǎo)。”

多么動人的姿態(tài),游戲嘛,大家在一塊兒玩。島主從同學(xué)當(dāng)中產(chǎn)生,而島主的身份是在大家都上島了之后才被確認的,當(dāng)所有人的身份都在落雁島的入口處卸掉之后,島主便成了島上唯一的身份,唯一的主管,只有他管事,他成了絕對權(quán)威。于是在同學(xué)會里有幸登上島主寶座,實際上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餡餅,是天大的好事。

2012年落雁島上的第一任島主名叫鄔有鄉(xiāng),鄔有鄉(xiāng)在康大中文系1978級我們那個班上剛好又是班長。入學(xué)之前他在生產(chǎn)隊里做過幾年會計,人長得敦實,眼睛很像是算盤珠子,記憶力超強,會算計。上學(xué)期間他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王蓉蓉弄到了手,剛畢業(yè)他們就結(jié)婚了。從把她弄上手到畢業(yè)分配再到結(jié)婚,鄔有鄉(xiāng)的整個操作極其有效,滴水不漏。他們一起被分配到省內(nèi)比較大的城市襄樊市,兩人都在教書,一個在地方中學(xué),另—個在軸承廠子弟學(xué)?!,F(xiàn)在他們的女兒在美國留學(xué),據(jù)說他女兒留學(xué)的事華無為曾經(jīng)幫過大忙。因為這段戀情,鄔有鄉(xiāng)在學(xué)校的時候是很多男生的仇人,是他們痛恨的對象。當(dāng)時女生本來就少,王蓉蓉人又長得漂亮,暗戀她的人自然就多。很多人不服鄔有鄉(xiāng),無論長相還是才華,鄔有鄉(xiāng)都不是最優(yōu)秀的,超過他的男生大有人在。他之所以能夠得手,無非是他有班長這個身份。班長是個什么東西,那時候大家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都很自覺地鄙視官銜。但是鄔有鄉(xiāng)做班長做得很低調(diào),他不張揚,不耀武揚威,相反總是低三下四地為大家做事情。比如王蓉蓉每個月好事來了的那幾天她就會不舒服,她憤怒地皺著眉頭,情緒低落,不愿意吃食堂里的飯菜,嫌飯菜太硬。這些細微處沒人注意到,也沒人能想到??墒青w有鄉(xiāng)看出來了,他不光看出來了,他還以班長的名義不動聲色地去和食堂交涉。他告訴食堂師傅我們班上有個同學(xué)生病了,需要做一份病號餐。所謂病號餐就是面條,到了吃飯的時候,鄔有鄉(xiāng)就給王蓉蓉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你想想看,幾乎可以說王蓉蓉是鄔有鄉(xiāng)用面條弄到手的,那么面條和班長這種身份有關(guān)系嗎?你不能說沒關(guān)系,因為病號餐一般都是班長在和食堂聯(lián)系。他們畢業(yè)時的分配也被認為占到了便宜,尤其是兩人分到了同一個城市,又算是省內(nèi)比較大的城市。但是他們過得并不好,從前的班長后來碌碌無為。王蓉蓉對鄔有鄉(xiāng)是有期待的,可是他不長進,沒出息。鄔有鄉(xiāng)不要說校長,他就連年級主任都沒有做過。那些出國發(fā)展和后來做了大官的同學(xué),他們最初的起步都不如鄔有鄉(xiāng),他們分配的時候大都被分到縣里去了,有一些留在縣城,更有一些被分到了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他們一步步做出來了,鄔有鄉(xiāng)卻永遠是個老師。王蓉蓉對此很不滿意,在她最為惱火的那幾年里,有3到5年的時間吧,她毫不猶豫地給鄔有鄉(xiāng)戴上了綠帽子。

但是第一任島主剛好由鄔有鄉(xiāng)做了,表面看來同學(xué)會在島上的聚會只有15天時間,做個島主也就是臨時性為大家服務(wù)15天,實際上真不是這么簡單。島主不僅要做15天,而且15天之后同學(xué)們都散了,島主還得繼續(xù)做下去,他要一直做到次年也就是下一年度同學(xué)聚會開始的時候才卸任。也就是到了又一個15天聚會開始的時候,只有選出了新島主,舊島主才會離任。島主誘人的地方恰恰在于這個神秘的地帶里,這個地帶既指時間,也指地盤。他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吧,一年的時間可以做多少事情?地盤呢,他還可以獨自操控落雁島這整座島嶼。島上的工作人員,他們的招聘和解聘,以及龐大的基礎(chǔ)設(shè)施方面的建設(shè)和改造全都由他說了算。當(dāng)然,他還有另外—個至關(guān)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同學(xué)會。每一任島主同時也是康大中文系1978級同學(xué)會籌委會的主任,他的任務(wù)是要把籌委會變成—個正式的機構(gòu):委員會??墒菎u主已經(jīng)輪換了四任,那個任務(wù)還是沒有完成,看來要把籌委會變成委員會仍然遙遙無期。每一任島主的興趣都不在這里,籌委會也好委員會也好有什么要緊,他們更看重另外那些事情。

鄔有鄉(xiāng)做了一屆島主,他的大手筆是為落雁島購買了一艘豪華游輪。這艘豪華游輪正是經(jīng)由鄔有鄉(xiāng)之手購人的,它停泊在東湖里,說得具體一點,它就停泊在落雁島的蘆洲古渡口。很多人都看出來了,它的外形酷似泰坦尼克號,或者它就是泰坦尼克號的微縮版。游輪為落雁島增添了奢華氣質(zhì),也為同學(xué)們的聚會增添了新的景致。鄔有鄉(xiāng)在卸任之時痛哭流涕,因為他沒有完成自己的計劃,深感愧對大家。他原本計劃在游輪內(nèi)部建造高檔的咖啡吧、書吧、網(wǎng)球場和游泳池。可惜任期只有一年時間,他只能買回游輪,后面的工作沒法做。鄔有鄉(xiāng)當(dāng)著同學(xué)們的面痛哭流涕,他過人的管理才能在他的老師生涯中被耽擱了,被埋沒了。如果早一點兒有同學(xué)會,早幾年進入落雁島,他的人生一定會是另一種樣子。他是可以輝煌的人,不應(yīng)該過得灰撲撲的,不應(yīng)該屈辱,鄔有鄉(xiāng)哭得那么傷心,大概還有這方面的感觸。因為購買游輪,鄔有鄉(xiāng)女兒在美國留學(xué)的學(xué)費也有了著落,他還在武漢買了房子,這樣的話他和王蓉蓉退休了可以在襄陽(它現(xiàn)在不叫襄樊,又叫襄陽了)住,也可以偶爾到武漢來住。如此說來這筆游輪交易的確有巨大的肥厚的油水,有人說鄔有鄉(xiāng)從交易中收取了巨額回扣,也許傳言不虛。

王蓉蓉不再蔑視他了,聽說有一天黃昏她在東湖之濱對鄔有鄉(xiāng)做了懺悔,她承認當(dāng)年給他戴上綠帽子是她這一生中很無恥的罪行,她為自己給他造成的傷害感到羞愧和悔恨,在東湖之濱,面對那艘奢華的游輪,她請求他原諒。那是非常美好的一個場景,同學(xué)們沒一個人在島上,島主鄔有鄉(xiāng)站在岸邊看著剛買回的游輪,夕陽金色的余暉落入湖中。聽到王蓉蓉真誠的懺悔告白,鄔有鄉(xiāng)被打動了。他接受她的道歉,并一時情難自禁,也向她道出了自己剛剛犯下的劣行。

原來在這段日子里,鄔有鄉(xiāng)和女服務(wù)生小圓有過幾次。他說:“她老對我眉來眼去?!庇终f:“我控制不住自己?!边€說:“反正條件也很便利”

正是因為王蓉蓉的真誠,才勾起了鄔有鄉(xiāng)的內(nèi)省和自責(zé),也鼓起了他的勇氣。他不能做一個蒼白的人,一個沒信義的人。既然王蓉蓉阡悔了,他也應(yīng)該懺悔。鄔有鄉(xiāng)直到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實際上比要不要懺悔更為重要的是,你有沒有什么可以懺悔?有沒有什么值得懺悔?試想一下,如果鄔有鄉(xiāng)沒有和小圓來過那么幾次,那么面對王蓉蓉的懺悔,他該是多么的蒼白和軟弱。對他者罪行的寬宥,一旦有了自我同樣有罪的底子,一定會容易得多。也就是說有過小圓,鄔有鄉(xiāng)竟是那么愿意寬恕王蓉蓉的過錯。

但是王蓉蓉一下子不能接受,她本以為她做過的事情是夫妻間唯一的出軌行為,沒想到鄔有鄉(xiāng)手中有了點兒權(quán)力這么快就出問題了。王蓉蓉氣得大哭,金色的夕陽已全部落入湖水之中,不見了蹤影。哭了一會兒,王蓉蓉自己又反應(yīng)過來了。這世上哪有不吃魚的貓,既然把魚送到鄔有鄉(xiāng)嘴邊了,他又怎么能不開口。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剛剛向鄔有鄉(xiāng)懺悔過的王蓉蓉反過來要他向自己懺悔,她要他悔過自新,要他結(jié)束這種骯臟的關(guān)系,馬上解聘小圓。鄔有鄉(xiāng)毫無心理障礙地答應(yīng)了她的所有要求,他當(dāng)著她的面給人事部打電話,要他們盡陜辦理解聘小圓的相關(guān)手續(xù)。

游輪停泊在蘆洲古渡口,鄔有鄉(xiāng)要在它的內(nèi)部進行升級改造的想法并沒有得到落實,他的宏偉規(guī)劃在他卸任之后被束之高閣。第二任島主有自己的規(guī)劃,趙宗濤才不會管鄔有鄉(xiāng)怎么想,他在他的第二任島主任期內(nèi)大興土木,建了一棟房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3號樓。這棟著名的3號樓是島上最好的房子,規(guī)格超五星級。第三任島主改建了島上的所有道路,車行道和人行道。翻修了草皮,重新栽種了名貴樹木。還建起了一座水上索橋,橋被命名為“鵲橋”,走在橋上會讓人無端地想起鵲橋會。第四任島主則更為敢想敢干,他在落雁島的西北角上,在那個無比荒僻的處所建起了一座狩獵場。狩獵場用鐵絲網(wǎng)圍著,看上去就像是一處軍事禁地。里面有茂密的植物,有叢林,有沼澤,還養(yǎng)育著可供獵殺的動物。那些動物分隔在不同的區(qū)域里,既有極容易射殺的柔順的動物,也有不容易捕獵的兇猛的動物。

歷任島主通過他們的努力,讓落雁島大大改變了模樣。臨時的島主的位置大大激發(fā)了他們潛在的才華和想象力,激發(fā)了他們的抱負和雄心。

人人都在覬覦這個位置,誰不想做島主???可是島主是怎么被選出來的,由誰選出來的,誰也不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這是最為奇妙的一件事情,可是最終誰都知道那個人就是島主。新島主上位,按慣例都是在同學(xué)聚會第一天的那次化裝舞會上。島主從稀奇古怪的面具中冉冉升起,甚至做島主的人在做上島主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人說同學(xué)會中隱藏著—個類似于長老會的影子機構(gòu),那些人對重大事項擁有不可忤逆的決定權(quán)。按道理講應(yīng)該有這么—個組織,但是誰也沒見過它,也沒人承認他是其中的成員。

沈旺秋對此疑竇叢生,哪些人組成了這么一個機構(gòu)?他們又是如何運作的?完全無法想象?;蛘哒鏇]有,或者即使有這種組織,故意隱匿也是為了讓那些想要做島主的人無從打點,他們想打點也找不著對象。

沈旺秋清楚地記得2012年鄔有鄉(xiāng)被宣布為島主時的情景,當(dāng)時特別鬧騰,有很強的戲劇效果。那是首屆同學(xué)聚會,是30周年大慶的日子。序幕拉開,是一場后來一直沿襲下來的化裝舞會。沈旺秋化裝成土匪,不停地從侍者的推車上拿酒喝。結(jié)果他沒幾下就喝醉了,他倒下去了,不過他并沒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入了—個乞丐的懷中。乞丐當(dāng)然也是同學(xué),沒有真的乞丐,是哪個同學(xué)把自己裝扮成了乞丐。那乞丐無比肥胖,體重應(yīng)該在兩百斤以上,兩百斤是目測出的重量,實際可能會更重一些。因為倒臥在她懷中,沈旺秋馬上意識到這人是個女性。他迅速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陣子,根本記不起來同學(xué)中還曾有過這種體形的女生,看來時光真是太厲害了。

“你能給我一點兒零錢嗎?”乞丐摟著沈旺秋,有意裝出乞討的聲音說。她聲音里的凄涼聽起來不像是扮演出來的,在這樣奢華的舞會上,聽著凄涼的聲音竟有些讓人著迷。

沈旺秋從口袋里掏摸出幾枚硬幣塞在她手里,那是他僅有的硬幣。她接著了,露出某種欣喜。她的手掌肥厚而溫暖,他不禁把手放在那里多停留了一會兒。她沒有拒絕,她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劃拉了幾下。她還得扶著他,如果松開手,他就會摔倒在地??瓷先ゾ拖袷撬嗽谒龖阎?,或是她攙扶著他。

“我能知道你是誰嗎?”沈旺秋問道。

“晚會結(jié)束后你就知道我是誰了,現(xiàn)在告訴你就是違規(guī)。”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誰?!?/p>

“你是誰都一樣?!?/p>

“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p>

“你總歸是我的—個男性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我們不會這樣摟摟抱抱?!?/p>

“我們現(xiàn)在可以摟摟抱抱?!鄙蛲镅銎鹉榿碚f。

“可以了,很多事只有在以后才能做?!?/p>

“當(dāng)時不能做的事情以后就能做了,你是這意思嗎?”

“是這意思?!?/p>

“那么,你是王蓉蓉嗎?”

“我不是王蓉蓉,我為什么要是王蓉蓉?是王蓉蓉很有意思嗎?我告訴你,我后來長了很多肉?!?/p>

“看出來了,以前的同學(xué)沒這么胖的?!?/p>

“我吃成這樣了?!?/p>

“你為什么要這樣吃呢?”

“吃可能是這世間剩下來的最后一點點有意思的事情了,你不這樣覺得嗎?”

這話題有些沉重,沈旺秋一時答不上來。肥胖的乞丐不僅僅在說話,她很有可能想要和他討論哲學(xué)。這時,從那邊又過來了兩個人?!獋€人笑著對另—個人說:“看看,乞丐正摟著土匪呢”

他們對著我們指指點點,另一個人說,“沒準(zhǔn)是舊情復(fù)燃了?!?/p>

“土匪和乞丐也有舊情嗎?”

“誰知道,可不是?!?/p>

那兩人說著說著就走過去了,仔細回想那兩人的模樣,沈旺秋和乞丐都驚呆了,直嚇得魂不附體。沈旺秋酒也醒了,他掙脫乞丐懷抱,居然在地上站穩(wěn)了。原來那兩人中—個是年輕時的陳永斌,另一個是詩人秋風(fēng)。就像乞丐一樣,他們肯定也是化裝而成的嘛??墒撬麄儍扇硕加泄适拢愑辣笤缇筒辉诹?,他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秋風(fēng)雖然還活著,但是聽說他是個瘋子,一多半時間住在精神病院里。

沈旺秋在后面尾隨著陳永斌,感覺就像是在尾隨—個死人,一個鬼魂。肥胖的乞丐也在他身邊,在他們后面又跟上來了另外一些人。那些人頂著各種造型,他們不再是自己。但是似乎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陳永斌,陳永斌是今天的明星,或許只有死亡才能讓人如此耀眼。死者陳永斌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他一下子讓我們所有這些人同時回到了青春時光。化裝成陳永斌的這個人是今天最成功的裝扮者,他的想法最為聰明。死者讓我們的懷舊變得深沉,富有詩意。哪怕他只是陳永斌的—個贗品,仍然吸引了很多人尾隨在他身后。

陳永斌只跟我們在一起待了兩年半時間,讀到大三的時候他突然決定要去湖南湘西某地治療眼疾。據(jù)說他經(jīng)過尋訪得知,湘西某地有一種神奇的草藥和醫(yī)術(shù)能夠治愈近視眼。多年來陳永斌一直受到近視眼的困擾,這是一個機會,他將只身前往湘西治療眼病。至于到底在湘西哪里,陳永斌對人們的關(guān)心始終語焉不詳,他好像是在刻意保密,不愿意跟人分享這方面的信息。這次治療共花了3個多月時間,結(jié)果是陳永斌的眼病并沒有治好。后來有人說陳永斌并不是真去治療眼睛,他更在意并想治好的是臉上的疙瘩,臉上一茬又一茬層出不窮的疙瘩令陳永斌很絕望。他每天都要對著小圓鏡擠弄臉上的小包塊,我們都見過他從里面擠出小米粒般大小像乳膠似的白色物質(zhì),那種東西就像是白色的小蟲子。伴隨著每擠出這樣一粒物質(zhì),他的手指上還會沾染上一些血跡。大學(xué)里我們同處的兩年半時光,陳永斌就那樣站在窗口擠疙瘩。那些疙瘩在他臉上摞起來,就像是觸目驚心的瘢痂。陳永斌真正在意的是這個,他想治好自己的臉。但是他并沒能如愿,他回來的時候只是臉上的顏色更深了一些,他變成了紫紅色,并常年不褪。因為曠課時間太久,陳永斌退到了1979級,也就是說學(xué)校讓他留了一級。從這個意義上說沈旺秋不知道他算不算是自己同學(xué),不過同學(xué)會的花名冊上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上面畫著黑框。陳永斌是53名同學(xué)中唯一死去的那個人?,F(xiàn)在需要說清楚的是康大在1978年時還是一所師范院校,它的前身是一座地級市——康華市的師范學(xué)校。1977年辦成了大學(xué),它本來應(yīng)該叫作“康華師范學(xué)院”,但是真要那樣叫的話很有可能招不到學(xué)生。于是上面想辦法把它掛靠給武漢師范學(xué)院,叫作“武師康華分院”。很多年后武漢師范學(xué)院也不叫這個名字了,它改名叫“湖北大學(xué)”。武師康華分院也經(jīng)過了幾輪改名,最后叫“康華大學(xué)”,我們的康大同學(xué)會就是這么來的。

既是師范學(xué)校,當(dāng)年所有學(xué)生畢業(yè)后都要分配到教育戰(zhàn)線去。陳永斌當(dāng)然也不例外,他畢業(yè)后被分配在他老家縣城里的一所中學(xué)。他上一屆的同學(xué)多半分到鄉(xiāng)村去了,幸運的是他晚一年出來卻能留在縣城。那年頭能留在縣城比去鄉(xiāng)下有太多優(yōu)越感,至少找對象都要方便得多??墒顷愑辣蟮男疫\僅止于此。他找了個紡織廠的女工做老婆。還生下了一個兒子。在兒子5歲生日那一天,他卻死于一場離奇的車禍。那天吃過晚飯后陳永斌獨自去外面散步,他經(jīng)常散步的地方,是府河?xùn)|南邊的一個坡道。那坡道的下面即是府河,從坡道往上走則是一處岔道口,道口往不同的方向有3個分岔。用街道做比喻,它很像是一個丁字路口。陳永斌正走到那里,一輛摩托車把他撞倒了。摩托車的速度不快,陳永斌傷得也不重,或者說并投真?zhèn)囊?,他只是膝蓋和左手肘部擦破了皮。那是他撲倒在地時造成的傷害,卷起衣服能看到細小的血珠從擦破皮膚的傷處滲出。騎摩托車上共有兩個人,騎車的人顯然喝醉了,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另一個坐在后面的人則腦子清楚,他身上沒有一絲酒氣。此時他不停地向陳永斌道歉,主動掏出200塊錢作為賠償。那年頭200塊錢可是一筆巨款,陳永斌沒理由不滿足。他甚至有些竊喜,內(nèi)心里覺得這錢來得太容易了。肇事者可能也捕捉到了他臉上的表情,認為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會再有糾紛。陳永斌正喜滋滋地把錢放進衣兜,他這時可以揮手讓別人走開,或者做做樣子罵別人幾句也可以。但是陳永斌沒有這樣做,也沒有那樣做,不可思議的是他忽然對他們怎么會撞上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這是個岔道口,”他比畫著說,“我在這條道上,車原本在那條道上,但是你們怎么會忽然從那條道上拐到這條道上來撞到我呢?”陳永斌一邊比畫著,一邊百思不得其解。

那個腦子清楚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說:“大哥別糾結(jié)了,這貨就是喝多了?!?/p>

站在旁邊沉默不語的男人聽他這么說,不服氣地頂撞道:“誰喝多了?你說誰喝多了?”

“喝多也好,沒喝多也好,我就是好奇,那條道上的車怎么會撞上這條道上的我呢?”

“不好奇,”腦子清楚的那人說,“大哥,我們不好奇好吧,這事就這樣,反正我們也已經(jīng)賠償你了?!?/p>

。我也好奇,”喝醉了的那個人說,“沒道理啊。”

“要不這樣吧,”也不知陳永斌怎么會有這么好的興致,“我們來個情景再現(xiàn)怎么樣?我繼續(xù)散我的步,你們呢,返回去按原先的路線再來一次,行吧?我就想看清是咋回事??刹豢梢匝剑糠凑蠹叶加袝r間,證實一下吧?!?/p>

“行啊?!焙茸砹说哪侨祟H有些興高采烈,推著軒往回走,“哥,你也上來吧,還是坐后面?!?/p>

腦子清楚的人卻擺著手,不愿上來,他嘀咕著說:“神經(jīng)!”

喝醉了的那人就自己上到坡上面去了,摩托車是他推上去的,他費了好大的勁。然后他從上面騎著摩托往下沖,兩股岔道,路面崎嶇不平。因為鋪著碎石子兒,輪胎很容易打滑。盡管他扭扭擺擺地擰著之字形往下竄,但是的確沒有從這條道竄上那條道。他幾乎沒有挨上陳永斌,平安無事抵達下面的河邊,也沒有掉進水里去。

陳永斌皺著眉頭說:“這不是蠻好嘛,剛才怎么就撞上我了?”

騎車那貨醉得很深,他更不解?!皠偛盼覀冇袥]有撞上他?。俊彼钢愑辣髥柫硪粋€人,“哥,為什么賠償他?你也看見了,我們不可能撞上他嘛?!?/p>

“可是確實撞上人家了,別瞎扯,我們走吧?!笔虑榈搅诉@一步,可見那人是對的,他很清醒。

可是騎車的人不走了,他要討回那200塊錢。“憑什么給錢?我們沒撞他!”

陳永斌暗自冷笑,他再一次卷了卷衣服,露出膝蓋和手肘上的傷處?!昂?,沒撞上我我是怎么傷著的?”

“但我們走著兩股道,我又怎么會撞上你呢”

“我哪知道!”陳永斌說。

“要不,我們再試一次?”騎車的那貨說。

“行啊,”陳永斌說,“我沒意見?!?/p>

腦子清楚的那個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沖上來對著同伴的臉就是一頓猛揍。他出手真是重啊,同伴被他砸倒在地,在地上翻滾。“我讓你灌,灌馬尿?!?/p>

打完了,那個喝醉了的人從地上爬起來,他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哥,我還是再試一次吧。真他媽見鬼,明明兩股道,怎么會撞上他呢?”那人轉(zhuǎn)過身往遠處走,邊走邊說:“媽的我是不會騎車,我要是會騎車早騎著車跑了?!?/p>

從地上爬起來的人重新把摩托車推到坡上面去,這次他轟著油門迅猛地沖了下來。陳永斌仍然在悠閑地散步,他的背對著上面,身體的正面對著河水。但是那個喝醉了的再一次撞上了陳永斌,他是從背面撞上去的。這是第三次,他沒有第二次那么幸運。陳永斌被他鏟飛了,落地時后腦勺正好磕在一塊硬石上,當(dāng)場斃命。騎車人自己也沒能剎住車,他在撞飛了陳永斌之后自己也沖進了府河。那個腦子清楚的人是這個喝醉了的人的表哥,他已經(jīng)走出好遠,聽到響聲時他回過頭來,正看到他表弟落入水中。

我們同學(xué)陳永斌的死亡過程就是這樣的,這里面有比較錯亂的地方,你很難理出說得過去的頭緒。但是他出現(xiàn)在2012年我們第一次同學(xué)聚會的化裝舞會上,一大群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b舞會有集體狂歡的意思,在它之前,所有人報到入住之后有一個歡迎酒會,化裝舞會被安排在酒會之后。有些人在酒會的時候就已經(jīng)喝醉了,畢竟這么多年沒見,每個人都想表達自己。所以在化裝舞會上很多人跌跌撞撞,東倒西歪。盡管如此,陳永斌的出現(xiàn)還是掀起了一個高潮,仿佛他正領(lǐng)著一幫人在搞大游行呢。這時,一陣強勁的音樂響起,號手吹起嘹亮的集合號,大廳里所有的強光燈—齊打開。一個臉色蒼白的主持人手拿話筒,殷勤地向著每一個人頻頻鞠躬,他鞠躬的幅度很大,看上去就像是—個地道的日本人。

主持人正在喊話:“請各位老師揭開面具?!?/p>

他鞠著躬,把頭頂在地面上。

“化裝舞會結(jié)束了。”他繼續(xù)鞠躬,再一次把頭頂在地面上。

“各位老師,請露出你們的廬山真面目?!?/p>

音樂停止了,只聽到主持人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他仍然在鞠躬,最后一次把頭頂在地面上。所有人都扯掉了自己的面具,大家一起站在燈光下面,每個人都是那樣蒼老。歲月沒有放過任何—個人,它唯獨放過了陳永斌,但是陳永斌事實上已經(jīng)不在了。剛才的陳永斌扯下面具之后變成了鄔有鄉(xiāng),他身邊的詩人秋風(fēng)還原成王大貴。

王大貴來自農(nóng)村,讀書的時候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保持著農(nóng)民的作息時間,早睡,晚上不到9點就上床睡覺了,還裸睡。也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王大貴的這一秘密,在他熟睡之際,有人會猛一下故意掀掉他的被子。赤裸著的王大貴呵呵笑著,一手拼死往回扯被子,一手捂住自己的私處,這一幕在當(dāng)年的宿臺里屢屢上演。

詩人秋風(fēng)是個狂妄的激進者,他一直認為他是可以進入文學(xué)史的人物。這會兒,真正的詩人秋風(fēng)剛從一具恐龍模型里走出來。他上個月還在長沙市郊的一座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療,康復(fù)不久就參加了這次聚會,他把自己化裝成恐龍。他徑直走向王大貴,冷冰冰地問他:“你為什么要化身為我?”

王大貴虔誠地握著詩人秋風(fēng)的手說:“因為你是我的偶像,我崇拜你?!?/p>

詩人一下子愣在那里,他驚慌失措地說:“我沒想到?!?/p>

有很多人過來跟沈旺秋打招呼,他剛剛擺脫了土匪模樣。其實沒必要,在歡迎酒會上大家不是全都見過嗎?可是因為有過一場化裝舞會,大家像是重新認識了,就像是網(wǎng)上相互認識的人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

乞丐是郝曉影,1978年的郝曉影是個精瘦的女孩,沉默寡言。她現(xiàn)在的身形比過去的兩個自己加在一起還要大,沈旺秋從她的眉眼里努力打撈她從前的倒影。所有人都恢復(fù)了真身,都安靜著。

主持人又在說話,他說:“現(xiàn)在有個重要的消息要向各位宣布。”

他向大家鞠躬,大家更安靜了,看著他把頭頂在地面。等到他直起腰來,他接著說:“下面有請詩人秋岡老師——,”他又—_次鞠躬,“哦,不對,抱歉,應(yīng)該是——下面有請王大貴王老師宣布這一重要消息?!?/p>

王大貴看著詩人秋風(fēng),詩人秋風(fēng)看著王大貴。沒人知道化裝舞會之后還安排了這樣一個節(jié)目,王大貴事先完全不知道他要扮演的角色。但是不用急,有侍者——也就是工作人員給王大貴拿來話筒,有人湊在他腦袋旁邊,緊急地跟他耳語,還有人遞給他一張紙條。我們看到王大貴滿臉通紅喜形于色,他握著話筒,激動地喊道:“我宣布,我們的島主誕生了,他是——”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堅定地喊出他的名字:“鄔有鄉(xiāng)?!?/p>

喊完名字,王大貴異常艱難地抓起鄔有鄉(xiāng)的一只胳膊,把它舉起來,握在一起在空中搖晃。那樣一種動作就像是拳擊比賽場上裁判舉著獲勝者的手,正在向觀眾示意。沈旺秋事后才想起來,是那些侍者和服務(wù)生們在“領(lǐng)掌”,就像傳說中的央視春晚一樣。他們率先鼓掌、吶喊、尖叫、吹口哨,帶動著同學(xué)會的同學(xué)們一同歡呼。

鄔有鄉(xiāng)在一開始還有些蒙,有些麻木,他不明白島主是什么意思。王大貴記得,鄔有鄉(xiāng)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一句:“島主是做什么的?”

王大貴沒有回答他,因為他也不明白。

主持人說:“之所以請王老師宣布這一重要消息,是因為他就站在島主身邊?!?/p>

這也成了一種慣例,后來歷任島主也都是由他身邊的人當(dāng)眾宣布。

主持人還說:“在化裝舞會上我們要裝扮成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決定?!蔽覀冞@才注意到,原來主持人的手上有一沓卡片,那是些像撲克牌一樣的東西。他把那些用過的卡片放到后面去,對著擱在上面的卡片瞟了一眼,他又說:“沒有人知道鄔有鄉(xiāng)老師會裝扮成陳永斌,眾所周知陳老師早已離開了我們,鄔老師的出場融化了我們所有人的心。他幫我們找回已經(jīng)走失了的人,讓我們重新成為—個整體?!?/p>

說到這兒,主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正是因為這樣,鄔老師成為我們的島主理應(yīng)是眾望所歸?!?/p>

化裝舞會在這里結(jié)束,主持人長時間地把頭頂在地面上。

沈旺秋覺得特別有意思,主持人的結(jié)束語極其像是我們經(jīng)常見到的那些流行的“頒獎詞”。玩味那些詞語,大體上能明白,他在暗示選擇鄔有鄉(xiāng)做島主的理由。島主的誕生,以及宣布這一任命的宣布者都顯得非常隨意,它似乎,至少從表面上看很符合同學(xué)聚會的游戲性質(zhì)。說到底它就是一場游戲,鬧著玩嘛。宣布這么重大決定的人物居然是地位卑微的王大貴,王大貴是名鄉(xiāng)村教師,早就退休了,他既做了爺爺,也做了外公。比他地位尊貴的成功者多得是,但是他們一個人也沒說話。這也符合平等原則,他們所有的身份都在落雁島的入口處被剝奪了。

但是島主是被誰選出來的,至今是個謎。流程看似滴水不漏,可是主持人只是島上的工作人員、侍者,他在化裝舞會上只能起到司儀的作用。那么選拔的程序是怎樣的,選拔者又是誰我們一無所知。主持人自己也不知道,我們認識他,他的本職工作是島上的一名花工,我們找時間追問過他,他對此十分茫然。

他說:“就是這樣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我們只要照著做就是了?!?/p>

“那么是誰在做安排?”

“誰在安排?”那名主持人也就像平常的花工擺弄著手上的一沓撲克牌,“沒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自己從不關(guān)心?!?/p>

事實上這個問題越來越嚴重,它幾乎是落雁島上最重要的問題。因為島主的產(chǎn)生無人知曉,所有人對此束手無策。但是有過幾任島主的經(jīng)歷,人們又知道做島主是有巨大好處的。它不光是個游戲,同時它還有很實際的利益,它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并且也是用得上的權(quán)力。康大中文系1978級同學(xué)會的同學(xué)們大都已經(jīng)退休了,或是即將退休,他們都進入了生命暮年,如果能在這座游戲島上做一任島主,實在是一份額外的幸運。于是許多人都在明里暗里爭奪這—位置,在沈旺秋眼里,島主是正在被瘋搶的—種東西。

島主不僅能得到好處,他同時也有制裁的權(quán)力。15天時間是個超長假期,每年的人都很難到齊。有人會因工作、家庭或身體等等原因而中途離開,也有人離開之后又回來。在一起待得時間久了,一些人的毛病漸漸顯露出來。有人把島上的公物塞進私人行李箱里,夾帶著偷盜出去。有些人會在背后攻擊和詆毀另一些人,這類事情比偷盜更令人頭疼。島主必須制止他們,制止之前需要證據(jù),所以在某些時候他不得不調(diào)查他們。島主可以調(diào)配他的工作人員,那些島上的侍者、服務(wù)生、花工和廚師隨時可以變身為調(diào)查者。島上的氣氛于是逐漸起了變化,有些緊張,一些奇怪的傳言在人群中間蔓延。沈旺秋聽說趙氏公館和蘆洲古渡口的那艘游輪已成了相對固定的調(diào)查場所,那棟古舊的建筑和那艘酷似泰坦尼克號的游輪里面,都有隔斷的獨立房間。一些同學(xué)在里面承認了他們的偷盜行為,并把贓物退了出來。島主對這類過錯一般都心懷慈悲,只要交出贓物就可以了,不會說出他們的名字,貪小便宜畢竟很丟人嘛。另一些事情則要復(fù)雜得多,誰在詆毀誰,誰在搞誰的陰謀,幾十年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際上積累了很多東西。你不能揭開蓋子,一旦揭開蓋子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公館和游輪成了島上的禁區(qū),沈旺秋沒事的時候不會走向那里。夜間,有人聽到從里面?zhèn)鞒隹奁穆曇?,低沉的毆打的聲音,那些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但里面的詳情無人知道,那是些頗為神秘的地方,一般的人進不去。

有些同學(xué)突然間在肢體上出現(xiàn)了某種傷,比如腿折了或是瘸了,但是他們自己往往能夠自圓其說。他們說是碰到了什么,或是跌倒在哪里了。他們說的時候并沒有閃爍其詞,我們聽的時候也沒有左顧右盼。有些人提前離開了,我們?nèi)殡x開的人送行,這些事情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沈旺秋仍然時時心有余悸,他跟我說他擺脫不了恐懼。

同學(xué)會建有自己的QQ群、微信群,島上的電視還有獨立的頻道。誰如果真有了問題,島主可以動用這些東西,島主有威信,也有辦法,他完全可以通過這些途徑把有問題的人搞臭。

汪新忠在2015年的假期里跟沈旺秋討論過這件事情。他認為自2012年以來每一任島主都極有智慧,換句話說每一任島主都是處心積慮的人。他說:“他們都做足了功課,并且摸透了某些人的心理?!?/p>

“某些人是誰?”沈旺秋問道。

“不知道,但肯定有某些人存在。”

1978年的時候汪新忠和沈旺秋住在同一間宿舍里,沈旺秋來自農(nóng)村,汪新忠來自武漢。兩人同一年出生,差不多彼此是對方的心腹。他們經(jīng)常結(jié)伴散步,散步的地方是學(xué)校附近的菜地。他們一邊在菜地里的田埂上行走,一邊說話。沈旺秋向他講述鄉(xiāng)村里粗俗的諺語,他用家鄉(xiāng)土話把諺語念出來,再用普通話解釋—遍。汪新忠對此很感興趣,他聽得面紅耳赤,卻又大呼過癮。當(dāng)年兩人通過粗俗諺語建立起來的友情并沒有在未來的歲月里延續(xù)下去,汪新忠回到武漢,沈旺秋則在縣城里即將度過平庸的一生。當(dāng)初汪新忠也被分配在縣城里,可是他拒絕去上班。他堅持要考研究生,考了兩年才考上。讀過研究生,汪新忠被分到了武漢的一所大學(xué)里,他在那里一直做下去,坐到教授的位置上。走上學(xué)術(shù)道路的汪新忠和從前的同學(xué)沒什么聯(lián)系,對沈旺秋也一樣,他有幾十年沒聯(lián)系沈旺秋。再次見上面以后,他還是覺得沈旺秋親切。

“我們能不能再做心腹呢?”這是汪新忠的原話,“彼此是對方的心腹?”

“當(dāng)然可以?!鄙蛲镎f。

汪新忠早早就謝頂了,他頭皮光亮。閃著那種光亮必然就是聰明的不簡單的腦袋,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眼珠從鏡片后面鼓出來。汪新忠和他討論誰能做島主,他推測他們是怎么做上去的。通過這些分析,沈旺秋發(fā)現(xiàn)他是個特別有城府的人,聽著聽著不由得不寒而栗。他點出了他們的一些事情,重點分析了第二任島主趙宗濤。他說,如果第一任島主鄔有鄉(xiāng)剛好迎合了某些人爛俗至極但還有些感傷的懷舊之情,那么第二任島主趙宗濤則肯定是在公然作弊和出老千。沈旺秋直聽得心驚肉跳,這又從何說起呢?汪新忠說的是他們在化裝舞會上的創(chuàng)意,的確如此,鄔有鄉(xiāng)化裝成陳永斌很是討巧,他溫暖地表達了懷舊之情。那么,趙宗濤又是怎么出老千的呢?沈旺秋聽不明白。

“趙宗濤穿著白色西裝,戴金絲眼鏡,拄著文明棍?!?/p>

“的確是這樣子,他讓人耳目—新?!?/p>

“可是你知道落雁島上真正有過的歷史人物趙宗濤嗎?知道那棟古舊的建筑就是從前的趙氏公館嗎?”

“以前不知道,那哪知道,后來就知道了?!?/p>

沈旺秋說的是實話,以前沒人知道島上真有過這么個歷史人物。100多年前有個廣東人來到落雁島,他是個大買辦,富商,在英國留過學(xué)。他的名字就叫趙宗濤,巧的是我們同學(xué)趙宗濤剛好和他同名。趙宗濤買下落雁島,在島上修建了一棟別墅,名叫“趙氏公館”。100多年前的落雁島還很荒僻,但是因了趙宗濤,一時間富商名流紛紛前來。蘆洲古渡口常常是百帆匯聚,盛景空前??墒菦]人知道這些事情,趙氏公館破敗得不行,“文化大革命”中又受到破壞,斷壁殘垣,別人還以為是衰敗的寺廟。

“但是趙宗濤知道,他知道以前的趙宗濤。”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他所化裝成的趙宗濤和歷史上的那個買辦趙宗濤一模—樣。”

“一模一樣嗎?”

“他顯然有個模本,有個可以模仿的東西?!?/p>

“那是什么?”

汪新忠告訴沈旺秋,有一天他專門去了湖北省圖書館。他帶著礦泉水和方便面,在里面埋頭查閱了一整天資料。省圖的館藏資料非常豐富,但是你要找到正確的路徑。他在那些故紙堆里尋訪趙宗濤的蹤跡。趙宗濤和湖北官商界的關(guān)系,和漢口碼頭黑幫的關(guān)系。這些汪新忠都查出來了,買辦趙宗濤當(dāng)年和武漢各界有著盤根錯節(jié)的糾葛。他還知道趙宗濤同時代一個名叫但爾倉的畫家,但爾倉留學(xué)法國,在巴黎學(xué)畫。他不是—個很有名的畫家,時間理沒了他也拋棄了他,后世沒有人記得還有這么個畫家。汪新忠如果不是查閱趙宗濤的資料,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但爾倉雖不是很有名,卻極有天分,他毀于自己家境衰落,同時也毀于鴉片。但家算是民族資本家,他們家很早就做紡織業(yè),因為一場火災(zāi)但家受到重創(chuàng)。但爾倉的父親年老體弱,經(jīng)不起折騰一命嗚呼了。這時候但爾倉本應(yīng)站出來挽救但家,可他是個畫家,根本不懂實業(yè),只能眼睜睜看著家業(yè)像水中的沙子流失殆盡。但家和趙家又是世交,有了這場變故,趙宗濤收留了但爾倉,把他留在身邊。自此,但爾倉成了趙宗濤的私人畫家。但爾倉畫油畫,他所留下的畫作也不多,據(jù)汪新忠講,他在湖北省圖書館只看到了兩幅。但爾倉后來沉溺于鴉片,每天都要大量吸食,沒有鴉片他活不下去。有人猜測,但爾倉只能依賴毒品茍延殘喘,一方面是因為他覺得愧對祖宗,他堅持認為是他毀了但家,另一方面呢,也因為成了趙宗濤的跟班令他屈辱不堪。以前他們是平輩,是兄弟,現(xiàn)在卻是主仆。不過從汪新忠看到的這兩幅畫來看,則足以證明但爾倉就是個天才,他是個不為人知的天才,或者說他是個殘缺的天才。兩幅畫一幅是蘆洲古渡口的船帆,秋日的傍晚,名媛顯貴們正從不同的船艙里移步下船。另一幅則是趙宗濤的肖像,他著白西裝,戴金絲眼鏡,拄文明棍。站在這兩幅畫面前,汪新忠激動不已,眼里涌出淚水。

“真是杰作啊?!彼f。

接著,他又說:“我肯定趙宗濤在我之前查閱過那些資料,他在我之前也一定看過但爾倉的畫作。我現(xiàn)在這么說,你應(yīng)該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了?!鄙蛲镎f。

“也就是說趙宗濤化裝成那個和他同名同姓的買辦不是即興的想法,也不是一時沖動?!蓖粜轮依^續(xù)分析說,“那是他蓄謀已久的行為,他有計劃有預(yù)謀。他明白打出這張牌,就一定能打動某些人?!?/p>

“你又在說某些人。”

“難道不是某些人在決定嗎?”

“決定什么?”

“決定誰做島主。”

“那么,某些人是誰?”

“我哪知道?!?/p>

汪新忠再一次攤開雙手,他的眼珠子鼓突得更厲害。

“他衣服的款式尺寸以及嘴上的胡須都酷似那幅肖像畫,包括趙宗濤臉上的笑容和皺紋也都和畫作像到了極點。可見我們的同學(xué)真是下足了功夫,他出現(xiàn)在化裝舞會上,不像是真人,更像是但爾倉畫出來的一件物品?!?/p>

沈旺秋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那是我們的第二屆同學(xué)會。奇怪的是當(dāng)時沈旺秋居然把自己化裝成了一個畫家,這里面有非常怪異的鬼使神差。沈旺秋當(dāng)然不知道買辦,不知道趙宗濤那些事。他在第一屆化裝舞會上化裝成土匪,這一屆他本來想裝扮成宮廷小丑??墒菂⒓油隁g迎酒會,他突然改變主意,想要化裝成—個潦倒的畫家。一個痛苦的人,他的痛苦在于現(xiàn)實和夢想的對立。這種裝扮是突然降臨到他頭上的靈感,而且他居然就走在趙宗濤的身邊。

他當(dāng)時還和趙宗濤說過話,他這樣問趙宗濤,“你是誰???怎么打扮成這么古怪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趙宗濤和藹可親地回答他,“可是你看上去就像是畫家?!?/p>

“我的確是個畫家?!?/p>

“你畫過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什么也沒畫過吧。不過呢,你怎么看怎么像是畫中的人物。”

“是你畫出來的嗎?”

沈旺秋大笑起來,“可能吧?!?/p>

汪新忠說,“你們一起出現(xiàn),沒有人會覺得有問題??墒堑鹊轿已凶x了湖北省圖書館那些資料之后,我無比驚訝?!?

“你這么說,我現(xiàn)在也驚訝,我?guī)缀跏求@呆了。”

“你走在他身邊,就像是買辦的跟班但爾倉,你無意中把自己裝扮成了那個被埋沒了的畫家?!?/p>

“確實可以這樣想,太合拍了?!?/p>

“你知道當(dāng)年的趙宗濤為什么要買下落雁島建房子嗎?他并不是武漢人啊,實際上他是廣東人?!?/p>

“為什么呢?”

“資料上很模糊地提到過一個女人,那是當(dāng)年武漢的一位大家閨秀。關(guān)于她和趙宗濤之間的糾葛,資料里面頗為語焉不詳。可能是為尊者諱,或是為死者諱。凡是涉及這方面的內(nèi)容,在文字上都很漂浮,不確定。”

汪新忠在當(dāng)年一些回憶錄、訪談、信函以及報界的雜章片斷中獲得了這方面的信息,他堅信趙宗濤是因為女人才來到落雁島。

主持人宣布化裝舞會結(jié)束時,沈旺秋正好和趙宗濤站在一起。有人遞給他一張紙條,遞給他話筒。

沈旺秋高高舉起趙宗濤的一只胳膊,宣布他為新任島主。趙宗濤在他耳邊很悲傷地輕聲說道“我又回來了?!鄙蛲镉谑窍肫鹆四蔷渲碾娪芭_詞,那個反派人物拍著腰間的盒子炮,挺直腰板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鄙蛲锊⒉恢浪谶@種時候說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但是主持人很快揭開了謎底。主持人告訴大家,100多年前這座島的主人就叫趙宗濤。他和我們現(xiàn)在的趙老師是同一個名字,而我們的趙老師又剛好化裝成了他。這真是一個美妙的巧合,世紀(jì)之緣。然后,主持人展示了兩幅油畫的復(fù)制品。剛剛卸裝的趙宗濤在幾分鐘之前幾可亂真。

這時,主持人用很溫暖的聲音喊了一嗓子,“看著趙老師,難道不是故人歸來嗎?”

趙宗濤做了島主后將趙氏公館整修一新,那兩幅畫后來就掛在趙氏公館里。它成了落雁島上的一處人文景觀,而在它的內(nèi)部又有一些密室,不過那已經(jīng)是另外的事情了。

“你不能不佩服那些做過島主的人,”汪新忠說,“他們誰都嘔心瀝血地想過辦法,沒有人會輕易獲得什么?!蹦鞘撬慕Y(jié)論。當(dāng)他和沈旺秋—起談?wù)撜l做島主的時候,他的面部時常痙攣。

“我不是很相信陰謀論,”沈旺秋說,“并非誰都是處心積慮的人。”他記得汪新忠用過這個詞,所以他也這么說。

“切!”汪新忠豎起根手指頭,猛向他戳來。

沈旺秋突然想到了這一層,既然他這么在意,這么反復(fù)地分析、比較、推敲,或許汪新忠也是個想做島主的人。

“你是不是也想做島主?”沈旺秋問道。

“你怎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汪新忠臉色蒼白,“誰不想做島主?”

“我就不想做,”沈旺秋說,“那就是游戲?!?/p>

“你跟我說說可以,不要跟別人說。”

沈旺秋這時候特別想逗他玩,也不知是什么動機,他就這么想,逗他玩又怎么的。他說,“汪新忠你想做島主恐怕比較困難?!?/p>

“為什么?”

汪新忠看上去很驚恐,正是他的驚恐更刺激了沈旺秋。沈旺秋于是決定把玩笑繼續(xù)開下去,管他呢,不就是玩嘛。玩吧玩吧,嚇唬嚇唬他。

“因為有人反對你?!?/p>

“反對我,誰會反對我呀?”汪新忠的額上冒出汗珠子,他的喉結(jié)像一只開關(guān)啪嗒啪嗒地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閉合。

誰會反對他呢?沈旺秋絞盡腦汁地想著。沒有誰,這么多年他不知道汪新忠有沒有對手或仇人,在他看來沒有人會反對汪新忠。但他不能這么說,他在開一個玩笑。既然如此,他不妨虛構(gòu)一些名字出來搪塞他,那就隨便說幾個吧。沈旺秋來自幸??h,康華市是個地級市,在行政關(guān)系上幸福縣隸屬于康華市。沈旺秋住在幸??h城的馬坊街,而馬坊街又是幸??h里最為著名的幽默之地,住在那條街上的每一個人都熱衷于開玩笑或惡作劇。有段子說馬坊街有個人死了爹,他一邊呼天搶地地哭喪,一邊還不忘揶揄站在旁邊勸慰他不哭的朋友。他哭喊著:“我怎么能不哭啊爹?我這一生就只你一個爹,哪像他呀這兒—個爹那兒一個爹?!鄙蛲锞蜕钤谶@樣的環(huán)境里,開玩笑對他而言司空見慣。

“怎么會沒人反對呢?”他還在賣關(guān)子。

“反對我沒道理啊,你說說都有誰?”

“據(jù)我所知,郝曉影是一個。在她看來誰做島主都可以,唯獨你不行?!?/p>

“為什么?”

“她說你心術(shù)不正?!?/p>

“還有誰?”

“曾凡偉、張亞雄他們都反對你,這個誰都知道,可能就瞞著你?!?/p>

汪新忠垂頭喪氣,他揪自己發(fā)亮的頭皮,沈旺秋這時候有些懷疑,說不定他的頭發(fā)是被自己揪掉的。他勸汪新忠不要當(dāng)真,“我也就是說說而已。”

“怎么是說說而已,”汪新忠的眼眶里涌出淚水,“你說出的這些剛好印證了我的猜疑,什么同學(xué)會,什么情深意長。其實水深得很呢,里面暗潮洶涌?!?/p>

“沒那么復(fù)雜?!?/p>

“我不知道郝曉影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這么恨我,”汪新忠自顧自地說下去,“難道如此漫長的時光也未能撫平她的創(chuàng)傷?她要反對我那也是命中注定,我實在無話可說?!?/p>

接下來,汪新忠講述了他跟郝曉影的往事。這些往事已經(jīng)塵封了30多年。這些發(fā)生過的事情如果不講出來,如果一直塵封下去,實際上跟沒發(fā)生過是一樣的。汪新忠在大二的時候和郝曉影好上了,他們好得十分隱秘,不像鄔有鄉(xiāng)王蓉蓉那樣能讓人猜出幾分,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這是因為他們刻意偽裝得好。郝曉影不是很漂亮,面容有些嚴厲。她戴著眼鏡,身材瘦削,腿長個兒高。跑步的時候,她細瘦的兩條腿像竹竿很是顯眼。到了大三,郝曉影懷上了汪新忠的孩子。他們不敢在康華市做人流手術(shù),而是私自跑到下面的幸??h去墮胎。“對了,就是你老家?!?/p>

他們找了一家小診所,當(dāng)天做完當(dāng)天返回學(xué)校。這是一次做得很草率又做得極不完整的清官手術(shù),郝曉影子宮里的東西并沒有清理干凈。他們當(dāng)時還是學(xué)生,他們不能聲張只能隱忍。從幸??h城回來之后,郝曉影的身體一直在流血。這件事情十分奇怪,郝曉影同寢室的女生向校方舉報,她們有理由懷疑某個女生有可能做過人流手術(shù),本著那些大家都應(yīng)該恪守的道德準(zhǔn)則,她們愿意向校方反映情況。

“這是我們?nèi)松械谝淮蚊媾R告密或告發(fā)?!?/p>

“你說的那件事我有印象,”沈旺秋皺緊眉頭,“可是被告發(fā)的人好像不是郝曉影。”

“是的,被告發(fā)的人不是郝曉影,而是向冬梅??墒钱?dāng)時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有人向?qū)W校告密?!?/p>

那是冬天,校園里飄滿雪花。郝曉影把寫了字的紙片團成紙球,她把它彈到汪新忠的腳邊。汪新忠彎下腰去,從雪地里撿起它。他們以這種方式約會,他們跑到學(xué)校外面去走了好幾個小時??謶肿屗麄儫o言以對,穿過烈士陵園,他們差點跳入結(jié)上薄冰的后湖。

“我們想到了自殺,當(dāng)時真是走投無路啊?!?/p>

沈旺秋和他一起回憶那個冬天。

可是等他們走回學(xué)校,他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事也沒有。出問題的是向冬梅,中文系女教師和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的護士一起去她們寢室做了檢查。她們從向冬梅的床上和枕頭下面找到了好幾件染血的內(nèi)衣。然后他們把向冬梅帶到康華醫(yī)院,并建議她留在那里住院治療。這件事是當(dāng)年校園里出現(xiàn)的最大丑聞,我們同學(xué)們都記得,向冬梅和她的男朋友太過張揚?,F(xiàn)在看來,當(dāng)年的向冬梅更像是個冒名頂替者。她頂替郝曉影受到了處罰,頂替她領(lǐng)取了很不好的名聲。實際上郝曉影的情況比向冬梅更嚴重,如果檢查人員足夠細心的話,她們會從郝曉影的床上獲取更多染血的內(nèi)衣,那上面的血跡比向冬梅的更稠密。但是她們沒有搜查郝曉影的床鋪,她們有目的地直奔向冬梅而去。向冬梅在這件事情上為郝曉影做了掩護,她是郝曉影的遮蔽物。一個很詭異的地方是,當(dāng)年幾乎在同時或先后,同寢室的兩個女生——也就是郝曉影和向冬梅都做過人流手術(shù),也都做得不成功。然后是同住一室的同學(xué)前去告密,她們告發(fā)了向冬梅,卻沒有告發(fā)郝曉影。這里面的問題是她們要么不知道郝曉影也人流了,要么是盡管她們知道郝曉影人流了也仍然選擇了向冬梅,卻放過了郝曉影。因為向冬梅太過張揚了,人們往往不能容忍太過張揚的幸福。你躲著偷著幸福可以,你不能太猖狂。但是這件事情在—開始似乎是郝曉影占到了便宜,其實并不如此。郝曉影雖躲過了懲處,躲過了羞辱,但她的身體卻受到了傷害。向冬梅在康華醫(yī)院接受治療期間,郝曉影不得不在學(xué)校里堅持上課,她堅持了二十幾天,寒假之后才找到一家醫(yī)院重新做了清宮術(shù)。郝曉影為這次拖延付出了更大代價,也更為悲慘,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后來為了治療不育癥,郝曉影不停地吃藥,那些藥物讓她的身體不可遏止地膨脹,這也是她發(fā)胖的真正原因。

沈旺秋第一次裝扮成土匪,曾經(jīng)因為醉酒倒在郝曉影懷里,那時候她是個乞丐。沈旺秋記得她跟他說,她是因為貪吃才變得肥胖。但是現(xiàn)在汪新忠告訴他,她之所以這么胖,是為了治療不育癥濫用藥物所致。汪新忠還給他講了無人知曉的往事,郝曉影后來并沒有嫁給汪新忠,到底是什么原因,汪新忠也沒說。他只是在反復(fù)地追問:“她為什么要這樣恨我?”

“我看不出來她恨你?!鄙蛲镞@樣回答他。

聽說郝曉影的老公并不是學(xué)校老師,他是學(xué)校食堂里的伙夫。從她的體形來看,很容易跟她老公的職業(yè)掛上鉤。了解他們生活的人都說他們夫妻倆相濡以沫,她老公并沒有因為她不能生育而怨恨她。他的性格當(dāng)中有聽天由命隨遇而安的東西,不能生育就不生育嘛,他什么都能接受。之所以給她治療,無非是滿足她的心愿。在此之前沈旺秋不知道她和汪新忠的關(guān)系,他沒覺得她在恨著什么。盡管郝曉影體態(tài)肥胖,但她是同學(xué)會中最愿意運動的一個人。她每天早晨都會跑到東湖邊上去打太極拳,慢慢地在她身邊竟聚攏了一些人,他們跟著她比畫。曾凡偉和張亞雄也跟著她在比畫,所以沈旺秋在提到郝曉影的名字時.也一并想到了他們倆。

“我想不起來我和曾凡偉有什么過節(jié),也想不起來和張亞雄有什么過節(jié)?!蓖粜轮彝纯嗟厮尖庵?。

“你不要想這些,想這些沒有意義?!?/p>

汪新忠大口地喘著氣,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溺水者。他呼吸著的好像不是空氣而是水,水倒灌在他喉嚨里,讓他無比難受。

“你不要安慰我,你已經(jīng)告訴我實情了。”

“我沒有說什么?!鄙蛲锸缚诜裾J。

“現(xiàn)在要否認什么可能來不及了?!蓖粜轮液軋詻Q也很悲慘地說道。

沈旺秋在2016年秋天已經(jīng)是第五次來到落雁島了,來之前他得到的消息是詩人秋風(fēng)可能會又一次缺席這次同學(xué)聚會。前去探望過他的人說,他的病情更重了。詩人秋風(fēng)已經(jīng)瘋得連我們同學(xué)他一個也認不出來,他在精神病院里常常和醫(yī)護人員互毆。苑忠慶也不會來,以前每次他都會短期造訪一下再離開,前不久聽說做到副省級的苑忠慶被雙規(guī)了,看來做領(lǐng)導(dǎo)也有風(fēng)險。沈旺秋覺得相對于別人而言,他更懷念詩人秋風(fēng)。服務(wù)生為他辦理了人住手續(xù),他住在3號樓,8830l房,也就是3號樓三樓的第一個房間。床頭柜上擺著兩本書,一本是《秋風(fēng)集》,是詩人秋風(fēng)的詩集。另一本是《草芥集》,沈旺秋隨手翻了翻,原來是教授汪新忠的散文集。工作人員很細致,除了這兩本書,沈旺秋在生活上所需要的東西房間里也都有。所有東西都替他準(zhǔn)備好了,睡衣、拖鞋一應(yīng)俱全,顏色款式也都合他心意。沈旺秋便秘,到了這個年紀(jì)說不定身體的哪個部位就會有毛病。他記得幾年前他不便秘,而是拉肚子。在他的腹腔里,還是那副完全相同的腸胃,短短幾年時間卻出現(xiàn)了完全相反的癥狀。沈旺秋對此很是不解,因為便秘,他蹲在蹲便器上的時間就比較長。他喜歡一邊蹲在蹲便器上使勁,一邊胡亂翻書?!肚镲L(fēng)集》沈旺秋讀得比較多,他一直認為詩人秋風(fēng)是可以進入文學(xué)史的人物。為什么能夠進入文學(xué)史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中會成為瘋子呢?他能背誦秋風(fēng)的一些詩歌,但是《草芥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所以他手頭拿著這本新書。汪新忠在書里講醉鬼的故事,同時也講植物。沒想到寫得真還不錯,汪新忠的文字中透出某種仙風(fēng)道骨。

折騰完畢,從洗手間出來,沈旺秋整理自己的行李物品。他拉開衣柜,把衣服掛進去。掛完衣服,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衣柜里層還有個東西。他把它拿出來,原來是一桿豎著的長槍。長槍黑乎乎的,用透明薄膜細心包裹著。

為什么會有槍?還是真家伙,沈旺秋手腳發(fā)麻。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要問—下。于是他按了按墻上的一顆綠色按鈕,那是房間里需要服務(wù)的呼叫器。房間里面沒有聲音,但是外面有響動。

立馬就有人敲門,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從外面朗聲叫著:“您好,服務(wù)生。”

沈旺秋拉開門,門口筆直立著一白衣男子。他問:“怎么我的衣柜里有一桿槍?咋回事,不會是誰弄錯了吧?”

“沒誰弄錯,它是您的槍。”白衣男子說。

“我的槍,我怎么會有槍?”

白衣男子溫和地說:“不是您的槍,您也不可能有槍,它是您在島上度假期間我們配給您的槍?!?/p>

“我還是沒聽明白,你們配槍給我干什么?我要一桿槍有什么用?”

“哦,是這樣的?!卑滓履凶诱f道,“現(xiàn)在是沒用,可是到了假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就有用了。新任島主可能要安排一場狩獵,所以每個老師都發(fā)了一桿槍?!?/p>

“發(fā)槍,呵呵?!鄙蛲餂]有別的話說,他只能呵呵。

“不過您放心好了,”服務(wù)生又說,“槍很安全的,它不是真槍。誰敢用真槍?誰又能用真槍?它只是普通的獵槍?!?/p>

原來還要狩獵,沈旺秋明白了,這個假期一定會很不尋常?!翱墒?,為什么獵槍就是安全的卿。

“因為沒有發(fā)給您子彈。”說著,服務(wù)生咧開嘴笑了。他的牙是黃色,在他笑著的時候從他嘴里閃著—道黃金般的光亮。

沈旺秋重新把槍放回衣柜,沒有子彈,它就是一根金屬棍子。

歡迎酒會結(jié)束后照常要舉辦化裝舞會。沈旺秋在2016年的化裝舞會上裝扮成一只猴子,這一年正好是猴年。他把那支沒有裝填子彈的獵槍背在肩上,就像是猴子拿著它的金箍棒。我們那些同學(xué)們其實很喜歡搞這些事情,在他們漸漸步人老境之際,很多人都愿意狂歡,愿意借助面具來發(fā)泄一通。我們的這種愿望和詩人秋風(fēng)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只不過詩人秋風(fēng)是以他的本來面目發(fā)瘋,我們則只有改變了面孔才能瘋得起來。沈旺秋在舞會上走來走去,他遇到一個同學(xué)把自己化裝成了汪新忠。他的化裝術(shù)真是太高妙了,纖毫畢現(xiàn),猛—看就像是汪新忠本人。

沈旺秋打趣道:“你和汪新忠真像啊?!?/p>

汪新忠則說:“你不會拿你那桿槍打我吧?”

“不會。”沈旺秋把槍從肩上取下,“它現(xiàn)在不是槍?!?/p>

“它是槍?!?/p>

“沒有子彈的槍就是根棒子?!?/p>

“每一桿槍都會有它的子彈,早晚會有的?!?/p>

“可能是吧,”沈旺秋不得不承認,“好像子彈就是為槍而造的?!?/p>

“猴子不會懂得這種道理?!?/p>

“我一會兒是猴子,一會兒又不是猴子?!?/p>

“那么你說不會拿槍打我,你是不會打我呢,還是不會打汪新忠?”

“你這么問,我得想一想?!?/p>

說著,沈旺秋走開了。這個汪新忠有些繞,他不覺得這人有什么好玩的。他往前走,和一只森林里的大黑熊攀談起來,他們在一起談?wù)摶瘜W(xué)制劑和食物的關(guān)系。大黑熊宣稱,無論何種食物、何種蔬菜或何種水果,它們現(xiàn)在全都必須依賴化學(xué)制劑。在它們的生產(chǎn)、儲存和運輸過程中,化學(xué)制劑可以增加產(chǎn)量、持久保鮮并讓它們的外表看上去無比鮮艷,吃起來美味可口。

“但是,”大黑熊說,“這些化學(xué)制劑都是劇毒品或致癌物。”

“不過是些老生常談啊,”沈旺秋說,“大黑熊,老掉牙了?!?/p>

“確實了無新意?!贝蠛谛苡行┬呃?,他離開沈旺秋,走到汪新忠身邊。這時沈旺秋聽到了熟悉的號聲,舞會結(jié)束了。還是那個主持人,在向大家鞠躬。

每個人都恢復(fù)了原貌,只有汪新忠,汪新忠還是汪新忠。所有人都看向汪新忠,事實上在這次化裝舞會上,唯有汪新忠沒有化裝,他就是他自己。有些人暗自覺得他的行為構(gòu)成了蔑視,對同學(xué)的蔑視或不敬。他以公然的不合作冒犯了所有人。沈旺秋卻不這么看,他開始有些明白,汪新忠或許是想要賭一把。沈旺秋相信,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想做一任島主。在和沈旺秋交談的時候,他反復(fù)提到了別人的處心積慮?!獋€那么在乎別人處心積慮的人,說不定他自己也會處心積慮。

“你必須擠到前面去,”汪新忠跟沈旺秋說過,“我們班共有53個人,陳永斌死去了,秋風(fēng)瘋掉了,實際上還有51個人。就像小孩子排排坐,如果輪流著往下做,每個人做一任島主,你想想看,輪流一遍至少需要51年啊。51年,我們當(dāng)中有誰能夠活到那么久?沒有,我們每個人都50多歲了,不可能有人再活51年。也就是說正常輪下去,總有人做不了島主,他到死也做不了?!?/p>

“當(dāng)然是這樣,”沈旺秋表示同意,“沒有多少人能活到100多歲。再說了,即使活到那么老也玩不動了,我們這把年紀(jì)玩游戲都嫌太老呢。那么老了跟誰玩,怎么玩?”

“所以要往前面擠?!蓖粜轮颐偷匕咽滞屡?。

“可是,怎么擠?”

大廳里靜得很,人們在共同等待謎底揭曉。站在汪新忠旁邊的大黑熊卸了妝之后,沈旺秋看到他是曾凡偉。難怪他剛才和他談?wù)撌澄?,曾凡偉差不多做?0年的餐飲生意,他對人們吃進嘴里去的食材比誰都有發(fā)言權(quán)。他這時還對著沈旺秋比畫了—個手勢,可是沈旺秋對這個手勢所要表達的意思并不清楚。曾凡偉的餐飲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他沒有賺過大錢,不過也不曾虧本。只要和他待在一起,你就會聞到一股味精和陳醋的味道。很多人看著工作人員,他們并沒有像從前那樣把話筒和紙片遞給誰。

主持人笑嘻嘻地說:“可能有些人會覺得奇怪,怎么汪老師就沒有化裝呢?在這兒我要告訴老師們—個秘密,汪老師不僅化裝了,而且還是一次很認真很刻意的化裝。我要告訴老師們的是,汪老師把自己化裝成了他自己?!?/p>

大廳里響起嗡嗡的笑聲,主持人也跟著再一次笑了。汪新忠站在那里,面色潮紅。

“汪老師說,既然我們可以化裝成別人,為什么我們不能化裝成我們自己?這是多么機智的思考。老師們仔細瞧瞧,汪老師把自己化裝成了75歲時的他自己。”

我們都看著汪新忠,他果然比實際的汪新忠更蒼老一些。如果不是主持人提醒,我們可能注意不到這些細微的差異。他的背駝著,手指在顫抖。更重要的是,他臉上增加了一層層細密的皺紋和鳥糞一樣的老人斑。我們都看到了,現(xiàn)在汪新忠伸出手來在自己臉上摸了一把,那些多出來的皺紋和老人斑被他這么一摸,一把全掉了。像是川戲里的變臉,或者那些東西都是粘上去的,他一摸就全扯掉了。然后他的腰板也挺直了。我們還看到工作人員正在走向曾凡偉,他們把話筒和紙片遞給他。

曾凡偉舉起了汪新忠的手。和別人不—樣的是,汪新忠的手在空中握成了拳頭。從沈旺秋這個位置看過去,他的樣子特別像是在宣誓。

沈旺秋聽著曾凡偉宣布任命,看來他還真達到了目的。

站在落雁島上,能看到遠處的東湖磨山。為了逃掉進磨山的門票,有船工劃著小船,把游客偷運到磨山上去。在磨山正門口買門票,一張要60塊錢,可是坐這些船工的小船十來塊錢就夠了。那些小船像鬼一樣在東湖水面游蕩,曾經(jīng)也有小船試圖??柯溲銔u,因為受到島上工作人員的強力驅(qū)趕,之后再也不敢來了。還有些船只在湖水中央漂著,船工看上去百無聊賴,東劃一下西劃一下。你以為那船上沒人,你以為那船工沒生意,其實你錯了。船工正做著生意呢,他的生意在船艙里面。聽說現(xiàn)在有些野鴛鴦不再到酒店去開房了,酒店里的監(jiān)控?zé)o所不在,走在酒店的廊道上膝蓋都會發(fā)軟。船工們于是看到了商機,他們在船艙里鋪上花床單,入口處拉上簾子。雖然空間狹小低矮,但是安全啊,而且浪漫。船工對剛上船的男女說:“它就是一張不停顫動著的床,一張漂浮著的床。”

“總之,你別把它當(dāng)船,你就把它當(dāng)床吧?!贝ぷ焐系鹬鵁煟贿呥@樣介紹,一邊掃了一眼女人胸脯。

汪新忠把這類船命名為“炮船”,這些事也是汪新忠在從前的某一天講給沈旺秋聽的。后來只要看到東湖里無聊漂著的船,沈旺秋就會認為它是炮船,他會想到船艙里的野鴛鴦們正在揮汗如雨地大干一場。即使相隔那么遠,他也能想象到呻吟的聲音混雜進吱吱呀呀的船槳聲里。船工為了擺脫那種聲音對他的困擾,只能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沈旺秋有事設(shè)事就會走到湖邊來站一會兒,島上有棧道,有索橋,有曲徑通幽。同學(xué)們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讀書。有酒局,有牌局,還有很小范圍的茶會。沈旺秋走著走著就是一個人了,他在這個假期里很有些形單影只。站在湖邊,能看到湖中一片小洲上的鳥群,島主將此處的景致叫作“棧道觀鳥”。黑色的鳥群棲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從這兒望過去就像是樹枝上的葉片。它們突然轟一下飛到空中。景色壯觀,你會以為是那些葉片飛離了枝頭??墒悄切┤~片并沒有飄落,它們在空中飛舞一陣之后又落回枝頭。島上靜謐幽閉,像是一處世外桃源,但是沈旺秋卻越來越心神不寧。

自從汪新忠擔(dān)任島主以來,沈旺秋想和他談一談,卻找不到機會。沈旺秋給他打電話,他要么不接,要么說他正忙著,待會給沈旺秋你回過來。掛了電話,他卻再也不回。沈旺秋就想,他可能還沒忙完,或是忙過了又把這事給忘了。沈旺秋給他發(fā)短信,短信他也不回。島雖小,你要想靠誤打誤撞地碰到某一個人,其實也不容易。在飯廳里,在路上,沈旺秋有意去搜尋汪新忠的身影。沈旺秋要么根本看不到他,要么看到了他的背影,一群工作人員卻又正圍著他。沈旺秋想擠上去和汪新忠說話,但是有人攔著他,有個工作人員在他耳邊悄聲說:“你需要預(yù)約。”就耽擱了這么一下子,再往前看時,汪新忠已經(jīng)不見了。沈旺秋在和一幫人談笑風(fēng)生,沈旺秋都不知道他眼睛的余光有沒有看到自己。如果說汪新忠太忙了,可是在康大中文系1978級同學(xué)會的QQ群和微信群里他又特別活躍,他在里面就像個老頑童。他在群里講笑話,轉(zhuǎn)段子,發(fā)紅包。沈旺秋這下終于明白了,人家是在有意地冷落他,有意地怠慢他。沈旺秋想不出理由,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他開始害怕,我說的是我們同學(xué)沈旺秋。按理說他的心腹朋友做了島主,他有什么好害怕的,但他偏偏害怕,他怕到骨子里去了。沒來由啊,可是越是沒來由地害怕,越是令人驚恐不安。

不太好的消息接踵而至,那些壞消息是怎樣浮出水面的,或者是怎樣出籠的,完全無跡可尋。先是聽說張亞雄進去了,接著聽說曾凡偉和郝曉影也分別進去了。我們所說的進去不是外面的進去,是指他們在島上進去了。島上進去的地方是趙氏公館,那里面的裝修據(jù)說極其豪華,每間房里都掛著兩幅但爾倉繪畫的復(fù)制品。沈旺秋起初還有些不太相信這些傳聞,他在吃自助餐的時候碰到過曾凡偉,也碰到過張亞雄。可是當(dāng)他想要和他們打招呼聊上幾句的時候,他們都像是沒看見他一樣轉(zhuǎn)身離開了。郝曉影更過火,她直接往潔凈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沈旺秋后來想,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弄清楚,我們所說的進去了并不是進去了就不出來,進去了還可以再出來,但是進去了就是進去了。也就是說進去了就是進去過,或者還可以再進去。

據(jù)說郝曉影進去的原因是一件清朝的瓷器,這件瓷器是島上物品。先是一名服務(wù)生報失,說是早上還看到過,晚上就不見了。隨后另一名服務(wù)生在郝曉影的行李箱里發(fā)現(xiàn)了它。請郝曉影進去,是要詢問調(diào)查一下這件事的始末。趙氏公館里的調(diào)查人員都是島上的工作人員,里面的人員經(jīng)常變動,有時是搬運行李的服務(wù)生,有時是清潔工或廚師。沒有一個我們同學(xué)在里面做這種事情,用汪新忠從前的話來說,我們同學(xué)絕不會迫害自己同學(xué)。

曾凡偉則是因為一個女人,據(jù)說他猥褻了一名女服務(wù)生。他把那名女服務(wù)生喊進房間,要她更換枕頭。曾凡偉那段時間頸椎病又犯了,他需要一只更硬一點的枕頭。當(dāng)女服務(wù)生走進房間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光著身子。那名女服務(wù)生性情暴烈,她選擇投湖自盡,被另一名服務(wù)生阻攔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男朋友也在島上,如果他私自找曾凡偉尋仇的話,可能對他更為不利。所以讓曾凡偉進去實際上是在保護他,汪新忠曾在某個場合里議論過這件事,他痛心疾首地說:“都一把年紀(jì)了,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那東西呢?”

和他們兩人比起來,張亞雄進去的原因要簡單一些。他上島的時候攜帶了一把鋒利的小刀,據(jù)工作人員說,這把刀子若要割斷人的喉嚨將易如反掌。他們認為這是極度危險品,不過是一次同學(xué)聚會,他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帶上它。我們給每個^發(fā)獵槍都不覺得危險,可是你私藏兇器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這些事情是慢慢披露出來的,在落雁島上人們最為熱衷于談?wù)摰氖虑槠鋵嵕褪沁@些。還有什么比這些事情更有意思的嗎?沒有。它的細枝末節(jié)在人們談?wù)摰倪^程中一層一層地變得清晰。

郝曉影在里面拒絕承認偷盜行為,她宣稱所謂的清朝瓷器事件不過是一次拙劣的栽贓陷害。她沒有拿瓷器,一定是有人在她洗澡的時候或是在她外出的時候偷偷塞進了她的行李箱。據(jù)說,當(dāng)郝曉影義正詞嚴地否認指控的時候,那些人都不怎么搭理她。他們坐在一邊悠閑地瞌瓜子、看手機或是談?wù)撟蛞箍催^的電視劇。他們在外面做服務(wù)生的時候,—個個都像是訓(xùn)練有素的仆人,謙卑到極點,恭順到極點。那是他們的工作,他們做不好就會遭到解聘??墒且坏┻M入趙氏公館成為調(diào)查人員,他們就變了一副嘴臉。在他們看來郝曉影極其可笑,她的反應(yīng)早在他們意料之中,或是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你以為我們真的在意你有沒有偷過那件瓷器嗎?順便告訴你一下,那件瓷器根本不是清朝的,它是贗品,值不了50塊錢??墒堑筋^來你還是寧愿承認是你偷了它,你信不信?郝曉影后來吃過一些皮肉上的苦處,在他們動手之前有人對她說了這么一通話,她當(dāng)時并不怎么懂得這些話的含義。他們打過她,在他們捆綁她的時候,他們嘲笑她的體形。

“沒想到一個女人會長得這么胖,”—個女孩子一邊氣喘吁吁地拉緊繩索,一邊嫌惡地說,“我如果長成這樣,肯定會一死了之?!?/p>

女孩的這種想法郝曉影之前也曾有過,可是真成了這種樣子并不一定會去死掉。在茍活于世這件事情上,很多人都一樣沒臉沒皮。他們毆打她,郝曉影很奇怪,在這樣美麗的島上,在我們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怎么還會有人打我?就沒人管嗎?這些人原本是為我們服務(wù)的,他們的身份就像是下等人一樣,怎么一下子就可以這樣打我?島主是做什么的?他就不管管嗎?

有一個人問道:“你要不要跟汪老師說說?”他們不叫島主,他們管汪新忠也叫汪老師。

說著,他把一部手機遞給郝曉影。郝曉影披頭散發(fā),她的手機被沒收了,在這里打電話只能用他們的手機,還得經(jīng)過他們允許。但是郝曉影沒有接手機,她猛然想到現(xiàn)在的島主是汪新忠,這名字讓她眼前一黑。

他們在毆打人這方面很有一套辦法,既要打你,又要在打過你之后不讓人看出來。比如他們不會打你的臉,不會打你的脖子,那些容易被看到的部位他們不會碰,而對其他地方他們就不管不顧了。被打的時候,或是被打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確有罪,有些罪是被打出來的。你需要承認這個,你需要承認那個。在所有郝曉影承認過的那些罪過當(dāng)中,偷竊清朝瓷器竟然是最不丟人的一項罪過。你更愿意我們在外面?zhèn)鞑ツ隳淖谧铮埬愀嬖V我?郝曉影選擇了偷竊,那個人笑得無比燦爛。他說:“郝老師,這恰恰是你當(dāng)初否認得最為激烈的一項指控。不過呢,我記得我提醒過你,到頭來很可能你更愿意承認它,看來我想得沒錯?!?/p>

他合上了文件夾,他的笑容讓郝曉影有些心驚。她定了定心神,仔細看著墻上的畫像,原來他的笑容酷似墻上畫像里的笑容。太像了,簡直就像是但爾倉根據(jù)這孩子的笑容畫上了當(dāng)年買辦趙宗濤的笑容。再看看四周,郝曉影發(fā)現(xiàn)屋子里所有人的笑容都像是趙宗濤的笑容,他們居然保持著同一種笑容。

郝曉影從趙氏公館走出來,她的左腿瘸掉了。她跟人解釋說,她在棧道上行走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次日,我們同學(xué)都知道她偷過一件瓷器,如果帶出境外,那件瓷器將能賣出天價。

那個女服務(wù)生的男朋友參與了對曾凡偉的調(diào)查,有人說這不合常理,違背了應(yīng)有的回避原則。曾凡偉在里面吃盡了苦頭誰都能理解,女孩的男朋友肯定挾有私憤,在面對曾凡偉的時候他絕不會手軟。張亞雄則被稱作硬漢子,他為什么要帶上刀具始終是謎。他們最終的罪名前面已經(jīng)說過,郝曉影是偷竊,曾凡偉猥褻,張亞雄攜帶危險品。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罪名不過是他們的外衣。他們在里面都承認過并說出了其他的事情,我們同學(xué)們對那些其他的事情更有興趣。也就是說這些我們可以公開談?wù)摰倪^錯都是入口,就像落雁島的入口處一樣,只有從入口進去之后,你才能看到別的東西。

漸漸有另外的聲音出現(xiàn),有人提到,我們同學(xué)一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們至今無從知曉。但是肯定有這么一個人,他自然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不圖回報的人。他隱在幕后,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天堂般的世外之境,讓我們在此度假,讓我們在此回味我們幾十年的同學(xué)之情。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們不說回報,至少也應(yīng)該有感恩之心。

可是我們在做什么?有人指出來,我們同學(xué)會到現(xiàn)在還只是籌委會,無法成立委員會,肯定和他們3人有關(guān)系。他們3人也就是郝曉影、曾凡偉和張亞雄。他們拉幫結(jié)伙,以卑劣手段分裂同學(xué)會。攪在一起,故意當(dāng)釘子戶,做絆腳石。從此,他們3個人像臭狗屎一樣不為我們同學(xué)們所待見。是啊,都幾十年沒在一起了,在一起不就是抱個團嘛,取個暖嘛。有必要在里面搞鬼嗎?搞得四分五裂有什么好處?假期還沒有結(jié)束,他們3個人都提前回去了,當(dāng)然各自都找了不同的理由。但是到了下一次聚會,他們還會再來。沒什么,每一次聚會,不是都有人提前離開嗎?誰會去追究他們真正的理由?

他們3人離開后,沈旺秋忽然意識到為什么剛好是他們3個人?會不會只是某種巧合?沈旺秋這樣想是因為他記起了去年他和汪新忠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談話,在那次談話中,他為了逗他玩,謊稱他們3個人反對汪新忠。他們不光反對他做島主,也反對他這個人。沈旺秋是幸福縣的馬坊街人,他并不是有意撒謊,這只是一個玩笑。想起這個并不久遠的玩笑是在某一天深夜,他從88301室的大床上霍然坐起,額頭上和胸口那里大汗淋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些日子里他那些無端的驚恐到底是什么。他只不過開了一個玩笑,但是他卻害了他們3個人,毫無疑問是這樣?;蛟S我在無意間竟做了一個告密者,是我告發(fā)了他們,親手把他們送進去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能為他們做什么呢?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沈旺秋卻在這樣問自己。他想告訴汪新忠他們是無辜的,他們真是無辜的。沈旺秋在這天深夜里給汪新忠打電話,電話沒有打通。他又給汪新忠發(fā)短信,他在短信里說,“我取消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些話,那不是真的,我冤枉了他們?!?/p>

汪新忠沒有回短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旺秋在外面獨自走著,內(nèi)心滿是愧疚之情。在一處叫不出名字的花叢旁邊,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正在那兒掃地的服務(wù)生一把扶住了他。

服務(wù)生恭恭敬敬地說:“沈老師,您慢點兒?!?/p>

“你認識我嗎?”

“我們誰都認識,”服務(wù)生謙卑地說,“這是我們的工作?!?/p>

沈旺秋繼續(xù)往前走,服務(wù)生這時跟了上來。

他說:“沈老師,您氣色不太好,要不找個地方喝喝咖啡?”

沈旺秋看了服務(wù)生一眼,他看到服務(wù)生的眉毛很稀疏?!叭ツ睦锖瓤Х龋俊?/p>

“看來沈老師是有興趣了,那我?guī)グ伞!闭f著,服務(wù)生放下掃地的工具,他過來扶了一下沈旺秋的腰,沈旺秋感覺到他的手上很有勁?!熬腿ペw氏公館吧,這兒離那里近,聽說他們剛從福建弄了些咖啡回來。味道挺不錯的,沈老師去嘗嘗?;蛘咭部梢源陰兹β閷?,我們知道沈老師不會打武漢麻將,正好那里還有幾個人會打幸??h的麻將,他們正好可以陪陪沈老師呢。”

我們同學(xué)看到服務(wù)生帶著沈旺秋走進了趙氏公館,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那孩子看上去就是個饒舌的人,不過他的表情看著很親切。

進了趙氏公館,并沒有麻將桌。他們走在彎曲的木質(zhì)樓梯上,上到三樓或是四樓,然后走人一間密室。眉毛稀疏的服務(wù)生把他交給另一個人,和他耳語了幾句就走開了。那人顯得很不耐煩,手上拿著一只公文夾子,他對著沈旺秋點了點下巴,生硬地說道:“你坐吧?!?/p>

有張桌子,那人在桌子的上首坐著。唯一的凳子在那人對面,沈旺秋在這兒坐下,他現(xiàn)在正面對著那人。他看到了但爾倉那兩幅著名的畫作,它們掛在墻上。在畫的下方,坐著那個拿公文夾子的人。這時沈旺秋看著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他。沈旺秋認真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了,剛進來人住的那一天,他傳喚過那人。他記得當(dāng)時他對衣柜里的獵槍有疑問,便按了墻壁上的綠色按鈕,應(yīng)聲進來的服務(wù)生就是那人。幫他記起那人的是那人的牙齒,那人張開嘴巴,大概是在打—個哈欠。從那人張開的嘴里,那人看到那人的牙齒是黃色,它們在那人嘴里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就是那人,不可能是別人,那人現(xiàn)在像是—個法官。

“聽說你一直在找汪老師,你想和他說什么?”

“那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和汪新忠是朋友?!?/p>

“到島上來的老師們都是朋友,你能說誰和誰不是朋友?”

“可我們是不一樣的朋友,用他的話說我們是彼此的心腹?!?/p>

那人又打了個哈欠,他捂著嘴巴。他說:“對不起我有些犯困,這段時間我老是犯困。我一犯困就不太理智,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請沈老師先原諒。我這會兒是汪老師的工作人員,你要對他說的話跟我說也一樣?!?/p>

“好吧,反正我也見不著他?!鄙蛲锵肓讼胝f,“我跟你說,你轉(zhuǎn)告他吧?!?/p>

“出什么事了嗎?”那人問道。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來揭發(fā)誰呀?”

“你不會。”那人說,他的聲音里夾著譏諷。

“我要說的是,他們是無辜的。”

“等等,他們是誰?”

“郝曉影、曾凡偉和張亞雄,他們確實是無辜的,那只不過是我和汪新忠開的—個玩笑。”

“如果你要和我說他們,那我們之間的談話可以結(jié)束了?!?/p>

“為什么?”

“很明顯,他們是不是無辜的不由你說了算。他們自己都承認了自己的罪過,哪輪得到你來給他們申冤。”

“不可能,他們怎么可能承認,他們又能承認什么,他們什么事也不會有?!?/p>

那人冷笑著,冷笑和微笑一樣,也能讓他嘴里金光閃耀。

“恰恰他們都承認了,他們承認的事情比我們知道的事情多得多。我們以為我們什么都知道,其實不是這樣?!?/p>

“我不理解?!?/p>

“你會理解的,等等,讓我們稍等等,我相信你什么都會理解的。我們現(xiàn)在不談他們的事,他們的事早就塵埃落定了,還是談?wù)勀愕氖掳?,對了,你的事?!?/p>

“我有什么事?”

“你不記得了嗎?那好,我給你提示一下吧,你和他們是一伙的?!?/p>

“他們是誰?”

“郝曉影、曾凡偉和張亞雄呀,你剛才還說起過他們的名字。據(jù)我所知,你和他們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的,你簡直是在瞎扯?!?/p>

“你說話最好小心點兒,我們有人在做記錄?!蹦侨酥噶酥阜块g的另一端。

沈旺秋轉(zhuǎn)過身去,看看他的身后。他這才注意到,原來在他身后的另一端,還擺著一張桌子。那張桌子旁也坐著兩個人,只不過她們是并排坐著的。她們一個人開著錄音筆,另—個人則在手寫記錄。沈旺秋看到她們是兩個女孩,從他進屋到現(xiàn)在她們都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在這間房子里還另有人在。

“有人做記錄也沒關(guān)系,我跟他們不是一伙的,我也沒什么事?!?/p>

“你沒什么事嗎?”

“我沒事?!?/p>

“好吧,”那人說著打開公文夾,“我隨便給你念幾條吧?!?/p>

他果真就念了。他念道,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幾點幾分,沈旺秋在康華市的哪個酒店開了哪個房間。和他一同進入房間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的身份證號是多少,他們一共在里面待了多長時間,那人都念出來了。

“你們怎么能這樣干?!?/p>

“這是你妻子的手機號嗎?你自己看看?!蹦侨酥钢膴A上某一頁上的一串?dāng)?shù)字,沈旺秋看了,當(dāng)然是他妻子的手機號碼。

那人啪一聲合上公文夾,“方便的話我們可以找你妻子核實一下。”

他不想因為他的過錯讓他的家庭破裂、崩潰。

“還要我接著念下去嗎?”

“我好像沒有隱私?!?/p>

“不是你好像。”

“你們要我承認什么?承認我和他們是一伙的?”

“你們難道不是一伙的嗎?”

“你們也不想想,如果我和他們是一伙的,那么最早在汪新忠面前指證他們的為什么又恰恰是我呀?”

沈旺秋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么說,他的邏輯頓時變得混亂。

“這正是我們弄不明白的地方,你接著往下說?!?/p>

“沒道理呀,既然我和他們是一伙的,我又怎么會愚蠢地選擇告密?雖然我并不是有意在告密,但是從后來的結(jié)果來看,又確實是我告了密。”

“你是個聰明人?!?/p>

第二天是島上的狩獵日,沈旺秋本想回到幸??h,可他也想打一次獵。那桿獵槍就在他的衣柜里,他和它在一起住過一段日子了,他想拿起它,瞄準(zhǔn),射擊。

島上起了霧,薄霧讓這個清晨變得模糊。工作人員揮舞著手臂,苦口婆心地跟同學(xué)們解釋,等到太陽升起,這層薄霧就會消散。他們給大家發(fā)放礦泉水,一人兩瓶,打獵就是這樣,要不了多大一會兒,你們就會口干舌燥。

我們在樓下集合,坐電瓶車去狩獵場。狩獵場跟我們住的地方還有些遠,10輛電瓶車一順溜停在下面,每輛車車頭上貼著標(biāo)號,從1到10。大家或背著或抱著槍桿子,槍里面這時還沒有子彈。子彈在工作人員手上,他們提著子彈箱,跟在我們后面。沈旺秋站在路邊上東張西望,沒幾個人搭理他,這是自然現(xiàn)象。昨天晚上有個陌生人打他手機,告訴他郝曉影出事了。他說郝曉影回家之后情緒就不正常,她服下了過量的安眠藥,可能是想要自殺,好在搶救過來了。沈旺秋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他說我是郝曉影的老公,是郝曉影讓我給你打的。他還說,曾凡偉到海南去了,在那里買了間小房子,在那里養(yǎng)老。那么,張亞雄呢?沈旺秋急切地問道。張亞雄,你想象一下吧。對了,郝曉影讓我提醒一下你。提醒我什么呢?她讓你小心一點兒。他大概還想要說什么,或者他已經(jīng)說過什么了,但是沈旺秋一句話也沒有聽清楚,手機信號一下子出了問題。于是在這個飄著薄霧的清晨,沈旺秋還在牽掛張亞雄。

正在沈旺秋胡思亂想著的時候,汪新忠?guī)е娙饲镲L(fēng)出現(xiàn)了。他記得詩人秋風(fēng)還在精神病院里住著呢,怎么會到了這里?他們徑直走過來,汪新忠說:“沈旺秋,聽說你到處找我。我做個破島主,實在太忙了,抱歉抱歉!”他伸出手,使勁握了握沈旺秋,“等過了這一陣子,我們找個時間好好長聊一次。行嗎?就像從前那樣,推心置腹地聊?!?/p>

沈旺秋眼眶發(fā)熱,他忍著沒讓淚水涌出來?!拔覜]找你汪新忠,從你當(dāng)上島主我就沒找過你,你忙你的吧,我不會找你的。”

“真的嗎?”汪新忠哈哈大笑,“你真的沒找過我?看來是他們弄錯了?!?/p>

“真的,”沈旺秋跟著笑,“他們弄錯了。”

“你看看,我把誰接來了?!蓖粜轮野言娙饲镲L(fēng)往前推了推,“醫(yī)院里不讓我接他出來,說他病情正重。我給他們做了大量工作,我向他們保證只接出來一天,一天過后再送回去。狩獵是一場好玩的游戲,我希望我們的詩人也能參加?!?/p>

“游戲!”詩人秋風(fēng)接口說,他的臉很狂熱。

“你覺得這是游戲嗎?”沈旺秋苦巴巴地望著他,想從他那兒得到答案。

“游戲人間?!痹娙饲镲L(fēng)舉著拳頭。

“你聽聽他在說什么?!蓖粜轮艺f。

沈旺秋想起了汪新忠就任島主時也曾舉著拳頭,他那樣子和這會兒的詩人秋風(fēng)很相像。他們都舉著拳頭,像是在宣誓。

“你還認識我嗎?”沈旺秋問詩人秋風(fēng),“我們你還認識幾個?”

“我一個也不認識!”詩人秋風(fēng)狂傲地宣布,“我終于—個也不認識了!”

“聽聽!”汪新忠滿含熱淚,“我的偶像?!?/p>

有人遞給詩人秋風(fēng)一桿獵槍,秋風(fēng)把它舉過頭頂,怒吼一聲:“我要打仗!”

他蹦跳了一下,再次怒吼:“我要戰(zhàn)斗!”

在前往狩獵場的途中,沈旺秋和汪新忠還有詩人秋風(fēng)同坐在一輛電瓶車上。汪新忠在沈旺秋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話,那是一些很溫暖的話語,只有最為貼心的朋友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他告訴沈旺秋做島主也有做島主的難處,島主的難處別人不知道,只有做過島主的人才知道。他并不是所有的事.隋都能隨心所欲,總會有些什么讓他受制于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說不清楚。這座島屬于誰,我們一直在上面玩游戲的這座島是誰的產(chǎn)業(yè),我即使作為島主也不知道。我甚至不再思考這個問題,只有當(dāng)某些事情受制于什么的時候,我才猛然明白,這世界真是太大了,太復(fù)雜了。說穿了落雁島算什么,或許它只是一只鳥,我們隨便打上一槍就能把它干掉。

汪新忠聒噪了一路,沈旺秋都沒有插嘴的機會。到了狩獵場,人群一下就散了。在工作人員的引領(lǐng)下,我們同學(xué)們一撥一撥鉆進叢林里去了。汪新忠拖著詩人秋風(fēng)進入一片樹林,沈旺秋看著他們的背影,就像是誰拖著一個傷兵正在逃竄。這個鏡頭是殘存于沈旺秋意識里的一個印象,在工作人員為他包扎的時候,這個印象常常浮現(xiàn)出來。

沈旺秋記得他在狩獵場里一共打了三槍,他瞄準(zhǔn)的3個獵物分別是一只鳥,一只野兔和一頭個頭兒很小的野豬。但是沈旺秋這三槍一槍也沒有打出去,不是沒打中,而是壓根兒沒打響,槍筒里沒出聲。正想著,前面出現(xiàn)了一只小綿羊,沈旺秋正準(zhǔn)備打出他的第四槍。他相信這回子彈再不會欺負他了,綿羊也是容易擊中的獵物,他已經(jīng)瞄準(zhǔn)好了,馬上就要扣動扳機。沈旺秋站立著,在胸口平端著獵槍,他的背斜靠在一棵樹上。在他的第四槍即將射出的時候,他自己卻被擊中了。一顆子彈不知從哪里打過來,擊中了他的左肩。如果這顆子彈再稍稍往下移動一點兒,或許正好就能擊中沈旺秋的左胸,那恰恰是最為致命的位置。但是沈旺秋來不及思考這些,他撲倒在地。工作人員大叫著:“出意外了出意外了?!?/p>

落雁島上有處醫(yī)務(wù)室,平時也就是給大家發(fā)發(fā)感冒藥什么的,這時臨時充作急救室。那顆獵槍子彈并沒有真正射入沈旺秋的身體,它在他的左肩那里削掉一塊皮肉然后飛走了。沈旺秋淌了很多血,卻沒有生命危險。工作人員給他包扎了一下,不用取子彈,他們在給他打點滴。沈旺秋醒過來了,他聽到工作人員正在議論他,便假裝沒有醒來,他要聽聽他們在說什么。

—個人說:“算他命大,子彈再往下移動幾寸,這人說不定就沒命了?!?/p>

“真是搞笑,”另一個人說,“他居然懷疑這一槍是汪老師打的,他驚慌失措地問我們,是不是汪老師要干掉他?”

“怎么可能,即使是走火了,也不可能是從汪老師槍里走的火?!?/p>

“打中他的是秋風(fēng)老師嗎?”

“是的,是秋風(fēng)老師。秋風(fēng)老師和這人看到了同一只綿羊,他們同時瞄準(zhǔn),可是秋風(fēng)老師先開了槍,沒想到卻擊中了他?!?/p>

沈旺秋心中大悟,這就對了,太對了。沈旺秋終于想到了這一層,我如果死在詩人秋風(fēng)手下,那將是最為好的死亡。沒人會怪罪他,法律也拿他沒辦法。是啊,詩人秋風(fēng)是個瘋子,是個精神病人,無論他打死了誰都可以不承擔(dān)責(zé)任。誰死在詩人秋風(fēng)的槍下,都是白死了。在某種意義上他想殺誰就能殺誰,想干掉誰就可以干掉誰。多好啊,詩人秋風(fēng)終于練就了這一副法外之軀,他完全可以——也只有他能濫殺無辜。

他正這樣想著,旁邊的人還在談?wù)撍?/p>

“沈老師這個人真是麻煩?!?/p>

“麻煩制造者?!绷硪粋€人哧哧笑著。

沈旺秋又睡過去了。并不是昏厥,因為失血過多,加上疲憊,沈旺秋只是累得睡著了。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在野外,躺在一片野地里。他看到了他的那輛車,更確切地說不是看到,而是聽到。車上的喇叭鳴叫著,雙閃燈自動打開。沈旺秋明白,一定是車上的按鈕又失靈了。他還想再睡會兒,可能是它的鳴叫吵醒了他?,F(xiàn)在他不得不從野地里站起身來,他要開上他的車,回到幸??h。借用央視的一個欄目名稱,叫作向幸福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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