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卉
(西安音樂學(xué)院 音樂教育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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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樂舞圖像研究
陳卉
(西安音樂學(xué)院 音樂教育學(xué)院,陜西 西安710061)
敦煌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是唐代樂舞場面最具代表性的壁畫。壁畫中呈現(xiàn)的樂隊及樂器組合,反映的是在繼承秦漢樂府音樂的基礎(chǔ)上,經(jīng)北朝以來吸收大量外來音樂而形成的燕樂。這種帶有濃厚西域音樂文化色彩的樂隊和樂器組合,可能常用于胡旋舞這種舞蹈形式中。胡樂、胡舞在唐代融入中國樂舞之中,最終形成具有特色的唐代音樂文化。
敦煌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樂舞圖像
敦煌莫高窟始建于前秦,歷經(jīng)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各朝,約1600年歷史。洞窟約735個,壁畫4.5萬平方米,彩塑2415尊,以建筑、壁畫和雕塑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以佛教教義為表現(xiàn)內(nèi)容,是考察絲綢之路上東西文化交流及中國古代雕塑、繪畫和音樂表演形式發(fā)展演變的重要資料。
莫高窟眾多壁畫中,音樂、舞蹈類型的壁畫最著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樂舞圖像是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的各種造型。它反映了初唐時期氣勢恢宏的樂舞表演場面,是多元音樂文化的薈萃。多年來,學(xué)者對敦煌壁畫所反映的古代樂舞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筆者擬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以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的樂舞場面為研究對象,運用文獻記載與考古資料相結(jié)合的方法,對其反映的樂器和樂隊、舞蹈和服飾等方面進行更深入地研究。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為覆斗頂形,正壁(西壁)開一龕,左壁(南壁)畫阿彌陀經(jīng)變,右壁(北壁)畫東方藥師經(jīng)變,前壁(東壁)畫維摩詰經(jīng)變。宋代以后,《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上曾覆蓋了一層重繪的壁畫。20世紀40年代,由于外層宋代壁畫脫落,學(xué)者發(fā)現(xiàn)了保存完好的初唐壁畫,并在前壁和右壁發(fā)現(xiàn)兩個貞觀十六年(642)的墨書題記,為壁畫制作提供了準確的年代證據(jù)。
《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是依據(jù)《佛說藥師如來本愿經(jīng)》繪成,高約3.42米,寬約5.4米。壁畫后方是七尊東方凈土藥師佛,分別站在一個七寶蓮花平臺上。七佛后方有八尊菩薩相間協(xié)侍,兩側(cè)是東方凈土世界的護法神十二藥叉大將,頭戴動物肖像寶冠,與十二生肖相對應(yīng)。壁畫前方是盛大的歌舞場面,包括4尊舞伎,28尊樂伎表演。其中4尊舞伎在寶池前舞臺上表演;28尊樂伎分別在寶池兩側(cè),左側(cè)15人,右側(cè)13人(圖1)。
圖1 《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樂舞及樂器演奏圖
《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的樂隊和樂舞表演約占整幅畫面的三分之一,其恢宏的場面,瑰麗的色彩,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歷來為藝術(shù)史家所稱道。繪畫內(nèi)容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是初唐宮廷樂舞生活的真實寫照。通過樂器、樂隊、舞隊等圖像資料來分析,我們能夠揭示出初唐樂器的組合排列狀況,進一步研究唐代樂舞藝術(shù)形式的來源和流變。
樂隊排列是樂舞表現(xiàn)的重要形式之一。在《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樂隊由28尊樂人組成,東西兩側(cè)各兩組。從樂隊排列上看,已經(jīng)有較為完善的樂隊排列體系。莊壯在《敦煌壁畫樂隊排列剖析》[1](P33-43)一文中將樂隊排列形式分為四種類型:其一,零散式;其二,長帶式;其三,組合式;其四,復(fù)合式。其中,組合式又分月牙形、橫向型、縱向型、八字型、斜向型、正方形、三角形和棗核形,是唐代經(jīng)變圖中的主要樂隊表演形式。根據(jù)這種分類形式,《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的樂隊屬于八字型。樂隊與舞隊排列整體呈“三層變體倒八字橫向型”,這是當時典型的隊列布局。
樂器是演奏的工具,也是我們區(qū)別不同民族樂的重要根據(jù)?!稏|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樂隊的樂器種類和數(shù)目眾多,包括不同類型的打擊樂器和吹奏樂器等。從伴奏樂器種類上來看,左前一組和右前一組,左后二組和右后二組,相互對應(yīng)。其中,前二組以打擊樂器為主,后二組則以吹打樂器為主。這樣的樂器規(guī)模,樂隊演出音響效果極佳。畫中樂隊樂器配置及組合如下(圖2及列表所示)。
圖2 《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樂隊樂器配置圖(見董淑芳臨摹)1、4、25.拍板 2.鈸 3.海螺 5.答臘鼓 6、27.毛員鼓 7、21.豎笛 8、22.篳篥 9.竽 10.箜篌 11、24.耍盤唱 12.鼗鼓 13、18、23.橫笛 14.羯鼓 15.箏 16.方響 17.阮咸 19.排簫 20.都曇鼓 26.腰鼓
28尊樂伎分組圖中數(shù)字標號對應(yīng)樂器樂器分類概述左前一組4、6、5、11、12、13、14拍板、毛員鼓、答臘鼓、耍盤唱、鼗鼓、橫笛、羯鼓打擊樂器:拍板、毛員鼓、答臘鼓、耍盤唱、鼗鼓、羯鼓吹奏樂器:橫笛以打擊樂器為主左后二組1、2、3、7、8、9、10(最后1人未標記)拍板、鈸、海螺、豎笛、篳篥、竽、箜篌打擊樂器:拍板、鈸吹奏樂器:海螺、豎笛、篳篥、竽彈樂器:箜篌以吹奏樂器為主右前一組18、20、24、25、26、27橫笛、都曇鼓、耍盤唱、拍板、腰鼓、毛員鼓打擊樂器:都曇鼓、耍盤唱、拍板、腰鼓、毛員鼓、答臘鼓吹奏樂器:橫笛以打擊樂器為主右后二組15、16、17、19、21、22、23箏、方響、阮咸、排簫、豎笛、篳篥、橫笛打擊樂器:方響吹奏樂器:排簫、豎笛、篳篥、橫笛彈樂器:箏、阮咸以吹奏樂器為主
說明:董淑芳臨摹的“敦煌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樂舞圖”中未標記左右二組最后1人。
唐代的十部樂有:燕樂、清商樂,西涼樂,天竺樂,高昌樂,龜茲樂,琉勒樂,康國樂,安國樂,高麗樂。莊壯認為,敦煌壁畫這種樂隊組合與隋唐七部樂、九部樂和十部樂關(guān)系密切,是西涼樂和龜茲樂的再現(xiàn)與發(fā)展。
據(jù)杜佑《通典》[2]“康國條”載:“康國樂,工人皂絲布頭巾,緋絲布袍錦衿(領(lǐng))。舞二人,緋襖錦(領(lǐng))袖綠渾襠袴赤皮靴白跨帑。舞急轉(zhuǎn)如風(fēng)故謂之胡旋。樂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銅鈸二?!笨梢钥闯?,伴奏胡旋舞的康國樂主要用吹奏(笛)和打擊(鼓、鈸)樂器??脊虐l(fā)現(xiàn)的太原隋粟特人虞弘墓槨壁浮雕樂舞圖的樂隊配置也有腰鼓、銅鈸、箜篌、簫、篳篥、琵琶,等等[3](P35)。而在上述《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樂隊樂器配置組合中則有阮咸、箏、笛,它們屬先秦以來中國的傳統(tǒng)樂器,而羯鼓、箜篌等則屬外來樂器。據(jù)《隋書》載:“今曲項琵琶、豎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逼渲?左前一組和右前一組以打擊樂器為主,鼓類有毛員鼓、答臘鼓、鼗鼓、羯鼓、都曇鼓、腰鼓等六種;左后二組和右后二組以吹打樂器為主,吹樂器有排簫、豎笛、橫笛等,打擊樂器有鈸等。
根據(jù)以上論述,筆者認為,敦煌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樂隊及樂器組合,是在繼承秦漢樂府音樂的基礎(chǔ)上,經(jīng)北朝以來吸收大量外來音樂如康國樂、西涼樂、龜茲樂等而形成的一種宮廷樂——燕樂。這種有著濃厚西域音樂文化色彩的樂隊和樂器組合,可能常用于胡旋舞等宮廷宴享表演中。
北朝以來傳入中原的異域舞蹈有胡旋舞、胡騰舞等,由于對它們的具體表演形式和特點史籍記載多語焉不詳導(dǎo)致對其認識長期以來頗多爭議。關(guān)于《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的“舞”,有學(xué)者認為,所繪樂舞圖像中的“舞”為胡旋舞,是唐代極為盛行的一種燕樂舞蹈,屬于大曲普通歌舞的一種健舞[4](P216)。但也有學(xué)者認為,胡旋舞的樂隊和舞蹈的排列尚無文獻可考,其樂舞表演的服飾也與文獻記載有所出入[5](P16)。據(jù)榮新江考證,“胡旋”與“胡騰”均源自同一粟特語詞匯,即一個基于wrt 詞根。胡旋是對這個粟特語詞匯的意譯,而胡騰是音譯[6](P66)。
胡旋舞源自中亞康國,以快速旋轉(zhuǎn)為特點。據(jù)《新唐書》載:“胡旋舞,本出康居,以旋轉(zhuǎn)便捷為巧,時又尚之?!碑敃r,康國、史國、米國(均在今烏茲別克撒馬爾罕一帶)等都曾向唐宮貢送胡旋舞女。據(jù)《新唐書》載:“開元初,(康居)貢……胡旋女子。米國于開元時獻胡旋女?!卑拙右自凇逗吩娭性?“胡旋女,胡旋女。心應(yīng)弦,手應(yīng)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zhuǎn)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薄缎绿茣ざY樂志》曰:“胡旋舞,舞者立毬上,旋轉(zhuǎn)如風(fēng)。”據(jù)考證,此處“毬”應(yīng)為“毯”之誤[7](P166)。可以看出,胡旋舞來自中亞地區(qū)的康國,舞者多是女性,也有男性。如武則天的侄孫武延秀,因善唱突厥歌、作胡旋舞而得到安樂公主的垂青,得以尚公主。再如白居易《胡旋女》詩中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可知不僅楊貴妃最能跳胡旋舞,安祿山也善胡旋舞。
筆者認為,《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4尊舞伎的表演舞于一小圓毯之上,都為女性,都有鮮明的旋轉(zhuǎn)動作,這與唐《樂府雜錄》中所載“俱于一小圓毯子上舞,縱橫騰踏,兩足終不離于毯子上”非常一致,應(yīng)當為胡旋舞之形象寫照。此外,此4尊舞伎頭戴花冠或頭盔,多裸上身,著臂訓(xùn)和項圈手舞長巾,裸足(圖3)。這與元稹《胡旋女》詩中“驪珠迸珥逐飛星,虹暈輕巾掣流電”的描述非常相似。所以壁畫中4尊舞伎所持長巾正是詩中的“輕巾”,從而印證了舞伎所跳的正是胡旋舞。但杜佑《通典》“康國條”中記述胡旋舞者著“赤皮靴”,而壁畫中的舞伎均裸足,似與文獻記載不符。筆者認為若考慮到這是一幅佛教題材的壁畫,由于莫高窟及其他佛教寺院所有雕繪佛像、菩薩像均裸足,畫工們以世俗宮廷生活的樂舞為樣板,依佛教規(guī)制有所變通,將樂伎和舞伎均畫為裸足是非??赡艿?。
圖3 《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中的舞伎及舞姿
唐時期宮廷有六種樂舞類型:其一是大曲儀式歌舞,適應(yīng)嘉賓之禮,有文舞、武舞之別,奏于坐立部伎,舞者成隊,如《慶善樂》《九功舞》《破陣樂》《七德舞》之類;其二是大曲普通歌舞,已脫離儀式,有軟舞、健舞之別,為士大夫宴享所用,或獨舞,或?qū)ξ?如《霓裳》《柘枝》《胡騰》《胡旋》之類;其三是雜曲普通歌舞,可分為軟舞、健舞,士大夫宴享所用,除樂隊外,歌舞僅一二人任之,如《楊柳枝》《浣溪沙》《遐方怨》《鳳歸云》等;其四是雜曲著詞小舞,專為酒令所有,歌曲、舞容均較簡捷,一人任之,便于催酒,如《三合》《調(diào)笑》《轉(zhuǎn)踏》《上行杯》《下次據(jù)》之類;其五是雜曲踏歌,室內(nèi)或露天表演,適于群眾集體表演,如《踏歌詞》《繚踏歌》《隊踏子》《蔥嶺西》之類;其六是百戲歌舞,如《五方獅子舞》《太平樂》等。以上六種可以概括為三類,即大曲歌舞、雜曲歌舞和百戲歌舞。其中大曲歌舞可分為大曲儀式歌舞和大曲普通歌舞兩種;雜曲歌舞分為雜曲普通歌舞、雜曲著詞歌舞和雜曲踏歌三種;加上百戲歌舞共三類。胡旋舞屬于大曲歌舞一類,節(jié)奏明快,風(fēng)格雄健,屬于健舞。
近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最晚在北周時期,西域胡舞、胡樂已經(jīng)傳入中原。如西安發(fā)現(xiàn)北周粟特人安伽墓的石榻圍屏上,雕繪有彈奏琵琶、撫弄箜篌、吹奏排簫、騰跳胡舞的場景[8](p11-20)。太原隋粟特人虞弘墓槨壁浮雕上就有樂隊演奏、在小圓毯上跳胡旋舞場面[3](P30)。這些浮雕人物,包括墓主人和樂伎舞者均為高鼻深目的胡人(粟特人)形象,說明當時胡樂、胡舞可能主要流行于入華胡人之中。初唐以來,隨著絲綢之路的繁盛,中外文化交流不斷發(fā)展,胡樂、胡舞逐漸廣泛流行于唐代宮廷內(nèi)外,所以才會如白居易《胡旋女》詩中描繪“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xué)圜轉(zhuǎn)”的場景。因此,胡樂、胡舞盛行唐代并融入中國樂舞之中,形成具有特色的唐代音樂文化,這是歷史長期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綜上所述,220窟的《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是莫高窟最具代表性的壁畫之一,一方面反映了唐人的開放胸襟,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唐代的繁華景象。其中的樂舞場面,正是唐代宮廷宴享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我們了解當時樂舞特點及流變的重要資料。通過以上研究,筆者認為,220窟《東方藥師經(jīng)變畫》呈現(xiàn)的樂隊和樂器組合,反映的是經(jīng)過長期吸收融合而在唐初形成的一種宮廷樂——燕樂;這種有著濃厚西域音樂文化色彩的樂隊和樂器組合,可能常用于胡旋舞等宮廷宴享表演中,而這種燕樂形式對五代、宋、元各朝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9]。
[1] 莊壯.敦煌壁畫樂隊排列剖析[J].音樂研究,1998,(3).
[2] 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
[3]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太原虞弘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4] 高德祥.敦煌古代樂舞[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8.
[5] 鞏恩馥.敦煌220窟“胡旋舞”質(zhì)疑[J].敦煌研究,2006,(2).
[6] 榮新江.粟特人在中國[M].北京:中華書局,2005.
[7] 常任俠.絲綢之路與西域文化藝術(shù)[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8]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發(fā)現(xiàn)的北周安伽墓[J].文物,2001,(1).
[9] 賈嫚.承唐啟宋的五代燕樂——以馮暉墓樂舞圖像為例[J].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6).
[責任編輯劉煒評]
Textual Research on Music and Dance of Dunhuang Cave 220
CHEN Hui
(School of Music Education, Xi′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Xi′an 710061, China)
Dunhuang Cave 220, picture of theEasternPharmacistSutra, i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fresco of the Tang Dynasty music and dances. The musical band and harmony of instruments reflects the Yan music, which was based on the Han Dynasty music with repeated assimilation of the music from other regions. They may also appear in Huxuan dance. Later, they formed the most characteristic Tang Dynasty music culture.
Dunhuang Cave 220;TheEasternPharmacistSutra; picture of the music and dance
2015-09-10
陜西省社科重大理論與現(xiàn)實問題研究項目(2015Z100)
陳卉,女,河南商丘人,西安音樂學(xué)院副教授,從事音樂文化研究。
【考古與文物研究】
K242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4-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