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我先說一件小事情:
我到德國以后,不久就定居在一座小城里,住在一幢臨街的三層樓上。街上平常很寂靜,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一排樹寂寞地站在那里。但有一天下午,下面街上卻有了騷動。我從窗子里往下一看,原來是兩個孩子在打架。一個有十四五歲,另外一個不過八九歲,小孩子的頭只達到大孩子的胸部。無論誰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真是力量相差懸殊。果然剛一交手,小孩子就被打倒在地上,大孩子騎在他身上,前面是一團散亂的金發(fā),背后是兩條舞動著的穿了短褲的腿,大孩子的身軀仿佛一座山似的鎮(zhèn)在中間。手掌打到臉上的清脆的聲音拂過繁茂的樹枝飄上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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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觀眾”愈來愈多,大半都是大人,有的把自行車放在路邊也來觀戰(zhàn),“戰(zhàn)場”四周圍滿了人,但沒有一個人來勸解。等大孩子第二次站起來再放聲大笑的時候,小孩子雖然還勉強奉陪,但眼睛里已經(jīng)充滿了淚。他仿佛是一只遇到狼的小羊,用哀求的目光看周圍的人,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含有輕蔑、譏諷的臉。他知道從他們那里絕對得不到援助了。抬頭猛然看到一輛自行車上有打氣用的鐵管,他跑過去,把鐵管握在手里,預(yù)備回來再戰(zhàn)。這時候卻有“見義勇為”的人出來干涉了。他們從他手里把鐵管奪走,把他訓(xùn)斥了一頓,說他沒有勇氣——大孩子手里沒有武器,他也不許用。結(jié)果他又被大孩子按在地上。
我開頭就說到這是一件小事情,但十幾年來多少大事情我都忘記了,卻偏不能忘記這件小事情,而且有時候還從這小事情想開去,想到許多國家大事。
日本占領(lǐng)東北的時候,我正在北平的一所大學(xué)里做學(xué)生。當(dāng)時政府對日本一點辦法都沒有,無論學(xué)生怎樣請愿,怎樣臥軌、絕食,政府都只是搪塞。無論嘴上說得多強硬,事實上卻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國際聯(lián)盟上,夢想歐美強國能挺身出來主持“正義”。我當(dāng)時雖然對政府的舉措一點都不滿意,但我也很天真地相信世界上有“正義”這一種東西,而且相信“正義”是可以由人來主持的。我其實并沒有思索,究竟什么是“正義”,我只是覺得這東西很具體,一點也不抽象、神秘。這東西既然有,有人來主持也自然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V袊侨鯂?,日本是強國,以強國欺侮弱國,我們雖然丟了幾個省的地方,但有誰會說“正義”不是在我們這邊呢?當(dāng)然會有人替我們出來說話了。
但我很失望,我們的政府也同樣失望。我當(dāng)然很憤慨,覺得歐美列強太不夠朋友,明知道“正義”是在我們這邊,卻只考慮自己的利益,不來幫忙。我想我們政府的當(dāng)?shù)乐T公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他們似乎還沒有改變想法,他們對所謂“正義”還沒有失掉信心。雖然屢次希望別人出來主持“正義”卻碰了釘子,他們?nèi)匀辉谧鰤簦瑝舻皆谔摕o縹緲的神山那里有那么一件東西叫作“正義”。
現(xiàn)在我自己似乎比以前聰明點了,我已經(jīng)確切知道了,并沒有“正義”這一種東西。
說明白點就是,歐美各國所崇拜的都是強者,他們只對強者同情,包括物質(zhì)方面的強者和精神方面的強者,而且他們也不管這“強”是怎樣造成的。
據(jù)我看,歐洲文明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力的崇拜,包括身體的力和智慧的力。這當(dāng)然不自今日始,在很早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有了這個傾向,所以他們要征服自然,要到各處去探險,要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情。在中世紀(jì)的時候,一個法官做出一項判決,倘若罪犯不服,他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麻煩,要請律師上訴,他只要求同法官決斗,倘若他勝了,一切判決就都失掉了效用?,F(xiàn)在罪犯雖然不被允許同法官決斗了,但決斗的風(fēng)氣仍然流行在民間。一提到?jīng)Q斗,他們千余年來制定的很完備的法律就再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代替法律的是手槍和利劍。還可以從一件小事情上看出這種傾向。在德國罵人,倘若應(yīng)用我們的“國罵”,即便是從“媽”開始一直罵到三十六代祖宗,他們也只搖搖頭,一點兒也不了解。倘若罵他們是豬、狗,他們也許會紅臉。但倘若罵他們是懦夫,他們立刻就會跳起來同你拼命??梢娝麄冋J(rèn)為沒有勇氣、沒有力量是最可恥的事情。反過來說,無論誰,只要有勇氣、有力量,他們就崇拜,根本不問這勇氣、這力量用得是不是合理。誰有力量,“正義”就在誰那里。力量就等于“正義”。
我以前每次讀俄國歷史,總有一個問題:為什么那幾個比較軟弱而溫和的皇帝都被人民殺掉,而那幾個剛猛暴戾又殘酷的皇帝,雖然當(dāng)時人民怕他們,甚至恨他們,然而時代一過,他們卻成了人民崇拜的對象?最好的例子就是伊凡四世,他當(dāng)政時殘暴無道,拿殺人當(dāng)兒戲,是一個在心理和生理方面都不正常的人,所以人民給他送了一個外號,叫作“可怕的伊凡”,可見當(dāng)時人民對他的感情并不怎么好。但時間一久,這壞感情全變了,民間產(chǎn)生了許多歌來詠唱甚至贊美這位“可怕的伊凡”。在這些歌里,他已經(jīng)不是“可怕的”,而是為人民所愛戴的人了。
回來再看我們中國,就立刻可以看出來,我們對“正義”的看法同歐洲人不大相同。一般人對“正義”都有一個不成文的共同看法,有正義感的人絕不允許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打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在小說里我們常看到一個豪杰或劍客走遍天下,專打抱不平,替弱者伸張正義。雖然一般人未必能做到這一步,但沒有人不崇拜這樣的英雄。中國人因為世故太深,甚至“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有時候不敢公然出來替一個弱者說話,但他們心里卻仍然對弱者表示同情。這就是他們的正義感。
這正義感當(dāng)然是好的,可惜時代變了,我們被拖到現(xiàn)代的世界舞臺上去,我們心里的“正義”同別人的“正義”完全不是一回事。一個敢打歐美人耳光的中國人在歐美人心目中的地位,比一個只會向他們諂笑、鞠躬的“高等華人”高得多。只有這種有勇氣的人他們才從心里佩服??上覀冎袊撕苌儆杏職獯蛞粋€外國人的耳光,只會諂笑、鞠躬,雖然心里滿是“正義”,但一點用都沒有,仍然是左碰一個釘子,右碰一個釘子,一直碰到現(xiàn)在。還有人在那里做夢,夢到在虛無縹緲的神山那里有那么一樣?xùn)|西,叫作“正義”。
我希望我們趕快從這夢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