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繼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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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詞對蒲松齡身份認同的多重性書寫
○尚繼武
“身份”與“認同”是當代文化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吧矸荨笔恰澳硞€個體或群體據(jù)以確認自己在特定社會里之地位的某些明確的、具有顯著特征的依據(jù)或尺度”,“認同”指“某個個體或群體試圖追尋、確認自己在文化上的‘身份’”。①它們的語境是世界范圍內(nèi)或不同民族間人口的流動、遷移、流放,甚至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自我放逐等。雖然有關(guān)“身份”與“認同”的文化理論誕生于當代全球化背景中,但是身份認同的心理訴求和現(xiàn)實需要卻遠遠早于該理論建構(gòu)之前。中國古代讀書人以圣賢文化(或主流文化)塑造自己力爭融入“士”甚至是“士紳”“官宦”文化圈層,或者以隱逸文化為取向期待自己成為清操自持的隱士,不斷固化具有特征性的行為方式和話語模式,積淀具有與所崇奉的文化同質(zhì)的思想情感、人格內(nèi)涵,就是在一定的文化語境下身份認同的表現(xiàn)。
作為封建社會的讀書人,蒲松齡年輕時以縣府道“三個第一”進學,萌生了在封建社會主流文化圈層打拼生存的美好憧憬,對“‘我’應(yīng)該是‘誰’”有了初步的認識和體驗。隨著在科試路上遭受的挫折失敗日益積聚,蒲松齡對功名汲汲追求的態(tài)度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對自我的身份期待與定位欲求也趨于復雜化,呈現(xiàn)出多重性。這種復雜性、多重性于他的聊齋詞中即可見一斑。他的詞作常以自我觀照的方式描繪自我甚至塑造自我,蘊含著發(fā)自心靈深處的對身份認同的渴望。受詞人生活處境、具體事件和特殊心境制約,聊齋詞呈現(xiàn)的蒲松齡的“主體身份”往往以不同的社會角色為場域,具有多樣的人格內(nèi)涵和外在的行為方式,形成了三組對立統(tǒng)一的多重身份復合體,其中隱含深刻的矛盾和濃郁的焦慮,成為蒲松齡自我意識中最為獨特的成分。
蒲松齡具有傲視世俗丑惡、張揚自我人格的狂放疏豪之氣,毫不諱言自己是狂狷之士。他這樣寫自己與世相悖:“何況世態(tài)原無定,安能俯仰隨人為悲歡?君不見:衣服妍媸隨人眼,我欲學長世已短?!雹诹髀冻觥胺俏也缓鲜馈倍恰笆琅c我不合”的憤激情緒。這種白眼傲世、不屑流俗的疏狂人格在聊齋詞中也有體現(xiàn),印證了蒲松齡在不同作品中對自我身份認同的一致性。他的《慶清朝慢》開篇就涌動著慷慨郁勃的情緒——“磊落生平,顛狂意致,那堪一病纏綿”③(以下蒲松齡詞作均引自趙蔚芝先生《聊齋詞箋注》,不一一作注)。在《念奴嬌》中他更是直接宣明“我狂生耳,自摸索今世,已拚寒窘?!彼Q自己是“倔強老兵”“暮年英雄”,抒寫著激昂進取中飽受挫折而不甘沉淪的情懷,如《水調(diào)歌頭·送畢韋仲東旋》的“老卻英雄雙鬢,白發(fā)與愁長”,《露華》中的“念骯髒生平,應(yīng)遭磨折……不覺五岳填胸,一片雄襟豪發(fā)”??梢姡阉升g對自己的狂狷個性有著清醒的意識,并把它作為自己人格的有機組成部分引以為豪。
古代狂狷之士一般表現(xiàn)出與流俗截然對立的生活態(tài)度,言行舉止尚怪尚奇,所謂“志大言狂,仰慕古人,言行均不加掩飾,任性而為,獨立不羈”④。聊齋詞中的狂狷的“蒲松齡”與傳統(tǒng)的狂狷文士有所不同。他不以畸行怪言迕世為尚,而以保持人格獨立、節(jié)操自守為貴。蒲松齡睥睨世間一切丑惡現(xiàn)象,懷著強烈的情感予以譏諷、抨擊。如《尾犯戲作》嘲笑了那些“不以乞憐為恥,而以公開驕人為榮”的丑陋的社會現(xiàn)象,《鼓笛慢·詠風箏》借“風箏”諷刺那些無真才實學而青云直上卻受到俗眾仰慕的人,《大江東去·寄王如水》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顛倒了、天下幾多杰士”的眼昏耳聵的考官。在混濁的世相面前,蒲松齡堅守清正情操,不屑于與骯臟虛偽、沽名釣譽的人交游,不屑于以媚俗取歡的手段獲得仕進或功名,有著君子固窮的可貴精神。在《沁園春》中,他戲稱將要“須索把、小人一偽為”以“賺得蒼蒼,拋來富貴”,但隨即向蒼天告白自己的虛偽,徹底否定了與世俗混流的行徑。在《大江東去》中,他對落第滿懷義憤的同時,又為自己不與那些無真才實學的“關(guān)左偉男,江東豪曲”為同年感到慶幸。對自己的狂狷人格蒲松齡有著強烈的認同感,他經(jīng)常使用“癡客、癡癲、心耿耿、強項、嵚崎歷落”等話語評點自己的個性特點,強化著“狂狷文士”這一身份的角色內(nèi)涵與性格特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嵚崎歷落”。《辭源》釋“嵚崎”為“高俊”,釋“歷落”為“磊落”,二者連用,不但用來形容人的身形偉岸,還用來形容人的耿直傲岸、坦蕩磊落的性格?!皪缕闅v落”在聊齋詞中成為詞人狂狷人格的特征性話語,在《念奴嬌》(論交疇昔)、《金縷曲·影答形》《滿庭芳·中元病足》《露華》等詞篇中頻頻出現(xiàn)。蒲松齡還使用了大量富有象征意義、隱喻意味的意象如“劍光、梅花、鷹隼、吳鉤、骯髒骨”等,作為他的狂士人格的襯托和理想身份的寫照。
聊齋詞還寫出了蒲松齡自我感受與確認的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忍氣吞聲”的挫敗者。性格張揚傲世和羞慚凄怨兩種矛盾的人生情態(tài)和身份特征竟然來自同一個主體對自我的認識,這不由不使我們對蒲松齡忍受的心靈煎熬充滿感慨。當然,聊齋詞描繪的那個“忍氣吞聲”的“蒲松齡”,不是受到欺壓凌辱不敢反抗、一味地委曲求全的“蒲松齡”,而是經(jīng)常把自己放置在羞赧、自悔、自責境地的“蒲松齡”。換言之,蒲松齡的“忍氣吞聲”更多表現(xiàn)為對人生困頓與科試挫折痛心的詠嘆與無奈的接受,以及失敗后羞赧慚愧的心緒。
在《大江東去·寄王如水》《大圣樂》(得意疾書)、《大江東去》(龍泉知我)、《醉太平》(風檐寒燈)、《露華》(黃須嗚咽)等詞篇中,蒲松齡訴說著在科舉道路上遭受的連續(xù)打擊和內(nèi)心的痛苦與彷徨,雖然流露出對考官的不滿、對現(xiàn)實的激憤和對命運的質(zhì)疑,但是出道成名的榮耀和歷次鄉(xiāng)試失敗的反差也常常使他郝然自慚。早在康熙六年前后,面對“日月逝矣,而功業(yè)未就……試思日所臨攀,伊王伊柳?日所誦習,其韓其歐?不知自警,亦足羞矣”的譏諷,他只能“嘿然而慚,凜然而不敢辯也”⑤。一次次名落孫山之后,蒲松齡早年視取功名如拾草芥的昂揚自信,在自我期許甚高而現(xiàn)實給予成功的機會甚少的落差之間轉(zhuǎn)化為近于反諷的話語,給自己帶來了沉重的心靈負擔。他不無悲涼地寫到:“每聞鐘吊影,見月凄心。挫折只留徐息,數(shù)年來、消盡雄襟。磋蹌骨,固將憊矣,何用更相侵?!保ā稘M庭芳·中元病足不能歸》)稱自己“做吊影情懷,斷魂身世,落魄形藏?!保ā赌咎m花慢·殘月再和松籬》)
當以“失敗者”的身份反觀自我時,蒲松齡的詞筆書寫的不是對埋沒人才現(xiàn)實的抨擊,而是受挫后的悲戚自傷、消沉失望的情緒——“嵚崎歷落,于今可笑人也”(《念奴嬌》)。他帶著羞愧質(zhì)問自己“嗒然垂首歸去,何以見江東父老乎?”(《大圣樂》)以自嘲的口吻描述自己的處境:“蕭齋明月秋光顯。笑年年、客窗燈火,角巾照扁?!保ā顿R新涼》)面對朋友的賞識呵護,他心中慚愧與欣慰相交織:“尤難處,在世人欲殺,我意憐才?!保ā肚邎@春·歲暮唐太史留飲》)而青燈螢火攻讀多年仍未能題名金榜,他深覺對不起妻子兒女:“山中廬舍在,鴻妻椎髻,霸子蓬頭……落拓從來有恨,思量到、幽怨全收。”(《滿庭芳》)這類詞篇常常使用帶有濃郁的蕭瑟沉落之意象如“病鶴、寄椽燕子、病媼、病骨、瘦影”等描繪“失敗者”的身份特征,與那些描繪“狂狷之士”的意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所展現(xiàn)的“失敗者”的精神風貌也與狂狷之士有著鮮明的反差。
封建文士非常重視“進退出處”?!斑M”“出”為入仕、仕進,即通過道德砥礪、學問精進以謀求躋身士大夫之列,為朝廷所用以實現(xiàn)人生壯志?!笆恐艘?,猶農(nóng)夫之耕也?!雹蕖叭胧瞬粌H能夠?qū)崿F(xiàn)‘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還可以改變個人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狀況”⑦,故“仕進”尤為文士一般所重視,自然也是蒲松齡首選的人生目標。在科試的道路上,蒲松齡一直表現(xiàn)為一個進取者而不是懶散混世的讀書人?!翱裾哌M取”“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⑧,以狂人自詡的蒲松齡既不諱言失敗,也不肯放棄人生目標,在科試失敗后能很快鼓起奮進的勇氣。這股狂者的毅力與勇氣融貫在聊齋詞中使我們看到,詞人更傾向于認同自己是渴望仕進、執(zhí)意進取、希望有所作為的文士。
蒲松齡未及弱冠便“聲名藉藉諸生”,為時賢所推重,本有奮發(fā)昂揚、有為當數(shù)我輩的英氣。在《拜月星慢》中,蒲松齡追憶往昔與友人“共藉秋庭草,連宵曙、欲蹴昆侖倒”,激蕩著慷慨豪邁的情懷,足見當年是何等的格調(diào)高亢、抱負不凡。蒲松齡繼承了宋代蘇辛以詞言志的傳統(tǒng),并與清初詞壇寄托抒懷的風氣相呼應(yīng),將自己的人生抱負也寫進了詞作中,建構(gòu)起對自己的理想身份預期和追尋的藝術(shù)空間。他偶爾在詞篇中直接抒寫希望得到賞識者的援手、擺脫偃蹇處境,成為具備科舉高級功名的文士的急切愿望,如“今日否,甚時泰?天公未有回箋?!保ā稌冨\堂·秋興》)“磊落嵚崎誰拔汝,攬鏡共磋頭白。”(《金縷曲·影答形》)更多的則是以委婉曲折的方式書寫自己的人生理想,以多層面的描寫從不同側(cè)面皴染出一個“進取者”的形象。他有時通過抒發(fā)對處境的憂慮、對遭際的郁憤以折射出真實用意,如“鬢發(fā)已催,頭顱如故,悵悵何之”(《沁園春·戲作》)“念骯髒生平,應(yīng)遭磨折?!保ā堵度A》)“所堪恨者,鶯花漸去,燈火仍辜?!保ā洞笫贰罚┑?,隱含著詞人不甘落拓的情志,曲折地流露出成為“通達者”的愿望。有時以比喻、象征的手法,將身份期待寄寓在富有內(nèi)涵的意象中,如在“伶仃病鶴,摶秋漫羨鷹隼”(《念奴嬌》)中以“病鶴”比喻處于窮困之中的自己,以搏擊蒼穹的“鷹隼”象征仕途順利的人士;在“久臥已忘云外路,恨鸚鵡生將閉玉籠”(《沁園春·病中》)中他以“云外路”象征科試的青云路,而自喻為被鎖在籠中難以展翅翱翔的“鸚鵡”;在“嘆劍光空倚,梅花羞弄”(《滿江紅·夜霽》)中他以閑置的寶劍、空自綻放的梅花比喻有才不得賞識、有志不能施展的自己;凡此種種,均寫出了蒲松齡對當前身份特點的清醒認識,蘊含著他擺脫當前身份獲得新身份的熱切情懷。還有一些詞篇則使用典故,借他人舊事說自我心事。如《金縷曲·影贈形》中使用祖狄、劉琨的典故,滲透著以磨練才干、砥礪意志的慷慨志士期許自己的深意;《滿庭芳·中元病足不能歸》使用東晉王敦的故事反映出蒲松齡將自己視為心懷遠志卻年華空度、胸中橫亙著耿耿不平之氣的人物。蒲松齡不僅在詞作中書寫對進取文士的身份認同和獲得新身份的期盼,而且作為一個行動著的進取文士出現(xiàn)在聊齋詞中,在《醉太平》中詞人自喻為“熬場半生”的“崛強老兵”,在“風檐寒燈,憔樓短更”的深夜里抱病參加考試,“呻吟直到天明”。
總體來看,聊齋詞中蘊含的詞人的志向抱負大體屬于擺脫自我生存困境、轉(zhuǎn)變政治身份的主題范圍??既」γ?、走進仕途成為官宦,進而實現(xiàn)更為遠大宏偉的社會政治理想,是蒲松齡最初的人生規(guī)劃和身份期待。隨著現(xiàn)實的挫折接踵而來,這種理想才逐漸被壓縮為考中舉人獲得走上仕途的最低資格。這反映出蒲松齡對自我的身份認同受個體處境、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逐漸由寬泛走向具體,由模糊走向明晰。在這一身份認同的轉(zhuǎn)變歷程中,詞人在心靈深處慢慢孕育了一個與“奮進文士”身份相對的自我,那就是回歸田園山林、引退避世的隱者。
聊齋詞中涉及隱者情懷或者塑造了隱者形象的作品有《賀新涼》《沁園春》《金縷曲》等計13闕(其中《瀟湘遇故人》為題畫之作,其中蘊含的隱逸情致也可視為詞人對隱者身份認同的表露)。尤其令人矚目的是蒲松齡寫有《花心動》《無俗念》《齊天樂》《應(yīng)天長》四調(diào)五首詞,集中筆墨歌詠田家樂、貧家樂、山居樂,足見其對退居田園、山林生活的向往以及對隱身身份的期待。蒲松齡或者描繪田園山村的怡人風光,渲染出寧靜和樂的氛圍,如“細雨灑灘,香粳填塹,秋末晚落芳美。兒童好事。捉紫蟹如錢,白魚盈指。”(《齊天樂·山居樂》)將一片怡然自得之情躍然紙上,紓解著自己煩悶抑郁的心境;或者凸顯隱居生活遠離了百事煩心的困擾焦慮和官催吏逼的驚心動魄,如“播種看星,耕垅聞禽,夜夜讀聲盈耳。養(yǎng)蠶圈豕完官稅,牽羅補、鴻巢燕壘……敲戶不驚,仰屋無愁,任我科頭晏起?!保ā痘ㄐ膭印ぬ锛覙贰罚╋@露出一副率性任我、傲視權(quán)貴的狂士風范;或者寫出隱居生活遠離塵俗不失風雅,如“學坡仙撥悶,妄談故鬼,清公上座,杜撰新禪。薄抹清風,細批明月,猶恨古人占我先。三杯酒,盡陶陶且醉,半晌高眠。”《沁園春》(人壽幾何)則以一派隨心所欲的高情逸致,淡化著自己俗名無成的苦惱。蒲松齡幻想的“隱者”身份的誘人處境和人格魅力成為他心靈的良藥,使得他頻頻發(fā)出歸隱田園山林的熱切呼聲:“欲載妻孥,僦居彭澤里?!保ā洱R天樂·山居樂》)“買芳鄰,移居白云鄉(xiāng)里。”(《花心動·田家樂》)在這些詞章中,蒲松齡似乎忘卻了人生目標追求不得的困苦煩憂,沉醉在怡然自得、順性適情的高士情韻之中。
仔細品味會發(fā)現(xiàn),聊齋詞對蒲松齡退居隱士的身份認同與對進取文士的身份認同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對后者的認同不僅是一種身份期待,而且是一種身份確認,屬于對事實身份的接受和強化。而對前者的認同僅僅是一種身份憧憬,或者說是身份幻想,具有心理臆想性質(zhì)。古代文士選擇隱居田園山林作為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大致有如下一些主觀原因:(1)理想抱負、思想主張、人格個性不為社會所理解和接受,于是高蹈避世,潔身自好。(2)原本沒有仕進的愿望與追求,樂于處于默默無聞的生存狀態(tài),乃至拒絕出仕。(3)自高身份、求得美譽,以隱居之名求進取之實。(4)人生追求屢受挫折,對前途徹底失望而甘愿埋名于蒿萊之中。對照來看,蒲松齡均沒有充分的歸隱理由:他雖然有狂狷人格的一面,但是還沒有張揚到與社會、世俗截然對立的程度,“守拙歸園田”的情志不堅定;年輕時他以仕進為追求,本自不愿沉淪于鄉(xiāng)野,其詩“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云津”⑨即可見當時心跡;清初曾有針對明代遺民和博學隱士開科取士的尊隱舉措,但隨著統(tǒng)治權(quán)力趨于穩(wěn)定,朝廷不再將它作為吸納人才的要舉,蒲氏即便半路歸隱,獲得高名以求仕進的機會也很渺茫;雖然在科舉的道路上偃蹇困頓,但七十余歲仍受拔貢,足以說明他功名之心一直未息。所以說,歸隱田園山林只是作為其壯志受挫后的隱喻話語表達形式,“隱者”身份是聊齋詞為蒲松齡緩解現(xiàn)實苦悶與失敗重壓的心靈幻象,不是也不可能是他積極踐行、力求實現(xiàn)的人生目標。其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蒲松齡的生活狀態(tài)和身份特征與普通農(nóng)人沒有迥然的差別。他在《答王瑞亭》中寫到:“糶谷賣絲,以辦太平之稅;按限比銷,懼逢官怒……但恨田中不生銀艾,禾頭不結(jié)金章耳!”⑩其中流露出的在家居生活方面渴望富足的愿望和在社會生活方面遠離官府、畏懼麻煩惹身的心態(tài),正是一般百姓的普遍愿望和心態(tài)。他的《日用俗字》《農(nóng)桑經(jīng)》《藥祟書》《婚嫁全書》等著作,或者將社會上各行各業(yè)、人體及飲食住行以及百貨名稱編為韻語以方便百姓日常識字用字,或者收集農(nóng)民耕作、蠶桑的經(jīng)驗以裨益生產(chǎn),或者輯錄《本草綱目》中的常用藥和一些單方、偏方以供鄉(xiāng)民有病時自查。這讓筆者確信,即便真的厭棄功名、歸隱田園了,蒲松齡也會做一位關(guān)注百姓生活、與農(nóng)民心意相通、樂意造福鄉(xiāng)里的隱士,絕不會做一個“三杯酒,盡陶陶且醉,半晌高眠”的無所事事的隱士。
視自己為學問淵博、才華四溢、風雅自賞、才韻俱佳的文人雅士,既是蒲松齡對自我身份的期許,也是他骨子里的自信與自得。翻開聊齋詞,我們會看到蒲松齡與友人之間唱和頻繁,寫了為數(shù)頗多的講究唱和技巧的詞作,還寫了一些蘊含著文人風流自賞的心態(tài)的戲作、戲贈之作。這些唱和、戲作(贈)的詞作成為蒲松齡對自己的身份定位與封建文人雅士的群體人格的期待自賞的一致性,那就是一面做著重才學重交游的風雅文士,另一面做著帶有“好色不淫”心態(tài)的風流“韻士”。前者為真正的風雅,后者實則為文人俗氣的一面。
聊齋詞在詞題中注明為唱和之作的有19闕(其中《大江東去》詞題中說“和五調(diào)”,但其下僅列有兩闕,照此,應(yīng)該還有兩闕散佚或難以判明),題為“分得”“同作”的為3闕。有些作品雖然沒有點明是酬唱之作,但是按照詞題涉及到的人與事,應(yīng)該是在唱和情境下所做。如創(chuàng)作《沁園春·歲暮唐太史留飲》《水調(diào)歌頭飲·李希梅齋中作》《金菊對芙蓉·綽然堂詠白芙蓉》《釵頭鳳·中秋前雨祖》《一剪梅·戲簡袁宣四孝廉》五闕時,唐夢賚、李希梅、畢際有等均應(yīng)在場。這些人都是多年詩文交游、詞賦應(yīng)答的知音摯友,“志同道合,是文人相聚的基礎(chǔ),而吟詩誦詞又是士人的雅興”。他們彼此以才學相推重,凡有題詠,定不肯任由他人顯露文采而自己不事題詠。從那詞題中有“分得”“同作”的三首詞作推斷,蒲松齡與朋友小聚或雅集時,分韻、分吟詠之物或同題(材)創(chuàng)作詩詞,應(yīng)該是常有之事。所以,將這五首視為唱和之作,當不過分。還有一闕《賀新涼·喜晴》也沒有具體的唱和對象,但使用了秋水軒唱和的《賀新涼》(又名《賀新郎》)詞牌和“剪”字韻(或稱“扁”字韻或“卷”字韻)的韻腳。秋水軒唱和原本指康熙十年秋(1671)在孫承澤別業(yè)秋水軒雅集交游的一批文人,包括曹爾堪、龔鼎孳、周在浚等人,其后大江南北用該詞牌、步其韻腳加入唱和的文士很多如王士禛、杜首昌等,可見秋水軒唱和已經(jīng)成為一場廣泛意義上的詞人酬唱運動。如此一來,聊齋詞共有28闕屬于酬唱詞作,占總數(shù)117篇的近四分之一。
這些唱和之作講究章法,注重典故,用筆細膩,文辭優(yōu)美,甚至有些詞篇帶有較明顯的雕琢修飾的痕跡。內(nèi)容上則往往由觀物而摹畫人物,由形象而捕捉神韻,婉曲地書寫人的情懷心思。如《木蘭花慢·新月和松籬》的“正珠斗橫斜,碧天寥廓,銀海迷離……況是刀環(huán)夢遠,玉釵敲斷空閨”;《驀山溪·雪珠同李希梅作》中的“樓東岑寂,無限凄涼意。梅影正孤寒,問一解、盈盈誰寄川。陽春吟就,天外覓歌喉,人不見,素云低,空灑冰峭淚”。這類詞作大多走婉約路數(shù),溫婉蘊藉,情味悠長,抒情主體若隱若現(xiàn),所抒情懷介于明晰與隱微之間,似艷而實清,似媚而實莊。特別是《金菊對芙蓉·綽然堂詠白芙蓉》中“有寨裳楚客,荃啼蘭怨,一例銷魂”一句,大有“眾芳搖落、美人遲暮”的深沉感慨,比興象征的意味十分濃郁。還有些詞作則與友人以閑情雅致、風雅清流相標榜:他寫友人的庭院“不染塵埃,看千章樹外,君公第敞;萬竿竹里,書舍門開”,以贊揚對方有高雅博學,又以友人“雪煮團茶,座延國士”(《沁園春·歲暮唐太史留飲》)恭維著對方,也點出自己的胸襟不凡;他寫友人“灌手薔薇香露罷,開讀墨花猶泫。書細細、蚓縈藤繭”的生活,以盛贊對方的文采斐然,而“刪定文章千古事,翡翠床、何敢言分典”(《賀新涼·讀宣四兄見和之作》)則流露出自己能與對方同樣滿腹詩書、樂讀品題的愿望。
在高倡風雅逸致之余,聊齋詞也夾匯了一股文人的風流自賞的習氣。風流“韻士”是筆者戲仿“雅士”而生造的一個說法,大致說來,凡心中為婚姻之外的女子留有一片天地的文士,均可視為風流“韻士”。他們有的懷有“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式的情懷,有的近于“今生則已矣,留結(jié)來生緣”式的情懷,有的則帶有登徒子“好色不淫”式的情懷,不一而足。表現(xiàn)在詩詞作品中,情真意切的韻士則抒寫對女子真摯的情意和由衷的嘆賞,由己及人的韻士則“男子而作閨音”以代言體、擬言體為女性抒懷,略有賞玩心態(tài)的韻士則描摹女子的音容笑貌以見其風姿神情,艷情味濃的韻士則以寫男女情事為主而不乏曖昧色彩。上述種種情懷,聊齋詞中那些戲作、戲贈和閨情詞多有涉獵。
聊齋詞中題有“戲贈”“戲作”19首,擬言體閨情詞10首。閨情詞如《晝錦堂·閨情》《如夢令·春夏閨情》《促拍丑奴兒·閨思》《惜馀春·慢春怨》,每每以閨婦思夫、少女懷春或女伴調(diào)笑為內(nèi)容,在揣摩女子情感心思、描摹女子體態(tài)神色等方面用力較勤。這些作品的深層文化背景是封建文士狎美色而自賞的風流不羈的人格傾向,以及以“與青樓女子交往主要是為了獲取精神的愉悅和身心的放松”的“色隱”自我標榜的群體心態(tài),反映出蒲松齡在以正統(tǒng)文化的傳承者自期,重學問修養(yǎng)、詩賦才情和道德砥礪的同時,還追求封建文士風流倜儻、酒色怡情的身份內(nèi)涵。而對后者的身份認同傾向在他的戲作詞里表現(xiàn)得尤為鮮明。
蒲松齡的“戲簡孫給諫”的組詞包括《西施三疊》《慶清朝慢》等7首,均為代言體,假托同鄉(xiāng)官宦孫蕙侍妾顧青霞的口吻呈給丈夫。其中有這樣的詞句:“幺鳳初羅,那年翅粉未曾乾,短發(fā)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雛妓,一朝活謫在人間?!保ā段魇┤B》)“離郎終夜何曾枕。郎來顛倒心難穩(wěn)??v體入郎懷。無言涕滿腮?!保ā镀兴_蠻》)“意惴惴,恐人覷破,急蹴纖彎……誰信溫柔鄉(xiāng)里,坐臥難安?!保ā稇c清朝慢》)這些詞作既有對顧青霞體態(tài)裝束、一顰一笑的精細摹畫,又有對顧青霞嬌羞情態(tài)、復雜情懷的細膩展現(xiàn)。蒲松齡在寶應(yīng)做幕僚期間常隨孫蕙參加官場的迎來送往、宴飲集會,因官衙有召喚歌妓歌舞侑酒的習氣,得以結(jié)識風塵少女顧青霞,很快就沉醉于顧青霞的清脆婉轉(zhuǎn)的吟詩聲與嬌娜動人的曼妙姿之中,寫下了“曼聲發(fā)嬌吟,入耳沁心脾”的詩句,并感慨慶幸自己“寧料千秋有知己,愛歌樹色隱昭陽”。封建文士本自有耽酒成詩、好色不淫為名士的自我欣賞心理傾向,加上如此溫艷旖旎的氛圍與情調(diào),蒲松齡瀟灑倜儻、不拘酒色的潛在風流意識輕易地被喚醒并滋蔓開來,形成了對自己的作為“風流韻士”的角色期待。孫蕙于康熙十四年(1675)為給事中,從詞作中顧青霞還沒完全拋卻歌姬的身份特點、尚未養(yǎng)就官宦之家侍妾的范兒可以斷定,這些詞作應(yīng)作于是年后較近的一段時間內(nèi)。當年“五斗淋浪公子醉,雛姬扶上鏤金床”的景象還歷歷在目,故而蒲松齡敢于在代她作呈給丈夫的詞篇寫出“戲”的成分——蒲氏仍然懷揣當年宴游狎玩的旖旎心情和孫蕙開著自己以為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寫出“實”的成分——顧氏處于孤單寂寞之中渴望得到丈夫的疼愛和蒲松齡對顧氏的愛惜與同情。蒲松齡任由自己的性情代言抒寫,完全不顧及孫蕙的感受與社會的議論,正是他認同的另一個身份“風流韻士”的角色在作怪,這個身份賦予了蒲松齡疏放率性、曖昧輕狂的“膽量”。
上述聊齋詞對蒲松齡身份認同指向的多樣性、多重性的書寫,折射出聊齋先生真實而復雜自我意識,對蒲松齡來說,身份認同是一個令他糾結(jié)的難題。封建社會,文人“除了會讀書之外,別無一技之長。所學知識與社會嚴重脫節(jié),除了入仕之外,別無其他社會出路,很難實現(xiàn)其社會職能的轉(zhuǎn)換”。這使得蒲松齡對自己的身份確認處于彷徨猶豫、進退兩難之中。
先看進的方面。古代士人入仕的途徑并不單一,祖蔭、捐銀納粟、上書言事、獻詩獻賦、入幕為僚、投軍建功等均可幫助文人實現(xiàn)自己的身份轉(zhuǎn)換,但這些條件和情況蒲松齡都不具備,唯有苦讀養(yǎng)就真才實學他才有希望登上仕途。然而,蒲松齡早已意識到自己的政治出路之狹窄和晉身仕宦的艱難,一再追問自身仕途坎坷的原因所在。《金縷曲·形答影》說:“歷盡窮途悲竭蹶,莫嘆容顏憔悴……畢竟是空還是色,隱隱若明若晦……堪嘆塵寰庸俗者,慣勞勞、不管微躬瘁。身外相,得參未?”正是他追問人生奧秘的苦惱心境的寫照。他甚至向蒼天發(fā)出質(zhì)問:“今日否,甚時泰?天公未有回箋。華發(fā)全無公道,偏上愁顛?!保ā稌冨\堂·秋興》)“苦恨何時了,矯首問彎蒼。”(《水調(diào)歌頭·送畢韋仲東旋》)王通說:“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圭,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绷凝S詞也具有“急以怨”“怪以怒”的美學特點,與蒲松齡的狂狷性格有關(guān),更與他的仕進焦慮有密切關(guān)系。
再看“退”的方面。蒲松齡除了臆想歸隱田園山林、為自己打造一個“隱者”身份之外,在詞作中沒有為自己的“退”尋找一條切實可行的路。按情理來說,以他三十多年的坐館經(jīng)歷,最起碼應(yīng)該想過把塾師作為失敗后的退路。然而,聊齋詞雖然抒發(fā)了他坐館涯活的孤獨苦悶和思親愁緒,但對“塾師”身份缺少情感認同。與鄭板橋的“無枷無鎖清閑客,無拘無束自在囚”的深刻體驗相比,蒲松齡似乎忽略了這一身份,或者說根本不肯將塾師作為期待的身份加以認同。在蒲松齡看來,塾師屬于過客式的角色,僅僅是他謀生的方式,更不是終極選擇的身份之一。這種身份“歧視”的心態(tài)完全可以理解。塾師雖然是封建社會落拓文人的傳統(tǒng)職業(yè),但在以坐館維持生計的士人來看,是一種羞辱而非榮耀。明清之際身為塾師的張履祥在《答姚林友》中說:“弟所以自比此事于傭作之人,主人使其挑糞,則亦不得已而為之;又自比于守門之丐,與之酒食,則亦欣然受之?!逼阉升g先后兩次坐館,與館東特別是與畢際有相處甚歡,但他志在走科試道路,恐怕未必以坐館畢家為尊榮。所以說,蒲松齡對自我身份的定位成為對他心靈的折磨:(1)做一個徹頭徹尾的狂狷之士,他不具備挑戰(zhàn)現(xiàn)實的驚人勇氣。從聊齋詞看,蒲松齡對狂狷身份的自我確認受魏晉時期狂狷人格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的影響較為明顯?!稘M庭芳·中元病足不能歸》《大圣樂·越幅被黜》使用了《世說新語·豪爽》中王敦吟誦“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同時以如意擊唾壺的典故,前者還將自己比喻為面對窮途痛哭流涕的阮籍;《沁園春·病中》使用《世說新語·黜免》中殷浩被廢書空作“咄咄怪事”的典故。但用典歸用典,真要蒲松齡完全效仿魏晉人士的疏狂任誕,他也得承認自己缺少魏晉士人的傲人資本。(2)以風雅文士為人格范型并心追身摹。蒲松齡的學識文采足以讓他在地方文人甚至上層文士的圈子里游刃有余,但僅有秀才身份使他缺少標舉高雅情志、瀟灑交游的自信。如劉廣明、王志躍所說,中國古代社會一般人因?qū)以噷覕《幕乙饫?,失去了以位達圣的可能性,成了精神上的低等平民,與達官貴人之間橫亙著一座人格的大山,“這座大山使他們自慚形穢,將他們的自尊心擠壓成了自卑感,智力和德性都產(chǎn)生了懷疑和動搖”。(3)蒲松齡能敏銳地感受到生命個體的身份訴求與所處文化、現(xiàn)實的許可之間的差異錯位。對他來說,做隱者、做農(nóng)民,不僅有悖父輩的期待,更非蒲松齡的心愿所在。他只能游走在主流文化和世俗文化交際的邊緣,帶著多重而又沖突的心態(tài)尋找自己的身份,期待著有朝一日它成為一個輪廓明晰的形象。當他對自我身份的理性思考無法探知清楚“我是誰”“我應(yīng)該是誰”時,則容易產(chǎn)生對“身份”的誤判。比如,受宗教思想的影響,蒲松齡認定自己前世身份造成了今天的悲劇,在《沁園春戲作》《念奴嬌》《滿庭芳·中元病足不能歸》等詞作中,他感慨前世修業(yè)未滿:“恨三生、福業(yè)根莖淺……黔婁命薄難通顯?!保ā顿R新涼》)這樣的身份“誤判”透露出其心靈矛盾與痛苦的深沉與強烈。
要之,由于人的生存方式和人格構(gòu)成不僅具有復雜性,而且具有動態(tài)的建構(gòu)性和自我調(diào)節(jié)的功能,不同階段生命主體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有所變化,是生活的常理也符合生活的情理。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空間扮演不同的角色,表現(xiàn)出不同的身份特征,不把自己的身份定位為單一刻板的模式,也不值得驚詫。但是,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身份認同的沖突和多向,而在于主體需要在不同的身份期待與追尋中找一個合適的平衡點,使不同的身份定位不會給自身帶來激烈矛盾而導致心靈的煎熬與苦楚,或者確定一個主導的身份認同,以避免因為身份的多向?qū)で蠖a(chǎn)生身份定位的迷茫和焦慮。顯然,蒲松齡對自我多重身份的追問和確認,已經(jīng)引發(fā)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與焦灼。上述聊齋詞對身份角色的情感化抒寫,除了第三組給蒲松齡帶來的身份錯位沖突不甚激烈外,其他二組身份的人格特征對立鮮明,對他心靈造成的矛盾痛苦也更為強烈。蒲松齡《聊齋自序》說:“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睂ζ渲械摹肮聭崱薄凹耐小钡膬?nèi)涵,解讀者多有牽扯“民族意識”“滿漢之別”等政治話語。在筆者看來,站在蒲松齡身份認同的矛盾與焦灼的視角審視“孤憤”“寄托”的內(nèi)涵比較合理,最起碼可以將它作為一條有價值的解讀線索。
①閻嘉《文化身份與文化認同研究的諸問題》[M],周憲《中國文學與文化的認同》[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③趙蔚芝《聊齋詞集箋注》[M],濟南:黃河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頁。
④周波《論狂狷美》[J],《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第38-42頁。
⑥[清]焦循《孟子正義》[M],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26頁。
⑦12○14○孫立群《中國古代的士人生活》[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46頁,第196頁,第262頁。
⑧[宋]朱熹《四書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7頁。
作者單位:(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