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哨林
茅盾先生晚年,在其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一書中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開始》一章,這樣說:
我是真實地去生活,經(jīng)驗了動亂中國的最復雜的人生的一幕,終于感得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執(zhí)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燼從別的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nèi)發(fā)一星微光,于是我就開始創(chuàng)作了。
這段文字中,他所指的“創(chuàng)作”是指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潛回上海,蟄居家中,為解決生計而開始的中篇小說《幻滅》的寫作,并非泛指包括詩、小說、散文和戲劇四大類文學樣式的寫作。
茅盾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最早采用的文體應該是散文,大約始于20世紀的20年代初,成就頗大。1925年“五卅”運動發(fā)生的當晚,他寫了《五月三十日下午》一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開茅盾敘事散文創(chuàng)作之先河”之譽,被進步文壇視為“五四”以來,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航標。寫于1941年的,贊美解放區(qū)軍民邊抗戰(zhàn)、邊生產(chǎn)的艱苦卓絕精神的《白楊禮贊》,則是他抒情散文最具代表性的佳作。收集于他自編的散文集《見聞雜記》。新中國成立后,該文被選作大中院校文科教材,在青少年朋友中誦讀,影響極大。
采用最晚、最少的文體是戲劇。1945年,茅盾先生以當時國民黨權(quán)力中心——重慶發(fā)生的一樁“黃金舞弊案”丑聞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揭露國民黨統(tǒng)治黑暗、腐朽本質(zhì)的五幕話劇《清明前后》。這是他一生創(chuàng)作中唯一的劇作。當時,在重慶由脫離軍閥盛世才統(tǒng)治的新疆,返回重慶不久的進步演員參加,趙丹導演,公開演出,引起轟動。連續(xù)演出四個星期,幾乎場場爆滿,被譽為“大后方‘劇運(戲劇運動)的一個新的起點、一個好的傾向和好的作風的范例”。
在茅盾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唯獨詩創(chuàng)作是和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同一的時段——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這兩者之間,又以詩創(chuàng)作略為領先,這是值得注意的。
1927年夏秋之交,一度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使茅盾痛心、悲觀,也使他停下來思索:“革命究竟往何處去?”“中國革命的道路應該怎么走?”——這些時代提出的命題,糾結(jié)于他的心頭,一時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段覀冊谠鹿獾紫戮彶健泛汀读魟e》這兩首詩,便是他在這樣的心緒下,滯留廬山牯嶺時的作品。這大概就是他最早的詩創(chuàng)作。他創(chuàng)作最早的小說《幻滅》,則是八月中旬,從廬山下山,而后船、車交替,經(jīng)鎮(zhèn)江、無錫,潛回上海,閉門不出,“從九月初動筆,用了四個星期寫完”的。
一
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
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
你怕草間多露。
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
你如何懶懶地不說話?
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
你軟軟地頭靠著我的肩窩。
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
你脈脈雙眸若有深情難訴!
終于你說一句:明日如何……
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
1927年8月9日
1927年,茅盾先生根據(jù)黨的安排,曾先后擔任國共合作的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教官、我黨實際控制的《漢口民國日報》總主筆(總編輯)。這一年蔣介石和汪精衛(wèi)先后發(fā)動了“四一二”“七一五”反革命政變。新軍閥代替了舊軍閥,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根據(jù)黨組織的安排,茅盾先生秘密離武漢,擬經(jīng)九江赴江西南昌參加武裝起義。但因赴南昌火車停開,翻越廬山前往的道路也被封鎖,加之自身患頑疾“腹瀉”,只能滯留廬山,錯過了“八一”南昌起義。詩就寫于這個時候。發(fā)表在同年12月4日出版的《文學周報》第5卷第18期,署名“玄珠”。
這是一首自由體的抒情詩,明顯地具有“五四”后的現(xiàn)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的詩風特點。
全詩五節(jié),句式簡單,二句一節(jié)。乍一看,這只是一首描寫一對月色下漫步的青年情侶間,相依相偎,深情互望,親昵纏綿的情詩。但聯(lián)系詩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一度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最終失敗——來看,顯然是大錯特錯了。
這不是一首通常意義上的“愛情詩”。
詩是以男主人公的口吻寫的。詩的前四節(jié),每節(jié)上句都是“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回環(huán)往復,音韻和諧、婉轉(zhuǎn)。下句則分別以“怕草間多露”,“如何懶懶地不說話”,“軟軟地靠著我的肩窩”和“脈脈雙眸若有深情難訴”的詞語,將女主人公低落的心境、懶怠的神態(tài)、茫然的舉止和無奈的情緒,刻畫得淋漓盡致。這是作者假借詩中的“戀人”這個角色,抒發(fā)自己思想上的苦悶和困惑。
詩的第五節(jié),句式做了變動,改“上句重復”為“下句重復”。這一變更,突現(xiàn)了女主人公的“超凡出眾”。沉默中的“你”,終于說了一句:“明日如何……”就這簡單的一句,把一個貌似懦弱、膽怯,卻又有大丈夫般精神擔當和人生追求的女子形象展現(xiàn)于世人面前,令人敬佩動容。
“明日如何……”,這是當時許多人關注,又說不清、道不明,欲說還休,難以解答的人生難題。詩中,既透露了詩的主人公追求革命理想受挫時的苦悶和彷徨,也反映了詩作者對革命前途、命運的困擾和擔憂。這是顯而易見,毋庸置疑的。
這樣的一首小詩,茅盾先生故世后,卻被人曲解和褻瀆了。
南京鳳凰讀書俱樂部刊物《開卷》第44期,刊有《茅盾的一首情詩》一文,對這首小詩的“來龍去脈”做了“評述”。此文,開頭亦善,較為客觀地稱:“詩很婉約,柔情而含蓄,是茅盾小說、散文里不多見的風貌?!比黄浜螅P鋒一轉(zhuǎn),又有了“詩也寫實,記了一幅生活畫面,顯然背后有一段他與她的故事”一段言語。這個“她”是誰?該文作者斷定“她不是秦德君……應該是范志超”。
范志超是1927年大革命時,在武漢與茅盾“隔街相對”居住,常在茅盾家“躲避男性追逐”的喪偶女子,“八一”南昌起義失敗后,“與茅盾在廬山不期而遇”,后又同乘一船“順流東去”,在雙人艙里“傾訴自己婚戀經(jīng)歷”。新中國成立后,先在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執(zhí)教,后在保定“某個幼兒園工作”的老同志。這在茅盾的回憶錄中,有所記述,是很自然的。但卻因此,范志超老人被該文作者無端地牽扯進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感情糾葛之中。
該文武斷地強調(diào):“……這些在《我走過的道路》中均有記載,并不像秦德君似的抹得干干凈凈,大概必竟沒有發(fā)生像秦德君那樣的‘事情?!敝劣诿┒芑貞涗浿袥]有提及《我們在月光底下緩步》這首小詩,是因為“茅盾后來生活里出現(xiàn)了秦德君,范志超淡出,乃人之常情……然而,《我走過的道路》記述了兩人的那次同行,且記得那么具體,而這首小詩描寫的情景是在同行之先,讀者難免會生疑問:這一段同行,真的只像茅盾晚年追述的那么平常么?……對照這詩讀《我走過的道路》相關記述,或許有助全面地理解認識這位大文豪”。
這篇文章的字里行間,不僅有對茅盾作品的誤讀和任意曲解,還充斥著對茅盾人生的懷疑責難和冷嘲熱諷。這令人吃驚,不可理解。在讀書界,影響是十分惡劣的。
筆者出生遲晚(1938年),認識浮淺,難以認知和理解前輩人這樣、那樣的人生經(jīng)歷、坎坷生活和人與人之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但如果像《茅盾的一首情詩》的作者那樣,沉溺于前人中的是非恩怨,追逐、尋覓,乃至無端猜測,隨意宣泄,以至詆毀,我是不贊同的。
我記得學生時代曾看過電影《八年離亂》《天亮前后》。當然,這反映的是抗日戰(zhàn)爭中,大后方人民悲歡離合的故事。但其中的某些人物間、某些情節(jié)中卻與大革命失敗后當年的人事、情景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類似的“故事”也頻頻出現(xiàn)于新中國成立以后。在1959—1961年的“三年自然災害”中,也在長達十年零五個月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有多少悲天憫人、悲歡離合的“故事”。當然,今天已無須重復這些眾所周知的“故事”。正視歷史,展望未來,建設強大的中國,這才是我們共同的意愿,努力奮斗的目標。
二
留?別
云妹,
半磅的紅茶已經(jīng)泡完,
五百支的香煙已經(jīng)吸完,
四萬字的小說已經(jīng)譯完,
白玉霜、司丹康、利索爾、哇度爾、考爾辮、
班度拉、硼酸粉、白棉花都已用完,
信封、信箋、稿紙,也都寫完,
矮克發(fā)也都拍完,
暑季亦已快完,
游興是已消完,
路也都走完,
話也都說完,
錢快要用完,
一切都完了,完了,
可以走了!
此來別無所得,
但只飲過半盞“瓊漿”,
看過幾道飛瀑,
走過幾條亂山,
但也深深地領受了幻滅的悲哀!
后會何時?
我如何敢說!
后會何處?
在春申江畔?
在西子湖邊?
在天津橋畔?
1927年8月12日
這是汪精衛(wèi)繼蔣介石之后,背叛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茅盾奉命撤離武漢,擬參加籌劃中的南昌起義途中,因疾滯留江西廬山期間,聞知“八一”南昌起義已經(jīng)發(fā)生后寫的“留別詩”。發(fā)表在這一年8月19日孫伏園主編的《中央日報·副刊》第146期,署名“雁冰”。
“留別”這個字眼釋義,通常多是“指以詩文作紀念,贈給分別的人”。那么,這首詩《留別》是贈給誰的?是和誰“留別”呢?詩中的“云妹”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真實實存在的一個女性嗎?
在茅盾筆下,名為“云”者,不止一人,但多半是根據(jù)創(chuàng)作需要而虛擬的?,F(xiàn)實生活中,確有其人的只有一個,但并非女性。他就是大革命后期,茅盾任漢口《民國日報》總主筆時的“麾下”宋云彬先生(編務)。宋是和茅盾老家浙江桐鄉(xiāng)毗鄰的海寧人。當年,宋家頗為富有,在當?shù)赜小八伟氤恰敝Q?!捌咭晃濉蓖艟l(wèi)公開背叛革命,茅盾奉命秘密撤離武漢,因火車不通,擬繞道廬山,翻越牯嶺,去江西南昌參加籌劃中的武裝起義時,宋云彬不知就里,隨之上山,乘機游玩。此間,茅盾寫了通訊《云少爺與草帽》。文中的“云少爺”,就是指宋云彬。
《留別》詩中的“云妹”,當屬“虛擬”,并非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所在。但這個“云妹”,亦非隨手拈來充數(shù)的。她是茅盾心目中的精神偶像,寄寓著茅盾的人生追求和政治傾向。
“云”,虛無縹緲,瞬息萬變,喻指革命的風云變幻、斗爭的復雜艱險?!霸泼谩保褪敲┒芸嗫嘧穼ぁ⒉浑x不棄的革命事業(y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通常就是這樣以“哥哥妹妹”來象征相戀男女間的情深意濃,如同骨肉相連的同胞手足般,相親相愛,不離不棄。
這是一首極其典型、極其成功的“留別詩”。它既對失敗了的大革命做了痛苦而又無奈的訣別,又對革命事業(yè)的最后成功,滿懷希望,有著美好的憧憬。
全詩分兩節(jié),兩節(jié)句行不等。每行字數(shù)多寡有別,多則三十余言,少者僅四個字。
詩的第一節(jié),寫作采取虛、實結(jié)合。茅盾把文化人慣常嗜好的煙茶,使用的文化、生活、保健用品(這是虛指。我所知道的茅盾先生生活甚為簡樸。這里羅列的種種,只是為了強調(diào)“完了”的詩意而已,現(xiàn)實生活中并非如此)以及經(jīng)歷的季節(jié)更替、游興的消減,乃至譯的書(這是實指他譯的西班牙作家柴瑪薩斯的小說《他們的兒子》)、走的路、說的話、使用的錢等一一羅列,句句以“完”字收尾,最后以“一切都完了,完了,可以走了!”為結(jié)束。
這長達十三句的一節(jié)詩,形象而又真實地反映了滯留廬山期間,茅盾生活和思想上的種種感慨和無奈。他既為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而痛心、嘆惋,也為自己錯失參加南昌武裝起義的機遇,和黨斷了組織聯(lián)系而感到彷徨和失落。
詩的第二節(jié)前五句,以自己飲酒、賞景的感受做詩情的前后過渡。
大革命的失敗,困于廬山的茅盾感到美酒索然無味,廬山佳景黯然失色。他“領悟”到“此來別無所得”,有的只是“深深地領受了幻滅的悲哀!”
在革命斗爭處于劣勢、困境的時刻,何去何從?這是每個參與者必須抉擇的問題。或堅定信念,積極奮起;或一蹶不振,退縮逃避。這種抉擇并非“一蹴而就”面對舊世界、舊階級立場,它有一個“脫胎換骨”的認識過程。無疑,茅盾選擇了前者。
詩的后六句,從“時”“空”兩個角度,反映了茅盾對中國革命追求、探索的認知和對未來前途的展望。
“后會何時?我如何敢說?”
“如何敢說?”就是不敢說,沒法說。茅盾出身于隸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城鎮(zhèn)小生產(chǎn)者家庭?!把员貞]其終,行必稽其敝”,是這個階層人們的人生信條。茅盾在革命受到挫折時反映出來的情緒波動,無疑是其階級屬性使然,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他不敢說,沒法說的原因:既有“對大革命失敗的形勢感到迷茫”,一時無所適從的無奈,也有自己“遇事好尋根究底,好獨立思考,不愿隨聲附和”的性格特征。這足以說明,茅盾正逐漸從自己原屬階級的思想觀念中解脫出來,是其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跨越和進步!他堅信中國革命最終必定勝利!詩中的“后會何時?”就是他對中國革命最終必定勝利的期盼。但在當時敵強我弱形勢下,無法預料革命最終勝利的時日時,他又有“我如何敢說”的感慨。
“后會何處?在春申江畔?在西子湖邊?在天津橋畔?”
寫作中,答以若干個連續(xù)并列的“設問”,通常是表示“答案”的不可肯定,作“選擇”解。但在這首詩中,做這樣的理解,尚不全面、妥帖。這里“后會何處”的答案,不僅是相會地點、場景的更換,還有與此相關聯(lián)的時間、日月的推移。它系由近及遠、言今話古、環(huán)環(huán)相扣和相互依存的“在春申江畔?”“在西子湖邊?”和“在天津橋畔?”三個連續(xù)的“設問”構(gòu)成。
顯然,這里茅盾屏蔽了大革命失敗形勢不能明言直說的思想內(nèi)涵,隱匿了“后會何處”的真實含義。這不能不說是茅盾創(chuàng)作思路的寬廣、深湛,寫作手法的靈動、高明。
然而,恰恰是這一點,在以往介紹、評述茅盾詩詞作品的一些文章和著作中,往往被忽略了,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很少做必要的“詮釋”。
老實說,筆者當初讀這首詩時,也不甚理解為什么這首詩以三個設問句做結(jié)尾,作者的真實意圖是什么?是說“三者必居其一”嗎?顯然不是。這三個設問句雖有不同的歷史背景,但相互間又是前后相貫的思想追求的一個總體。它不能以相互隔離的另外三地所代替。
為了弄懂這個問題,我找資料,做分析,才慢慢領悟了其中的“奧秘”。
這里,筆者不自量力,嘗試著對這首詩的結(jié)尾“后會何處?”做一淺釋(包括:與詩有關的歷史典故、反映的時代背景,以及與詩人有關的史實)。希望有助于讀者朋友對這首詩,有更全面、深入的理解,而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在春申江畔?
在西子湖邊?
在天津橋畔?”
這三個連續(xù)的設問句,其實質(zhì)就是一個問題,即中國革命向何處去,中國革命應該走什么道路的問題。
三
“在春申江畔?”
“春申江”,即黃浦江,相傳為戰(zhàn)國時,楚國貴族黃歇所開鑿,初稱“黃歇浦”,簡稱“黃浦”。前262年,楚國以黃歇為宰相,封為“春申君”(與齊國孟嘗君、魏國信陵君和趙國平原君齊名,稱“戰(zhàn)國四相”),因而黃浦江也被歷代文人墨客稱為“春申江”。
“春申江畔”指的就是上海。
最初的黃浦江畔,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農(nóng)舍和漁村,住著為生計拼搏的窮苦農(nóng)民和漁民。直至公元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兩年,中英江寧(南京)條約簽訂之后,逐漸演變成為我國對外的第一通商口岸,最大的工商業(yè)城市。因地處黃浦江和吳淞江(蘇州河)匯集后的出??冢史Q上海。
上海,這個城市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有極其重要的意義。這里產(chǎn)生和聚集了一大批中國最早的產(chǎn)業(yè)工人和致力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先進知識分子。這里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茅盾在這里參與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籌建,接受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洗禮,是我黨最早的成員之一,并從這里開始,投入“國共合作”為基礎的大革命。直至孫中山先生過世后,蔣介石、汪精衛(wèi)先后背叛革命。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后,轉(zhuǎn)入“地下”,與黨中央失去了組織聯(lián)系。孤身滯留廬山,考慮何去何從時,他首先想到了上海。雖不能肯定,還帶著疑慮,所以有“在春申江畔?”之句。
上海,在茅盾的心目中,是不能忘卻、不能離棄的。這里有肝膽相照的家人愛妻,更有榮辱與共的革命戰(zhàn)友和階級兄弟。他堅信總有一天,在這里——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起點,與昔日相識、不相識的,共奮斗、同命運的同志和戰(zhàn)士重逢相聚。
“在西子湖邊?”
“西子湖”,即西湖。最初,它只是橫貫浙江東西的錢塘江東部出海口北岸的一個海灣。后來,江中沉淀積厚,阻塞灣口,才形成為湖泊。湖在杭州城西邊,故稱“西湖”。北宋詩人蘇軾(蘇東坡)在杭州為官時,曾有詩曰:“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眲e出心裁地把西湖比作春秋時越國(今紹興地區(qū))的美女西施。因此,西湖也被歷代的文人雅士稱為“西子湖”。
“西子湖邊”通常是指浙江首府杭州。詩中是泛指浙北平原(以錢塘江為界)的北境,即由杭州、嘉興和湖州三地域構(gòu)成的“杭嘉湖平原”全境。
這里是茅盾的故鄉(xiāng)。早在四千多年前,已有人類在這里居住,開始建制也有兩千多年歷史。春秋戰(zhàn)國時,這里是“吳越爭霸”之地,先屬吳,后歸越。茅盾就出生在平原東北部,與江蘇接壤的烏鎮(zhèn)。相傳,這里就是當時最后的“吳疆越界”,古稱“烏墩”。
茅盾生于此,長于此。這里,雖然主張“實業(yè)救國”的父親英年早逝,但還有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他在這里啟蒙、求知,也在這里萌生變革的理念,開始尋覓報國救民的道路。小學畢業(yè)后,他的知識才華和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已露端倪,后又先后在湖州、嘉興兩所公立中學求學。1911年辛亥革命雖然已經(jīng)爆發(fā),茅盾卻還因反對學校學監(jiān)的專制,被校方記過和除名。他沒有氣餒,在母親的支持下,報考了具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杭州私立安定中學,得名師張獻之等的悉心指導,得益非淺。一年半后,他中學畢業(yè),如愿考上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文科)。這為他日后進入集編纂、出版、印刷和發(fā)行于一體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最早、最大的出版機構(gòu)——商務印書館工作,以及從此而開始的深入工人運動,從事革命斗爭,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政治、思想、理論和文化基礎。
“在西子湖邊?”此句,雖帶著一絲疑慮,但又不乏茅盾對故鄉(xiāng)的一切人、一切事的眷戀和深情厚意。他相信故鄉(xiāng)不會拒絕自己的“游子”于門外而不顧。他還可以在“母親”的懷抱里尋求新的起點,做新的努力。
“在天津橋畔?”
“天津橋”,相傳是古代中原地區(qū)的一座浮橋。舊址在今河南西南,隋唐古城正南方向的洛水(今洛河)之上。隋煬帝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從長安(今西安)遷都至此,因洛水橫貫都城,有“天漢津梁之象”(宛如“天河上的橋梁”),所以在洛水的南北兩岸相對各建兩樓,用以固定由鐵索連接維系的大船而成為“浮橋”,取名“天津”。隋末,為李密所毀。唐宋時,又屢次改建加固,建成石橋。直至北方女真族(我國的古民族之一,今滿族的祖先。居住今吉林、黑龍江一帶)所建的“金”(公元1115年—1234年)南下滅北宋,遷都中原后,橋毀而不存。
“天津橋畔?”就是指古代華夏民族、漢族聚居(以今河南為中心的黃河流域一帶)的中原地區(qū)。這里是中華民族的發(fā)源地。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有《和友人洛中有感》詩,慰勸友人,不要因觀舊景、憶往事而沉溺于已逝的歲月不可自拔。詩曰:“莫愁金谷園(注)中月,莫嘆天津橋上春;若學多情尋往事,人間何處不傷人?”茅盾熟稔唐詩,通曉典故。所以,他在《留別》詩中,匠心獨運,借古喻今,有了后會“在天津橋畔?”的設問句。
這個“設問”的寓意是很鮮明的?!疤旖驑蚺稀辈粌H指當年歷史上的中原地區(qū),而且泛指大革命失敗后的中華大地,災難浮重的舊中國。后會“在天津橋畔?”句,反映了茅盾對中國革命最后必勝信念的堅持。他堅信毛澤東同志指出的:中國革命要取得真正的勝利,必須走“以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quán)的道路”。別無他路。
當然,這一認識,并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在以“國共合作”為基礎的大革命初期,毛澤東為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部長(部長汪精衛(wèi)),茅盾則是由毛澤東提議任命的宣傳部秘書。此間,他直接在毛澤東身邊工作,耳濡目染了毛澤東忙于第六屆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的籌備和借“病”秘密往湘粵邊界的韶關,視察那里的農(nóng)民運動等種種探究和實踐活動后,才感知、認識的。
因而,茅盾堅信大革命失敗后,戰(zhàn)友們的別離只是暫時的。只要堅持走毛澤東同志倡導的革命道路。不久的將來,戰(zhàn)友們必將在遼闊無邊而又姹紫嫣紅的中華大地上重逢、團聚!這是必定無疑的。
綜觀茅盾的這兩首早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詩篇,無論是創(chuàng)作的動因,塑造的形象,還是反映的時代,都是和稍后從《幻滅》開始的小說創(chuàng)作相映襯、相契合、相一致的。所以,從某種意義、某種角度上看,這兩首詩,無疑是茅盾為文學而拼搏前的“牛刀小試”,是他奏響文學創(chuàng)作“大樂章”的前奏、序曲。這是不允遺漏,不允曲解,不允否定的。盡管,詩和小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樣式,但就其創(chuàng)作的宗旨而言,無疑只有一個,這就是真實地反映人生,反映生活,反映時代的變革與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