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地震已過去了40年,當時我是一個6個月大的嬰兒。地震時的恐慌、恐懼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那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是長大后聽人說、看媒體報道才知道的,但我記得我的成長。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毀滅了我的家,包括父母在內的5位親人罹難,來到世上僅6個多月的我成了孤兒。是解放軍把我從廢墟中救出,和唐山1000多名孤兒一起被送到了石家莊當時專門為照顧地震孤兒而建的“育紅學?!?。當時一起來的其他孩子身上都有編號,有名有姓的,家庭住址也寫得很清楚,唯獨包括我在內的三個孩子不知道真實姓名,也沒有地址。學校的董爺爺和老師們就給我們三個以“黨”為姓,分別取名黨育新、黨育苗和黨育紅,我們從此成了“黨的孩子”。人們都稱“黨氏三姐妹”。但我們姓的這個“黨”,并不是百家姓里的“黨”,而是中國共產黨的黨。
育紅學校是一所孤兒生活、學習、游戲在一起,吃穿住全由國家供給的新型學校。校長董玉國是一位開灤礦工出身、新中國成立后上了大學的教育工作者。我們三姐妹成了育紅學校的寵兒,阿姨們的心頭肉,董校長也一天跑來幾次看望我們。
那時候,我們每天穿著一樣的衣服,定時睡覺起床,一起吃飯玩耍,老師輪班照顧我們。這種生活,那時是很快樂的。當時以為都是這么生活嘛!好像也隱約地感到生活單調,所以特別盼望過年,過年了就會有人到育紅學校來慰問,能見到學校外邊的人是我們更快樂的事。
由于年齡太小,在育紅學校的8年里,很多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能記得的最早的是兩歲后的一張照片。那上面,我胖乎乎的,和兩個姐妹站在一起。
我5歲那年,中澳友好協(xié)會的會員奧地利的蘇珊·施耐德來中國參加活動,便和她的丈夫漢斯·施耐德一起來到育紅學??赐覀?,并收養(yǎng)了沒有任何親人的育紅。當時我們仨在一個屋,育紅走了,我們還以為是探親呢。那時候有好多人去石家莊找,也有大一點的孩子記事了,知道自己家里還有親人,所以每年暑假都有回家探親的。以后育紅總不回來才知道她被收養(yǎng)了,并且到了國外。直到唐山地震20周年聚會的時候我們才見面。她因為從小就離開了中文的語言環(huán)境,已經不會說中國話了,但她見到我們時馬上就叫出了我們倆的名字:育新、育苗!
我還在育紅學校的時候,我大爺在家里看到了唐山的地震紀實片,就去石家莊找我,我才知道我還有親人。
到1984年9月,唐山已經建設得很好,我們也大了,育紅學校完成使命解散了,我們被送回了唐山。老師送我們,給我們打行李,裹衣服,春夏秋冬的衣服都裹好,然后送我們去車站,我們不知道是學校解散了,也不知道是告別。大一點懂事的,在火車站就拽著老師,說啥也不放手,有的抱成一團,哭成一片。當時我還想呢:哭啥,不是探親后還回來嘛!他們?yōu)槭裁措y過呀,老師為什么那么舍不得我們呀?真沒想到那次就是跟老師分別了。坐火車回到了唐山,先來到唐山賓館,我當時就被我大爺接走了。后來聽說大家在一起合影了,就差我,想起來,特別遺憾。老師還找我呢,說新新呢?當時自己太小了,不太懂得那些。
回唐山后,其實是有兩種選擇的。可以留在親戚、親屬家里,也可以留在唐山福利院。
育苗住進了福利院。1990年,中央電視臺舉辦“心連心”軍民聯(lián)歡晚會,育苗作為唐山市社會福利院的孤兒代表登臺演出。晚會邀請到了曾被中央軍委授予“唐山抗震救災模范紅二連”光榮稱號的代表、北京軍區(qū)某部原政委吳蘭恩。當年,就是吳蘭恩從廢墟中親手救出了我們。這樣機緣的巧合,使育苗也被領養(yǎng)。
關于我的去處,我大爺曾找我姥姥商量,最終我留在了姥姥家里?;氐接H人身邊,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很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既有渴盼與親人團聚終成現(xiàn)實的喜悅,也有新奇的陌生。其實在我心里時刻都幻想著有父母,但這只能永遠是幻想。在福利院時還小,我的生活里只有阿姨的和藹,那兒的孩子都一樣。但回家后就不同了,尤其是長大后,很羨慕人家有父母的嘮叨,自己沒這個嘮叨,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沒有一點依靠,恐懼,總感覺自己隨時會碰壁。但我從小就沒有父母的概念,對我好的人給我一種真實踏實的感覺,所以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有人說我們孤兒任性,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所以當我知道我的身世后我并沒有改回我的原姓名,我不能忘了黨的恩情,我就姓黨,永不改姓。
原來在育紅學校,不用為生計發(fā)愁。找到了姥姥、哥哥、姐姐,身邊有了親人,生活卻沒有了保障,地震中姥爺沒了,姥姥也砸傷了腿。那時候大舅和二舅結婚了,這樣沒有工作的姥姥就成了整個家庭的頂梁柱,要自己操持未成家的兒子結婚成家,還要拉扯我們一幫小孩子。
在我的印象中,在姥姥家冬天就吃白菜,夏天就吃土豆。姥姥也不愛說話,不跟我說長大會怎么樣,我也就不跟姥姥說話。其實我很希望姥姥跟我說話,講講以前的故事,說說我媽媽長什么樣兒,但她就是不說,就是整天干活。
所以那一段時間很苦悶,非常懷念在育紅學校那難忘的時光,懷念老校長、老師和阿姨們。以前在育紅學校,大家都是一樣的,都是孤兒,都沒有父母,都有阿姨??苫丶液蟛胖溃妥约阂话愦蟮暮⒆佣际歉改冈谝黄鹕畹?,尤其是開家長會時更感覺孤單!
于是,我給育紅學校的阿姨寫信,說很想回去,希望她們來接我。我不知道育紅學校在送我們回唐山的時候已經解散了。等了許久,也沒有阿姨來接,我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與那個集體分開了。
我在唐山讀完了小學和初中,費用都是國家負擔。初中畢業(yè)后,為了減輕國家和家庭負擔,也為了早點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報考了唐山紡織技校,在那里學習了3年。1994年,我從紡織技校畢業(yè),唐山市民政局、勞動局的領導又為我的就業(yè)問題操心。最后,在當時的兩位副市長馮國安叔叔和王玉梅阿姨的關照下,我被安排到引進外資興建的新型醫(yī)院——唐山康復醫(yī)療中心,穿上白大褂,當上了一名化驗員。
1999年5月16日,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日子——那天我結婚了!
結婚,是人生的四大喜事之一呀。但我卻是喜憂參半。別人結婚都有父母操辦、證婚、祝?!艿玫礁改缸85幕橐鍪切腋5?,我的父母在哪里?在哪里?
我不是姓黨么?對呀!我是黨的女兒?。↑h就是我的父母?。≡诮Y婚的前幾天,我提筆給唐山市委書記白潤璋寫了一封信,邀請白伯伯參加我的婚禮:“我是黨養(yǎng)大的孩子,現(xiàn)在要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事,很想讓‘娘家人知道……”
5月16日婚禮舉行的那天,白潤璋書記不僅專程趕來,還擔任了我的主婚人。一直關心我成長的唐山市原副市長王玉梅為我主持婚禮,全國各地前來采訪報道的媒體達到數(shù)十家,婚禮場面非常熱鬧。白伯伯說他是代表我的“娘家人”來參加婚禮的!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眼含熱淚,我說自己雖是一名孤兒,但我是黨的孩子,不會辜負各級領導和好心人,今后一定要多做貢獻。
2000年,我的兒子龍龍出生,孩子讓我得到了生活的幸福,讓我從一個孤兒變成了一個幸運、幸福的母親。幸福的生活為我詮釋了什么是天倫之樂!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快樂、健康地成長。
父母的教育是孩子成長的第一課。雖然我自己是缺失的,但是我能認識到這一點,也就在孩子身上注意這一點,特別關注孩子成長?,F(xiàn)在我兒子已經在豐南一中讀高中了,陽光開朗,思想活躍,積極上進。
2006年6月29日,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那一天,我站在鮮艷的黨旗下,莊嚴地舉起右手宣誓——我終于真正成為了黨的人!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想到30年來,從我嗷嗷待哺到成長、成才、成家立業(yè),一路走來,是黨給了我無微不至的關愛,是黨和國家給了我現(xiàn)在的美好生活,入黨也一直是我的夢想。
成為一名黨員,我再一次告誡自己,一定要把對黨的感恩之情付諸回報社會的實際行動,平凡與不平凡之間,找準自己的人生坐標,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今天是我成長的新起點,今后我會更加努力工作,立足本崗,奮發(fā)進取,以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用一流的工作業(yè)績來回報黨。
地震的陰影,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因地震,我的家沒了;因地震,我的父母沒了。地震的直接傷害太大,但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就是次生災害,那就是心理的創(chuàng)傷。
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fā)生大地震。不斷傳來的災區(qū)報道一次次強烈震撼著我的心。5月15日,接到團市委派我赴汶川擔任心理救援工作的通知,我簡單收拾了行裝就連夜啟程,不顧路途危險,于16日上午趕到了災情最為嚴重的北川中學。在災區(qū)的30多個日日夜夜里,我和志愿者們一起,冒著余震的危險,白天奔走于學校、醫(yī)院,晚上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我的心愿只有一個:就是要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去安撫那些在地震中失去親人的孤兒。我告訴他們,雖然我們失去了父母,但有黨就會有愛,有黨就會有美好的生活,黨就是我們的親人!在綿陽市九洲體育館設立的受災群眾接待安置中心,我和許多來自全國各地,不同職業(yè)、不同年齡的志愿者一起,用細致周到的服務為受災群眾排憂解難,并以自己的愛心和關懷撫慰受災群眾。在這里,我遇到的有大人,但更多的是兒童。
5月19日下午,我在綿陽市中心醫(yī)院一間外科病房里,遇到了一個5歲的小姑娘?!拔野职謰寢尪妓懒?,我不想他們!”她的話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但她只說了這一句話,就再不言語了。小女孩的姨媽告訴我,孩子的父母雙雙遇難,而孩子有幸被救援人員從廢墟中救出。原來愛說愛笑的小姑娘,地震發(fā)生后變得非常沉默,總是自己畫畫,覺也睡不踏實。
我睡覺也不踏實了。20日下午,我再次來到綿陽市中心醫(yī)院。由于害怕發(fā)生余震,那個小女孩已被轉移到樓下的帳篷里。尚未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小姑娘,驚恐地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并不時摸摸打著石膏托板的右腿。當她看到我時,忽然高興起來,和我玩起了拍手游戲。我既高興又心疼,高興的是孩子終于說話了,心疼的是小女孩鏈接了我童年的記憶,也觸動了我心底最敏感的地方——母親。于是,接下來幾天的時間我都盡可能地多來看望這位小姑娘,當幾天“臨時媽媽”,相同的命運把我們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我把她摟在懷里,就像摟著我6歲的兒子龍龍。把她摟在懷里,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但我知道其中的分量。
在汶川期間,我還遇到一個由于下肢在廢墟中擠壓壞死而截肢的小姑娘。她一時接受不了,不吃不喝。我耐心地跟她說我的經歷,說黨、國家,還有叔叔、阿姨都會關心她。她慢慢地安靜了,慢慢地有了笑容。從噩夢中醒來的人們,尤其是噩夢中失去父母的兒童,是那么需要心靈上的撫慰。
2013年雅安地震,4月28日,我到唐山市紅十字會四川雅安地震捐款接收現(xiàn)場捐了5000元,雖然我是個工薪階層,沒有多少錢,也不能親赴救災一線,但我希望能為災區(qū)人民盡點微薄之力,幫助他們渡過難關,重建家園。
我的成長經歷時刻提醒我,我是黨的女兒,要以實際行動回報社會、報答黨恩?,F(xiàn)在,我資助著10個春蕾女童,她們有了開心事,考試成績優(yōu)異,都會給我打電話,表達她們的感激、感動。春風化雨,情暖心間。我得到了社會給我的溫暖,我也愿意把溫暖傳遞出去,回饋社會。
…… ……
地震四十年的時候,唐山已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歲月已撫平了地震的裂痕,走在街頭,處處煥發(fā)著生機。高樓鱗次櫛比,馬路通達寬闊……世園會更將成為唐山文明建設的新起點和世人矚目的焦點,未來的唐山一定會越來越好!我不想再過多地回憶過去,我更愿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明天。我有我的憧憬,有我的人生規(guī)劃,那就是徹底走出地震的陰影,搬開那些壓在心頭的石頭。我告誡自己,更告訴兒子:哪怕遇到陰天,都要努力尋找太陽,太陽就在烏云后面,終將會一躍而出,以后的路一定會陽光普照,如同這座涅槃后的城市。
(黨育新,女,1976年1月生,中共黨員?,F(xiàn)在唐山工人醫(yī)院集團康復醫(yī)院工作。采訪整理?張保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