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董海燕
1986年春:柳絮飄飛打開了情思
我1968年生,上世紀80年代初期,是文學的年代。我最早喜歡小說,還記得曾經(jīng)看“北京四杰”。我寫得很青澀,因為年齡小,沒有生活,投了很多,都沒有發(fā)出來。
初中的時候,我發(fā)了瘋似的喜歡文學。我的夢想起飛稍早,那是一種瘋狂的熱愛。我每天都在發(fā)問自己、懷疑自己。真的是每天每天都在懷疑,懷疑的同時,笨鳥先飛,我開始寫日記。
當時我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想起來是一個最好的習慣,把自己每天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記錄下來,每天能寫多少呢?三千字!每天三千字,不是偶爾三千字,而且我堅持了十年。
每天三千字是個什么概念?就拿我這個日記本來說,比這個還要厚,正反兩面都寫滿,我一個月寫一本,一本就是十萬字!就是這種童子功,我寫了幾十本、上百本,把這些迷茫、尋找、苦悶就這樣寫下來。下笨功夫,我就是這樣下了十年。我寫著寫著就飛起來,飄起來,所以說一個作家對文字的感覺,是最重要的。文學第一要素是語言,有了這種表現(xiàn)力,你就能從無中生出有,從虛中生出實,任何一個題材,你都能把它放大,都能把它激活。語言是一種魔鬼的感覺,它是無所不能的,再無趣的題材,你都能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
我當時沒有任何人指導,就那么在苦惱中,在那種迷霧中,傻寫,寫著寫著就寫出來喜歡了。
小說一直沒能發(fā)表,后來我就寫散文。因為我對古典散文比較喜歡,五四散文也看過很多,可總有一種感覺我達不到,就是那種繞指柔的、靈妙的、自然的、行云流水的。
蘇軾講究的文學境界,其實就是行云流水,我當時就意識到這種東西。大師的境界不就是這種境界嗎?看似特別隨意自然,但你永遠達不到。
面前有一縷花香,有一絲溫暖,但是就不是你的。
我記得我上高中時,我老師是從北師大畢業(yè)的,因為文革,下放到我們那里,到我們一中搞語文。他寫的很多文章就特別隨意,而我是拿著勁兒寫,費力,一看就矯揉造作。其實我當時已經(jīng)很用功了,寫過很多年的日記,有了一定的文字基礎,但還是達不到。說這一點,也是希望大家一定要從專業(yè)的角度,設立一個目標,高規(guī)格地要求自己。我當時確實從這個方面要求自己,達不到就練,每天閱讀,寫日記。
因為當時沒有生活,只能從文字上去進入,去提升自己。
一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我感覺我在散文上有了一個突破。
1986年春天,柳絮飄飛的時候。那年春天,我在河邊散步,滿城柳絮飄飛。回到課堂之后我就寫日記,寫著寫著,這個手就飄起來了。寫到柳絮如雪,撲到臉上,我對生活、對愛情的想象就出來了,我對生活的感覺就很自然地飛了起來。我通過柳絮想到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xiāng)、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夢想。過去如果要寫的話,我會考慮用什么樣的結構、用什么樣的語言,最水乳交融地把它表現(xiàn)出來。但這一次,我就不再去考慮遣詞造句,而是把各方面都有機地、合理地、巧妙地表現(xiàn)了出來,而且還特別輕松。
我從日記里把這篇拿出來,稍加修改,就發(fā)表了,此后又有了大量的散文發(fā)表。散文是有境界的,有講究的,有規(guī)矩的,有章法的,想寫出精品、寫成經(jīng)典,是很難很難的。我是在1986這一年,在文字上,或者是在散文上,進了一步。
在1986、1987年,我們河北省的作協(xié)領導都把我當做后起之秀,推薦我上河北大學中文系。這是我第一次從散文上找到了感覺,這種感覺就是上了層次,由業(yè)余走向了半專業(yè)的道路,這是我第一次小小的涅槃。
1998年冬:一朵鋼花接通了生命深處獨特的感覺
我是1989年大學畢業(yè)的,大家知道,這一年很特殊,動亂、風波。我在河北上學,挨著北京,波瀾壯闊,風起云涌。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整個文壇變得寂寞起來。
我大學學的是英語,中文讀的多了,我就想通過英語感受一下西方的感覺。通過英語,我感覺自己受益也不少。畢業(yè)那一年,河北省有一個省委領導比較欣賞我,我懂英語,又能寫東西。所以就想推薦我到北京大學,但是因為動亂,一切泡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到省作協(xié)當編輯也當不了了。
后來就回到我的老家,河北邯鄲市。到《邯鄲日報》工作,從地方上來說,到報社也是不錯的,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小小的挫折。
我就這樣當記者了,但我對新聞記者是不屑一顧的,我認為他們都是速朽的,我看不上人家??晌乙坏綀笊绮虐l(fā)現(xiàn),即使做個新聞記者也不容易的,那么迅速、直接、干脆利落地寫出來,想寫好也不容易。我感覺這個世界也不錯,就喜歡上了記者這個行業(yè)。我把自己的優(yōu)勢和記者結合了起來,因為有散文功底,所以消息和通訊這兩個題材,我就表現(xiàn)得特別好。我比別人的消息寫得都精致漂亮,通訊就更別說了,就是當時的報告文學。其實在那一時期,我是不自覺地走向了這條路。
我在報社干了8年,經(jīng)歷了結婚生子,逐漸走向生活的深處,往三十歲上奔去了。我重新開始反思著回味著自己的文學夢,我覺得自己還要走,還要回歸。
從1989年到1998年,我沒有搞文學。
當時我們邯鄲出了個邯鋼,全國工業(yè)學大慶之外,還有一個工業(yè)學邯鋼。這是1996年的一個國家行動,邯鋼雖然是地市單位,但是它的經(jīng)驗值得全國借鑒。國家領導人不斷地過去,全國的新聞記者、作家也都過去,邯鋼是我們?nèi)珖钜鄣拿餍?。新聞就不說了,文學形式也跟上去了,各種創(chuàng)作班底都到了邯鋼。而我當時就是一個《邯鄲日報》的普通記者,我已經(jīng)八年沒有搞過文學創(chuàng)作,我也沒有任何的名氣,沒有發(fā)表過真正的文學作品。我當時還不知道邯鋼請了這么多名家在寫,我就找邯鋼,它就不理我。你是一個地方記者,我們沒時間,不接待。
從那以后我就想,找我們河北省省委宣傳部,自己給自己找路子、立規(guī)劃。其實很多時候,我相信大家都在苦惱,都在尋找,面臨題材的時候都會想自己的思路。我當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自己寫了個提綱、策劃方案。我記得那個標題特別好:鋼鐵是這樣煉成的。這是在1996、1997年,現(xiàn)在有很多這樣的體例,但在當時幾乎是首創(chuàng)。
省宣領導本來不想接見我,但是因為我的標題出彩,就叫我過去,問我為什么有這種想法。我就跟他說了我的文學基礎、我的文學夢想。就這樣,在省宣的介紹下,我走進了邯鋼。但人家不熱情,只是給我提供采訪機會,安排什么的都沒有。
邯鋼宣傳部像打發(fā)一個普通的新聞記者一樣,給我提供了一些文字資料。我知道,這個時候,你一旦退卻了,這扇門就對你關上了。
邯鋼老總和領導不接受采訪,我只能找基層工人,退休老干部。我出身農(nóng)村,數(shù)理化不好,對工業(yè)知識絲毫不懂。而當時邯鋼的工業(yè)理論特別枯燥,我要表現(xiàn)這些東西,就特別困難。
我的面前是山,根本沒路。
我找工人、干部去采訪,硬生生地去研究,去攻讀,太艱難太艱難,找不到感覺。我和工人沒感情,對題材沒感覺,怎么深入?我記得大年三十春節(jié)我沒回家,我要真正走入工人的生活,走進他們的心靈深處,我想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候,體味一下他們的心理狀態(tài)。
就在那天早起,出大事兒了。
大家看電視的時候,會看到電視里的鋼花飛舞十分漂亮,但對工人來說,卻是一種災難、一場戰(zhàn)爭。因為每一朵鋼花,都是一滴鋼液,它出來的時候一千多度,飛到地下都是一個小鐵蛋。
我想鋼鐵工人在萬家團圓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肯定是有波動的,他想著家鄉(xiāng),想著自己的兒女。不知道哪一個環(huán)節(jié),猛然間,轉(zhuǎn)爐在傾倒的時候,就發(fā)生了爆炸。我當時穿著杏黃色的工作服,走在工人的最后,爆炸發(fā)生后,我是“抱頭鼠竄”,但還是沒跑及,鋼花就追過來,一下燒到我的手。我把筆一扔,就攥到這兒。當場死了兩個人,傷了四五個。所以說,邯鋼成功的背后是血腥的、是悲壯的。
我當時就一下找到了感覺,看到工人就特別親切,這種感情好像一下就接通了,看到他們的臉,就像親兄弟一樣。過去采訪這些零星的、生硬的、連接不上的生活片段,因為有了感情的融合,都連上了,形成了一個整體、形成了一種氛圍、形成了一個氣場,這種感覺,就這么翩翩而至了。
在后來的寫作中,我找到了一種生命的輕盈,那種柔軟的、芳香的、亮麗的、透明的感覺。我?guī)е@種感覺寫下了原本生硬的、枯燥的工業(yè)題材。這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通過深入的采訪找到的一種感覺,所以說很多生命深處獨特的感覺需要你用心地去尋找。對邯鋼這個題材的感覺,我就是這樣抓到的。感覺之外,還有一種文字表現(xiàn),這種文字感覺需要你反復去尋找,它就像一扇阿里巴巴之門,要一直拍、一直撫摸、一直尋找。
2001年春:這個題材涼了,我的書火了
1999年春天,我開始了艱難的創(chuàng)作,這次我要寫25萬字,這是我的一個轉(zhuǎn)型期。我每寫一個字、一段話,都很艱難,都找不到感覺。就像開一個隧道一樣,從山底下打通,可能是十公里二十公里,我是一斧頭一斧頭往前走,那是一種對文學的夢想和渴望。
我每天苦思冥想,對著電腦,一天十幾二十個小時,每天就這樣反復地尋找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段話一段話地寫。幾個月之后,我的眼睛度數(shù)上升了二百度,也是從那時起,我戴上了近視鏡。
當時年輕,也不知道保護自己。寫到什么程度?因為當時的老式電腦有輻射,我的臉上就長了肉瘤,像胡子一樣,開始疼,舊的搓掉,新的又長出來。
后來我到醫(yī)院問,醫(yī)生說你太累了。
當時多么苦惱啊,每天對著電腦,看著屏幕,苦思冥想文學的表現(xiàn)力,尋找最佳的表現(xiàn)形式。寫了八個月,這本書終于艱難地出來了。
這是一個爬坡的過程,一旦你站上這個軌道的時候,就一定要往前走,反復練,欲死欲活的時候,才是你真正長進的時候。
因為當時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多少次想放棄,想罵自己,打自己。一直到這本書寫完,邯鋼的任何領導沒接受過我的采訪。多少次,我說我怎么選擇寫這本書。期間反反復復,有十幾次我想放棄,停了下來。想想還是不行,我給單位請了假,專門來寫這個東西……
到了十月份,我寫了出來,我感覺這是一個不俗的東西。我是用生命在寫,那么幼稚,那么稚嫩,我憑著自己的真誠,用生命去書寫。但是我自己沒有任何門路、關系,這本書寫出來之后,在出版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最初是通過省宣介紹進入的邯鋼,直到這本書完成,邯鋼所有領導人都沒見過我。當我讓邯鋼宣傳部審稿的時候,他們并不認可這本書的價值,不同意發(fā)表。因為我通過邯鋼思考的是中華民族的命運,是中國的工業(yè)化道路,不完全是給邯鋼歌功頌德的。
邯鋼不同意發(fā)表,我將近一年的寫作,就算白瞎了。在邯鋼最紅的時候,人家不同意發(fā)表,沒人敢出。
由此可見,一個業(yè)余作者的成長是多么困難!
1999年的十一,我重新回到報社。再次回到工作崗位上,我就感覺到,這一年多艱苦卓絕的、匪夷所思的磨練,已經(jīng)使我發(fā)生了質(zhì)變,在對文字的表現(xiàn)力上,對社會的認識上,我都有了很大的提升,這是一個本質(zhì)的涅槃。
但是我的文學夢想怎么辦呢?我只好繼續(xù)等待,我等待了多久呢?一個世紀!
一直到2001年,從1999年到2001年,從20世紀跨越到21世紀。因為我沒有關系,不知道大家的路怎么走,當時誰也不認識,也沒什么人支持我。
其實按時間來說,1996年全國學邯鋼,到現(xiàn)在5年過去了,這個題材已經(jīng)涼了。但文學就是文學,它的力量是持久的。這一年2月,我實在等不下去了。我把書復印了四套,分別投向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中國作家出版社、華夏出版社、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
我記得那天是個周五,我上午去了兩家,下午去了兩家。
剛一開始,他們一看寫的是企業(yè),都問我這企業(yè)能買多少書,能贊助多少錢,第一句話全是這。我說這是我自己寫的,這個事兒我沒跟邯鋼溝通。
“一分錢贊助沒有?那我們不好出!”
我?guī)е浠氐搅撕?,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到了周一,四家出版社都給我打了電話。
所以我還是想說,真正的好作品,還是能得到認可的,只怕你的作品不夠好,或者不足夠好。
后來在各家爭搶不下的情況下,我簽了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出版了。效果果然不錯,北京各大報紙對這本書發(fā)了好多評論,《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由此真正地火了起來。
一天夜里11點半,我收到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剛剛讀完《鋼鐵是這樣煉成的》這本書,他肯定了這本書的價值,并且說寫得非常不錯。這位老師就是當代中國報告文學評論名家李炳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