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大地上的事情
王保忠
那天在娘娘灘,望著河面上成群結(jié)隊的流凌,我開始回望自己近兩年的行走。這萬里黃河上唯一住人的小島,如今只剩了五戶人家,便是算上廟里的那個和尚,總共也才九個人。據(jù)說,河流從來都是與農(nóng)耕文化纏繞在一起,滋育著村莊,而今,大河并不曾斷流,河邊的村莊卻在空落,曾經(jīng)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潮水一樣涌向城市,一去不復還。
像村子里的人一樣,我也在流動。
在一個叫甘家洼的村莊住了幾年,某天,我忽然覺得該放下小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于是就上路。這樣一場缺少規(guī)劃的行走,看似有點心血來潮,其實一直沒偏離我內(nèi)心的方向。行行復行行,終于,一路走到了黃河邊,站上一面鑲著冰河一面流凌漂移的娘娘灘了。這地方雞鳴三省聞,腳下的灘地屬晉,北岸隔河相望的是陜蒙之村落,多年來,幾乎被描繪成了蓬萊仙境。得知灘上只有五戶人家時,我忽然想笑,這真的只是一種巧合?有一剎那,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路上,有沒有過這樣一次出行?娘娘灘與甘家洼有什么區(qū)別?黃河與桑干河又有什么不一樣?或者,我不過是走了一圈,又回到起點上了?這樣的行走,究竟有什么意義?
但畢竟是在灘上了,這絕不是時光的某種虛構(gòu)。河風強硬,突降的氣溫讓我領略了黃河岸邊的奇寒,以及非奇寒而不能成就的奇景。小島之南的河面半個月前便已封凍,光潔的冰面反照出冬日的冷清,季節(jié)的色調(diào)簡潔成了幾種。從南岸過來時,腳下時而發(fā)出清脆的冰裂聲,而我心里卻很坦然,曉得這不過是河神在隱秘之處跟我開一個小小的玩笑。三五只船擱淺在灘邊,船頭朝向南岸崖壁上蒼涼的古長城和烽火臺,歷史和現(xiàn)實就這樣對峙。那條似曾熟悉的水泥硬道,把我引向村莊和一個傳說的深處。兩千年前,呂后專權,漢文帝劉恒之母薄姬被貶,李文、李廣將娘娘護送至這里隱藏下來,這荒涼的小島從此有了人煙。后劉恒繼位,將母親接回皇宮,并在灘上建起了娘娘廟。娘娘走了,李氏兄弟及后裔卻留在了這里,繁衍生息,一直至今。
村頭房舍前的柵欄里圍了一堆火,藍色的煙霧四處彌散,但不是炊煙,盡管島上的生活節(jié)奏慢如幾十年前。很快便知,這火,是在迎接幾只小羊羔的誕生。我駐足,觀看一場不期而遇的降生儀式,顯然,它們剛從娘胎里掙出來,皮毛上還沾著血污,一只剛站起的在風中戰(zhàn)栗,一只正掙扎著往起站,而另兩只已湊向母親的奶頭,在跪乳。主人,一個河邊的粗壯漢子,守在一邊關注著,柔軟的心事全寫在了臉上。還有一個老婆子也時而湊過來看看,她是漢子的母親。
柵欄里擠著一大群羊,問了一下,有七十多只,我看了看,中間夾雜著七八只小羊,估計也產(chǎn)下沒多久。可能,對這家人來說,幾只羊羔的墜地,是他們?nèi)粘I钪性倨匠2贿^的一件事。但對于遠道而來的我來說,便是遇上喜事了,再怎么說它們也是幾個小生命啊。何況,這村子這么空寂,在這里,看到的都是些蒼老的面容。
半個小時后,坐上老李家的炕頭,我才知道那漢子并非在村里常住,他也早搬離了灘上。他是被那群羊牽到這里的。多年前一場有驚無險的洪水,以及生活的種種不便,使得灘上人家大多搬到對面壩上去了,到了春天或秋天,他們才坐船回到島上耕種或收獲。我在柵欄前看到的那個老婆子,是村中的一戶人家。我落腳的老李家是一戶,老李的大哥是一戶,娘娘廟前住的一個老婆子是一戶,還有一戶也是個老婆子。
朋友把我交給老李,便因單位有事匆匆而去。這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就和這對老人廝守著。爐火捅得很旺,炕也燒得暖乎乎的,一只貓沐在炕上的一片陽光里給自己洗臉。院門前那條本來很兇的狗,此時也閉上了嘴巴。這樣一種有溫度的鄉(xiāng)村場景,一定是我骨子里有所記憶的,我因此沒有把自己當客人,而他們,好像也沒把我當陌生人。今年已整整八十歲的老李,閱歷豐富,卻并不是很擅長說話,說不了幾句就站到院窗臺前踩花生去了。這一點,甚至不及他的老婆子。關于灘上的舊事,我多是從她嘴里得知的。吃午飯時,我才知道,他那么忙著去院外收拾花生,又拿進屋里一顆一顆揀剝,原來是在給我做下酒菜,雖然我一口都沒喝。如此的溫暖,好像是我少年時代鄉(xiāng)村生活的一種接續(xù),似乎,我從來就不曾離開過。
然而,客人終究是客人,我其實一刻都不曾忘記來這里的目的。
我在灘上四處晃蕩,身后婆娑著孤獨的影子。我的影子與枯草叢及奇形怪狀的樹木糾纏在一起。見得最多的是枝條紛披的海紅樹,“你吃哥哥的海紅紅,哥哥吃你的嘴唇唇?!钡@種在民歌里蒸騰的果實,這個季節(jié)的灘上是看不到的。沒錯,這是個民歌之灘,灘上的人方言土語,對壩壩,圪梁梁,都是歌里的熟詞。只是,民歌里吃嘴唇唇的哥哥早離了村,而站在對壩壩圪梁梁上要命的二小妹也不見了,沒嫁到城,怕也選擇了鎮(zhèn)。
不再生長熱情浪漫的愛情了,這空落的村莊。
也不再生長民歌了,這灘涂。
那怎么,外面的人還時不時走進來,把這里當作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而生活在此處的人們卻要面對一個泛濫的詞匯,留守。這兩年,我走過多少這樣的村莊,這樣的人家?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于他們或許早習慣了,落寞也罷,孤單也罷,都看成了一種宿命。設若可以回到年輕的時光,也許,他們會選擇離開。但不是一切都能更改的。既如此,那這就是一種必然的狀態(tài),本來就沒打算走,又何以有留,有守?
其實,日子本就是一種觀念,一種選擇。誰能說,那廟里的和尚,是在留守?難道一切都該出走?走出去,真的就好?
那天中午,我在老李家美美吃了一頓燉羊肉,還有火爐上烙熟的新鮮的花生。飯后,竟然一推碗就在炕頭上睡著了。我于是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若不是朋友趕到河邊,并在電話里告訴我河上有液水了,大約我還會停在夢里。老人似乎聽出了什么,說那就住一宿吧,明天再走。但我執(zhí)意要走。他笑笑,和我一起出門,順手推了輛破舊的自行車,我讓他先走,他跨上車走了。灘上的風很大,他卻騎得很穩(wěn),不搖不晃。
等我趕到河邊時,看到了這灘上的另一家人,老李的大哥大嫂。我記起上午在村中晃蕩時,正碰上他拉著一輛小平車出來了,我問這是要去干什么。他說要去對壩壩的新村買只公羊。他家里養(yǎng)著七八只母羊,就缺個公的,買回估計是用來交配吧。只是我不知那老婆子又是什么時候過去的?,F(xiàn)在,他們拉著羊回來了。老李搭把手幫著推車,快上岸時,那老兩口還是不小心陷進一個小水坑里,都濕了鞋,卻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停也沒停就走了。
接下來,老李帶著我過河,他撐著一個木棍在前面探路,我小心跟在后面。這樣一個滄桑的老人,在那樣一個時刻,竟然神一樣讓我感到安全。他把我送過河,跟我們道別,叮囑以后再來。我說一起照張相吧,可能覺得戴著帽子不好看,他一伸手要摘掉它,我趕緊攔住了他,這么大的風呀。
然后,我們看著他頂著風往冰河那頭走去,走得還是很快,很穩(wěn)當。
那是我這一年看到的最結(jié)實的背影。
和娘娘灘一起疊在了我的記憶深處。也許再過若干年,灘上將變得空無一人,但我知道,肯定會有一些堅硬的東西立在那里,就像我看到的那架古老的汲水工具,風吹不垮,雨蝕不掉。比如,這一天攝入我心里的圖景,誰知道以后會不會成為一個溫暖的傳說?我由此也明白了自己這兩年行走的意義,除了撿回幾行農(nóng)耕文化的腳印,再就是尋找一些結(jié)實的有生命力的東西吧。否則,我又怎么有前行的動力?
院子是亂得不能再亂了,被老劉領進后,竟有點不知怎么下腳的意思。西半院站了五六口漾著白沫的大甕,身材高大罩著藍頭巾的女主人正在甕前忙乎,一看便知是在打山藥粉。最大的那口后面,半顆豬腦袋從柵門里擠出來,嘴頭一拱一拱的。東邊院墻下,木柵欄隔出的一塊場地里,兩只頂著銹蝕鐮刀的羊在沉思。五間窯洞門臉潔凈,正中一間的窗臺前,攤曬著大堆黃燦燦的玉米棒子,幾只雞在邊上踱步,被勾引了又無從下口的樣子。
窯洞是我熟悉的那種,間口很高,內(nèi)壁刷得也極白,大炕上紅彤彤的油布溫暖亮堂。幼年的記憶,讓我對窯洞和土炕向來親近,以至于看見這面炕,不等主人邀請便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好像是回到了久違的家。路上已從朋友那里得知,老劉是口子上的文化人,勞作之余,繪制了不同年代的村莊圖,每一塊地每一條溝岔每一道街巷每一座廟宇都有準確的位置。閑聊中,老劉跑到東窯拿出幾個卷曲的學生用的作業(yè)本,有鋼筆寫的,也有毛筆涂畫的,封面有“難忘的歲月”一、二的字樣。第一本的前三頁全是密密麻麻的地名,后面則是對村莊方方面面的分類記述。看著這個瘦小、樸素的老人,我心里不由得涌出了一些感動——他不正是我們曾經(jīng)以為消失了的鄉(xiāng)賢嗎?
這幾年,按理說也沒少走村莊,采訪過的人也不算少,可像老劉這樣的鄉(xiāng)村智者又遇到過幾個?那些早已走出村莊的,近些年正在走出或已經(jīng)走出的,現(xiàn)在仍在留守的,又有幾個有他這樣縝密的心思?不管是主動還是無奈,事實是,我們都爭先恐后地離開了鄉(xiāng)村。誰還想過報答她?呵護她?去為她做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事?田園將蕪,胡不歸?——這只能是一聲古老的喟嘆了。
我一頁一頁翻著那些本子,恍惚看到了村路上風塵仆仆的駝隊,歲月深處的刀光劍影。這村子,因坐落在平魯與偏關交界的大路口上,便很隨意地叫做了“口子上”。從老劉繪的圖可以看出,過去村里有一家稍大的商鋪,四五個駱駝店,龍王廟、土地廟、觀音廟、老爺廟、五道廟等十幾處廟宇,與平川村不同,這里的廟多是板石碹的窯洞。這是個典型的小山村,進村時我曾觀察過,順著崖坡(老劉稱之為窯崖),高低錯落著三五排石窯或土窯。上面的窯多是石碹的,下面的則是土打的。頂上面的一排的早已人去室空,連門窗都拆掉了,蒼老而破敗地默在那里。據(jù)老劉講,當年賀龍帶著隊伍經(jīng)過他們村時,曾在某處窯院住過一夜。村里一些老人,至今記得賀師長的胡子以及他住的那孔窯洞徹夜不眠的燈光。
口子上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過去非同尋常。抗日戰(zhàn)爭時期,村莊經(jīng)常被過往的鬼子兵糟害,馬牛羊被牽走,豬被殺掉抬走,莊稼捆子被戰(zhàn)馬吃掉。有個村民在村西土窯灣鋤田,好端端的,被一槍打死。還有個年輕后生辦喜事,坐席的人被撲來的黑狗子全部剝走了衣服。當時村里有支民兵隊伍,每次發(fā)現(xiàn)鬼子來了,便組織村莊老小逃向村南的溝里。老劉就生在溝洼一處土窯里,那是1945年5月。朋友因此開他的玩笑,說你看老劉眼睛那么小,個頭那么低,那是在娘胎里受了驚嚇。
我于是笑,老劉也憨憨地笑。
可能找不到更適合的稱呼,老劉叫我老王,我想糾正一下,又不知怎么說。他說我們村可是讓鬼子兵糟害苦了。有一天快擦黑時,鬼子撲向村莊,人們四分五散逃走了。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鬼子都走了,有個當官的睡過了頭。跑散的村民看到鬼子走了,陸續(xù)返向村莊,有個村民進了自家院子,見一個鬼子在窯里擦槍,趕緊跑出去報告了民兵。幾個民兵趁鬼子沒防備,攔腰的攔腰,抱腿的抱腿,幾下把他捆起來了。村人見活捉了鬼子兵,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他。民兵說不能殺,得交給縣政府處置,押著往大南山的方向走。還沒走多遠,鬼子發(fā)現(xiàn)丟了個人,馬上反撲回來。有個民兵開了一槍,村人又四分五散跑,多數(shù)人跑了,沒來得及跑的,有一人被鬼子捅死了。所有的窯洞給燒了個光。有個小媳婦沒跑掉,被一幫鬼子兵糟蹋了,小腹鼓脹,當媽的急得沒辦法,用搟面杖去搟,邊搟邊罵那些灰牲口。
老劉對村子的現(xiàn)狀也了如指掌。比如留守這二三百人,各個年齡段的有多少,村里有多少光棍漢,他都能掰著指頭一個一個數(shù)出來??粗谑莸哪?,傻乎乎的笑,我忽然想住下來跟他好好聊一聊。偏偏朋友也慫恿我——別再亂跑了,今晚就住下吧。我把臉轉(zhuǎn)向老劉,他又是那么傻乎乎地一笑,住下吧,你們能住當然好啦。
我欣喜,那就給您添麻煩了。
老劉說客套個啥,來了就甭客氣。又說,一會兒我得出去拉趟玉米,你們歇緩一會兒,出去走走也行。
等老劉出了門,我拉過個枕頭躺下了,火炕的溫熱讓我說不出的愜意。一個小時醒來后,炕上只有一只貓,它就臥在我頭頂這邊,毛茸茸的。睡夢里,它好像從我身上走過,蹄子柔軟潮濕。我盯著它,它也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我,我撫摸了它一下,然后坐起身出了窯洞。外面下起了小雨,院子里有些泥濘,女主人還在幾口甕前忙乎。見我出來,她笑笑說,你朋友去溝里了。
我出門時,那兩只羊仍是一副沉思的樣子。也不知它們在想什么。
離著老劉家窯院不遠處有個井臺,一個村民正往驢車上搬裝水的大卡子,臺子上還穩(wěn)了幾個。我問,還套車?答,住得高,不套拉不上去。我在街巷里胡亂走了一會兒,而后朝南邊的公路走去,這路叫平萬線。遠遠看見了朋友,他正在溝里看一村民搭貯存玉米的網(wǎng)架。所謂的溝,其實是一條干涸的河道,不過主人還是將架腳抬高了幾尺,以備出水。依我的經(jīng)驗,在鄉(xiāng)下,玉米一般要貯存到來年二三月才出售。一問,這家人種了一百五六十畝玉米,算是村里的種植大戶了。機械化作業(yè),刨去投入,正常年景,收入二三十萬元不成問題。據(jù)此人講,村里種四五十畝玉米的,還有三四家。
聊了半天,又和朋友往戲臺那邊走,正對著戲臺的是一面高墻,朋友說這是村民集資修的文化墻。正說著,老劉開著三輪車突突突從公路南邊駛了過來,車斗里的玉米袋上還坐著個人。開到我們身邊時,他大著聲說,淋濕了,快回吧。等我們進了院子,老劉已將車上的玉米扛了回去。還是閑不住,又挑了幾擔水,沖洗了那幾口甕才進了屋。天徹底黑下來了。女主人忙乎著做飯,因為說好了只熬點稀飯,大燴菜加莜面餅子,做事便顯得有條不紊。
等飯菜弄好時,老劉拿出一瓶汾酒,勸我和朋友多喝點,說喝了好睡覺。他只喝了一小杯酒,說年紀大了,不敢多喝了。我們也只喝了幾小杯。飯間又聊起了村子里早年的事。他說四八年搞“三查”,農(nóng)會幾個人打死了兩個村民,其中一個當過糧秣代表。還有一個家庭成分富農(nóng)的女教師也被打死,據(jù)說是“作風”問題。她丈夫在部隊工作。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十一歲,跟著慘死。這些人都是村里的“老運動”,哪次運動都趕在前頭,如今那些打人的人整人的都不在了,死了。
我由此想起了老家農(nóng)村,那些歷次運動整人的人,不也多被時間的大風刮了個無影無蹤嗎?記得有一次,我在我們那個小城的街頭遇到了一個老者,擦肩而過時,他忽然喊出了我的小名,就在那一刻我認出了他,這不就是我們村那個被叫作“四驢”的整人高手嗎?看著他皺皺巴巴的老臉,快要散架的身子,我淡淡地說了句什么,厭惡地忙不迭地走開了。后來聽我母親說,四驢的老婆早已死掉,如今寄居在女兒家里。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過去做過的惡事,現(xiàn)在,對當年的行為有沒有過一點反思?
老劉說這些年的事他都記不住了,過去的事反而都沒忘。我想,這可能是那些年的事對他的刺激太大,鍥子似的釘進了他的記憶。后來聽朋友說,八十年代初,老劉外甥女一家被村里的仇人滅了門。對方兩個兄弟,一個是光棍,殺人后由他頂了罪。聽了,我心里尖銳地一疼,感嘆老劉所經(jīng)歷過的苦難。我由此覺得,只有真正深入了村莊,你才會觸摸到那些苦難的細節(jié)。生在戰(zhàn)亂年代,幼年喪父,中年又經(jīng)歷了那樣的痛苦。但風風雨雨他都撐過來了,他在講述過去時語調(diào)顯得那么平淡,幾乎看不出悲喜。人,或許只有經(jīng)歷了大磨難,才會看淡一切的。他這樣整理自己的村莊記憶,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想讓后代記住這個村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吧。多少年后,小小的口子上,或許會像那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的村子一樣,也將從地圖上抹去,但生活在他鄉(xiāng)的后代總該記住自己的故鄉(xiāng),搞清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吧?不只是口子上,每一個村莊的后代不都該這樣嗎?
又談起了他的兒女,幾個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學,有一個還是碩士,如今兒女們在外面過得都挺好。那面剛剛修起的文化墻,將要刻上他的碩士兒子撰寫的村莊賦。對這些,老劉也沒顯出幾分得意,輕描淡寫說了幾句又扯到了別的話題上。一個飽經(jīng)磨難的鄉(xiāng)人,在村里又不屬于大戶,卻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撐起了一個興旺的家庭。朋友說,老劉為村里做了不少事,可做過也就做過了,從不掛在嘴上。他因此在村里說一不二,這點威信是多年積累起的。
吃過飯,又聊了半天,可能是忙乎了一天有些累了,老劉催促我們也早點睡。他的老伴將炕上的鋪蓋搬到了西窯,又給我們換上了過年兒女們回來用的行李。朋友說你們老了,還是我們睡西窯吧。老劉連連搖頭,不用不用,你們跑了一路,睡個暖炕能歇緩好。隔不了一會兒,他的老伴又進來了,提來一個尿桶,說夜里就別出去了。尿桶也是我熟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以至于第二天早起,吃過兩碗熱騰騰的莜面圪坨,走在返城的路上,我對那久違的場景仍有些留戀。
那一晚,我和朋友早早就睡下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點,擊打著苫蓋玉米堆的塑料布,滴,答,滴,答。忽然聽到了手機的聲音,很響,我以為是朋友的,朋友說不是,拉亮燈一看,還真的不是。驀地記起了下午看到的那部用套子套起來吊在窗戶上的手機,老劉說這窯太厚實,掛在那里才有信號。他還勸我們也把手機吊上去。我剛起身摘下了它,老劉的老伴便奔了過來,說肯定是兒子打來的,拿著電話走了。
真的好安靜。窗外夜色濃重,秋雨滴答,火炕的溫熱慢慢游進了我的身體,驅(qū)走了疲憊和寒涼。沒有電視的聒噪,沒有新媒體的干擾,也免了洗澡,甚至來不及想想早些年的事,很快便沉入了睡鄉(xiāng)。這是我這一年睡得最早也最踏實的一個夜晚——難道僅僅是因為回到了鄉(xiāng)下的窯洞?
進村的路肯定不只這一條,可它就在公路北側(cè),因而,雖已駛過了路口,我還是把車掉了個頭,然后順著僅可通過一輛車的坡路,猛地扎了下去——路,夾在兩道土崖間,與路基構(gòu)成一個45度角——到了坡底,視野就開闊起來,綠的樹和褐色的窯院盡收眼底。窯院都是浮石壘就的,依著坡勢,層疊而上,一排比一排高,是典型的山村布局。
村莊背靠的那座山,叫黑山。
大半個縣的人都知道有這么一座山,山頂上的烽火臺像個小老頭,一年年站在那里,離著老遠就瞭得到。好多次,我在火山間的阡陌游蕩時,總會看到這個日漸衰老的村莊,尤其是一場大雪過后,那斑斑駁駁的老窯洞更是讓人牽掛。這也是我此次進村的目的——近距離地拍攝一下這些窯洞。
我把車丟在路邊,和朋友一起進到村中轉(zhuǎn)。
天上有云,也有風。風趕著云在村莊的上空游走。
這是村東頭,一抬眼就能看到北邊那條大壕塹,它與遠處的黑山溝通起來,將東邊的幾處窯院與整個村莊隔了開來。一處院子的西墻根下,停著輛卸了輪胎的三輪車,不遠處的干草堆前,有幾頭毛驢在吃草,還有幾頭毛驢不吃草,臉拉得長長的在沉思,也像陷入了無限的憂傷中。見我在看它們,就也抬起長臉看我,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吃草了??拷线吂返耐裂孪?,有十來孔土窯,都裝著門,有鐵皮的,也有木制的,鎖得緊巴巴的。門框兩邊裱了磚,看得出花費了不少心思。我猜想,這些窯洞可能是存放山藥的。
村中只有東西一條街,路是水泥面的,也只能供一輛車通過。路南有幾排窯洞,更多的窯洞都在路北。窯洞都很老很老了,老得長出了白發(fā),風一刮,白發(fā)就貼住了頭皮,風過后,又站了起來。其實窯頂上長的不是白發(fā),是一種叫白草的草,毛茸茸的,讓陽光一照,很耀眼。路南的巷子口,坐著個老婦人,風也掀起了她的白發(fā),就跟窯頂上的白草似的。
那些窯頂都長著白草呢。朋友忽然說。
怎么整個村莊都長出了白發(fā)呢,真是老了,老了。朋友又說。
說話時,我看到風又掀起了窯洞的白發(fā)。風讓這個村莊更老了。
我們沿著這條街繼續(xù)走。我發(fā)現(xiàn)路北的好幾條巷子都封了,巷口用浮石攔了墻,墻上堆著些干杏枝。不用說,有好多窯院已沒人住了,院墻里杏樹的枝枝杈杈卻探出了墻頭,眼下,葉片已展開,將墻頭也染綠了。我給這些墻頭都立下了存照。
我拍照時,有位老者一直坐在附近的一個門樓下望著我。那應該是他自家的院子——門洞敞開著,浮石壘就的窯洞和院子里吃草的驢都暴露了出來。我走過去時,他還坐在那塊石頭上,連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沒有。一邊還有塊大小一般的黑石頭,全都是我們這個地方常見的火山巖。我去過的一些類似的農(nóng)村,幾乎所有的門樓前,都有兩塊這樣的石頭,相當于安放了兩只把門的石獅子。通常,這樣的石頭上總會有老者坐在上面。有時候,他們會在這里坐上一整天,你不知他們都在想些什么。
我向他打問起了村中的一個人——十幾前的老馮村長,他半天也沒聽清我說的啥意思,只是嗯嗯啊啊地應承著。我只得從他面前走過,走了一段路再回過頭時,他還在看著我,我沖他點點頭,笑笑,他馬上就把頭扭到一邊去了。又走了一段,我又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還是那樣看著我,眼神很復雜,大概在想,這個拿相機的人到底想干啥?這些破窯洞真就有那么好拍的?朋友笑道,這老頭不會把我們當賊了吧?我說,有可能吧,他以為我們是進村摸底的,白天察看好了,夜里就會摸進來,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你看你看,那老頭兒還在盯著我們看呢。走出老遠,朋友又說。
這有啥稀奇的,來的人少嘛。我說。
對了,聽你剛才那么和他說話,你好像來過這個村?朋友想起了什么。
那當然,我還在這個村當過工作隊長。我說。
吹牛吧,咋從沒聽你說起?朋友又笑。
我沒去爭辯,但十幾年前,我確實在這個村當了三個月的工作隊長,是抽調(diào)下去搞宣講的,至于宣講了些啥,最后又搞出了個啥名堂,現(xiàn)在一點都記不起了。這個村叫東閣老山村。雖是建在了黑山坡腳下,可能是因為離著公路南的閣老山更近吧,就得了這個名字。與黑山一樣,閣老山也是這個老火山家族的一員,且很有些名氣。這山,清以前叫栲栳(kǎo lǎo)山。栲栳,鄉(xiāng)間稱作“栳栳”,也叫“笆斗”,用竹篾或柳條編制而成,上下粗細一致,形狀像斗,是專門用來打水或裝東西的一種用具。我又看了看公路南的山,但從這個角度看不出它像個栲栳,只覺得它像堵厚實高大的墻。
閣老山的西邊也有個村子,也叫東閣老山村,準確地說,那是新村,我當時就住在那里。現(xiàn)在我駐足的是舊村。說來好笑,當時聽村干部說舊村沒幾戶人家,竟然就沒過來走一走。那時候還是個生瓜蛋,對身邊這些老火山幾乎沒一丁點興趣。快離開時,住在舊村的村長請我去他家吃飯,那天好像下著雪,我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路上,從新村到舊村,走在浮石墻壘砌的巷子里,耳邊只有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大地是白的,窯頂也是白的,走在雪里的雞呀狗呀也是白的,而頭頂上方是白茫茫的火山。
真像是做了個夢,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感嘆起來。
看來,你還真在這村住過。朋友好像相信了。
是,又不是。我說。
你說得越來越玄乎了。朋友說。
我沒去理會,帶著他往一條巷子里走。腳下的路是一面坡,朝著北面的黑山漸漸升高。這其實是條街,過去村子很紅火時的街吧。老遠就能看到那個糧囤似的水塔,水塔是潮濕的,可能還在用,邊上是一根電線桿,我照水塔時電線桿總是想擠進取景框里,讓你無法回避。還有幾只雞也進入了我的鏡頭,雞們可能是村莊里最低調(diào)的活物了。早起打過鳴之后,接下來的一整天,它們好像就再不去發(fā)言或講話,就那么默默地刨食了。要不是突然闖進了鏡頭,肯定也不會引起我的注意。
狗就不一樣了,我覺得這個村子的狗,根本就耐不住寂寞。我才照了幾下,一條大黑狗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沖著我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巷子空空蕩蕩的,這條狗發(fā)出的聲音就分外的響,亮,亮得像它身上黑色的皮毛。我見到的狗,一般是,你不去理睬它,它汪汪幾聲也就走開了。這條狗不是,這條狗好像是狗類的一個異數(shù),頑固得很呢,越咬越兇,看那意思,不把我們撕成兩半它就不打算離開。我想我不能膽怯,我要是稍微露出一點害怕,它可能真就撲上來了??墒桥笥褏s有些害怕了,直我往身后躲。
別真讓它咬上一口。朋友說。
你越怕,它越會咬你。我笑了笑。
我就是不怕,它也可能咬我。朋友腿哆嗦起來了。
我一彎腰,撿起了塊石頭。狗怕彎腰,這是我小時候就接受過的教育。果然,這條狗一夾尾巴,開始后退了,退了一段,它又停了下來,抬嘴沖著我汪汪汪地咬。這廝太不友好了,我罵了一句,手中的石頭即刻飛了出去。其實我也就是想嚇它一嚇,并沒有要擊中它的意思,所以石頭就長了眼睛,繞著它射出去了。但這條狗還是給嚇壞了,尾巴一夾,箭也似的射得不知蹤影了。
我還是想錯了,當我們順著巷子繼續(xù)北上時,先前給嚇跑了的那條大黑狗又回來了,身后跟著五六個同樣顏色的幫兇,形成了一個氣勢洶洶的黑色方陣。我知道遇上麻煩事了,提醒朋友沉住氣,不能讓這些家伙看出我們的害怕。我們定定地立在那里,面對著它們的萬丈狂吠。還是那條大黑狗打頭,其余幾條,都團結(jié)在它的周圍,這樣對峙了幾分鐘,這群狗明顯有些怯陣了。我覺得該出擊了,一彎腰又撿起塊石頭,這是真正的浮石,掂在手里輕飄飄的,可我知道,這也足夠了,果然,石頭飛出去時,它們搶在前邊跑了。跑了一段,又停下來,沖著我們狂吠。我覺得這回它們是真正的怯陣了,盡管還在狂吠,也是極度害怕中的狂吠——面對兩個驀然闖入的陌生人。
我拉著朋友,接著往村莊的高處走。
在高處的一排房院前,我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她腰背彎得像張老弓,身子松垮得像要散架似的。她從她的窯院那邊走過來,可能是要到這邊的巷子口站一站,但是我等了好久,也沒見她過來,她走得實在是太慢太慢了。我與她之間隔著一堆龐大的農(nóng)家肥。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可能是受不了光的刺激吧,她一邊走,一邊騰出一只手在眼前搭了個涼棚。她走得可真慢啊,我本來想問她句什么,可她就是走不過來。我只得朝巷子深處走去,后來的情況是,等我再回過頭時,這個老婦人竟然不見了。我不知她往哪里去了,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她本來就不存在?只是我的個幻覺?
我并沒有走到巷子盡頭,巷子口給一處快要廢棄的窯院堵上了。這一排院子前,有一片空闊的場地,我拍了門戶前堆放的葵花稈垛,稈子讓雨水侵蝕得已經(jīng)生了銹。不知為什么,每次見到這樣的垛子,我都會生出一些感慨,好像這是垛在一起的舊時光,老年代,或許它們真是時光的標志或化石?后來,又走過了一條狗,不是我見過的那一群的一員。這條狗不咬也不叫,只是默默地盯著我,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沉默的狗比狂吠的狗更讓人害怕。老話早就說了,咬人的狗不叫。我和朋友相互對視了一下,匆匆地沿著原路返回,走到那座水塔下時,那幾條狗還在,一看到我們,立刻又吠叫起來。
本來,我是要把這個村子走遍的,可這些狗這么熱情地一叫,就再沒了心情。
我們決定打道回府。
到村東頭取了車,順著那條東西向的水泥路,一直開向村中心。路過一個巷口時,先前那幾條狗又追了過來,我沒搭理它們,它們追了一段路,不再繼續(xù)追了。但那吠叫聲卻追了我們很遠,總覺得有幾個狗影在后視鏡里晃。風還在刮,我看到它掀起了老窯頂上的白發(fā),掀起了村莊的白發(fā)。
出了村,就放松下來了。
這條路與我進村時看到的截然不同。
路邊是一條浮石溝,溝里滾的盡是褐色的浮石,溝坡上站著一些杏樹,有十幾棵,也許二十幾棵。坡上溝下也生著那種白草,風一吹,草就伏到了地上,風過去了,草又站了起來。春日里,我曾經(jīng)以這些杏樹作前景,照過那些綿延的火山。那時,杏花開得正旺,也就過了一個月吧,枝頭就結(jié)滿了拇指肚大的杏兒了。那時,還看不到這種白草,或者它們才剛剛鉆出地面,還沒有形成聲勢呢。
我們不由得下了車,站在樹下,看著那些綠杏擁擠在枝頭。這些杏樹長得很安穩(wěn),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這條溝,也從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這條溝。再過一段時間,杏兒成熟時,會不會有人來采摘?我摘了一顆,吃進嘴里覺得又酸又澀。突然,我聽得溝底有人在日罵牲畜,一看,是一群羊和一個揮鞭的漢子。漢子正趕著羊往北邊的溝崖上爬,我接一個電話的工夫,他已把羊趕到坡上去了??赡苁前l(fā)現(xiàn)有人過來了,他不再罵羊了。我和他隔著溝說開了話。
老人家,放羊呢?
嗯。
給誰放呢?
給我自家放啊。
您放了這么多啊。
這還多?我還覺得不多呢。
多少是個多?
至少百十來只,能給孩娃們換個媳婦吧。
哦,老人家,幾個孩娃?還有沒成家的?
三個,老大老二都成過了,老三沒成過,還在外邊做工呢。
哦,溝里的杏樹誰的?
誰的都不是,野杏樹啊。
好像沒人來摘杏啊。
人都沒了,村子都空了,誰還來猴害啊。
我忽然不知說什么了,看著他趕著羊走遠,消失在了山那頭。風又刮過來了,掀起了浮石溝的白發(fā)。風把這浮石溝也刮老了。
想想,應該是冬天剛剛開始吧,應該是個陽光透徹的下午,早晨落在院子里的雪已讓風收拾了個差不多。留下的,若隱若現(xiàn),甚至掩不住我的欣喜,渴望.夜里或是夢中,好像聽到過它們的裙裾掃過窗戶的窸窣聲。忽然想,是不是去到野外看一看,城里的雪總是太細弱,太破碎,養(yǎng)眼都談不上,更難以解渴了。
于是,一個人靜靜地往城北而去。
細膩而幽暗的柏油路從車輪下伸向遠處,寬闊處沒有一片雪,路沿上還殘留著膚淺的幾點;兩旁的田野呢,也不過潦潦草草一層,再細看,會發(fā)現(xiàn)一些斑駁的腳印,那是風走過后留下的。遠處,一座座或蹲或臥或立的老火山,褶皺里嵌的是滄桑,是淡淡的白,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每一次,我總是沿著這條路深入那些山,拍片子或只是隨便看看,這,幾乎成了一種習慣。那是怎樣的一些山,看一眼或幾眼,就會被它們的安靜感染,不,是感動。它們,曾經(jīng)燃燒或噴發(fā),但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落了雪,就更安靜了,這時,你的心跟著也淡淡抹上了一層,潤濕,清爽。
但現(xiàn)在,我多希望遇到一場盛大的雪,天上是,地上是,山上是,山下也是。要知道,這是在冬季,在冬季,我們總希望與一場盛大的雪不期而遇。于是就跟著車走,而車則尋覓著雪的影子,就這樣無休無止地走——事實是,我看到了火山之外的雪,也在山頂,我們叫它六棱山。高峻,挺拔,雪好像總是樂意到達這樣的高度。想想,那潔白的神女一樣的美好,它其實不愿停留在城市,雪,總是像鳥一樣希望棲留在遠離喧囂的地方。于是車輪的方向一再隨著路的轉(zhuǎn)折而修改,路呢,兩旁的樹筆直地站立著,顏色卻和這個季節(jié)一致,灰蒙蒙的,時不時擋住你的視線。本來呢,覺得那山頭的雪離你很近,可當車到達規(guī)劃的某個地點時,雪,其實還在遠處。于是一直追著走,漸漸就陷進了時間的逼仄處,掉進了黃昏,卻終沒有嗅到一絲雪的氣息。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氣息呢?說不上來了。只能回望,把目光投向多年前出發(fā)的地方,那是你親愛的貧賤的故鄉(xiāng),那是貧賤又無比高貴的雪,我熟悉那混合著柴禾味牛糞味的氣息。我追著那個很像我的少年的背影,在太陽疲憊時,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奢侈的念頭,跳下車拍攝遠山和山上的雪。
我想,就把它留下吧,留著等我以后解渴。
這樣的追逐不知有過多少次,或者根本就不曾發(fā)生,只是一個夢而已。
一個人,跟著車輪走,就像走進了卡爾維諾的小說或者張岱的小品,迷醉,卻始終無法觸及掩在后面的主題。多年前,我一直以為火是冬天的中心,現(xiàn)在才知道,那散漫的雪其實才是真正的主角。好多事都這樣,過去看重的如今淡了,過去淡了的如今卻重了。
再比如眼前這場雪,我不知道它究竟來自我的心頭或記憶,還是原本就紛揚在現(xiàn)實之內(nèi)。本來呢,是要去七百里之外的一個城市開會,該安頓的都安頓好了,早起就要出發(fā),卻發(fā)現(xiàn)窗外出奇的白了,打電話一問,高速路封了!此前,沒有半點落雪的征兆,電視或廣播也沒有透露任何消息,一夜之間,大地無聲卻無息地白了。怎么說呢,我心中竟然沒有一點受阻的失落,反而是暗自竊喜了。
雪好像只垂青這一片火山,這火山腳下的小城,而火山之外,并不曾有這樣的冷艷,這樣的驚喜。于是知道,這樣的雪得精心呵護,就像我們心頭某些脆弱的想法,稍不小心就碎了,所以,午后,我又一次開始了按捺不住的私奔,這很像是青春時代的某種心動。
天是說不出的冷,風是出奇的硬,這樣的風刮出的是少有少有的瓦藍,這樣澄澈的天宇下,看雪的念頭就更透明更強烈了。畢竟,這是一場接近我內(nèi)心的雪,它離我的期待很近,可上路之后,走出老遠之后,才發(fā)現(xiàn)雪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盛大。或者,是我的期待太重,就像很多年之后,你再一次看到少年時的戀人,覺得她其實遠在你的想象之外,意識到這一點,你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很失落。于是只有繼續(xù)尋找,轉(zhuǎn)折,轉(zhuǎn)折,再轉(zhuǎn)折,除了尋找你還有什么辦法呢?
行走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我注意到那個凌駕在我頭頂上的被人們叫作太陽的圓球,它行走的路線像冬日一樣短促,在逼近終點的時候,它會孔雀開屏似的驟然放射出奪目的光芒。好多次我去拍攝火山,發(fā)現(xiàn)如此迷人的開放實在太短暫了,稍縱即逝,所以有時候,我放棄了行走,索性把車和自己泊在某一塊高地,像成語里那個坐在大樹下等待兔子撞來的農(nóng)人期待著那愉快的一擊。一只奔跑的兔撞到樹的腰部,和那迷人的圖景撞到我的眼睛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重要的是,快門按下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在這冬日的黃昏,撲入取景框的雪其實比晚霞更燦爛。那慣常的塔寺,塔寺立身的山,夕陽之下那溝壑里靜靜的雪,竟然給了你一種出奇的震撼。后來當我拿出這些照片解渴時,更確信了這一點,沉靜的,火紅或橘黃之下的雪,它的內(nèi)心其實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如果沒有了雪的映襯,這照片又會流于怎樣的平淡,還能找出一點意味,還能稱之為有意味的形式嗎?
所以,我習慣了這樣的行走,時不時地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觸動你,比如那夕陽之下的雪,會是你平淡日子里最嘹亮的傳奇,讓你為之深深感動。
很多時候,我就活在這樣細小的感動里,任它們點點滴滴地滋養(yǎng)著我,我的日子。好多次,當我的內(nèi)心干渴之至時,我會突然從書房里奔出來,去重復這樣的追逐。
比如這一次,持續(xù)已久的感冒還沒有消散,我忽然想去看雪了。
叫上朋友匆促地出發(fā),在車快要駛出小城時,才想到要去的是河邊的一座水庫。雪,在這個盆地里的小城日益萎縮,我們的生活堆滿了厚厚的灰塵。我因此時常放縱自己的想法,看著它們究竟能走多遠。比如現(xiàn)在,我忽然想到了冰湖,想到了冰湖上燦爛的雪。我的朋友們呢,又總是慫恿著我,由著我胡亂地想,甚而至于跟著我的想法胡亂地走。
我和朋友站在水庫大壩上,從垛口去看那沉靜的冰湖,看它怎樣拉寬了我們的視線。這很像是冬的一個根據(jù)地,冰和雪在這里完好地儲存著,讓你覺得灰蒙蒙的日子有了一抹亮色。還有堅硬的風,從河谷里滑著冰溜來,吹向垛口的幾張臉,提醒狂熱的你要冷靜,冷靜。我發(fā)現(xiàn)在風的鼓動下,冰湖里的雪在疾走,不像在田野里,風是散漫的。雪沫爛漫著,就像快艇滑過時揚起白色的波濤。我按下快門,覺得那波濤同時也涌進了眼里,在日后的檢視中我發(fā)現(xiàn)那種動態(tài)并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凝固,它還是以行走的姿勢行走。這或許就是風的形狀。雪在冰湖里行走,輕盈而扎實,柔軟而堅硬,它吹到壩下的石頭上,便濺起一浪浪白。這很像是一場精心準備的演出。再后來,像任何這樣一次不得不草草收場的獵艷,盛大的落日又總是會來到。我看著它慢慢慢慢地洗涮了日子的蒼白,給你勾勒出了一天的精彩。
總是這樣,我們不停地走啊走,停頓那么一小會兒,然后再往前走,走走停停,不就是心有所待嗎?我跟著陷進了黃昏,陷進了落日的色彩和情緒里,再不走,或者就會陷得更深。而當我們把車開出一段,漸漸遠離那冰湖時,我不由自主地舉起了相機。我發(fā)現(xiàn),雪,田野里那一壟一壟的雪突然嘹亮起來,像剛剛長出來的禾苗,這讓你覺得大地是新鮮的,冬天也是新鮮的。還有,大地是有層次的,冬天也是有層次的,只有思想,只有我們的心魂是混沌的。
我于是明白,我們不僅要仰望天堂,更要向大地上那一壟一壟的白雪致敬。
不,不僅僅因為你是一條古老的河,你更是一道寬闊的民歌,在河曲,最黯淡的我與最嘹亮的你相遇。幾百里,抑或幾千年的追尋,驚鴻的一瞥讓我不再沉默,那一河的涌動早已在心里。一個久遠的名字站在前邊,像河邊的山,山上的樹,讓我在你的胸前靠一靠,就像小時候偎在母親的懷抱。
在河曲,與彎彎又曲曲的黃河相遇,撫摸你幾千年的滄桑,幾百年團團涌動的心事。也或許,我來是尋找自己,一個曲折的自己,一個漂流的自己,望著你的血脈,我不知哪一波是你,哪一浪是我,或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錯,我的想象一直在追隨你,一波,一浪,一起,一伏,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這就是河曲,這就是河曲人稱作河的黃河。
不,不僅僅屬于河曲,這更是我的黃河我的神。
沒錯,河曲人把我的黃河叫河,保德人也是,對岸那個叫墻頭村的陜西的小村莊也是,還有蒼涼的北岸,鄂爾多斯草原的人們也是。他們把我的黃河叫河,把我的神叫河,就像叫門前的一棵樹,院子里的一只雞,炕上的一只貓,這份散淡,這份漫不經(jīng)心的親昵,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所以啊,我常常對朋友說,河曲人是幸福的,睡覺枕的是黃河,出門看到的是黃河,夢里的濤聲也是黃河……
在河曲,我趕上了一場盛大的黃河雨,北方最纏綿的一場秋雨,三天三夜,這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似乎就沒個了結(jié),就像黃河貫徹了北方,這雨也貫徹了我匆促的拜訪。這是一個文學的會,在黃河邊的河曲開一個文學的會無疑是幸福的,所有的人都很幸福很陶醉,其實所談的都與文學無關。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著他進入會場發(fā)表演講,不是海明威,不是巴爾扎克,也不是曹雪芹,不是他們,這個人一定厭惡了我們,一直到會議結(jié)束他也沒有到場。我的黃河我的神,他一直在會場之外,他沉默在他的沉默里,他固執(zhí)在他的固執(zhí)里,他的激情他的波濤永遠高于我們廉價的掌聲。
我去找我的黃河我的神。
午后,喝了酒的我們,來到河邊的古渡口,黃河雨喧嘩著黃河,河面密集的雨絲就像渡口柳樹的長發(fā),一擺一擺,一擺一擺在召喚我。我站上了系在渡口的快艇,等待著黃河雨的結(jié)束或停頓。然而終于等不住,這令人煎熬的約會讓我迫不及待,在河曲,黃河就這么勾人,讓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去也不是。再也顧不上雨的阻攔,我們催促著老大開船,于是快艇呼應著我們的心情,將黃河劈開,這艇、這艇上的人就成了浪里白條,黃河雨不再溫柔,一鞭一鞭地抽打著我們。河邊長大的河曲人,只是笑,他盯著我們的口袋,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只只落湯雞。
夜里,三五個或七八個人,沿著黃河邊的長堤漫步,頭頂上,身前身后還是雨,細若牛毛的秋雨。夜的黃河雨與白天的黃河雨究竟是有所不同,這重重疊疊比秋都深的雨簾,走不出,也掀不開。而夜的眼,明亮的眼,就是岸上的一點點燈火,或者我們心里的一點渴盼。不,河面也有光亮呢,有夜的眼睛,極快地游動著,一定是船艙射出的光亮了,不,是快艇。河曲人便笑,然后搖搖頭告訴你,錯了,那是水鳥,是河邊最普通不過的水鴨子。而當時,我卻堅決地搖搖頭,它的形狀,它滑行的速度,不像一只快艇嗎?突然間,它們滑出了你的視野,燈的視野,而燈的視野其實就是河的視野,你不由得納悶,那艇,那閃動的光哪去了,怎么會一下子被吞沒?到了早晨,你終于明白,那真的是水鳥,是貼著水面滑行的成群的水鳥,它們無比詭異,學著船的樣子在飛行,卻不是船不是艇。
于是我明白了,這河,這河邊的一切都是神秘的。
你看那河燈,那神奇的河燈。它們是紙做的,但當你把它點燃投放進黃河之后,這柔弱干枯的紙立刻有了生命,你看這群點亮夜晚的河燈,不是像這小城,這小縣,這河邊一個又一個村莊妖嬈的女人嗎?在黃河里,她,她們,一群光鮮的女人,在尋找誰?我聽說河邊長大的河曲男人,一個個都是人高馬大,而女人則一個個妖嬈多姿。人高馬大的男人走了西口,女人便干枯了,于是她們化作了河燈,去尋找自家的男人。在河曲,每一只河燈都會說話,會唱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淚花流……河燈漂了多少年,又唱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只知道在很久以前,這河灘上坐滿了空洞的女人,每一個女人都把自己點成一盞河燈,把自己的夜晚放逐。于是那夜晚更加空洞,而那一群群河燈,就是一群群女人的靈魂。河水流啊流,女人們的相思也流啊流,在一個又一個夜晚洶涌。
在河曲,我曾久久凝視一位老艄公,這個像我父輩一樣的男人,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一塊從黃河里撈出的木化石。他臉上盤根錯節(jié)的皺紋是黃河的浪濤拍打出來的,每一道皺紋里都藏著一支民歌。河曲人把民歌叫山曲,這山曲都是走西口的男人唱出來的,都是他們的女人唱出來的。曾經(jīng),河曲的山山野野不長莊稼只長山曲,我不知這個化石一樣的老人會不會唱幾曲,不知道他走沒走過西口,但是我想,他的父輩或者父輩的父輩肯定走過,他的腰背寬厚,他的手臂結(jié)實有力,他的一只船槳劃得動黃河。他一槳一槳劃啊劃,把我們劃到對岸,劃進娘娘灘,劃進一個個神奇的傳說里,又一槳一槳把我們從過去渡到現(xiàn)在。而老人還在那里,河曲還在那里,黃河還在那里,只有我們是永遠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