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時間的潛意識走向

踢石子：我的發(fā)明，可謂無聊時的游戲一種。平原多土，無石，上學(xué)路上，邊走邊踢，可心無旁騖。后寫作，心中有無形石子，自開始始，到結(jié)束終，石子收藏內(nèi)心角落，待下次再踢。戈多不來，我不能走，嗅靴子，聞帽子，玩上吊，啃胡蘿卜，人生短暫，不妨自得其樂；戈多來了又如何——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我始終不能忘記那樣一個場景，是春天還是夏日，有些恍惚。起床，打開破舊的柴門，背起書包時，還忘不了從竹籃里摸出一只硬邦邦的饅頭。或者，掰開饅頭，夾一些細小的鹽粒，這樣就不至于在吞咽饅頭時味如嚼蠟。

這是我饑餓的童年，如果沒有一只冷硬饅頭的陪伴，我不知道教室里的時光會有多么難捱。但也有可能是潛意識在作祟，就像現(xiàn)在，如果停下寫作，我不知道如何面對空曠的光陰。

記憶在復(fù)蘇，每一次記憶蘇醒時童年就像泛黃的全景式膠片，村莊，老屋，一座將要坍塌的磚橋，還有紅紅的日光。可能是很長時間沒有理發(fā)，也可能在走出家門時母親怕我冷著穿得太厚，有一萬只細小的銀針刺向頭頂，感覺像數(shù)不清的小蟲在毛孔里蠕動，抓，撓，心急如焚，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路邊有一塊小小的石子，小到很多人都忽略了石子的存在。我大概也曾忽略過很多次，只不過這次遇見是宿命。石子的棱角早已磨禿，一看就飽經(jīng)風(fēng)霜。我們村地處平原，很少能看見石子或者大塊的石頭出現(xiàn)，最近也在安徽的碭山，成年之后，我見過很多拖拉機冒著黑煙，從碭山拉來石頭，賣給蓋房的人家，做地基。

這枚小小的石子應(yīng)該是從拖拉機上跌落的，跌落在平原的深處，除了泥土還是泥土，找不到一個相似的朋友。我的布鞋已經(jīng)張口，丑陋的腳趾露出像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嘲諷。很多年以后，我關(guān)注起自己的腳來，買鞋不需太貴，只要看起來不算寒酸就好。我受不了那種低下頭來的自卑，發(fā)自于內(nèi)心，蜷縮成一只膽小的獸，不敢面對世人。

那枚石子被我一直踢到學(xué)校，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隱秘的墻縫。沒人能發(fā)現(xiàn)一個人深藏內(nèi)心的秘密，如果他終生不想示人，那么這個屬于私人的事件會很好在歲月中封存。我舔了一下掉在掌心的饅頭屑，沒有融化的鹽粒還在腌漬唇角。吞下口水，開始朗朗的晨誦。

潛意識，是指人類心理活動中不能認知或者沒有認知到的部分，是已經(jīng)發(fā)生但并未達到意識狀態(tài)的心理活動過程。我不能解釋踢石子這一愛好的由來，就像到了現(xiàn)在我也不能解釋為什么每天晚上必須進行的寫作。如果生活本身是有意義的，種地，理發(fā)，都有自身的價值存在，那么我為何還能將寫作這個更為孤獨的事情繼續(xù)下來。名利的部分隱約存在，但不是主導(dǎo)，為了糊口或者其它，根本找不到理由。

在《等待戈多》中，兩個流浪漢在黃昏的荒野中相遇。他們從何處來，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他們在這里“等待戈多”。每一次的等待之后，戈多的信使小男孩都會準時出場，說戈多不來了，今天不要再等。在這個看似無聊的等待過程中，人們無話找話，沒事找事，嗅靴子，聞帽子，玩上吊，啃胡蘿卜。波卓的出現(xiàn)，使他們一陣驚喜，誤以為是戈多來了。然而，波卓做了一番令人目瞪口呆的表演之后，就是信使小男孩的報告：戈多今晚不來了。

有多少次我從墻縫中拿出那枚小小的石子，踢著上路，人們走在路的中央，我偏偏喜歡緊靠路邊，即使石子有所偏移，我也會重新踢到路邊去。路邊是叢生的野草，會淹沒石子的蹤影，經(jīng)過一番尋找，無一例外，我會找到屬于我的那枚石子。

從學(xué)校到家，從家到學(xué)校，我無暇顧及身邊的風(fēng)景，內(nèi)斂，自卑，以拒絕的方式企圖向身外的世界說不。這造成了我對喧囂的排斥，每到一座城市，我會先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喘息，像一只無家可歸的獸，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陷入更深的孤獨。

我在尋找什么？到底有什么值得我這樣孤身一人上路，去尋找，去呼喚，去用盡生命中所有的孤獨，與之深情對望？

盼望中的戈多始終沒能到來，等不來戈多，又要等待，真是可怕。劇中的人們不得不再次尋找昨天失去的記憶，再次談?wù)撈鹧プ樱弊雍秃}卜，至少，這樣可以證明自己還曾存在。

我總算從童年的那枚石子中走出來，至于一枚石子的歸宿，無非是大地人間，肯定存在于世界的某個角落。只是那個踢石子的男孩已經(jīng)在時間中走失，我望著他孤單離去的背影，沒有失望，沒有感慨，甚至連祝福也不需要。畢竟，他曾在我的記憶中再次出現(xiàn)。

野草的卜辭

占卜草：取草莖一，自兩端剖開，以示某種預(yù)言，中有巫性，更有天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皆為命運安排，一株小草如何能擔(dān)此重任？游戲耳，不類古代揲蓍之法，法度嚴謹，數(shù)理繁復(fù)，至于準確性待考。無預(yù)期，無傷無痛；期望值過高，容易摔成碎片。

莎草長在小河邊，以沉默應(yīng)對白云蒼狗，我們在小河旁玩耍，抬頭看看無邊無際的天空，實在無聊，決定用一株草進行占卜。占卜是來自遠古的事物，人在世上行走，看不到遠方，不知道事情的結(jié)局，就想通過一種縹緲的方式來預(yù)知未知的世界。

我們不知道出于何種目的，摘下一株莎草的草莖，從中間剖開，若是整齊的菱形，就是晴天；如果一分為二，即便現(xiàn)在艷陽高照，也會多云轉(zhuǎn)陰。記憶太遠，遠到看不清那時的輪廓，至于占卜草的準確性，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模棱兩可。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興致，仿佛從一株草的預(yù)言中看見世界的大致雛形。

一個人自信的源起無從考證，就像我們不知不覺的成長，哪一天嗓子變聲，像一只毛茸茸的雞仔，忽然長成了可以飛上枝頭的小公雞，在村莊里預(yù)報更次。占卜草給我們樹立了成長的信心，在春天醒來，面對彎彎的小河流水。

莎草，是《中華草本》中收錄的藥草，又名香附子，我在一篇名叫《香附子的糾纏》的文字中曾經(jīng)寫到：“一天，破土而出，三棱形的芽尖像一枚小小的刮刀，刺透了大地的胸膛，嫩黃著，新奇著，并不顯現(xiàn)出對烈日的絲毫膽怯。兩天，三棱的芽尖開始張開，每一片尖利的葉子伸展向各個方位，留一只芽尖，繼續(xù)生長，像一把戰(zhàn)戟，妄想穿透這夏日的天空。不出幾天，到處都是香附子裊娜的身影。”endprint

這是一種魔性的存在，一種草以啟蒙的方式占據(jù)了童年時光。其實真正的占卜草應(yīng)該叫做蓍草，《本草綱目》記：“其生如蒿作叢，高五六尺，一本一二十莖，至多者五十莖。生便條直，所以異于眾蒿也。秋后有花，出于枝端，紅紫色，形如菊花；結(jié)實如艾實。則此類亦神物，故不可常有也?！睆男螤钌峡磥?，與我們村的莎草天差地別，而從占卜的角度來看，莎草與蓍草還真的應(yīng)了那句“小巫見大巫”。

揲蓍之法，是中國古代所采用的一種狹義的筮法起卦，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其要求之高步驟之繁瑣，是后人難以仿效和繼承的。由此看來，古人的智慧可謂之深，取五十根長短一致的蓍草，不用時放入綿帛制成的黑色袋囊中，并裝入用堅木或竹簡的櫝里，找一間干爽凈潔的居所為起卦之室，在此室的南面，放一張五尺長三尺寬的木床，木床不要太靠近墻邊，同時將裝有蓍草的木櫝放置在床的北邊。

占卜開始。我無意探究以蓍草占卜的過程，卻深深陷入那種肅穆的氛圍之中，鴻蒙初開，我們從草木大地上醒來，從攀援到直立行走度過了漫長的光陰。我們珍惜每一粒谷物，珍惜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只有這樣，才能依存于這片風(fēng)雨大地，才能在第二天醒來看見太陽照常升起。

說到占卜的起因，無非是我們想在冥冥之中預(yù)知命運或者生命的吉兇，時間在流逝，每一個朝代的更迭都伴隨著戰(zhàn)火與硝煙。骨肉別離能否再次相見？前路茫茫能否遇見生命的拐角？執(zhí)手凝望，遠征良人能否安全歸來？

昏暗的燈光下，孟姜女請來村中的卜筮者，遞上櫝中的蓍草，幽幽的問：先生，杞梁可好？卜筮者不說話，凈手，面墻而立，手中的蓍草左右傳遞。你看不清卜筮者的手法，你也無法想象一根柔弱的草莖如何能預(yù)卜生死。結(jié)局是，卜筮者面無表情地離去，只留下早已淚水滿面的孟姜女。

新筑的城墻，仿佛還有親人的體溫，荒蕪的野草叢中，有滴滴血淚一路蜿蜒。長城在頃刻間崩塌。

我們村也有卜筮者，一男一女，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村西的叫李娘子，生意最好的時候，門前的小車排成一排，不用說，官者居多。但好景不長，我在上初中時有一次回家，看見李娘子家門口圍了很多人，有村民，有公安。事件的源起是一堵墻，李娘子和大伯哥家起了矛盾，大伯哥一個不小心把拐杖砸在李娘子頭上，一命歸陰。

村東的是探花爺，至今仍在鄉(xiāng)間游走，一掛破褡褳，一卷黃表紙，蹲在集市的某個角落。有人看墳，有人算命，有人幫即將結(jié)婚的兒女預(yù)測合巹之日。但最神奇的，應(yīng)該是看小兒夜哭。我兒子七八月時常在夜里大哭不止，苦無良法，找到探花爺，一張黃表紙寫寫畫畫，焚成灰，裝入一個類似香囊的布袋，放于枕下，從此睡夢安然。

這是一株草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在閃爍的火光中驅(qū)散籠罩在村莊上空的陰霾，從年少時的游戲，到寫在紙上的卜辭，若無法解釋的暗物質(zhì)，占卜著我們無法占卜的明天。

指星星的人過去了

指星過月：天色將晚之戲，暗合星月升起。一人蒙眼，數(shù)人做臨時扮演，指星星，瘸子，駝子，背媳婦，蒙眼者掀開指認。類似殺人游戲幼兒版，考驗邏輯、神色及耐力。古有摸瞎魚，記于《宛署雜記》是以聲音為誘餌，引其現(xiàn)身，輪番往復(fù)。

我又一次寫到夜，夜在我的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很多事情都發(fā)生在夜里，草木在夜色中也未停下生長的腳步。蝙蝠像一位黑暗的使者，不知從何處飛來，在夜幕下賣弄飛翔技巧。蝙蝠的神秘感來源于與人始終保持著距離，你看不見它的生，也看不到它的死，甚至找不到它隱秘的住所。我們有著最為單純的快樂，就是脫下腳上的爛鞋子，努力向夜空擲去，很多次，蝙蝠在接近鞋子最近的時候，一個俯沖，好像真的要鉆進一只又臟又舊的鞋子里。

沒有人能使一位暗夜的使者中了圈套，也沒有一只笨拙的蝙蝠傻傻飛進凌空而來的鞋子，我們，蝙蝠，不過是在重復(fù)一個無聊的游戲，以此過渡白晝與黑夜。倦了的我們躺在老河灘上，一個個像被蝙蝠的嘲諷擊中——來吧，光屁股的娃兒們，蝙蝠爺爺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嘲弄你們的心情。

指星過月，是個子最高的福才倡議。福才個子高，卻永遠是被欺負的一個。福才怕水，還沒走到小河邊上，就腿肚子轉(zhuǎn)筋，一個人在前面說，沒事，水真的很淺，一個人在后面冷不防一推，水就沒過福才的頭頂。福才大叫，猛的從水中伸出頭來，嗆了一口水。上學(xué)路上，缸子要福才喊爹，福才不肯，低著頭繼續(xù)走路，路邊有一株砍去頭的小榆樹，長了很多柔韌的枝條，缸子把福才逼到榆樹邊上，五花大綁，把福才吊到樹上。

游戲開始，一只只黑爪子攥成拳頭，伸出一個大拇指，一個壓一個按順序抽出，數(shù)到七，數(shù)七的那個就被指定為蒙眼的驢子。用一塊黑布蒙上雙眼，經(jīng)過試探，確信伸手不見五指，其余的孩子則依次從蒙眼者前面走過。負責(zé)蒙眼的那個，像是隱藏在時間背后的裁判，也像是一部黑白電影的畫外音。

——指星星的過去了。福才就一只手背著，一只手指著暗黑的天空，有沒有星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的身份，他在昂首挺胸，指著一顆無辜而遙遠的星辰。

——瘸腿的人過去了。缸子就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拄著膝蓋，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他不知道，這將是一句讖語，在二十幾年以后的某天，真的成了一個從異鄉(xiāng)歸來的瘸子。有人問，缸子只是不說，擺擺手，高高低低，消逝在漸漸濃起的暮色。

——背媳婦的人過去了。我在慌亂的情緒中想起外鄉(xiāng)人演的木偶戲，豬八戒背媳婦。沒有情節(jié)，沒有開始與結(jié)局，豬八戒腆著肚子出現(xiàn)在嘎石燈下，滿臉笑意。彎腰，收腹，隆背，好像真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伏在身上，哪知道卻被一只成精的猴子戲耍。

騎高頭大馬的人過去了。歪嘴的人過去了。捂嘴笑的娘們過去了。每個人都在努力扮演所飾的角色，每個人都努力不露聲色，解開蒙在眼上的布帶，開始揣摩，辨認。誰在走動的過程中腳步放輕，誰一不留神摔在地上喊了一聲娘，誰還忍不住做著剛才的動作。總有猜對的時候，一個人的一生也就長長短短幾十年，從叛逆走向宿命。

明代沉榜曾于《宛署雜記·民風(fēng)一》中寫到：“元宵游燈市，走橋摸釘，祛百病，放煙火，打鬼，跳百索，摸瞎魚?！弊宰ⅲ骸叭簝籂坷K為圓城，空其中方丈。城中輪著二兒，各用帕厚蒙其目，如瞎狀。一兒手執(zhí)木魚，時敲一聲，而旋易其地以誤之。一兒候聲往摸，以巧遇奪魚為勝，則拳擊執(zhí)魚兒，出之城外，而代之執(zhí)魚輪入，一兒摸之?！贝艘酁橹感沁^月一種，以繩為城，以木魚之聲為誘餌，于暗黑之中摸索，輪番往復(fù)。endprint

缸子從深圳歸來的那一天，正好福才也從石化公司返回村莊。三十幾歲的缸子躺在床上，身上纏滿了繃帶，一路顛簸，一路疼痛的哭號，讓生命暫時進入麻木狀態(tài)。在缸子媳婦的敘述里，我們得知不久前的一天缸子從十層樓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折斷了右腿，骨茬子露著，膝蓋不知去向，小包工頭在丟下一萬元錢后人間蒸發(fā)，建筑公司推諉扯皮說你可以去告。誰能摸到衙門呢，缸子媳婦涕淚橫流，說交不起住院費，就這樣接回了家里。

我在復(fù)述每一個鄉(xiāng)村游戲的時候，總會忍不住想起村莊里那些熟悉的人事，一晃幾十年，就這樣走過了半生路程，接下來的半生無疑更是處處兇險。那時的夜色靜謐，那時的星光明亮，甚至于就連那時的空氣，也像三月的草木般清新。缸子接過村人們捐來的救命錢，麻木的雙手竟止不住顫抖，福才伏在他的耳邊，說若再需要錢的時候打個電話，我們是尿尿和泥的兄弟。

指星星的人過去了，瘸腿的人過去了，歪嘴過去了，背媳婦的也過去了，村莊又一次陷入夜色的濃情。

被一鞭子打醒的春天

鞭春牛：為喜慶節(jié)日，也為一年農(nóng)耕初始，造泥牛置于街，內(nèi)藏花生糖果。牽牛、趕牛者多為成人，花衣涂面，且趕且唱《鞭牛曲》。我家養(yǎng)牛，黑老犍，胛高背闊，拖曳時光前行。只是捶牛過于殘忍，縛于大樹，將睪丸擊碎。痛哉！鞭打春牛春初始，萬象更新好種田。

牛是屬于大地的忍者，是力量之神的化身，高高的肩胛，像一座鼓鼓的山包，平展的腰身，能安放沉重而素樸的流年。牛的眼，因布滿春天的底色而清澈，而純凈，而飽含對人世的悲憫。一架沉重的犁杖，除了能犁開深深的泥土，還能犁開一個人往日的記憶。牛有著世間最為隱忍的性格，就像一個生在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人，躬耕于野，只為粒粒深情的谷物。

牛不是，牛的要求最為低廉，用血汗換回瑩潤的谷物，卻甘愿咀嚼粗糲的稻草。父親在老屋里抽煙，劣質(zhì)的煙草氣息，混合著牛重重的鼻息。土墻上，牛的身影厚重而立體，折射出我們家艱難的生活。那些失去了汁液與養(yǎng)分的麥草，被咀嚼，被強大的牛的胃囊融解，就像我們吞咽一場場苦難的風(fēng)雨。

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父親說。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村莊里的很多人說。這是一句難以求解的方程，我不知道他們的理由來自哪里。家，就是一個個破舊的院落，人，就是一個個面容憔悴的人。好像只有眼神落在牛的身上時，才驟然閃現(xiàn)希望之光。

立春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第一個節(jié)氣，是天文意義上的春季的開始。立，始建也。春氣始而建立也。是說從這一天開始，氣溫，日照，降雨，開始趨于上升、增多，有利于春耕，有利于種子發(fā)芽生長。

鞭春牛，一個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民間儀式，代表村莊里的人對春天到來的歡欣，也代表春耕大忙即將開始。每個人的眼中都生出一縷綠色的焰火，每個人心里的那塊土地在漸漸復(fù)蘇，每個人喜形于色，好像一縷縷春風(fēng)通過萬千個毛孔滲透進日日與泥土相親的血肉。

我們是把鞭春牛當(dāng)做一場盛大的游戲看待的，同時，也有一些小小的期盼藏在心底。探花爺領(lǐng)著，頭上戴著高高的紙做的頭飾，身穿藏青色土布棉袍，動作夸張而神采飛揚。所謂的春鞭，是用五色紙糊成，在手中隨著身體有節(jié)奏的律動而搖晃。身后是另外一些或戴面具，或者化了濃妝的村人，每人手中都有一把形而上的春鞭，每個人口中都念念有詞，像是一場神秘而莊嚴的儺戲。

“一鞭曰風(fēng)調(diào)雨順，二鞭曰國泰民安，三鞭曰天子萬歲春?！蔽也恢篮螘r流傳下來的鞭牛曲，一經(jīng)探花爺?shù)淖斓雌鸱?，聲聲震痛鼓膜，一縷飄到天上，喚來春風(fēng)春雨，一縷穿過田野，喚醒沉睡一冬的土地。所謂的春牛，就是泥塑的土牛，由幾個壯年勞力抬到村口，牛頭朝向無邊的田野，身后是我們居住多年的村莊。探花爺一聲喊——鞭春牛啰！很多支春鞭揚起，擊碎土牛龐大的身軀，大人搶碎裂的土塊，我們搶牛身子里預(yù)先放好的花生糖塊，此謂之“搶春”。

高承在《事物紀原》載：“周公始制立春土牛，蓋出土牛以示農(nóng)耕早晚?！笔钦f周族是農(nóng)業(yè)民族，統(tǒng)治者又重視農(nóng)業(yè)，周公制鞭牛之禮是完全可能的?！吨芏Y·月令》：“出土牛以送寒氣?！睗h代鞭春牛已相當(dāng)流行?！逗鬂h書·禮儀志》：“立春日，……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吏皆服青幘，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這說明鞭春牛的習(xí)俗在很早的農(nóng)耕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作為一種神圣的儀式流傳于大江南北。

我對牛的印象深刻，完全出于我家很多年一直養(yǎng)牛。父親在月光下鍘草，麥草，稻草，玉米桿，在月光下被鍘成一寸寸小段兒，這些來自大地上的草木，最后經(jīng)由一頭牛重返田野。所以，我從不拒絕一頭牲靈溫順的目光。它們不會像人一樣思想，也不會我們的蠅營狗茍，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權(quán)利，只承擔(dān)起耕種的義務(wù)。它的肩胛是為田野而生，它的力量是為大地而蘊藏。它的眼神呢，是在告訴我們每一個人的來處無非是草木深處的一座座村莊。

一個人生而為人不是來世間攫獲的，是一種與自然萬物同呼吸共命運肉體與精神的雙重體驗。牛所具有的悲憫，應(yīng)該就是神的指引，牛所具有的草木情懷，就是我們應(yīng)該遵循的秩序與持守。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中有《戒殺?！芬徽拢骸袄镉泄攀?，業(yè)屠牛，所殺不可縷數(shù)。后古叟目雙瞽。古嫗臨歿時，肌膚潰烈，痛苦萬狀，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余乃終。侍姬之母沈媼，親睹其事。”是說古家以殺牛為生，后來古老漢雙目失明，妻子臨死的時候患了肌膚潰爛病，說是冥司用殺牛的方法割宰她，慘叫了一個多月才死去。

我相信這是一個流傳已久的民間傳說，以果報的方式告訴人們要善意對待世間的牲靈。信神在而為信仰，有了信仰才有對天地萬物的敬畏，有敬畏才會喚醒一個人的初心。除此之外，人間別無他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