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成 水田月
內容提要對于唐代驪山華清宮“梨園”遺址的性質——是否為專設的“華清宮梨園”機構,目前學術界的看法尚有分歧,仍可繼續(xù)討論。從職官制度上考察,華清宮雖在唐代“行宮”中最負盛名,但隸屬司農寺系統(tǒng),其“宮監(jiān)”的行政級別低于縣令。而盛唐“皇帝梨園”為御前音樂機構,由內侍省高級宦官充任“梨園教坊使”職掌其事。天寶年間,唐玄宗佞道修仙,喜好“法曲”(器樂),故“梨園弟子”名頭響亮,令人艷羨。但華清宮“梨園”并非專設的宮廷音樂機構,應為隨駕“梨園弟子”的暫居之地。
關鍵詞唐華清宮行宮“梨園”遺址“皇帝梨園”
〔中圖分類號〕K2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6-0126-03
盛唐西京長安的“梨園”名稱,含義有三:一是其“原生態(tài)”意義為空間地名,指“禁苑梨園”,是早在前朝就有的一片梨樹果園。[清]徐松:《唐兩京城坊考》,方嚴點校,中華書局,1985年,第35~37頁。二是指皇家娛樂場所,在“禁苑梨園”及其側近,建有梨園亭、毬場、會昌殿等。此亦為空間地名,其遺址在今西安城西北郊的未央區(qū)白家口村附近。張永祿:《唐都長安》(增訂本),三秦出版社,2010年,第173頁。三是指宮廷音樂機構“皇帝梨園”,為唐玄宗時所設,其初置時,“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園”而得名。劉昫:《舊唐書》卷28《音樂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第1051頁。此為借用之“虛名”。這些看法已是學術界“共識”,無需費辭詳說。
一、問題的產生與學術界觀點
1994-1995年,陜西省考古工作隊在臨潼華清池發(fā)掘的一處遺址,與宋代石刻《唐驪山宮圖》相符《唐華清宮梨園、小湯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1999年第3期。——在華清宮津陽門(北門)內、東區(qū)的瑤光樓(東區(qū)北門)之南,標示有“小湯”(在東)和“梨園”(在西);圖后有宋代游師雄題記:“元祐三年(宋哲宗年號,1088年)中秋日,武功游師雄景叔題,石刻在臨潼?!薄疤企P山宮圖中”,[宋]宋敏求、[元]李好文:《長安志·長安志圖》,辛德勇、郎潔點校,三秦出版社,2013年。而早在晚唐人鄭嵎的《津陽門詩》并序中,就記有華清宮的瑤光樓、梨園等名稱。[清]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詩》卷567,中華書局,1999年,第6619頁。
但是,對于唐華清宮“梨園”遺址的性質問題——是否為“專設的華清宮梨園機構”,目前學術界的主要觀點有二:一認為是專設的“華清宮梨園”,是與長安宮廷的“皇帝梨園”并立的音樂機構。[日]岸邊成雄:《唐代音樂史的研究》,梁在平、黃志炯譯,臺北中華書局,1973年,第349頁;周偉洲:《唐梨園新考》,魏全瑞主編:《隋唐史論》(牛致功教授八十華誕祝壽文集),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110~119頁。二認為“華清宮梨園遺址僅是梨園弟子的居住地,而并非當時的觀演場所?!狈浇ㄜ姡骸墩撊A清宮梨園遺址及有關問題》,《交響》2013年第4期。作者指出:“梨園”遺址建筑共有八個室,其中五室兩廡可供約53人居住。綜合文獻和考古發(fā)現(xiàn),推測梨園樂工約50人左右,包括樂隊20人上下,歌舞表演者30人左右?!卑矗菏⑻啤盎实劾鎴@”樂工以教習演奏“法曲”(器樂)為主要伎藝,并不包括歌舞。可見對此問題仍可繼續(xù)討論。
二、唐驪山“華清宮”性質地位
據(jù)《唐六典》卷19《司農寺》:驪山西有溫湯,“地氣溫潤,殖物尤早,卉木凌冬不凋,蔬果入春先熟,”皇朝(唐)置溫泉宮,常所臨幸。華清宮原名“湯泉宮”,貞觀十八年(644年)在前代基礎上加以營建;咸亨二年(671年)改名為“溫泉宮”。玄宗開元十一年(723年)、天寶二年(743年)增修,天寶六載(747年)秋大加擴建,改名“華清宮”。[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賀次君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第7頁;[宋]王溥:《唐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51頁。
但是,唐代“行宮”的行政級別并不高。據(jù)《唐六典·司農寺》:溫泉湯(華清宮),設監(jiān)1人,正七品下(級別低于縣令);丞1人,從八品上?!皽厝獪O(jiān)掌湯池宮禁之事;丞為之貳。凡駕幸溫湯,其用物不支,所司者皆供之?!盵唐]李林甫等:《唐六典》,陳仲夫點校,中華書局,1992年,第529頁。
1顯耀一時的“輝煌行宮”
在唐玄宗一朝(712-756年),華清宮地位最為顯耀。但最“火爆”只有10個年頭(747-756年),即天寶六載擴建并改名之后。詳檢兩《唐書·玄宗本紀》:唐玄宗曾36次駕幸華清宮,皆在冬季春初天寒時節(jié)。前期是在當年十月至次年正月不定,駐蹕時間一般為10天、半月左右,最長也不到一個月。自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冬天到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玄宗長住西京20年。從開元二十六年(738年)以后,駕幸華清宮基本固定在十月;回駕或在十月、或在次年正月。又自天寶三載(744年)到十五載夏季——楊太真(貴妃)入宮得寵的13年里,玄宗行幸華清宮多達14次。其中駐蹕時間最長的一次,為天寶十載(751年)冬天至次年正月,共計96天。
由此可見,“華清宮”聲名之顯耀,是因得天獨厚的自然溫泉、地近京城的地理位置,尤其是唐玄宗的頻繁行幸。天寶三載十二月,以新豐縣城距離溫泉宮較遠,遂析新豐、萬年二縣置會昌縣(今臨潼縣);四載十月,“以會昌縣為同京縣”(縣令由正六品上提升到正五品上);七載十二月改為昭應縣,省新豐縣來屬。劉昫:《舊唐書》卷9《玄宗本紀下》,中華書局,1975年,第218、222頁;同書卷38《地理志一》,第1396頁。
然華清宮畢竟屬于“行宮”,并非國家的政治中心——京城皇宮。其“政治輝煌”僅為玄宗一朝盛事耳——因“安史之亂”爆發(fā)戛然而止。
2唐后期的“寂寥行宮”
在唐后期,華清宮一直很冷清,部分湯池逐漸淤塞,地面建筑也傾圮或被拆毀。如代宗大歷二年(767年),修造章敬寺(長安城東面北門通化門外),“為章敬太后(代宗生母)薦?!?,工程窮壯極麗,盡京城市場木材仍不足用,于是拆除曲江、華清宮樓榭等,收其材料以佐興造。劉昫:《舊唐書》卷207《宦官傳上·魚朝恩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865頁;[宋]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24,中華書局,1956年,第7314頁。
更由于八年“安史之亂”(755-763年),給王朝國家和天下百姓帶來巨創(chuàng)深痛,自中唐以后的朝野輿論認為,安祿山叛亂是由于玄宗的淫侈游樂,其中心就在驪山華清宮——君主“敗德”的政治象征。所以,皇帝除個別外多不敢蹈此覆轍,幾以行幸驪山為惡德。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273頁。當穆宗、敬宗這兩個年輕而喜好游樂的皇帝要去華清宮時,皆遭大臣極力諫阻,亦皆匆匆來去,即日還宮。劉昫:《舊唐書》卷16《穆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483頁;同書卷17《敬宗本紀》,第1396頁。
爰此“政治忌諱”,華清宮的昔日輝煌無由再振,“天子罕復游幸,唐末遂皆圮廢。”[宋]宋敏求:《長安志》卷15,中華書局(《叢書集成初編》),1991年,第205頁。
三、盛唐“皇帝梨園”機構性質
盛唐長安的國家樂舞機構分為兩大系統(tǒng)。一是中央太常寺管轄的太樂署(伎藝為政治禮儀性的“雅樂”和“燕樂”等)、鼓吹署(職掌“鹵簿”依仗音樂、軍樂等)。二是“北司”(宦官系統(tǒng))職掌的宮廷“教坊”與“皇帝梨園”。
宮廷“教坊”容納歌舞雜戲(“百戲”),分為內教坊(在大明宮東側的東內苑)、外教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教坊在光宅坊,皆在大明宮南面的坊區(qū)中);宮內還有“宜春院內人”(年輕美貌、擅長歌唱與舞蹈的女伎,居于東宮北部的宜春院)。其“教坊使”由高級宦官充任。[唐]崔令欽:《教坊記》,《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修訂版),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8頁。
而“皇帝梨園”為御前專用,以教習演奏玄宗喜愛的“法曲”樂章(器樂)為主要伎藝。其下設有“法部”,分為“男部”(最初的300人,選自太常樂署演奏“絲竹細樂”的“坐部伎”)、“女部”(數(shù)百人,選自宮女,居于東宮宜春北院)和“小部音聲”(凡30人,皆15歲以下)。[唐]鄭處誨:《明皇雜錄·逸文》,田廷柱點校,中華書局,1994年,第51、57頁;[唐]袁郊:《甘澤謠》,《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46~547頁。天寶年間,宮廷設有“梨園教坊使”(其下有副使、判官等僚屬)。李邕《唐故逸人竇居士神道碑并序》云:竇居士(天生)的季子、宦官竇元禮,在天寶六載(747)時充任“梨園教坊使”之職。見王昶:《金石萃編》二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第486頁。
四、華清宮“梨園”遺址性質判說
如上所述,盛唐宮廷樂舞機構的“教坊使”與“梨園教坊使”,皆由高級宦官充任。尤可注意者:在這兩個“使職”名稱之前,皆無具體“地點”或“單位”名稱,以為限定或專指——顯然為宮廷樂舞系統(tǒng)的最高長官。按:唐代的“使”職屬臨時差遣性質,因事而設,事罷則停,無固定的員額和品級(凡任“使”職者有其原任官職,稱“本官”)。但也有些“使”職會因實際需要而常設不廢?!敖谭皇埂焙汀袄鎴@使”就屬于這種情況。在“使”職(如節(jié)度、觀察、防御使)之下,均置有副使、支使、判官、推官、巡官、進奏官等僚佐,組成一個職能機構(使府、幕府)。參看寧志新:《隋唐使職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05年,第19~23、99~110頁。
眾所周知,考古遺址具有客觀真實性,但卻往往不能完全“自證”身份。在傳世唐人載筆中,尚未見“華清宮梨園使”名稱。若僅以宋人之“單薄文獻”為核心論據(jù),尚不能構成“勁挺之辭”并完全回答所有“質疑”——滿足“機構”概念之構成要素。以下試作“反方”之判說。
1天寶年間,每當唐玄宗與楊貴妃行幸華清宮時,皇室貴族、朝廷顯貴以及宿衛(wèi)禁軍也隨駕前往。還有部分“皇帝梨園弟子”與教坊樂伎隨行,據(jù)上揭《唐驪山宮圖》,在華清宮津陽門(北門)外西側,標示有“教坊”名稱和圖形。以供奉宴享音樂歌舞,盡情歡娛。白居易《長恨歌》詩云:“……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曼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p>
2正是由于玄宗的頻繁行幸,遂使“皇帝梨園”名稱跟著隨駕的“梨園弟子”,也“落戶”到了華清宮,并留下許多傳聞軼事。據(jù)《全唐詩》卷435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詩云:“白頭病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能彈琵琶和法曲,多在華清隨至尊。是時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千官起居環(huán)佩合,萬國會同車馬奔。金鈿照耀石甕寺,蘭麝薰煮溫湯源。貴妃宛轉侍君側,體弱不勝珠翠繁。冬雪飄飖錦袍暖,春風蕩漾霓裳翻?!敝刑埔越?,便成為朝臣議論施政得失的“熱門”話題,詩人文士吟誦記述的“香艷”內容,市井草民飯后茶余閑聊的“故事”材料。
再進一步作事理邏輯推論:在天寶年間因緣唐玄宗與楊貴妃對法曲、新聲之嗜好,遂使“皇帝梨園弟子”的身份名頭格外響亮,為宮廷教坊、太常樂伎所艷羨。及至“安史之亂”爆發(fā)、次年西京長安失陷,導致眾多的“梨園弟子”與教坊樂伎流散民間,據(jù)《安祿山事跡》《明皇雜錄》等書記載:天寶十五載六月,叛軍占領長安,“大掠文武朝臣及黃門、宮嬪、樂工、騎士,每獲數(shù)百人,以兵仗嚴衛(wèi),送于洛陽……祿山尤致意樂工,求訪頗切,于旬日獲梨園弟子數(shù)百人。”如善彈琵琶的雷海清被擄至洛陽后,不屈而死;善歌的李龜年因避亂而流落江南;還有一些樂工輾轉投奔地方府州、節(jié)度使幕下,獻藝謀食。遂使“皇帝梨園”人物故事宣播于“草民社會”傳為佳話(“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事過境遷,昔日的“梨園”“梨園弟子”名稱,也流變?yōu)槊耖g對于宮廷樂伎的口頭泛稱。而對其原本真相,就連唐朝后期文人的筆記小說和詩詞等,已經混淆不清,更不用說后世的人們難辨究竟了。
3在玄宗行幸驪山期間,華清宮只是臨時性政治中心。其供奉樂舞事宜,由“梨園教坊使”(“宦官竇元禮”之輩)主持。是故對“華清宮梨園”遺址(可居約50人)性質之判說為:并非專設的宮廷音樂機構,而是隨駕“梨園弟子”的寢居之地;“小湯”應是他們的沐浴場所。
4肅宗至德三年(758年)十月,74歲的玄宗(“太上皇”)最后一次游幸華清宮,住了20多天。在此期間,新豐市女伶謝阿蠻奉詔入拜,獻舞《凌波曲》;舞罷,拿出當年楊貴妃賞賜的金粟裝臂環(huán)。玄宗睹物思人,持之出涕,左右隨從莫不嗚咽感傷。[唐]鄭處誨:《明皇雜錄·補遺》,田廷柱點校,中華書局,1994年;[宋]樂史:《楊太真外傳》,《開元天寶遺事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按:謝阿蠻為“市妓”,籍屬地方州縣。正所謂時過境遷,“權威”轉換,物是人非,百感交集。
這就是真實的大唐帝國“驪宮樂舞”之尾聲。
作者單位:陜西學前師范學院音樂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