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 張燕
內容提要近年新見的唐《王翊元夫婦墓志》,是李商隱撰寫并書丹的墓志作品。本文根據拓片,結合傳世和出土文獻,從錄文校訂、歷史鉤稽、書跡刻工、文學成就等方面對墓志所涉相關問題進行深入考論。
關鍵詞李商隱王翊元墓志文學書法
〔中圖分類號〕I206.2;K871.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6-0068-06
近年新見晚唐文壇李商隱撰寫并書丹的《王翊元夫婦墓志》,是目前唯一一件能夠見到的李氏書作,亦是除其所撰《白居易墓碑銘》之外僅見的墓志銘文,彌足珍貴。2011年鐘明善先生的《從〈王翊元夫婦墓志銘〉看李商隱的詩文與書法》①一文,首次公布該墓志錄文,并對李商隱的詩文及書法藝術進行考論,為學界提供了新史料。2013年,張玖青先生以鐘明善錄文為依據,撰《試論新出李商隱撰書〈太原王公墓志銘〉》②一文,對墓志所涉文學、書學等問題予以考述,然錄文仍有疏失,墓志所涉王氏世系譜牒、刻工等問題也未見論及。本文以拓片為據,在二位先生研究基礎上,結合新出隋唐墓志及現(xiàn)存文獻史料,從錄文校訂、歷史鉤稽、書跡與刻工、文學成就等方面對墓志所涉相關問題進行深入考論,以就教各位方家。
一、錄文校訂
關于墓志錄文,鐘明善③依照原拓逯錄釋文,惜所錄舛誤較多;后張玖青④對錄文進行了進一步???。目前來看,校改意見大體是可信的,但錄文和標點仍有不妥之處。以下略舉數端:
1.父歿且久,公之仲兄贈司徒公。長善,始有征伐,為大諸侯。
首字鐘、張二位先生皆錄作“父”??彬瀳D版,字已殘泐,僅余上之兩點,作“父”、作“公”皆有可能。按,從文意看,作“父”非也,當作“公”。這里是對王翊元兄弟年歲的依次交代,前言其“璥”早死,而后謂“公之仲兄贈司徒公”,此處所言“司徒公”當指其兄王茂元,《新唐書·王茂元傳》:“會病,以宰兼河陽行營攻討使。卒,贈司徒?!蓖趺獨{于843年,王翊元歿于820年,前后相懸20余年,故言“公歿且久,公之仲兄贈司徒公”,并無不妥。又,若指王翊元之父王棲曜,則當稱作“先太師成公”,李商隱為王茂元之婿,王琯為王翊元之子,皆為王棲曜孫輩,不當如此稱謂。
2.由沃云淵月,高曠舒爽,無一涓縷際于囂邪。
該句鐘先生錄作“由天云淵月高曠舒爽無一消縷際于囂邪噫?!倍幌壬?,互有得失。按,“云”前一字,作“天”是,鐘氏作“沃”,當受石花干擾。“天云淵月”為互文,即霄壤之間的云月。而“消”后一字,鐘氏作“縷”,誤。張氏作“涓”,是。該句可錄為:“由天云淵月,高曠舒爽,無一消涓際于囂邪。”“噫”當遵從張氏意見,下屬。
3.帝有韓西,墮于從史。呼哧其下,將麾以起。
“呼”后一字,鐘、張二先生皆錄作“哧”。查驗圖版,字形作“”,應是“嚇”字的異體,作“哧”誤。在隋唐墓志中,“赫”的寫法趨于簡化而近于“赤”,但二字并不相混。即上部有一豎筆為“赤”,有兩豎筆為“赫”。又“哧”僅可擬聲,置于文中,于義未安?!昂魢槨眲t有威脅恐嚇之意,這里用來強調盧從義擁兵自重,為所欲為。綜合字形字義,當以“嚇”為是。
4.后三十年,岡紊繩紀。
“紊”前一字,鐘、張二先生皆錄作“岡”。按,墓志字形作“岡”,但徑錄字形不妥?!皩痹谥泄艜r期文獻中,可作“罔”“同”“岡”“網”等異體字,因此,整理時宜錄作通行字。此處當作“罔”,敦煌寫卷《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宣演卷上》(P.2173):“恭申岡極,俯效忠勤者也?!薄皩奔础柏琛薄|S征:《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19頁。罔紊繩紀,即不亂綱紀。
其他可商之處,限于篇幅,不再一一指出。
二、歷史鉤稽
志主王翊元(775-820年),字子慎。其父王棲曜、兄王茂元,新舊《唐書》均有傳,父兄二人皆以武功見稱于世。王翊元其人,史書中亦有零星記載。據墓志所言,王翊元平生最可圈點者乃為協(xié)助平定盧從史之亂,此事亦見新舊《唐書》裴垍、烏重胤、吐突承璀、盧從史等傳。今通過王翊元夫婦墓志,可使一些重要的歷史問題得以澄清。其一,可詳平定盧從史之亂的重要細節(jié);其二,可補王棲曜家族之世系。
唐朝后期在河北地區(qū)出現(xiàn)盧龍、成德、魏博三個藩鎮(zhèn),史稱河朔三鎮(zhèn)。陳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認為,除中央政權外,“尚別有一河北藩鎮(zhèn)獨立之團體”。④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中華書局,1963年,第26頁。元和四年三月,成德節(jié)度使王士真病死,其子王承宗自稱留后,與中央抗衡。元和五年,宦官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討伐王承宗。昭義節(jié)度使盧從史亦奉詔征討,卻“勒兵逗留,陰與承宗交”,且“上書求兼宰相”,頗有僭越之舉。唐憲宗對此事頗為憂慮,遂與宰相裴垍、吐突承璀等計議,欲除此患。
在此前提下,王翊元的出現(xiàn)是整個事件的重要轉機?!杜f唐書·裴垍傳》載,“從史遣其衙門將王翊元入奏。垍延與語,微動其心,且喻以為臣之節(jié),翊元因吐誠,言從史惡稔可圖之狀。”劉昫等:《舊唐書》卷148《裴垍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991頁。此與墓志所載“及盧從史有謀,公因持奏入謁”頗為吻合。王翊元回潞州后,即往見烏重胤,其時烏重胤為潞州牙將,亦效力于盧氏帳下。王翊元“以烏重胤深重,可付事,因出上意”,從這里看,王與烏氏當素來相識,亦相知頗深。此番策動非常成功,《舊唐書·裴垍傳》:“垍遣再往,比復還,遂得其大將烏重胤等要領?!雹苁贰⒅净プC,若合一契。
但在擒拿盧從史者究竟為誰的問題上,史志出入較大。此中隱情,似尚待發(fā)覆。我們不妨先看看墓志的記載:
既而承漼至,會從史。前五日博得梟,使不勝者出負酒,且大歌舞。公掌樽居中,約承漼食時偽醉,重胤自外入,立縛從史。
從志文看,擒拿盧從史當在盧氏自己帳下,而擒拿者為其部將烏重胤。這一段記述合情合理,王翊元作為密切的參與者,是知道此事內幕不多的幾人之一。又平盧從史之亂乃是王翊元平生的最大功績,其中詳情對家人當無秘而不宣之理,墓志所言似可依從。endprint
而《舊唐書·盧從史傳》所載與此并不相侔:
初神策中尉吐突承璀與對壘,從史時過其營飲博,承璀多出寶帶、奇玩夸之。從史資沓猥,所玩悅必遺焉。從史喜,益狎不疑。帝用裴垍謀,敕承璀圖之。承璀伏壯士幕下,伺其來,與語,士突起,捽持出帳,后縛內車中。從者驚亂,斬數十人,諭以密詔。而大將烏重胤素忠果,部勒其眾,乃定。歐陽修等:《新唐書》卷141《盧從史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660頁。
傳文對如何擒拿盧從史交代得非常細致。盧從史前往承璀帳下博采宴玩,而益狎不疑。后承璀伏兵于帳下,待從史至,起而縛之。地點當在承璀帳下,擒拿者當為承璀。
然而事實只有一個,在面對二者的分歧上,究竟當如何取舍呢?這有賴于對史料的全面把握。除二者記述外,其他材料也可參照:
首先從封賞看,《冊府元龜》卷一二八《帝王部·明賞二》載:
五年四月,以昭義軍都知兵馬使、潞州左司馬兼御史中丞烏重裔為懷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充河陽三城懷州節(jié)度等使。以節(jié)度使盧從史潛通鎮(zhèn)州王承宗,重裔鎮(zhèn)撫,軍情無變,行賞典也。以前昭義將王翊元起復左龍武軍將軍知軍事,王獻為右神武軍將軍知軍事,以功次重胤也。王若欽等:《冊府元龜》,中華書局,2010年,第1540頁。
烏重裔即烏重胤,為避宋諱而改。“重裔鎮(zhèn)撫,軍情無變”,交待得非常明白,烏重胤主要的功績在于鎮(zhèn)撫軍情,而防止生變。這一點,與盧從史、烏重胤傳所載完全一致。王翊元在整個事件也有所貢獻,而以功居次,但因何領功,并未詳言。
除此,我們尚可以舉一份更為堅實的證據,即來自于韓愈所撰《烏氏廟碑銘》,碑文開篇即言其事:
元和五年,天子曰:“盧從史始立議用師于恒,乃陰與寇連,夸謾兇驕,出不遜言,其執(zhí)以來!”其四月,中貴人承璀即誘而縛之。其下皆甲以出,操兵趨嘩,牙門都將烏公重胤當軍門叱曰:“天子有命,從有賞,敢違者斬!”于是士皆斂兵還營,卒致從史京師。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95頁。
碑為烏重胤請托所作,當為其親自函告或口述。碑文以此開端,足見此事對烏重胤意義非常,是烏氏平生功業(yè)的重要基石,故不惜筆墨,詳加敘述。據碑中記載,是廟告竣于元和八年八月,距平盧從史之亂僅三年,而事件碑中明言“中貴人承璀即誘而縛之”,當確鑿可信,不至虛妄。
通過以上資料的爬剔,可以推斷,《烏氏廟碑銘》關于吐突承璀擒拿盧從史一事確鑿無疑,而《王翊元夫婦墓志》所載或有偏差。從時間上看,墓志所撰,當以大中三年八月遷祔王翊元夫婦之塋為上限,即849年,其時距事件發(fā)生已近40年,各方當事人如盧從史、裴垍、烏重胤、吐突承璀、王翊元皆早已過世。而平盧從史之亂發(fā)生時,李商隱尚在襁褓,王琯亦當年幼或尚未出世。李后為王茂元之婿,王琯為王翊元之子。故關于此事件的遙遠記憶,李氏更多的可能來源于王氏家族,在轉述中不免摻雜著各種不確定的因素。李氏也在強調王翊元在事件中的主導地位,因而有意無意地在墓志中采用了飾筆,形成了同一史實的不同版本。
另外,墓志記載了王翊元父母、兄弟和子女的情況,對補充王茂元家族世系亦有重要價值。《全唐文》收有權德輿撰《唐故鄜州伏陸縣令贈左散騎常侍王府君神道碑銘》,墓主即王翊元之祖父王崇術,志文對世系和子嗣記載較詳:
公諱崇術,字敬方。其先太原晉陽人,晉司徒渾之后也,中以閥閱,徙于帝邱,今以名數,籍于轂下。曾王父皇集州司倉參軍元素,元素生朝散大夫滑州衛(wèi)南縣令瑰,瑰生蔚州司法參軍宏效,皆用儒行自守,故纓轂未華,仕不過郡掾史縣大夫,而休問四暢。公即司法府君之子?!凶尤?,長曰奇哲,次曰棲榮,幼曰棲曜。《全唐文》卷500,嘉慶十九年揚州全唐文詩局刻本。
碑、志合參,王氏之世系概然可見,今列圖表如下,以清眉目:
三、書跡刻工
唐代是詩歌最為繁盛的時代,同樣也是書法高度發(fā)展的時代??婆e銓選,唱和往來,則詞章、翰墨洵為尋常之事,操觚之士皆能為之。千載以來,李商隱詩名顯赫,而書名不彰。關于李商隱書法的品評也各執(zhí)一端,莫知孰是?!锻躐丛驄D墓志》的出土,使我們得以撥開歷史塵埃,窺其廬山面貌,豈非今日之幸歟!
李商隱的書法作品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流傳。筆者窮搜金石譜錄,發(fā)現(xiàn)從著錄來看,石刻文獻凡5件,紙本文獻凡2件,總計7件。雖然數量不多,但李氏兼擅眾體,轉益多師的書法面貌當不難想見?,F(xiàn)按時間先后,臚列于下:
作品著錄文獻著錄時代書體
《靈佑禪師碑》《宋高僧傳》卷二十北宋題額,篆書可能性較大
《商于驛記》《小畜集》卷二十北宋題額,篆書
《四證堂碑》《墨池編》卷六北宋疑為正書
《月賦》《宣和書譜》卷三北宋正書
《四六藁草》《宣和書譜》卷三北宋行書
《太倉箴》《通志》卷七十三南宋疑為正書
《彌勒院記》《輿地碑記目》卷四南宋疑為正書
《宣和書譜》卷三記載:“李商隱,字義山……觀其《四六藁草》,方其刻意致思,排比聲律。筆畫雖真,亦本非用意。然字體妍媚,意氣飛動,亦可尚也。今御府所藏二:正書《月賦》、行書《四六本藁草》。”《宣和書譜》,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第67頁。
鄭樵《通志》載:“《樊南四六》甲集二十卷,李商隱撰。又《樊南四六》乙集二十卷。”蓋此處《四六》即當指《樊南四六》的稿本。又,前稱《四六藁草》,后稱《四六本藁草》,有所出入,頗疑后一“本”字衍。評者以為其行書“字體妍媚,意氣飛動”,說明滿紙?zhí)S飛動,頗有生意,而“亦可尚也”,尚者,即評者尊奉、推崇之意。
除《四六藁草》外,尚有《月賦》一幀,著錄者對此未予置評。直到清代,王澍《竹云題跋》才對其進行較為深入的討論:唐李商隱書《月賦》:“率更書法多尚修長,行書為甚。義山此書出自率更,而比于率更,尤覺長而踰制。蓋自魏晉來,無有如此書者。義山作人絕跌宕,不可繩以禮法,書亦猶爾。余于此,聊為書中増一殊觀。”崔爾平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第627~628頁。endprint
王澍所見《月賦》,真?zhèn)尾坏枚KJ為,李氏楷法出自歐陽詢,而愈加修長,難以以禮約制,可以稱為書法中的異類。
而元代王惲《玉堂嘉話》卻談到他看到李商隱的另一種感受:李陽冰篆二十八字后有韋處厚、李商隱題,商隱字體絕類《黃庭經》。劉學鍇、余恕誠校注:《李商隱文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第1854頁。
可見,李商隱的書法水平不低,惜其書法作品已失傳,書法真跡無緣得見。今《王翊元夫婦墓志》的重見天日,無疑為研究李商隱書跡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從墓志來看,李氏楷書結體寬博,筆力遒拔,以魏晉正楷為基,而稍參歐虞顏柳等諸家體勢,布局講究參差避讓,行間茂密,粲然可觀。整通墓志平和恬靜,端莊儒雅,章法嚴謹,意氣相聚,精神挽結,與王羲之書法亦息息相通。以書家許之,當不過譽。
值得一提的是李商隱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當時顏真卿聲勢尚余,而柳公權風氣正盛。柳、李二人生活時代相當,二人同朝為官,甚至共同參與過書法活動。王禹偁《小畜集》卷二十《商于驛記后序》載:
會昌中,刺史呂公領是郡,新是驛。請翰林學士承旨、戶部侍郎韋琮文其記,太子賓客柳公權書其石,秘書郎李商隱篆其額,皆一時之名士也。劉學鍇、余恕誠、黃世中編:《李商隱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1年,第11頁。
會昌之時,柳氏已年屆六旬,人書俱老,聲譽盛隆。而李商隱年僅而立,能一并為時人延請題額,足以說明李氏書法已飲譽當時。柳、李書法聯(lián)成雙璧,可資美談!
從《王翊元夫婦墓志》來看,李氏楷書來自顏柳的影響無疑也是深刻的,顏柳字多存碑版,顏筋柳骨,各逞姿態(tài)。而墓志所見,結體多中宮收緊,重心上移,方整平正,稍存顏真卿《顏勤禮碑》、柳公權《金剛經》之余韻。鐘明善先生謂“直可與裴休《圭峰定慧禪師碑》相媲美”,亦不無見地。
李氏楷書的另一大特點即強調字際的協(xié)調變化。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整通墓志內,一部分重復出現(xiàn)的字之間作異體處理;二是相鄰的重字,則稍作點畫潤飾,而生錯落參差之感。比如,異體字:
卒卒殺殺
歸歸歸歸
以上幾例字皆采用了不同的寫法,正中求變,充分反映了李氏有意地經營布置。而“歸”字,碑中凡四見,卻出現(xiàn)了四種不同的寫法,可見李氏在字形處理上之精妙。
再看點畫上的變化,志文“恪恪愔愔,以為本表”,其中“恪”“愔”皆為疊字,我們來看李氏的處理:
恪恪愔愔
細致比勘,不難發(fā)現(xiàn)“各”之捺筆,前字作反捺,而后字作長捺?!耙簟敝宵c,前字作撇點,后者作頓點。再看四個“忄”,兩點之間的關系各呈姿態(tài),互不雷同。唐孫過庭《書譜》謂:“和而不同,違而不犯?!币源嗣缹W主張進行審視,無處不合。
李氏參擇變化,化身萬千,其基礎正是來自于恢弘廣博的學術涵養(yǎng)和轉益多師的學習態(tài)度。李商隱嘗作《字略》一書,原書早佚,而部分散見于《汗簡》和《古文四聲韻》。而墓志所見,亦有部分來自古文。有此根基,李氏何以能大量采用古字、俗字,也就容易理解了。
李商隱詩文聲譽隆盛,而妙跡零落,人間罕聞。前人披沙揀金,偶有得見真容者,明王士禎《漁洋詩話》嘗言:“《宣和書譜》唐詩人善書者賀知章、李白、張籍、白居易、許渾、司空圖、吳融、韓偓、杜牧,而不載溫飛卿。然余從它處見李商隱書亦絕妙。知唐人無不工書者,特為詩所掩耳?!眲W鍇、余恕誠、黃世中編:《李商隱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1年,第354頁。
此誠可謂不易之論。唐代詩家,今有書跡流傳者不乏其人,李白之《上陽臺》,賀知章之《孝經》,杜牧之《張好好詩》,久聞千秋之譽。而今之所見《王翊元夫婦墓志》平和醇厚,神完氣足,比之以上諸家,猶當雁行!
然就碑版書跡而言,其產生必經過書丹和鐫刻工序,刻工和書家關系極為密切。如說書家的書丹是一種創(chuàng)作,那么,刻工的鐫刻亦可以說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坦ぜ妓嚨母呦拢瑯O大地影響書跡在石刻上的效果。啟功先生曾言:“刻工的作用不能不列入每件碑刻藝術品的成功因素之內。”啟功:《從河南碑刻談古代石刻書法藝術》,《文物》1973年第7期。顯然,我們在驚嘆李商隱書學成就的同時,亦不能忽略將其書丹付諸于石上的刻工。
回到原墓志,銘末題署“宜陽魚元弼刻”。檢近年新出墓志,屢見魚元弼所刻,如《唐符澈墓志》題署:“刻字人魚元弼。”據墓志可知,志主符澈,乃唐云麾將軍、守右領軍衛(wèi)上將軍,兼御史大夫、瑯琊郡開國侯、上騎都尉、河東節(jié)度使加兵部尚書;志文由白居易之弟、宰相白敏中撰文。志主、撰者、書者皆為朝中重臣,鐫者亦絕非凡庸之手!再如《唐韓復墓志》,題署:“堂舅金紫光祿大夫、左散騎常侍上柱國公權撰……柳內弟宣義郎行太常寺協(xié)律郎曉騎尉仲年書,魚元弼刻?!壁w力光:《新出柳公權撰〈韓復墓志〉考釋》,《文物》2009年第11期。據墓志可知,志主韓復乃唐宰相韓休曾孫、唐書法家柳公權堂外甥。撰志者乃唐代著名書法家柳公權,而將此內容刻勒于石者乃魚元弼。今摩挲原石,其刀工嫻熟,巧傳筆墨神韻,效果逼真。《石刻考工錄》《石刻刻工研究·〈石刻考工錄〉補編》皆未輯錄,蓋受當時客觀條件限制,無從得見,今當據上述考述輯補。
四、文學考論
作為晚唐文學的代表人物,李商隱在詩歌、古文方面皆粲然可觀,清人吳喬《西昆發(fā)微序》謂:“唐人能自辟宇宙者,唯李、杜、昌黎、義山?!标惲歼\編:《中國歷代詩學論著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843頁。其詩文奇譎瑰麗,自能鑿破鴻蒙,擊穿肺腑。
唐代崇尚厚葬,樹碑立傳蔚然成風,幾乎所有的文人都或多或少地參與碑志的創(chuàng)作。但中唐以來,其痼尤深。陳寅恪嘗直指時流之弊:今觀兩志文(指《安師墓志》和《康達墓志》)因襲雷同公式化之可笑,一至若此,則知非大事創(chuàng)革不可。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三聯(lián)出版社,2001年,第3頁。
陳言務去成為墓志創(chuàng)作的首要任務,解駢為散成為志文發(fā)展變革的重要手段,而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韓愈、柳宗元,以及開時代風氣的白居易、元稹,乃至于與李氏一時瑜亮的杜牧,都在墓志創(chuàng)作方面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嘗試,激流沖蕩,氣象萬千!置于時代之洪流,李商隱亦革故鼎新,縱生筆底波瀾。《王翊元夫婦墓志》:公,成公第四子,善餋,喜書,知兵。endprint
善餋,則知孝敬。喜書,則廣見聞。知兵,則善謀略。寥寥數字,志主之稟賦材質躍然紙上,筆簡而意繁。相反,我們再來看看同時代眾多文人的作品,如同樣作于大中三年的《鄭錀及妻王氏墓志》:
公氣鐘端厚,才適變通。諒直足以通神明,清貞得以貫金石。懷事君之大節(jié),資奉主之公心。動必依經,言皆合禮。
駢儷之句,比比皆是。句式規(guī)整,字數繁多,卻不得要領,實乃中唐之風氣使然。其中所見,乃千萬人之面目,而非志主之一人面目。兩相比較,高下立判。其實,李氏乃駢儷之高手,頗有盛譽,《新唐書·文藝傳》載:“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商隱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睔W陽修等:《新唐書》卷203《文藝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792頁。
因此,墓志之駢儷,李氏非不能,實不為也。從這里看,李氏針對不同文體,是有所取舍的。墓志的對象在人,則凸顯人物形象至為關鍵,質勝于文,方才得其精髓。且看墓志的銘文部分:“公駭曰唉,走馬來朝。帝能其言,前屬之籌。公曰有謀,可使?jié)N。不俾眾驚,一夫之趫。帝曰繄汝,勿緩汝勞?!?/p>
我們同樣可與作于大中三年的《胡芮妻劉氏墓志》對比:“夫人淑慎,貞烈難比,似月透波,如蓮出水。四德謙慎,六姻和美,人之常倫,孰無生死?!?/p>
作墓志銘文,就常理而言,執(zhí)筆者往往恃才逞能,盡繁縟之能事。而李商隱將銘文部分本有的駢儷色彩,也同樣散文化,試想非如李氏“自辟宇宙”之才,孰能至此?
目前所見,出于李氏一人之手的墓志,唯《白居易墓碑文》與《王翊元夫婦墓志》兩篇,二者相互比勘,亦可通消息?!锻躐丛驄D墓志》載:“公姓王氏,諱翊元,字子慎,年四十五。元和十五年閏月三日卒升平里第,從先太師成公諱棲曜葬萬年曹村?!?/p>
《白居易墓碑文》載:“公以致仕刑部尚書,年七十五,會昌六年八月薨東都。贈右仆射,十一月遂葬龍門?!崩钌屉[:《樊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67頁。
兩篇志文開宗明義,交代墓主年齒、卒時、葬地。這與志前述名諱、籍貫、家世,志后述年齒、卒時、葬地的通常做法并不吻合,大抵可看做李氏個人的行文習慣。針對志主不同的身份、地位、經歷,其寫作策略也徑庭有別,白居易一生著作豐富,聲譽隆盛,多可敘錄,李氏落筆則執(zhí)簡御繁,時起波瀾。王翊元一生可資敘錄者無多,李氏則圍繞平定盧從史之亂一事,大肆渲染,入謁皇帝、托烏重胤、約吐突承璀、縛盧從史,事件之枝葉本末,宛然在目。由此可見,李氏熟諳詳略之法,謀篇布局,至為深穩(wěn)。
在一般文體中,李氏好用典故。宋吳炯《五總志》:“唐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集左右,時謂為獺祭魚?!蓖ㄆ疚?,李氏將墓主事跡娓娓道來,語言平白精煉,為加強敘事甚少用典,這一點看似與李氏慣有文風不合,本質上透露的卻是李氏在撰寫碑版、傳記方面的寫實精神。隨文不守陳規(guī),不設虛辭,別具一格。
日本學者川合康三先生曾經指出:表述對死亡達觀的墓志銘,容易定型化,一旦確定了題旨,形成了規(guī)矩,就誰都會來一番矯揉造作,鸚鵡學舌??芍^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日]川合康三:《中國的自撰文學》,蔡毅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152頁。能夠于千萬人中開一生面,是墓志寫作成功的重要表現(xiàn)。李商隱所撰《王翊元夫婦墓志》解駢為散的創(chuàng)作嘗試,化繁為簡的用筆,詳略得當的謀篇布局,讓墓主形象躍然紙上、深入人心,別出機杼,堪稱唐代墓志的杰作。
據統(tǒng)計,李商隱所撰墓志或墓碑,今頗為少見,唯《白居易墓碑文》與《王翊元夫婦墓志》2篇。與李氏大約同時之人如韓愈所撰墓志現(xiàn)存55篇,柳宗元約45篇,白居易14篇,元稹14篇,杜牧14篇,與諸家相較,李氏的墓志作品頗不成比例。而在李氏現(xiàn)存三百余篇文章中,這樣的數量也是微不足道的。何以如此,尚留待我們深入探討。
綜上,《王翊元夫婦墓志》,讓我們領略到李商隱在文學和書法上的巨大成就,志文解駢為散、化繁為簡,取法高古,粲然可觀;書法體勢俊逸,顧盼生姿,堪稱妙跡??坦~元弼,刀工嫻熟,點畫傳神,亦非凡庸之手。而志文所載王翊元家世生平,有裨于補史證史,足資考索。由此可見,李商隱書《王翊元夫婦墓志》的價值是多方面的,值得重視和深入研究。
作者單位:馬瑞,西安工程大學人文學院、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張燕,陜西省考古研究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