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欣
我小的時候,是個親戚中出名的愛看全是字兒的書的小孩。到了現(xiàn)在,我除了看字兒書和燒家常菜以外,也沒有別的什么特長。5歲時我很憂慮自己讀是會讀了,但不會寫字,總歸算不得好孩子,于是用粉筆在一本《阿凡提的故事》的書頁空白處照著鉛字一筆一筆地畫。那本書后來被我看得封面封底都掉了,還沾滿了粉筆灰。
因為愛看書是件好事,大人帶我出去玩,除了給我買冰棍兒,也會買本書哄哄我。大概在8歲以前,我得到了一本巴金譯的《快樂王子》。 那時候我對給我買書的大人有無限的信賴,認為買給我的書,他們自己肯定都看過了,書里的內(nèi)容一定了如指掌。很多很多年以后,等我自己成了大人,才悟過來買書給我的大人自己并不一定知道這些書里寫了什么,只是看了書名而已。如果他們自己讀過的話,很多書就不會買給我了??赡菚r我是小孩,總認為大人是全知全能的。
英國作冢奧斯卡·王爾德
我記得對《快樂王子》最初的想法是為什么只有這么6篇,連我一個小孩數(shù)過來都毫不費力。我那時已經(jīng)爛熟于胸的故事書《365夜》,可以每天晚上講一個不重樣。被我看到脫皮綻線的《阿凡提的故事》,有好幾十篇厚厚一本。《茅盾童話選》雖然薄,也不止6篇。可是不知為什么,僅僅有6篇的《快樂王子》深深抓住了對世界的認識只限幼兒園和家的我。后來當我得知當年那本書收錄得不全,尚有《夜鶯與薔薇》《漁人和他的靈魂》《了不起的火箭》時,收集整理癖發(fā)作,用了各種方法找到,反復讀了許多遍,才算平了這段少年意。
如果買書給我的大人(應該是我奶奶)熟讀過王爾德的童話,可能會訝異我那時津津有味地捧在手里,到底讀出了些什么。這些年來,我重讀過這本書不知幾十上百遍,每一次都會讀出新的意象,發(fā)現(xiàn)新的警句,像一個總也掘不完的寶石礦。成年人有時會羨慕兒童不求甚解又樂在其中的能力。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城里長大的小孩,總是見過海的圖片,才看見海;先看戀愛小說,再談戀愛。即使是成年人,也遠非全知全能,永遠都有不懂的概念。但成年人往往不能像小孩一樣,滿不在乎地對待自己的無知。一個陌生的名詞,一種陌生的感覺,會嚇住成年人,生怕自己出乖露丑;因此他們往往要高談闊論,手舞足蹈,掩蓋陌生感。兒童則不同:在見到大海以前,并不妨礙小孩興致勃勃地想象珊瑚、明珠、海龜和美人魚。在一次又一次見到大海以后,這些意象會被添上更多的光影和色彩。
王爾德和巴金這兩個名字,對那時的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我恍惚知道巴金很有名,但并不知道王爾德是個外國人,外國人根本是抽象的存在,不比我見過的動物園的老虎、珠江邊的鐵炮。外國漂浮在海上還是飄浮在空氣里?一直不停地走,從白天走到黑夜,從黑夜走到白天,是不是就會去到外國?我和奶奶一個往這個方向走,一個往那個方向走,是不是就會在外國碰面?外國和中國之間,是拉著一根很長的繩子嗎?對小孩來說,大部分概念都沒有任何實際的對應。那些詞語飄浮在腦海中,像許多的彩色泡泡。許許多多的彩色泡泡充滿每一天,構(gòu)成未來的天際線。一個小孩若能正確使用微妙的形容詞和抽象的名詞,常常能收獲一片驚嘆;因為這仿佛暗示這小孩已經(jīng)對大人那個看似井井有條的以概念和意象砌起來的世界有了深入了解,雖然大人自己一輩子也不見得真的樣樣都弄明白了。
如果生活是一本很大的填色書,有人會最終填出絳紫的森林和白金的雪山,在寶石藍的天空里畫上紅藍金剛鸚鵡;有人則只是填完灰色的住宅樓,紅色的可口可樂商標和白色的斑馬線,就滿意地把書合起來了。
只是坐在露臺上讀著大本小本的書,還沒來得及啟程看世界的我,從薄薄的王爾德童話里已經(jīng)迅速窺見了構(gòu)成這世界的各色成年人,就像我后來在莫泊桑和巴爾扎克的小說里看到的那些人一樣。
小孩子還沒來得及學會通過曲折的語言來表達愿望,那個年紀的愛、恨、貪心和友情都直來直去,不需要理由??瓷狭伺笥训漠嬈蛷椫椋瑫苯娱_口討要;朋友會提出交換條件,有些是物質(zhì),有些是勞動。不喜歡誰了,會聚集一幫人集體孤立那人,也時時會嘗到被孤立的滋味,當著你的面,抬著下巴,得意洋洋。要好起來又勾肩搭背,天天到家門口等著一處走路上學。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些都成了可羞之事,要遮遮掩掩,聲東擊西,才好表達出來。
王爾德童話里的社會人物告訴我成年人是如何行事的。他們不僅以人類的面貌出現(xiàn),也以鴨子、睡鼠、仙人掌和紫羅蘭的形象出現(xiàn)。與別種由民間傳說來的線索單純的童話很不同,王爾德的童話每一篇都是小王國、小社會,人口密集。他們充滿各種各樣的觀念和理由,仿佛觀念和理由是汽車的燃料一般。他們把與自己相同的意見捧為真理,引用那些地位很高的人的話語,雖然不見得真的懂其中的意思。這樣的人和事我后來在長大的過程中都一一見識到了。因為有王爾德寫過的鴨子、睡鼠、仙人掌和紫羅蘭打底,我并沒有太大的震驚,但也沒有馬上意識到這就是長大。
在我長大踏進世界以前,就從王爾德的童話里學到了什么是美。遍體貼金、眼睛由寶石鑲成的快樂王子當然是美的,西班牙公主鑲珍珠的灰色緞子衣服和粉紅色鴕鳥毛的大扇子也很美。百合比珍珠更白,玫瑰比紅寶石更紅。半夜醒來偶然看見一輪圓月,會想起少年國王從第一個夢中驚醒,看見蜜色的大月亮掛在天上。
王爾德不僅給人看美好的畫面,他更讓人透過他的眼睛去看世界。他讓瘸腿的小矮人看四季的風之舞,讓年輕的打魚人看被黑夜染成紫色的海。看蜥蜴像哲學家一樣的沉思,看鴨子倒立在水中。有一年在愛爾蘭,天不亮起來趕長途車。在大巴上搖搖晃晃,看見灰黑的天空漸漸亮起來,黎明的無聲號角響徹四方。東方淡黑的平滑的山脊上方鋪展開一長條淡金色的帶,仿佛山的那邊是一個不斷蒸騰的大金湖。金星灼灼生光,見芒見角,宣示著黎明的到來。山脊上一排風車,緩緩轉(zhuǎn)動,是人獸鬼神永不疲倦的奴仆,耕作著風,研磨著云,汩汩吐著電力。每次去愛爾蘭,主要的印象都是冷、黑、餓,趕路匆匆;那一個黎明卻照亮了所有冬天。
據(jù)說美可以脫離善而存在,美是治療無趣的仙方。有了王爾德美好的文筆做底子,世間萬物都蒙了一層光彩。王爾德無疑有極高的才華描述美的事物,但是他的筆尖寫下的故事,卻正是關(guān)于美的告誡。沒有誰比王爾德更了解美,也沒有誰比王爾德更不原諒恃美行兇冷酷貪婪。他描繪美的超脫萬物獨立而存在的傾向,更描繪美被賦予的特權(quán),以及這些特權(quán)如何腐蝕秉持了美的人。美的基因在人類中傳遞,被過分的美腐蝕的人最終在自己掘下的墓穴里靜靜腐爛。
美的唯一解藥是愛,不會被美腐蝕的是自然。星孩因為惡毒變得丑陋,漁夫為了別種的美背棄了小人魚。愛救回了他們的美和靈魂。王爾德并非不知愛有多么脆弱,輕輕一擊就像水晶一樣碎成千萬片。但是愛能以破碎的方式重生,正如美以逝去的方式達成不朽。碎成千萬片的愛還是閃著水晶的光,漸漸磨成沒有棱角的珠玉,永遠不會變成沙礫。記憶里那些清晰的影像,往往都是跟愛有關(guān)的片斷。有時它們會無端發(fā)光,照得某個時刻特別難忘。有個圣誕節(jié)前的冬夜,我急急穿過牛津城中心煙酒熏人、賣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工藝品的圣誕集市,搭車回家。漆黑墨藍的夜里,半車人手提袋里仿佛都是存盤打印的往事。沿街的樹掛著小燈泡,像不滅的雪花,揉碎的星塵。無甚特別的一晚,卻無端感懷,愿想家的人回家,想愛的人得愛,有心的人都住在別人心里。
王爾德的童話不僅寫了美和愛,還寫了快樂。好些年以后,我才漸漸明白了快樂王子其實是不快樂的??鞓吠踝訉π⊙嘧诱f:他活著的時候住在無憂宮里,每日只是嬉游和跳舞。他死后站在高高的圓柱上,俯視著正在城市中的一切不快樂。年紀還小的我不懂在花園中游玩和跳舞的快樂,卻似乎能夠理解貧困和饑寒。人腦是如何將抽象的詞語化為心靈的感受?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即使是哲學家或歷史學家,也不能脫口而出給“快樂”和“王子”這兩個詞下個簡短清晰明確的定義。但是隔著千里萬里,近百年的歲月,小小的我讀《快樂王子》,也理解他的悲哀和小燕子的不肯離去。也許是兒童與生俱來的直覺包括害怕寒冷和饑餓,渴望陪伴和關(guān)懷。后來的一遍遍重讀,以及在快樂與不快樂之間擺蕩的成長過程,讓我有一天領(lǐng)悟了《快樂王子》中的快樂究竟以何種形式存在——燕子銜著寶石送給繡花女工,寶石的價值只是附屬品。困境中的人得到援手,伸出援手的人與得到幫助的人獲得同樣的幸福。這個簡單的道理在兒童時代非常直白而且通用:一件玩具跟朋友一起玩好過一個人玩,一塊巧克力跟朋友分著吃好過一個人吃。兒童從幫助和分享中得到的快樂,體現(xiàn)在他們臉上是明亮光彩的笑容。
然而人們長到一定年紀,越來越吝惜具體的物品,畏懼不見得會發(fā)生的失去,也就自我剝奪了兒童的快樂。為了說服自己并非孤獨可悲的人,他們反過來將自私裝扮成自由,將嫉恨裝扮成謹慎,炮制出一套套理論,回過頭與兒童關(guān)懷分享的天性爭奪陣地。這樣的人常常以“贏家”的得意面孔出現(xiàn),就像《忠實的朋友》中的磨坊主,坐擁大袋面粉、一爐旺火、整桶的酒,向妻子數(shù)說他的人生哲理。樂于分享的小漢斯與磨坊主這樣的人來往,似乎只有吃虧的份,甚至最后在風雨夜的沼澤里送了性命。三界中并無全知全能的上帝、明察秋毫的閻羅,在寒冬夜里給漢斯送上一點食物,或是在他死后為他懲罰利用他的朋友。從表面看,善良和慷慨與自私和精明交鋒,似乎全無勝算。
漢斯在他的花園里是快樂的,他的花園永遠有花在開放,飄散出好聞的香氣。磨坊主在使喚漢斯做這做那,算計他的櫻草時,也并非不快樂。這兩種快樂是否僅僅是個人選擇,并無高下之分?我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曾經(jīng)好奇會不會有人選擇做磨坊主。
現(xiàn)在我是中年人了,見過許多磨坊主式的人物,也見過幾個小漢斯。磨坊主從來不自以為是磨坊主,就像童話中的磨坊主一樣。他們眼中的自己總是過分慷慨的,必須由“自己”加以節(jié)制,否則有破產(chǎn)之虞。如果自私真的沒什么可羞的,為什么那些磨坊主不敢理直氣壯地面對自己的本質(zhì)?兒童不會想到這個問題需要有答案,精明而自鳴得意的成年人則無法給出自洽的答案。事實上,所有自私在公開說出來的時候,都要頂一個大大的“我們”的頭上。政客聲稱是為了人民,老板聲稱是為了員工,商人聲稱是為了客戶。如果一個人不是小漢斯也不想做磨坊主,必須在某個階段學會識別這些遮遮掩掩的自私。
如果讀王爾德的童話讀得太早,難免像我一樣,落下一個淡淡的悲觀的底子。但也許正因為讀得太早,我對這個世界早早做好了準備。這就是文學的力量。文學看似不實用,但它能讓人更好地承受生活。文學濃縮了萬千人間的面貌和圖景。有了文學鋪就的地圖,人不容易被個把事件嚇倒打敗。文學也讓人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細微閃亮的光芒,令每個片刻都不乏味。即使是最讓人沮喪的日子,也可能有奇特的光一閃。有許多個銀色的大雪天,我穿著很重的靴子在外面走,耳朵露在外面的地方冷冷地痛。若是想起不在乎壞天氣的角鸮在樹上唱:“吐毀特-吐伙!吐毀特-吐伙!多么好的天氣啊!”一個人笑起來,耳朵就沒有那么痛了。
某一年在羅馬,慕名跟大團游客和信徒擠著去參觀教皇國,看圣彼得大教堂。雖然我對圣彼得大教堂的宏偉華麗早有所聞,到了實地還是被震撼了。大教堂的宏偉和華麗純粹是為了凸顯其奢侈富貴,并無絲毫獨立于奢侈富貴的更高的意義,而且毫不掩飾。奇怪的是:虔誠的信徒毫不在乎,只是喃喃地贊嘆著,慢慢向前移動。在雕像叢中,耶穌和他的使徒衣著樸素,他們凡間的仆人倒金裝玉裹,戴著可觀的高帽子。在一片人海里我忽然想起老主教勸少年國王穿起加冕的貴重服飾,因為“那個造出貧苦來的他不比你聰明?”
“你在這個地方講這種話嗎?”穿著牧羊人的破爛衣服的國王回答他。
那許多圍繞在我身邊的陌生人,不知道他們在講什么樣的話。并沒有陽光織成金袍,枯死的荊棘也沒有開花。教皇的衛(wèi)兵穿著滑稽的衣服,一動不動任由游客拍照。那個拒絕金袍珍珠和寶石的少年國王不在這里。他曾經(jīng)在王爾德的心里。因為王爾德,我相信他曾經(jīng)存在過,所以這個地方也沒那么可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