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語言意義問題上,奎因是懷疑論者,他既反對把意義視為柏拉圖實體的指稱論,也反對把意義視為心理實體的觀念論,這二者被他稱為語言的“博物館神話”。他從本體論承諾“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的原則出發(fā),對意義是實體的觀點進行了批駁,否定了意義的同一性;他在“原始翻譯”和“翻譯手冊”的思想實驗中,論證了著名的“不確定性”論題。本文擬在解析奎因意義懷疑論的基礎上,借用奎因的理論論證以下幾點:(1)在不背離原文“整體言語傾向”為基本衡量標準的前提下,多重翻譯標準和多種翻譯方法都是并行不悖的;(2)翻譯理論作為一個集合體面對經驗法庭,集合體內部的各種陳述在邏輯上相互聯系,對于翻譯理論的選擇和評價不存在唯一確定的標準;(3)實踐上,我們應該從“不確定性”的理論世界走向追求“確定性”翻譯的實踐世界。
關鍵詞:奎因;意義懷疑論;翻譯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2-0070-07
關于語言問題的探討在奎因的哲學體系中占有重要位置。語言既是他從事哲學研究的主要領域,又是他思考其它哲學問題的出發(fā)點,將哲學問題轉換為語言問題,然后以研究語言的方式去研究哲學問題是他進行哲學研究的基本策略。在語言意義的問題上,奎因是意義的懷疑論者。他既反對弗雷格把語言的意義視為柏拉圖實體的指稱論,也反對洛克把語言的意義視為心中觀念的觀念論。在他看來,這二者都是語言的“博物館神話”(the myth of a museum):“不加批判的語義學就是博物館神話,其中展品是意義,語詞是標簽。轉換語言就是更換標簽”(Quine,1969:27)。在對傳統意義理論進行批判的基礎上,奎因否定了傳統的意義概念,論證了“不確定性”論題。他所闡發(fā)的關于意義的懷疑論思想中為翻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視角。本文擬在解析其意義懷疑論的基礎上,探究奎因的意義理論對翻譯理論和實踐的啟示作用。
1. 奎因對意義實體論的批判
傳統的意義理論雖然在表現形式上五花八門,但卻有著一個共同的根本點,即認為:語詞的意義在于語詞使用者關于這個語詞所具有的觀念,這種觀念能為語詞使用者的內心世界所把握。在談到語詞的意義時,洛克就曾說過:
人雖有各式各樣的思想,……可是他們的思想都是在胸中隱藏不露的,別人并不能看到它們,而且它們自身亦不能顯現出來?!虼?,人們必須找尋一些外界的明顯標記,把自己思想中所含的不可見的觀念表示于他人?!Z言之所以有表示作用,乃是由于人們隨意賦予它們一種意義,乃是由于人們隨便來把一個字當做一個觀念的標記。因此,字眼的功用就在于能明顯的標記出各種觀念,而且,它們的固有的,直接的意義,就在于它們所標記的那些觀念。(洛克,2009: 416)
既然語詞的意義等同于語詞所代表的觀念,而觀念又是內在于心靈中的對象,因此,語詞的意義便成了一種固定的心理實體。但是,這種觀點受到了弗雷格等哲學家們的挑戰(zhàn),他們認為,“意義是公共財產”(Putnam, 2012: 218),也就是說,同樣的意義(the same meaning)可被多人理解,也可被不同時代的人所理解,這和個人的心理意象沒有關系。在他們看來,意義是客觀存在的抽象實體,但對“意義”這一抽象實體的把握仍然是個體的心理行為,理解一個詞的意義,也就是處于某種心理狀態(tài)。弗雷格等人批駁了心理主義意義觀,但卻并沒有和心理主義真正拉開距離,個體的內心世界并沒有瓦解,它仍然是意義的聚集地,只是現在的意義成了一種超個人心理的抽象實體,這個抽象實體決定語詞的指稱,即弗雷格所說的“涵義決定所指”(Frege, 1996: 187)。
對于把意義當作實體的觀點,奎因是反對的。在《論何物存在》一文中,奎因闡述過這樣的思想:“我們可以在語句中有意義地使用單稱詞(singular terms),而無需預設有這些語詞要命名的對象。……我們可以使用通稱詞(general terms),例如謂詞,而無需承認它們是抽象實體的名稱?!覀兛梢哉J為一些話語有意義、彼此同義或異義,而無需認可有一個叫做意義的實體范疇。” (Quine, 1963: 12)。語詞的使用與所指實體的存在沒有必然聯系。實際上,奎因不僅認為無需認可有一個叫做意義的實體范疇,而且也拒絕承認語詞的“意義”是存在的,他甚至認為,“meaningful”這類詞都給人帶來有“meanings”這類實體存在的印象,主張用“significant”一詞取而代之。
奎因對意義實體論的否定與其“本體論承諾”的思想有關。他認為擺脫傳統存在問題困擾的唯一途徑就是把本體論問題上升到本體論承諾的語言問題,亦即從探究“何物存在”的本體論事實問題上升到“我們說何物存在”的本體論承諾問題。他的本體論承諾有兩個標準,一是識別標準,即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二是認可標準,即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陳波,1998: 277)。他之所以拒斥“意義”的存在,是因為他找不到關于意義的同一性標準,而如果一個實體同一性的標準不能給出,那么就沒有理由承認該實體是存在的。
在奎因看來,意義的相同性和意義所提出的是同一個問題,因為,“如果我們能夠設法得到一種可接受的意義相同性關系,那么距離可接受的意義之定義也就只有一步之遙。因為,正如不止一個哲學家所指出的那樣,我們可以把一個表達式的意義界定為與該表達式意義類似的所有表達式組成的類。反過來說,如果我們首先就擁有意義,那么這些意義和同一性就會提供意義的相同性,因為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總之,意義和意義的相同性提出的是同一個問題”(Quine, 1992: 52)。也就是說,如果能對“同義性”進行明確清晰的界定,那么也就可以通達“分析性”,從而通達“意義”。但奎因認為,常見的兩種確立同義性的論證方式站不住腳,也不能從中得出分析性。
第一種,依據定義來確定兩個詞的同義性??蛑赋?,所有詞典式的定義,例如將“單身漢”釋義為“未婚男子”,并不是詞典編纂者先天規(guī)定的,而是從經驗中來的,是依據總體經驗事實所作的記錄,“詞典編纂人是一位經驗科學家,他的任務是把以前的事實記錄下來;如果他把‘單身漢解釋為‘未婚男,那是因為他相信,這兩種表達形式之間存在著同義性關系:在他著手編篡詞典之前,在廣為流行的或為人喜愛的用法中已經暗含了這種同義性關系”(Quine, 1963: 24)。也就是說,盡管“定義”依賴于同義,但它不能解釋同義,因為定義只是詞典編纂人對觀察到的同義性的報道,當然就不能作為同義性的依據。語言符號具有經驗屬性,同義性關系是先已存在的經驗事實,是定義的前提,哲學家、科學家們的解釋型定義,只是以提煉和補充被定義詞的意義的方式,改進其語境的用法,這也是以記錄總體性經驗觀察的同義性為根據的。因此,“定義”不能作為同義性的根據,也不能使同義性具有分析性。
第二種,保全真值的互相替換性(interchangeability),即“兩種語言形式的同義性就在于它們在一切語境中可以相互替換而真值不變”(Quine, 1963: 27)。比如說,“Bachelor has less than ten letters.”(單身漢有少于十個的英文字母)這個句子,用“Unmarried man”替換“Bachelor”,這個句子就失去真值,同理,也不能用“unmarried man”來替換“bachelor of arts”(文學學士)或“bachelors buttons”(花似紐扣的植物;紐扣型小餅干)中的“bachelor”。兩個外延一致的詞要在一切場合互換而真值不變,這種保全真值本身正是以兩個詞具有同義性為前提,用它論證同義性和分析性的根據,就陷入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
奎因認為,分析性的實質在于同義性。由于“同義性”概念不清,它不能成為分析性的依據,因而意義也不可能被清晰地界定。既然表達式的意義無法準確界定,依據“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的原則,表達式的意義便不是實體。從對同義性的質疑到對意義的拒斥,奎因由此闡發(fā)的是關于意義的懷疑論。
2. 奎因的“不確定性”論題
“不確定性”論題是奎因對意義懷疑論的進一步闡發(fā),它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個是內涵或意義的不確定性,另一個是外延或指稱的不確定性,后者也被稱為“指稱的不可測度性”(inscrutability of reference)。由于奎因本人是從語言翻譯角度論述不確定性論題的,所以“不確定性”論題通常也被稱為“翻譯的不確定性”論題。
奎因把對“不確定性”論題的探討置于兩個實驗之中,一個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原始翻譯”的思想實驗,另一個是“翻譯手冊”的思想實驗。采取這種訴諸想象的方式來探究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其原因也許在于,它能排除次要因素的干擾,更能揭示語言的本質特征。所謂“原始翻譯”,就是指“翻譯一個迄今為止仍與世隔絕的族群的語言”(Quine, 1960: 28)。在“原始翻譯”的思想實驗中,奎因設想有一位以英語為母語的語言學家,只身來到一個文明世界首度發(fā)現的原始部落,考察并翻譯該部落的土著語言。這位語言學家沒有可供參考的雙語詞典,也沒有了解土著人語言和文化的任何渠道,他沒有根據假定任何東西,他也不能假定土著人同他一樣看待世界。這時,語言學家所憑恃的,就是在某一特定場合下,當有可觀察事件發(fā)生時,土著人所說的話。譬如說,一只兔子跑過,土著人說“Gavagai”,語言學家就可據此猜測性地記下一個意義等值關系的翻譯:“gavagai=rabbit”。但我們怎么確定“gavagai”就是“兔子”呢?它也可以表示:“瞧,一只兔子!”或者“一只長著長耳朵的兔子”等等?!癎avagai”可能會有多種翻譯,“rabbit”也不一定是“Gavagai”的絕對等值翻譯。即使該語言學家跟土著部落的人學了多年的土著語言,說話者對該詞的使用仍然可能帶有無法驗證的個體言語傾向性。
同樣以“Gavagai”為例,語言學家如何確定“Gavagai”和“兔子”指稱同一對象呢?在刺激情景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它可能指稱“不可分離的兔子部位”(undetached rabbit parts)或兔子的生長時段 (rabbit stage)。如果語言學家斷定它指兔子,“他就是想當然地認為土著人像我們一樣有一個簡潔的通稱詞指稱兔子,而沒有簡潔的通稱詞指稱兔子的生長時段或兔子部位。”(Quine, 1960: 52 )“Gavagai”也很有可能是一個抽象的單稱詞,指“重復出現的兔子共相”(recurring universal rabbithood)。上述這些指稱都是可能的,但我們卻沒有客觀事實來判斷“Gavagai”到底指稱什么,也無法確定土著人用什么樣的標準來劃分個體。就算我們想用贊同和不贊同的測驗方法來分辨“Gavagai”指的到底是不是兔子,我們也會遇到麻煩。因為指著整只兔子時,我們也同樣指向了兔子的某部位、兔子的生長時段或兔子的共相;而指著兔子某部位時,我們的所指也同樣可以是整只兔子、兔子的生長時段或兔子的共相。我們無法確知土著人所說的“Gavagai”究竟是指什么,換言之,指稱是不可測度的。
在“翻譯手冊”(如提供兩種語言間對應譯文的資料)的思想實驗中,奎因作了如下假設:假如有兩個母語為英語的語言學家,先后來到某個原始森林部落,學習部落居民的語言,并編撰各自的翻譯手冊,在他們的翻譯手冊完成之后,奎因卻告訴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期待兩個獨立工作的語言學家會編纂出來完全相同的翻譯手冊,我們唯一能期待的是,兩個翻譯手冊中肯定存在某些彼此沖突、互不相容的部分?!皩⒁环N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的手冊,可用不同方式來編制,所有這些手冊都與土著人的總體言語傾向(speech dispositions)相符合,但它們之間卻不相一致。這些手冊所給出的某語言中某個句子的對譯句,在許多地方都是有差別的:用另一語言表述的對譯句,彼此之間的對等毫無說服力,且無論是用多么不精準的對等來衡量它們。當然,一個句子與非言語刺激的直接聯系越密切,手冊與手冊間的翻譯差異就越小?!保≦uine, 1960: 27)翻譯手冊之間之所以不一致,是因為語言與經驗事實之間并沒有不變的、固定的對應關系。意義和指稱都是不確定的。以“The moon circles around the earth.”一句為例,一般來說,人們都會將這句翻譯成“月亮繞著地球轉”,盡管實際的翻譯可能會出現措辭上的不同,但各種譯文之間應該沒有多大的差異。不過,奎因認為,各種譯文之所以差別不大,是因為譯者都參照了得到普遍認可的“翻譯手冊”,但除了現存的、廣為人知的“翻譯手冊”之外,我們同樣可以創(chuàng)造出另一套同樣可得到普遍認可的“翻譯手冊”。相比原手冊,以上述句子為例,新手冊對它的譯法將完全不同。這種不同不是指遣詞造句上的差別,而是迥然有別。也就是說,關于翻譯手冊的真假對錯不存在事實問題,翻譯是不確定的。
翻譯不確定性論題的一個直接邏輯后果便是意義的不確定性。在《真之追求》一書中,奎因說:“翻譯不確定性所表明的是,命題即句子之意義這一觀念是經不起反駁的。”(Quine, 1992: 102)因為意義理論的堡壘——意義是句子與其對譯句之間所共享的東西(即表達同樣的命題),且有正誤之分——在翻譯的不確定性的映照下,已經分崩離析,“意義”這一概念不可能還會明確清晰,“分析性”、“同義性”等概念也不可能仍然堅如磐石。
3. 奎因意義懷疑論的譯學價值
奎因的意義懷疑論,或者說他對意義同一性的質疑、對意義確定性的質疑,為翻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視角。
既然意義同一性的概念無法澄清,既然語詞的涵義和指稱都存在不確定性,那么也就不存在獨一無二的正確翻譯,“符合整體語言傾向的”不同譯法可以同時并存且沒有對錯之分。正如奎因在《事實的問題》一文中所說:“兩個譯者可能編制出自成一體的翻譯手冊,這兩部翻譯手冊與整體言語行為和言語行為傾向是一致的,不過,一部手冊給出的譯文,另一位譯者會拒不接受。這兩部手冊可能都是有用的,但是,至于哪部手冊是正確的,哪部手冊是錯誤的,卻不存在任何事實問題。”(Quine, 1979: 167)也就是說,言語行為證據本身不是決定翻譯手冊的唯一因素,在手冊編纂過程中還有譯者主體因素的介入,所以,這兩部手冊雖不相一致,但可能都是有用的,甚至可能都是正確的,不能互相證偽,因為這里涉及的不是事實問題,而事實之成其為事實,這一點僅限于具有經驗屬性的語詞傾向本身。在實際翻譯活動中,原文文本堪比奎因所說的“言語行為證據”,同樣的文本,在不同譯者的主體性因素介入下,會演變成與原文的“整體言語傾向”相符但又不相同的譯本。比如說,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在漢學家霍克斯和翻譯家楊憲益的筆下,演變成了風格迥異的兩個英譯本,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霍氏的歸化翻譯還是楊氏的異化翻譯,同樣都是不背離原文“整體言語傾向”且打上了各自“經驗”烙印的佳譯。因此,我們說奎因的意義懷疑論破解了“存在唯一正確翻譯”的“神話”,為翻譯標準和翻譯方法的多元化提供了哲學理據。同時還應看到,在不背離原文“整體言語傾向”為基本衡量標準的前提下,多重翻譯標準和多種翻譯方法的并行不悖才是合乎邏輯的。
如果意義的證實缺乏根本依據,那么,任何本體論承諾都是相對性的。也就是說,任何理論中的本體都只是不同理論家對它的理論描述,而非事實本身?!氨倔w是物質世界的事實,而本體論承諾只是我們對事實的一種語言描述,而且在這語言描述的背后又總隱含著某種理論,即滲透著一定的背景信念和知識?!保▍慰?,2012:2)如果我們把理論系統看成一個由主客體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整體,那么不同的本體論承諾就只是相對性的。如果任何本體論承諾都只是相對性的,那么我們就應該把知識或信念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對此,奎因有過非常經典的表述:
我們所謂的知識或信念的總體,從最偶然的地理、歷史事件到最深奧的原子物理學規(guī)律、甚或是純粹的數學和邏輯規(guī)律,都是一個人工的織造物,它只是沿著邊緣對經驗構成沖擊?;蛘?,換個比方說,整個科學就像是一個力場,它的邊界條件就是經驗。在邊緣部分與經驗的沖突導致力場內部的重新調整。對我們的某些陳述必須重新分配真值,對一些陳述的重新賦值必然會導致對另外一些陳述的重新賦值,因為它們在邏輯上是相互關聯的——邏輯規(guī)律只是系統的另外一些陳述,只是力場的另外一些元素。由于對一個陳述的再評價,我們就必須對其它一些陳述進行再評價,而這其它一些陳述也許是與頭一個陳述有著邏輯上的關聯,也許是關于邏輯關聯本身的陳述。但是整個力場是由邊界條件(即經驗)如此地不充分決定的,以至于我們在依據任何單一的相反經驗對哪些陳述重新賦值的問題上,有很大的選擇余地。(Quine, 1963: 42-43)
從奎因的意義懷疑論中所折射的本體論承諾和整體論思想中,我們自然會得出“翻譯的理論系統也同此理”的結論。各種翻譯理論都是翻譯研究者自己的建構,都是對翻譯這一本體實在性活動的理論描述。不同理論之間不存在對與錯的問題,它們都是根據一些信念或理論對事實的一種解釋,它們互為補充,甚至迥然不同的理論實際上也是相互聯系著的,比如說,翻譯理論中的異化/歸化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但卻始終由“捍衛(wèi)誰的文化”這條邏輯線索聯系著彼此。借用奎因式整體論來審視我們的翻譯理論系統,或許可以類推出如下幾點:1、所有翻譯理論形成的理論網絡作為一個集合體共同面對經驗法庭,具有經驗意義的是整個翻譯理論;2、由于翻譯理論整體內的各種陳述在邏輯上是相互聯系的,對整體內部的一些陳述的重新賦值必然導致整體內部的重新調整;3、在經驗面前,翻譯理論整體內部的任何陳述都可以被修正或免于修正;4、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經驗證據對于翻譯理論整體的決定是不充分的;這種不充分性注定我們有經驗上等價但邏輯上不相容的翻譯理論; 5、所以,在翻譯理論的評價和選擇上,不存在唯一確定的真理標準,但會受到是否有用這樣一些實用主義考慮所支配。筆者認為,上述五點,也可概括性地歸納為“整體主義翻譯觀”。在“整體主義翻譯觀”的視域下,翻譯史上的各種翻譯學派,不管是20世紀之前文藝學派,還是20世紀的語言學派、文化學派以及解構主義學派等,都是建立在批判和繼承其它學派的語言觀和翻譯觀的基礎之上,它們都是學者們對翻譯的理論言說所構筑的翻譯學大廈所不可或缺的部分,它們也都將繼續(xù)接受經驗的檢驗,或接受經驗的修正而推陳出新,或免于修正而鞏固自己的理論地位。至于在翻譯實踐中,選擇信奉什么樣的翻譯理論來指導我們的翻譯實踐,取決于“是否有用”這樣的實用主義。
奎因的意義懷疑論對翻譯實踐也同樣具有啟示作用。如果意義具有“不確定性”,那么接受了這種“不確定性”觀點的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會更加審慎,更加注重從異族語的經驗世界出發(fā)去考究原文的意義,因為經驗世界不同,賦予語詞的意義也就不同。正如奎因所說:“語詞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物,它們是沒有意義的,除非我們將其與經驗相聯系從而賦予它們意義?!保≦uine,1966: 235)納博科夫所言:“最笨拙的直譯也比最漂亮的意譯好上千倍?!保∟abokov, 2000: 71)實質上也可以看作是從異語的經驗世界出發(fā)去追求意義的“絕對確定性”,追求德里達所說的“確當的翻譯”。俄羅斯大文豪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在納博科夫的筆下通過直譯加注的方法譯成英文,總共四卷一千二百頁,但譯文的篇幅僅一卷半,共二百二十頁,其余均為注釋。他這樣翻譯的理由是:詩歌翻譯是一種藝術,匱缺寫詩的資質,又怎么能夠將原詩所蘊蓄的一切,以藝術的方式表現出來呢?當然這是一種謙虛的說法,其中的重點是要將“原詩所蘊含的一切”再現出來,而他選擇的是“直譯”甚至可以說是“硬譯”的策略,直譯或硬譯帶來的晦澀難懂,他用“注釋”加以彌補,此種做法不失為“確定性”翻譯保駕護航的一種有效手段。當然,從異語的經驗出發(fā),并不是否定翻譯中的意譯或創(chuàng)造性翻譯,我們同樣可以站在母語的立場,審視異語的經驗世界,通過比較找出二者在總體言語傾向上的共同點,建構起利科所說的“可比之物”,在意譯或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中架起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橋梁。
4. 結論
綜上所述,我們得出以下幾點認識。第一、奎因的意義懷疑論是從語言意義的角度來審視哲學問題:1)如果承認現代經驗論所謂的“基于意義的分析真理與基于事實的綜合真理之間有著根本區(qū)別”,那么就一定能對意義這個概念進行足夠清楚的解釋,或者說,就一定能對同義性或意義的同一性進行符合邏輯的解釋。而詮釋同義性或意義同一性的唯一途徑就是假定有確定的意義存在,但奎因又論證了意義是不確定的,意義的博物館只是“神話”,因此,我們也不能從中推導出同義性,這就證明,制約現代經驗論的“分析/綜合之區(qū)分”的教條是沒有根據的。2)對分析/綜合之區(qū)分的拒斥打開了通向整體論的大門。由于意義的證實缺乏根本依據,所以,任何本體論承諾都是相對的。任何理論都是主體對本體實在的理論描述,是具有相對性的本體論承諾,不同的本體論承諾共同構筑我們的知識或信念的整體。第二、奎因的意義懷疑論中所折射的哲學思想,尤其是其本體論承諾和整體論思想,為翻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視角,我們在文中嘗試性提出的“整體主義翻譯觀”就是把奎因的整體論和對翻譯理論的思考相結合的產物。第三、奎因的意義懷疑論是從哲學上推理翻譯的不確定性,正如奎因所說:“除非根據人們對社會的可觀察的刺激做出外化的反應的傾向,就無法對語言意義的核實做出辯護。承認這種限制的一個后果就是:翻譯這樣的事業(yè)陷入了某種系統的不確定性中?!保≦uine, 1960: ix)在理解上,我們不應該把翻譯事業(yè)的這種不確定性夸大為日常翻譯活動之可能性的不復存在,而是應該利用奎因對意義的哲學思辨來深化我們對翻譯理論和實踐的理解,這樣才能讓翻譯研究在哲學的智慧之燈照耀下走得更遠。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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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Quine is a meaning skeptic. He is against the referential theory as well as the ideational theory, both of which are metaphorically referred to by him as“the myth of a museum”. His refutation that meaning is an entity is based on one of the principle of his ontological commitment——No entity without identity. He aimed his indeterminacy thesis against all classical semantic notions indiscriminately, and proved his thesis with the help of the thought experiment: radical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al manual. His skepticism about meaning has multiple implications for translation: 1) Different translation criteria, as well as different translation strategies, may co-exist without conflict,if “the translations should be compatible with the totality of speech dispositions”is recognized as a basic criterion of judgment; 2) It is the collective body of translation theories that face the court of experience, and there is no determinate criterion in terms of choosing and evaluating a certain theory. 3) With the awareness of the 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 we can better pursue the“determinate”translation.
Key Words: Quine; meaning-skepticism; translation
作者簡介:楊曉瓊,女,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湖北民族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翻譯哲學研究。
通訊地址:湖北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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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