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水玉剛剛拉開車門,始終纏住她褲腿不放的思玉,身子一個彈跳,如一件揉成一團的雪白絨衣,很準確地就進入到車內(nèi),并迅速攀爬上副駕駛座位,大得出奇的兩只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了兩三圈,轉(zhuǎn)出一種特有的風情。上車,找座,然后顧盼生輝,這一系列動作,連貫,自然,典雅而又高貴,讓唐水玉見了,臉上頓時就笑成一朵花,立馬極夸張的“哇”了一聲,便迅捷敞開柔柔軟軟的胸懷,將其摟入其中,嘴里吐水泡般吐出一連串“乖乖”:乖乖!乖乖!我的乖乖!
這時她瞄了一眼緊隨在自己身后的思山。
思山,今天你開車。
思山受寵若驚。自從買下這臺寶馬,總有一年了吧,車鑰匙一直是唐水玉掌控,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她不會輕易讓他動這臺車子。
平時她總是說,你那毛糙性子,還得跟我學(xué)著點。
其實思山開車的技術(shù)并不賴。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不純粹是技術(shù)問題,她太強勢,你拿她沒辦法。任何一個強勢女人在男人面前,事無巨細,絕對是一副當家作主的作派。
水玉開著寶馬很過癮。她玩車就像玩手機,頻頻地換,最后換成寶馬,至今還沒有換的跡象。之所以如此,她說這都歸功于思玉,思玉似乎與寶馬天生有緣,一蹦上去,就顯出一種特有的靈性,而這種靈性,以前并不多見。
思山暗地里想,你換車換得勤我不管,就怕你有一天連我也換呢!有一次他借思玉作引子,試探性的和水玉說,水玉啊,你愛思玉勝過愛我呢,我都忌妒了。話雖有玩笑性質(zhì),骨子里卻是不無憂慮的。
你忌妒了?水玉對思山的話沒入耳,無可無不可地笑了一下。
思玉是一條小型家犬,買回來時,水玉給它起名思玉。她當時對思山說,我們從各自名字中拿出一個字來,合起來就是思玉,從此思玉就是我們的孩子。
它可是條狗啊,思山說。
狗怎么了?你看不起它?
思山就不再吱聲。心中甚至懷疑水玉是不是在影射他?
這次他們?nèi)ムl(xiāng)下思山的老家。
水玉還沒有去過思山的老家。他們生活在一起算起來有三、四個年頭了,思山不止一次對水玉吹耳邊風說,我鄉(xiāng)下的父母年紀大了,他們就我一根獨苗,是不是把他們接來城里一塊???水玉說別,你容我想想。想過三天之后她對思山說,你別急著把父母弄進城里來,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把父母接來城里住,于父母是享福,于子女是孝順,這是大錯特錯。老輩人就像一棵樹,他在那方水土上成長壯大,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方水土,你要他挪地方,并非是最好的辦法,何況鄉(xiāng)下山青水秀,空氣也好,何必一定要進城,不如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些條件,譬如弄一棟像樣的房子,房子里弄得光爽一點,不就行了?日后我們有閑,也可去鄉(xiāng)下賞心,豈不更好?
在這一點上,思山不得不佩服水玉眼光獨到。
鄉(xiāng)下新房落成后,父母要接思山夫婦回去住一段,可水玉因為忙,沒抽開身,這次回去,老實說,目的也并非是回去看望老人,而是有事相托,這件事在水玉看來,是絕佳選擇,但是在思山看來,卻未免有點荒唐。到底什么事呢?簡單說來,就是他們倆要出國十天半拉月,但是思玉得留下來,不能隨他們一道出國。思玉留下誰照應(yīng)?他們所在城市目前還沒有寵物寄養(yǎng)所,托朋友不合適,水玉左思右想,想到了思山的父母在鄉(xiāng)下住著個大院,閑著也是閑著,照應(yīng)一下思玉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何況鄉(xiāng)下環(huán)境好,讓思玉去過幾天鄉(xiāng)下生活,或許對它會有好處。
但是這事思山一直是反對的,他說兩位老人時間上雖不成問題,可思玉身份特殊,它可不是一般的狗,身上帶有典型的城市病,一切闊太太闊小姐的毛病它身上都有,驕橫,高傲,生活上極講究,自以為是,目中無狗,去鄉(xiāng)下恐怕很難適應(yīng),難免要給老人造成麻煩。水玉說不會的不會的,思玉在你眼里是驕橫,高傲,在我眼里是溫馴得很,就像鄉(xiāng)下老人夸自家閨女常用的那句詞:貼身小棉襖。思山這時就笑了:那么思玉就是你貼身的小棉襖了?你等著看吧,水玉說,它也一定是你老爸老媽貼身的小棉襖。
思山的鄉(xiāng)下老家在一個山旮旯里,村子前面緊貼一條河,后面全是起起伏伏的山巒,靠山臨水,風光確實不錯。河上原有一座木橋,一年四季搖搖晃晃,春日漲大水,偶爾會被水沖得只剩幾根木樁,后來換成了水泥拱橋,能通車,方便多了,修橋時思山還捐了二萬塊錢的,因為這,思山很感激水玉,為自己在鄉(xiāng)親面前掙了臉面。
思山家的新房就在進村的路口,很顯眼,房子的格式有點另類,不是鄉(xiāng)村普通的一本書的樣式,在鄉(xiāng)下人看來,這就有點像是別墅了。水玉將車停在外面,從遠處瞄了一眼,覺得還滿意,正在這時,思山的老爸老媽笑嗬嗬迎上來了。
思山給老爸老媽介紹:這是水玉。又指著水玉懷中小狗說:這是思玉。
思山這一介紹,把老爸老媽給弄糊涂了,在后來的一天時間里,兩位老人把人與狗的名字多次混淆,時常把水玉呼成思玉,思玉,你吃菜啊,莫作客啊。思玉,你累了,歇著。思山一再糾正,可隔不久,老人仍是混淆不清,弄得思山很是尷尬,老人也很是尷尬,惟水玉本人,卻沒事似的,一邊攏著思玉,一邊和思山說,我才不在乎,叫水玉我應(yīng),叫思玉我照樣應(yīng),名字不過是個符號,有啥要緊?
思山和水玉在鄉(xiāng)下老家只待了大半天,一任事體交待完畢,匆匆用過中飯就走了。在鄉(xiāng)下待的這大半天,水玉反反復(fù)復(fù),就做了一件事情,這就是向兩位老人傳授如何照應(yīng)思玉。她一只手在思玉身上反復(fù)摩挲,眼睛和嘴巴卻朝著二位老人:思玉這就交給你們了,你們要好好待它,它可是我的心肝寶貝,要不是出國,我會和它形影不離……這大半天的歷程,對于思山老爸老媽來說,恐怕一輩子難以忘懷,他們是那么認真地聽水玉一絲不茍交待這交待那,交待的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圍繞思玉的生活起居進行,諸如毛發(fā)梳理,諸如飲食,諸如早晚去外面遛達,等等等等,一項一項,細之又細,水玉的用意是要二位老人入腦入心,不要稍有遺漏。最后的一道程序,讓思山老媽好一陣難堪,水玉一再地攛掇老人家和思玉親近親近,說是建立感情。思山媽礙著面子,就伸出雙手將思玉摟抱過來,象征性地逗上一逗。可水玉卻說這還不夠,你得和它親親,思玉最喜歡有人親它,一旦人去親它,它就纏住你不放。思山媽很懵懂,不明白怎么樣做才算親親,水玉就作示范,將頭勾到思玉面前,在它面門上吻了一下,極夸張地“叭”了一聲,頓時思玉那個狂,那個嬌,就如一個一、二歲娃娃,在人身上打滾。水玉這時就說,這下你見了吧,你對它好,它會像糍粑一樣往你身上貼。
思山的老媽似乎沒轍了,望了一眼思山,又望了一眼木頭般呆立在旁邊的自己老公,長長吁了口氣,說,水玉你放心,我會待它好。
思山和水玉就放心走了。
思山和水玉的車剛出村口,水玉一眼瞄住路邊兩只狗行為極其怪異,立馬踩了剎車。水玉用胳膊碰了碰思山:這兩只狗怎么了?像拔河似的,各往自己的方向發(fā)力,屁股卻像貼了萬能膠,老也撕扯不開。思山一見就笑了。思山說這是一只公狗一只母狗走草。走草?走什么草?水玉還是不明白。思山說走草就是交配,就是作愛。水玉“哇”地一聲笑得死去活來,笑夠了還要下車去看,卻被思山一把拉了回來。思山說看什么看,沒有半個小時不會完事的,不如趕路吧。
水玉這才依依不舍地把車開走了。可一路上,水玉腦子里總是忘不了這事,時不時和思山咕噥一句: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真是!
思山的老爸老媽,一個叫老悶,村人稱其為悶叔,一個叫老憨,人稱憨嬸,一對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夫妻。悶叔和憨嬸身上都有故事。悶叔一次去山里弄柴禾,見一油茶樹下草叢中,一只獐子伸腿而臥,全無聲息。悶叔就想,哈,今天我的口福不淺!但是緊接著他又有了納悶:這是一只活獐,還是一只死獐?如果是一只活獐,就還得費一番力氣,不過這點他很自信;如果是一只死獐,當然,只要還是可食,就仍算得一件意外收獲。悶叔呆立良久,反復(fù)只在“死”與“活”之間權(quán)衡,總是不得要領(lǐng)。時間約莫過去了一兩分鐘,悶叔見獐仍無動靜,便毅然斷定:這是一只死獐??墒菃栴}又來了:死去多久了?有無臭味?悶叔為把問題弄得更為確切,就用手把獐的一只蹄子拎到鼻下去聞——誰知就在這時,他的鼻子受到重重一擊,身子亦隨之仰面而倒。待爬將起來,哪里還有獐的影子?望著茫茫遠方,悶叔感到鼻子一陣陣發(fā)熱,用巴掌一抹,抹下一大把鼻血。他后悔不迭,狠狠罵道:狗日的獐!我沒捉你,你倒踢我一腳!
“狗日的”是悶叔罵人的口頭禪。如若有人撩惹了他,他惟一發(fā)泄憤怒的方式就是罵狗日的某某。這“某某”可以是對方任何人的姓名,對方如若是一只狗,就罵狗日的狗,是一只雞,就罵狗日的雞,是石頭,就罵狗日的石頭。但是有時候,悶叔嘴里蹦出“狗日的某某”,意思卻含混不清,可以理解為憤怒,亦可理解為不恥,或稱道夸獎,甚而別的什么。譬如他看見一個女人,無論美丑,無論有好感沒好感,總是千遍一律撂出一句:狗日的這女人。
當水玉給他們二老反復(fù)交待完思玉的一些事情離開后,悶叔嘴里照例撂出一句“狗日的這女人”。
憨嬸聽后心里一愣,剛要想說點什么,后來終于什么也沒說,她知道悶叔嘴里這句“狗日的這女人”是什么意思。照理,他應(yīng)該說“狗日的這媳婦”的,可他不,他說的是“女人”。 其實憨嬸自己心里也糾結(jié)著,骨子里也沒有承認水玉就是自己理所當然的“媳婦”。
悶叔有悶叔做人的法則,憨嬸亦有憨嬸做人的法則。
說到憨嬸,她的故事同樣搞笑。
憨嬸挎了竹籃去樅樹林里撿拾野菌。無意之中,她看見一只碩大野雞,蹲在一處不動,樣子有點木訥。憨嬸始而奇怪,繼而想入非非,思謀著要把野雞捉了回去做一頓美餐。憨嬸快手快腳,利索如鷹,果然毫不費力,就把野雞捉住在手。可是她又發(fā)現(xiàn),野雞的腹下,原來還抱著一窩蛋。憨嬸喜出望外,想到這雞和蛋,都要屬于自己所有,臉上笑開一朵花??墒撬恢皇肿街u,一只手拎著擱滿了野菌的竹籃,怎么著也不方便去撿窩里的蛋。她看手中的雞,和家里那只麻雞婆差不離,樣子很是溫順,就放心將它暫時擱置一旁,騰出手來撿蛋。蛋撿完了,回頭捉雞時,雞卻不見了。憨嬸這時抬眼看去,雞在遠處草叢里躥呢。憨嬸心里不爽:你怎么竟學(xué)刁了?正要再去捉它,就聽“噗”地一聲,野雞展翅騰空而去。憨嬸連呼:我的個媽,上它當了!
后來憨嬸問悶叔:剛才她說的那些個事你都記住了?悶叔憋了好久才說,狗日的倒豆子似的,稀里嘩啦,哪能記住那許多,不過那狗的名字我記住了,怪好聽的,叫西施犬,又叫菊花犬,獅毛犬,聰明,伶俐,貪玩,淘氣,愛打架,是個破壞王,還說它的祖先很有些來頭,曾是宮廷的寵物。我就不信,難道狗和人樣,也講出身,也講血統(tǒng),分個三六九等?照這么說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是不假了?
憨嬸一聽笑了。憨嬸說,我才不管那許多,由它名字好聽,狗終歸是狗,難道會是一條龍?這水玉樣子看起來倒是蠻乖巧,只是……
你說話不要總是顛顛倒倒,人狗不分,水玉是水玉,思玉是思玉,不要把水玉當思玉,也不要把思玉當水玉,這點你萬萬不能混淆。
真是,真是,我怎么就總也分不清呢,我看給它換個名吧,它一身雪白的毛,像草窩里一堆雪,干脆叫滾雪球。
還是叫思玉吧,你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叫它滾雪球,它會應(yīng)你?
難道城里一只狗還欺生?它不理我我還不理它呢!
你不理它?這十天半月夠得你熬!不然思山那里不好交待。
說到思山,憨嬸眉頭扭成一個疙瘩,再不吱聲。
思山原名石山,生下來時,胖嘟嘟的,悶叔不知叫他什么好,一抬眼看村后面一座石山,賴抱雞婆般蹲在那里,雷打不動,悶叔有了主意,立馬就給兒子取名石山。
石山書讀得不多,但腦子活泛,骨架子也好,人堆里一站,顯山顯水,后來去城里打工,居然混了個保鏢。開始悶叔和憨嬸不知石山這保鏢保的誰,結(jié)果打聽到是一個老總,還是個女的。女的就女的吧,有什么不可?哪里曉得這女的會吃人,不幾年就把石山吃了,先吃了魂,后吃了身子骨。原來的石山就不見了,就變成思山了。
在悶叔和憨嬸看來,變成思山也未嘗不可,畢竟還是自己的兒子??勺钭屗麄兌喜荒芙邮艿氖?,那個女的,那個老總,那個水玉,哪里是思山的婆娘,按悶叔的話說,婆娘婆娘,既是婆也是娘,她比思山整整大去10歲!
悶叔和憨嬸有一次悄悄問思山:思山你這是怎么回事?思山支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個讓二老信服的理由,最后他撂下話說,爸媽這事你們不要管,你們一輩子住在山旮旯,不曉得外面世界有多大,不曉得外面世界發(fā)生了多大變化,不曉得有些人手里握有多少錢,兒子眼看花了,心看大了,可兒子沒錢……
兒子沒錢,可水玉有錢。
水玉后來陸續(xù)給思山一些錢,思山呢亦陸續(xù)給二老一些錢。于是,二老有了花的,有了吃的,有了住的,在村里可謂鶴立雞群,人們羨慕不已。
可二老高興不起來,總覺得這日子過得有點別扭,在人前人后不是那么理直氣壯,尤其聽不得有人向他打聽兒子媳婦的消息:悶叔,你討了房好媳婦,這后半輩子可享清福了;悶叔,什么時候和你兒子媳婦說說,讓我去那里打工去……
悶叔聽到這些話,只能“悶”聲不響。
這時黃皮來到悶叔和憨嬸面前。黃皮是只狗。是悶叔的所愛,也是憨嬸的所愛。黃皮看見了在憨嬸身旁搔首弄姿的思玉,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盯著它不放,慢慢眼神里便有了一蓬如火般熾烈的光芒。這光芒馬上被敏感的憨嬸捕捉到了。憨嬸瞅了一眼悶叔,說老悶,你看黃皮,怕要生事。悶叔也注意到了,馬上說,你快抱上思玉行拜門禮,不然黃皮不會饒過這個怪物。
拜門、拜師傅是這里的一個習(xí)俗。凡家里從外面弄了新的狗崽或貓崽回來,非要給家中老資格的狗行拜門禮,或拜師禮,否則,老的狗會容不下新的狗,今后會戰(zhàn)爭不斷,新的狗因為小,生命往往沒有保障。尤其是貓,貓狗本來就不同族,貓不拜狗,又生活在同一家庭中,早上不見晚上見,日子不要想過得安穩(wěn)。如今的思玉雖然名義上是一只狗,可在黃皮看來,簡直不倫不類,從形象上看就已失了分,黃皮作為主狗,它的臥榻之側(cè),豈容此等怪物鼾睡?百分之百要給思玉以顏色。
憨嬸不敢怠慢,雙手摟抱著思玉,面對巍然屹立、不怒而威的黃皮,恭恭敬敬作了三個大揖。一邊作揖,憨嬸一邊嘴里念念有詞:黃皮你大狗有大量,思玉從城里來借住幾日,有打擾的地方,你多包涵,你是主,它是客,給你拜門了。思玉被憨嬸摟抱著,開始還馴順,以為是逗它開心,后來看形勢不對,似乎是在給對面一只丑八怪行禮,便不干了,汪汪地呼叫起來,四只腿又踢又蹬,只要下來。思玉汪汪的呼叫聲,在悶叔和憨嬸聽來,并無特別,可黃皮似乎是聽懂了,頭一昂,就要有所行動。悶叔急中生計,急忙去弄了一個蒸紅薯丟給黃皮,黃皮銜了紅薯在嘴里,獨個兒去一處享受去了,不再理思玉。但此時思玉卻不干了,它從憨嬸手里掙脫出來,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無比高傲的樣子,欲去與黃皮爭搶紅薯,悶叔看在眼里,就也丟給它一坨紅薯,思玉想也沒想就去吞食,結(jié)果弄得極為尷尬,許是紅薯的氣味它聞所未聞,只見它難過得把小小狗頭甩成一個大大棉花團,像是吃了毒藥,然后又對著憨嬸又是吼又是抓撓,好像是怪憨嬸設(shè)了套來捉弄它。憨嬸被纏得煩了,就回家拿水玉預(yù)備下的火腿腸給它吃。悶叔在一旁看思玉啃火腿腸,嘴里直淌口水,狗日的狗日的咕噥個沒完,一邊對著憨嬸說,你這婆娘就是蠢,火腿腸不會留給我下酒?一只小狗崽什么不能吃,你這樣待它,黃皮不會有意見?你想想黃皮這一輩子吃了什么?它就沒正經(jīng)吃過人食!給它一坨紅薯,一坨冷飯,就是對它最大的獎賞!平時的吃食,全靠它四處去碰運氣,餓是一天,飽也是一天,偶爾去豬欄里搶點豬食,就能打發(fā)日子,可它為這個家,干的活少嗎?從早到晚看門不說,還擔當了抓捕老鼠的任務(wù)……
悶叔一陣數(shù)落,為黃皮表功,憨嬸心里清楚他是眼饞那些個火腿腸。憨嬸說就沒見過你這樣子饞嘴的,竟然與小狗崽爭食,說出去讓人好笑死了!悶叔說笑什么笑?世上有誰見過拿這樣?xùn)|西喂狗的?黃皮!黃皮!你見過嗎?你這一輩子吃過火腿腸嗎?
黃皮從它的祖母輩起,一代一代傳下來,一直傳到黃皮,對他們這個家庭無不是忠心耿耿,盡職盡責,而在吃食上面,卻從不講究,老輩人說的狗不嫌家貧,黃皮家族可算得典型中的典型。記得黃皮的母親,那條善良的母狗,還給小時的思山舐過屁股呢。狗給娃兒舐屁股,城市中人恐怕聞所未聞,可在鄉(xiāng)下,在過去相當長的歲月,大人摟抱著娃兒拉屎,一只狗便理所當然蹲在旁邊,娃兒一邊拉,狗兒一邊吃,娃兒拉完了,狗便給舐屁股,舐得干干凈凈,如用紙巾揩過的一般。
黃皮因為悶叔的挑唆,昂起頭看了一眼正在津津有味啃著火腿腸的思玉,黃皮一定是從氣味上聞出了火腿腸的上佳滋味,于是毅然舍棄了紅薯,大大咧咧要到憨嬸處分一杯羮,它相信自己在憨嬸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有思玉一份,那就應(yīng)該有它一份??墒呛髞硎虑榘l(fā)展,卻令黃皮大出所料,先是叫思玉的那只狗雜種,見黃皮一步步向它走近,立馬嘶吼起來,先聲奪人,像是要依仗主人的寵受,以氣勢壓倒黃皮,黃皮對此并不在乎,它在橫直數(shù)里地面狗群中,威望一直很高,豈肯被一只小不點的外來狗嚇倒?令黃皮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憨嬸竟然幫著思玉呵叱它。憨嬸嘴里一迭連聲說,黃皮你莫生事,這是思玉的,沒你的份!憨嬸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只手像枯枝般在空中劃來劃去,意思是要叫黃皮走開。黃皮愣住了,心想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一忽兒間,天就變了?歷史就翻了個過兒?一切的一切,都將重新來過?就在黃皮愣怔的當兒,思玉再次發(fā)威,汪汪地吼個不停,露出一副狗仗人勢,不依不撓的嘴臉,這使黃皮很是犯難,心里想著索性給思玉一個下馬威,可這明顯違背了主人的意愿,怎么辦?黃皮看了一眼憨嬸,憨嬸似要拒它千里之外,黃皮又看了一眼悶叔,悶叔悶聲不響,態(tài)度曖昧,黃皮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忽然覺得胸腔里似有一團火在燃燒,一身毛發(fā)頓時噴張開來,頭一昂,對著邈遠蒼穹,一連吼了三聲,這三聲尾音拖得很長,像是暗夜中茫茫山谷間的狼嗥。
是的,是狼嗥。
悶叔頓時驚呆了,黃皮這是怎么了?這么溫順的一只家狗,竟然骨子里還隱匿著狼的野性?悶叔于是和憨嬸說,你給黃皮一截吧,讓它嘗嘗。憨嬸搖搖頭說,水玉留下的就那么多,給了黃皮,思玉就不夠了,剩下的日子我們?nèi)绾未虬l(fā)?何況呢黃皮從沒吃過,吃一次上了癮,往后可沒法供它。
憨嬸話一落音,黃皮就灰溜溜走了,走時它瞄了一眼思玉,眼神似有滿腹怨憤。
村子里來了一只與眾不同的狗,就像一汪水潭投進了一顆石子,濺得水花四射。人們奔走相告,當作特大新聞,男人女人,老頭子老太婆還有那些半大不小娃娃,鲇魚咬尾似的,一撥一撥來悶叔家看稀奇。娃娃們是來看熱鬧,尋開心,上了點歲數(shù)的,實際就是間接看世道,他們走不遠,見不多,看見思玉這只小狗,就如打開了視野,見到了村子之外,有一個無比龐大的,無奇不有的花花大世界,思玉身上的信息量,比他們一輩子得到的信息量還多。
鄉(xiāng)下人看一只見所未見的狗,并非純粹是好奇,他們內(nèi)心里也有自己的思索,狗這種畜牲,按理說,最最了解它的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才是狗的真正朋友,鄉(xiāng)下人生活中,須臾缺不了狗的幫襯,狗就像他們的影子,走哪里也離不開它們,你去山中打獵去,狗是不可或缺的助手;你去野地里放牧,狗義不容辭給你充當流動哨兵;你煩了,累了,它滿地打滾逗你開心;其余大部分時間,則擔負起看家守院的重任。日常生活中,它對主人只有分擔,沒有絲毫拖累,它愿意為主人盡自己的一切智慧與能力,卻不要求主人為自己做什么。狗和人類的這種情誼,是完全建立在無私奉獻相互信任相互依賴的基礎(chǔ)之上的,是經(jīng)歷過漫長歷史考驗的。
但是當人們看見思玉后,卻對自己過往的經(jīng)驗有了懷疑:思玉也算是狗嗎?它的形象,它的性情,它對人的索取,怎么通通都有悖常理?鄉(xiāng)下人都懂得,狗本是狼的近親,因為人的馴化,才逐漸去了野性,成其為狗。可是狗的世界,怎么就變化得如此快速呢?一些狗怎么就成了思玉這個形狀呢?成了人們手里的玩物呢?
一直在旁不吱一聲的悶叔,猛聽到“玩物”二字,身子忽兒打個寒戰(zhàn),他在心里說,老哥們老姐們啊,不要說狗在變化著,人也在變化著呢,只是人的變化,你們不愿說破罷了,現(xiàn)擺著的一個思山,他不就是一個玩物?
悶叔的心事是沒有人會知道的,悶叔臉上的表情也是沒人去介意的,人們的目光全聚焦在思玉身上,在他們心目中,思玉太另類了,另類得不可思議,因此就有說不完的話題,譬如思玉這名字,就叫人好生費解,這分明是個女孩名嘛,怎么就套在了一只小狗崽身上?何況,一只狗值得去取這么個大雅的名字嗎?
當然,圍觀者不僅僅是村中老少,還有村中各家各戶的狗,這些狗是最有理由來圍觀的,它們一只只夾雜在人群的縫隙間,卻比人群更為靠前,更接近思玉。狗的語言人們聽不懂,但看它們交頭接耳,擺尾搖頭的樣子,分明也在議論,尤其是黃皮,差不多就是一個信息傳遞員,它和黑皮摩挲一陣,又和花皮摩挲一陣,然后是灰皮,癩皮,卷毛,瘸腿,長耳朵,短尾巴……一只只摩挲、親熱過后,巍巍然立在一旁,靜觀其變。先是癩皮出頭,欲前去和思玉親熱,可令癩皮想不到的是,它的主人忽地就在它身上踢了一腳,嘴里不住地罵它“災(zāi)狗”:你這災(zāi)狗!就曉得惹事!你一身癩皮,值幾個錢?罵得癩皮失去了自信,灰溜溜耷拉著尾巴,老實蹲在一旁不再動彈。那旁思玉見了,汪汪兩聲,像是嘲笑,然后擺出一副傲視群雄的姿態(tài),一邊不緊不忙啃它的火腿腸。
黃皮見狀,悄悄擠出人群和狗群,不要命地躥進了村后叢林。不久,悶叔又聽到發(fā)自叢林深處的幾聲酷似狼嗥的嘶吼。
除了悶叔,沒有誰去留意來自叢林的極具穿透力的聲音。人們還在繼續(xù)圍觀,一時半刻沒有散去的意思,他們許是知道后面還有更精彩的節(jié)目。果然,憨嬸這時就要給思玉喂奶了。思玉這時乖得像個孩子,嘴巴銜住奶嘴,嫻熟而老到,呱噠呱噠,不比一個一、二歲孩子差到哪里。悶叔看著看著心里不是滋味,嘴里蹦出一句:狗日的還真會吃。憨嬸呢一邊給思玉喂奶一邊給大家訴苦。她說,你們看看這是人做的事嗎?思山小時也沒這樣伺候過!沒聽說小狗崽還要人來幫忙喂奶!這時有人就問,這真是奶水嗎?憨嬸說誰說不是,是嬰兒奶粉呢。水玉說嬰兒奶粉比狗狗專用奶粉好,是思玉最愛,不過不能過多,一日三次就行。這時悶叔又罵了聲狗日的,嘴里又咕咕噥噥不知說了些什么。憨嬸耳朵靈,她說你罵也是白罵,誰叫你有這么個兒子,有這么個媳婦?水玉交待的事情,還遠不止喂奶一項,我如今數(shù)出來,要把你嘔死!譬如這奶片糖,這鈣片,這維他命,你吃過嗎?你會吃嗎?可這狗崽會吃!不過水玉說了,這些個東西吃了是一定要給它刷牙的,我才懶得操這份閑心。讓人想不透的是,憨嬸剛說到刷牙,思玉真就呲牙裂嘴地把頭昂起來,對著憨嬸搖搖晃晃,鬼樣子讓人既好氣又好笑,憨嬸看不過,就舉起一只巴掌,要扇它耳光,最后卻沒有落下去的勇氣。
人群里這時就又有了一番議論,說這分明是一只狗精。憨嬸說是,這就是一只狗精,將來要變妲己娘娘。說著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水玉留下的一個大包物件打開來給眾人看:牙刷,套袖,衣服,兒童鞋襪,保潔用品,梳理毛發(fā)的細鋼刷,齒梳,溫度計,無菌針筒,美毛粉,及各類常備用藥:酵母片、胃復(fù)安、阿托品、氨基比林、氯霉素眼藥水、醫(yī)用酒精、雙氧水……數(shù)不勝數(shù),讓人們看得目瞪口呆。
唉!這世道真是變得讓人看不懂了。一位老人大發(fā)感慨,然后揮揮手,說聲走吧走吧,各人回自己屋里過生活去。
人們就陸續(xù)走了。
天也黑了。
這個晚上可熬苦了憨嬸。晚飯后接到水玉的電話,問思玉怎么樣?習(xí)慣不?晚上思玉的睡覺問題忘記交待了,最好是媽你陪它睡,它喜歡睡床上,床上柔軟,還喜歡有人陪著,媽你記住了?還有,平時別和其他的狗混在一起,免得弄邋遢了身子,也免得其他的狗打它的主意,它是女狗,千萬別讓其他的狗巴它的背,思山說這是走草,這絕對不行……
憨嬸放下電話,“噗”地一聲笑了。她緊忙將電話內(nèi)容告知悶叔,悶叔說虧你還笑得出,你應(yīng)該哭才是。憨嬸說我不是笑別的,是笑她說不要讓思玉和別的狗走草。走草?哈!走草!你以為黃皮會和它走草嗎?黃皮才不會。除非癩皮,可癩皮離得遠,夠不著,再說,它就有那份賊心也沒那份賊膽,可笑她怎么會為這事?lián)?。不過今晚是有些麻煩,你陪狗日的睡,我怎么辦?難不說我們老了老了,為了這狗日的,要分床么?聽悶叔說分床,憨嬸心里猛然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別看老悶這個人在外面“悶”,在家里在老婆面前可不“悶”,人家睡覺頭一挨著枕頭就打呼嚕,他不,他一天里算下來,就躺床上話水多,精力也旺,老是嘀嘀咕咕不停,天上一半地下一半,聽得憨嬸耳朵起繭。不過憨嬸聽慣了,偶爾一天聽不到,還真有些心慌。有一次悶叔病了,打不起精神,睡在床上悶聲不響,憨嬸急得什么似的,兩三天里幾乎沒合眼皮。
憨嬸這時就定定盯著悶叔,目不轉(zhuǎn)睛,意思分明是問他有什么排解的辦法。悶叔想了想說,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摟床被子睡別的房間里去,我看不慣這狗日的那副作派。憨嬸說你真要走?悶叔說不走怎的?有這狗日的在,我能睡得安穩(wěn)?
這一夜,憨嬸聽不到悶叔的海談,加上一只狗崽攪擾她的情緒,無論如何睡不著;悶叔呢,剛剛躺下,就聽門外有動靜,他知道是黃皮,黃皮回來了。黃皮回來了卻不像以往,從狗洞里爬進來,去自己窩里睡覺,它一直在門外徘徊,徘徊來徘徊去,最后又是如狼嗥般嘶吼了幾聲,把鄉(xiāng)間這個夜晚攪擾得很不寧靜。悶叔聽見黃皮的吼叫,覺得有一種凄涼和傷感的東西從胸腔里洶涌出來,于是披衣起來,開門去看黃皮去。
其時黃皮正蟄伏在門外一棵高大挺拔的雞爪樹下。雞爪樹應(yīng)該也是一種果樹,它結(jié)的果實曲里拐彎酷像雞的爪子,鄉(xiāng)里人就叫它雞爪樹。樹上的雞爪是很甜的,可直接吃,還可釀酒,每年給悶叔帶來不少樂趣,有時一些孩子要拿竹竿來敲打,卻一個個被黃皮轟走,黃皮是雞爪樹的保護神。
黃皮!你過來!悶叔喊了一聲,一邊拖張條凳在門前月影里坐下。黃皮很聽話,就過來陪著悶叔,蜷縮在他腳下,一副不離不棄的模樣。它大約感覺出主人有話和它說。
果然,悶叔就拉開了話閘子。
黃皮,你的心事我看出來了,你是覺得思玉來了之后,我們待你不公。可你哪里會明白,我們也是不得其已啊,如今這世事變化就像春日里老天的那張臉,不說你看不懂,我們也看不懂,看不懂自然就發(fā)愁,甚至要發(fā)怒,可發(fā)愁發(fā)怒是辦法嗎?人是分三六九等的,狗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你和思玉雖然是同族,可它天時地利人和占盡了,你一項也不挨邊。話又說回來,思玉能夠修煉成今天這個樣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這點你要承認。今天的場景你是見了的,為什么那么多人對它感興趣?對它評頭品足?說到底,人們還是打心里喜歡上了它,物以稀為貴,這是沒辦法的事。我這樣說并不是貶低你,我老悶什么時候也不會貶低你狗日的黃皮,你永遠是我們家的功臣,在我心目中,十個思玉也抵不了你黃皮。因為什么?因為你是屬于鄉(xiāng)村的,而思玉是屬于城市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區(qū)別在哪里?看看思玉,再看看你,這不就明白了?說出來不怕你泄氣,思玉雖然只會吃喝玩樂,可它到哪里都有狗氣,老天爺罩著它;你黃皮雖然任勞任怨,盡職盡責,可你一旦進了城,屁錢不值,只有被宰被烹的份……
黃皮對于悶叔的數(shù)落似乎聽得很專心,嘴里不住冒出“嗯,嗯”的聲響。但悶叔明白,黃皮內(nèi)心里還是不服氣,它在發(fā)出“嗯,嗯”之聲的同時,尾巴沒有絲毫表示,肩膀和腹部卻在使勁抽動,像酷夏熱得要命的樣子。悶叔嘆了口氣,就立起身來,分明是要回屋去的意思,黃皮一見,也立起身來。悶叔馬上制止它,狗日的黃皮你不要動,我回去取樣?xùn)|西來給你嘗嘗。悶叔話還沒落音,憨嬸出來了。憨嬸說你要的東西我給帶來了,不就是火腿腸嗎?你嘗嘗,也給黃皮嘗嘗,你們都嘗嘗,看是不是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故事里講的龍肉。
悶叔接過火腿腸,在鼻子下聞了聞,順勢就丟給黃皮。黃皮接了,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沒幾下就吞肚腹里了,然后又仰頭看著悶叔。悶叔說沒了,不過是要你嘗嘗滋味,你不要得寸進尺,人比人,氣死人,狗比狗,氣死狗,從今你就認命吧,思玉沒辦法過你這種生活,你也沒辦法過思玉那種生活,這點你要永遠牢記在心里。黃皮自然是聽懂了悶叔的這席話,覺得很沒勁,沒精打采的,就跑到雞爪樹下去,仰頭去看夜空里時明時滅的那彎殘月,看成一尊雕塑。
悶叔就抽空問憨嬸,你怎么出來了?尾巴沒跟來?憨嬸說一只小狗崽躺床上,我能睡著?聽你和黃皮嘮叨個沒完,就帶上門,出來聽你耍嘴皮子,看來你和黃皮還是蠻講得來的。黃皮這狗日的,悶叔瞄了一眼滿腹心事的黃皮,放低聲音說,它的情緒蠻低落,這幾天是不是給它改善一下伙食?改善伙食?怎么改善?憨嬸問。從思玉那里勻一點出來……這不行!憨嬸馬上反對,思玉那里沒有多的,這幾天能不能對付過去還成問題,萬一沒了它的吃食,我們?nèi)ツ睦锱ィ抗啡盏挠植怀燥垺肮啡盏摹眲倧暮鹱炖锿鲁鰜?,悶叔就笑了。憨嬸問你笑什么?悶叔說我笑你會說狗日的了。憨嬸就跟著笑。
對于這個山旮旯深處的偏僻鄉(xiāng)村來說,這是一個并無多少特色的晚上,有一點月光,也有一點星光,夜風微微地吹過,雞爪樹樹冠發(fā)出一陣類似灑水般的響聲。兩個老人,還有一只狗,默默地佇立門前,襯托出鄉(xiāng)野特有的寧靜和古樸,后來是一只什么鳥,“哇”地一聲從夜空劃過,讓這夜的深潭,忽兒起了一點波紋。
悶叔忽然說,你還記得老黃皮嗎?黃皮的母親的母親?憨嬸說怎么不記得,也是這樣一個晚上,我們雙雙立在門口,等它到半夜,身上沾滿了冷露……
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悶叔當時住在村后頭一棟干打壘似的沖墻屋子里,家徒四壁,一無所有,惟一給他家?guī)硪唤z生氣的就是一只狗,也叫黃皮,當然后來成老黃皮了。那時幾乎沒人養(yǎng)頭牲,譬如豬,雞,鴨,一是上面不許養(yǎng),二是養(yǎng)不起,沒多余的糧食去喂它們,黃皮則基本靠自力更生。悶叔之所以要養(yǎng)只狗,因為他父親喜歡打獵,子承父業(yè),這愛好被悶叔繼承下來了。不過悶叔的這份愛好,到他手上基本荒棄,平時生產(chǎn)隊里抓得緊緊的,連走個親戚,趕個鬧子都不許,哪容你脫離集體優(yōu)哉游哉去打獵?不過白天不行,晚上還是可以見機行事,人不知鬼不覺,偶爾來次秘密行動還是可以的。晚上出去很簡單,帶上黃皮和一把手電,再加父親傳承下來的那把鳥銃就行。晚上打不到別的野物,主攻對象是斑鳩。斑鳩在悶叔看來很愚蠢,一到晚上,幾乎是統(tǒng)一行動,一律到一片林子里去過夜,有時用電筒掃過去,一只只數(shù)得清楚明白,死家伙見光也不逃走,傻傻的呆呆的像吃了迷魂藥,一動不動。悶叔鳥銃里裝的鐵沙子,運氣好時,一銃可打下三兩只。有趣的是,斑鳩腦子不開竅,你打一銃它們受到驚嚇,撲楞楞飛一圈重又回到同一棵樹上去,這就使悶叔一個晚上總有三、兩斤的收獲,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一份額外進項,起碼,一家人可以痛痛快快打一餐牙祭,這讓悶叔很高興,也讓黃皮很高興。那些年黃皮給他家出了不少力,幫襯不小。有時候運氣好,黃皮晚間能逮個野兔或竹根鼠回來,沒有野兔竹根鼠,老鼠總是有的,黃皮逮老鼠有絕竅,它把老鼠的習(xí)性和生活規(guī)律甚至它們的活動范圍進出路線基本參透了,黃皮一旦出馬,不管家鼠田鼠,必有斬獲,那年月人們餐桌上極少葷腥,老鼠肉就成了悶叔一家的佳肴,每每令村人羨慕不已。
是黃皮不離不棄陪伴悶叔一家度過了那段極其艱難的日子。
但是黃皮曾經(jīng)引起過一件牽涉到政治路線的大事件,差點改變了一家的命運,也差點讓悶叔與黃皮之間多年建立起來的情誼,頃刻化為泡影。這事悶叔如今想來有點荒唐,不過當年確讓他揪心得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
公社的人到村子里來檢查,實際是“割尾巴”,看誰誰在田頭地角多種了菜蔬,多種了拔;誰誰家里養(yǎng)了頭牲,養(yǎng)了的充公。與悶叔隔個坡住著的堂兄家里鼎鍋能當鐘敲,孩子們臉上巴滿了飯蠅,卻打不起精神去驅(qū)趕,堂兄看不是事,神不知鬼不覺從一個遠房親戚處弄了七、八只兔子來養(yǎng),兔子籠藏在廁所邊一個黑過道里,誰也不知情,悶叔見他每天摟一把青草回家,很是納悶,問他,他有些尷尬,卻什么也沒說。
事情就出在兔子身上。
黃皮的腦海里根本就沒有農(nóng)家養(yǎng)兔子的概念,那天也是活該出事,堂兄家的兔子居然有一只逃出了兔籠,跑到外面一個完全陌生的大世界里來了,這只兔子毫無方向感,瑟瑟縮縮地就拱到了門口,恰好黃皮懶洋洋在那里瞌睡,猛見了兔子,神經(jīng)一下就亢奮起來,奮力一撲,就將兔子銜在嘴里,要去悶叔面前表功。
當時兔子已有了三四斤的毛頭,被黃皮銜在嘴里很顯眼,很多人都見了,悶叔也見了。兔子毛色呈灰黑,悶叔的第一反應(yīng)以為是只野兔,可是后來發(fā)覺不對,但這時已晚了,公社到村子里檢查的人正好路過,他們非常靈敏,預(yù)感到這只兔子的非同尋常,結(jié)果順滕摸瓜,摸到了悶叔的堂兄頭上。
堂兄算是倒了霉,七、八只兔子沒收不算,還得去大隊部作反省。堂兄那段日子不好過,悶叔那段日子更不好過,禍是由黃皮惹出來的,如果不對黃皮作出處理,他哪有臉皮面對堂兄?后來他和憨嬸(那時候還是憨嫂呢)計較來計較去,總是不得要領(lǐng),當然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黃皮宰殺了,請?zhí)眯謥沓砸徊停墒沁@個辦法從感情上說通不過,悶叔絕對不會同意,后來是憨嬸說,她有個弟弟在縣木材站,經(jīng)常有車進山里來拉木材,不如把黃皮拉去木材站,給他們看守大門去。悶叔說這個辦法可行,對黃皮來說不算是處罰,不過是換了個主人。
黃皮換主人并不是易事,那天木材站的車子來了,悶叔用繩索勒了黃皮的脖頸,拉拉扯扯弄到車上,然后下來,揮一揮手,讓車子開走。車子開走時,悶叔聽到黃皮幾聲無可奈何的狂吠。
黃皮這幾聲狂吠,之后的數(shù)個晚上,一直在悶叔腦子里盤旋,揮之不去。悶叔夜里醒來時常和憨嬸說,你聽見黃皮叫喚了嗎?不等憨嬸回答已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開了門去查看。這樣子次數(shù)多了,憨嬸就有了意見,她說你和黃皮的感情,看來要勝過我啊。悶叔說這事你莫多心,我只是覺得黃皮在這件事上是無辜的,你想一只狗,它哪里曉得兔子是家兔還是野兔?它捕獲了回來,不過是討好主人,哪里會料到好心辦了壞事?甚至釀成政治事件,連累了堂兄一家?它如今被逐出家門,我想著想著總是有點愧疚,心里十二分地對不住它。
憨嬸聽悶叔如此說,就對黃皮有些同情,悶叔要開門去查看,她就隨他一起去,二人總是覺得,黃皮終有一天還是要回到這個家庭中來。
這一夜,悶叔似乎又聽見了門外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就又偕了憨嬸出門去查看,這時已是下半夜了,路邊邊草棵上有了冷露了,他們走到門前雞爪樹下,就那么一眼掃過去,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黃皮的身影,它一邊“嗯嗯嗯”地咕噥著什么,一邊把尾巴搖得像道士拂來拂去的拂塵,樣子很叫人可憐。黃皮!悶叔喊了一聲,話還沒落地,黃皮就整個身子撲了上來,像久別逢故人,渾身抽搐,心里似有說不完的委屈和傷心。悶叔順勢在它身上捋了一遍,感覺到黃皮從頭到尾瘦巴巴的全是骨頭架子,像一截多時不用的龍骨水車。悶叔知道這一個多月來,黃皮是受苦了,可是他又不明白,縣木材站離他們村子少說也有四、五十里,彎彎拐拐的,爬山涉水,中間還要過渡,不知黃皮如何地克服千難萬苦,尋找了回來?
悶叔這一夜動了真情,他使勁摟抱著黃皮,差點要抽泣。憨嬸就在一旁勸他:你這樣子不是事,它都餓成皮包骨了,趕緊為它找吃的才是。
悶叔如夢方醒,就和憨嬸一道,把省下的一點口糧,熬煮了給黃皮充饑,并且鄭重承諾,今后不僅要善待黃皮,甚至也要善待黃皮的子孫。
這時屋子里有了汪汪的吠聲,思玉不耐煩了。憨嬸說我回去吧,沒人在屋里陪著它會吵翻天。悶叔罵一句狗日的,手一揮,叫憨嬸自個走。
憨嬸就回去了。
悶叔就翹首看天,看著看著又想到黃皮,他有很多話還沒有和黃皮說,可黃皮此刻已沒了蹤影。狗日的!悶叔罵一句,就也回屋去了。剛跨進去門檻,就聽見屋里有憨嬸說話的聲音。憨嬸說狗日的——憨嬸一說狗日的悶叔就好笑。憨嬸說狗日的你太磨人,日里磨人,夜晚還磨人,我是看在我兒子思山的份上,他受人挾制,我沒辦法,不然我不會這樣子遷就你,你想想你和黃皮比誰招人憐愛?在我心里是黃皮,在老悶心里也是黃皮,黃皮頂?shù)梦覀兗依镆粋€壯勞力,它能做好多事,可你能干什么?你不過就是那豬血李,中看不中吃。中看不中吃也還罷了,更讓我們受不了的,還得騰出手來伺候你!像前世欠了你的。當然了,你也招人憐愛,你招你的主子水玉憐愛。我就不懂了,這世上人和人,怎么對待同樣一只狗,態(tài)度竟有這么大區(qū)別!她愛的我不愛,我愛的她偏不愛!
悶叔在門外聽著老伴對著狗日的發(fā)牢騷,不由心里暗暗地好笑,他想往后的一些日子怕不得寧靜了,今天才開個頭,已夠婆婆子受的,接下來麻煩肯定少不了。
悶叔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一直沒怎么合眼,他不習(xí)慣一個人睡一張床。一個人睡一張床就像睡在野地里,四周空空的,沒個邊,心里不踏實。
悶叔起床后去看憨嬸,憨嬸其時正在為狗日的思玉梳理毛發(fā)。憨嬸說老悶?zāi)銇淼谜?,我剛要叫你呢。悶叔說有事嗎,憨嬸說這不,亂哄哄的,它又不規(guī)矩,你搭把手吧。悶叔說你真把狗日的當孩子料理?不料理怎么著?走時水玉撂下的話你忘了?說狗日的毛發(fā)太脆,要經(jīng)常梳理以防止糾結(jié)在一起,不然容易折斷,還難看,尤其臉上,毛特別長,耷拉著會蓋住眼睛,看不清東西,不僅要梳理,還要綁上橡皮筋,扎上蝴蝶結(jié)呢,憨嬸說。
悶叔就耐著性子摟住思玉身子,看憨嬸拿細目梳子為狗日的梳呀地梳。憨嬸有生以來第一次給狗梳頭,心里有點別扭,水玉走時告她的幾個梳理方法,她統(tǒng)統(tǒng)記不住,什么以鼻梁為中線向兩側(cè)分梳,什么從鼻梁到眼角上下分梳,還有用手攏住由眼部到頭頂?shù)囊痪^長毛,用梳子逆梳,可使毛發(fā)更為蓬松……憨嬸梳著梳著煩了,索性舍了梳子,用手爪子將毛攏成兩綹,然后扎上橡皮筋完事。完事后憨嬸長吁一口氣說,像只妖精。
然后又是喂食。喂完食后憨嬸把套在狗脖子上的一根長長五彩絲帶丟給悶叔,后面的任務(wù)是你的了,你牽它出去遛遛,別走遠,提防鄉(xiāng)里那些狗欺生。
悶叔嘴角歪了幾歪,沒作聲。憨嬸又發(fā)話了。憨嬸說,看我這記性,還得給它滴幾滴眼藥水呢,水玉說它經(jīng)常得結(jié)膜炎,還有,出去時不能光著身子,背脊、肚腹要圍上抱兜,腳也要套上襪子。悶叔說這是作甚?這是抱它上舞臺表演嗎?憨嬸這時就笑了。憨嬸說水玉是那么交待,怎么做還不是由我們?我看該省的就省了,但套上襪子倒是該的,不然會弄臟了被褥。悶叔說今晚還讓它睡床上?我看最該省去的就是這一項,今晚它若再上床,看我打拆它的狗腿!憨嬸抿著嘴又笑。
悶叔拉扯著思玉去門外閑逛,狗日的對什么都感興趣,一只泥蛙在草叢間跳來跳去,它也仿效泥蛙跳來跳去,后來又見一只蝴蝶在頭上飛,差點就落在它的耳朵上,它又去追撲蝴蝶。悶叔拉扯它出來本就不情愿,如今見它放肆顛狂,反把自己牽拉著成了跟屁蟲,心里很窩火,就猛用力連拖帶拉,把它弄出了草地,弄到一處有人也有狗聚集的地方,聽人談天說地去。
一些人見了悶叔手中思玉,話題馬上就轉(zhuǎn)到它身上來,一個個目光里帶著驚異也帶著困惑,其中有人就拿老悶取樂,說老悶?zāi)氵@下有事做了,又添了個滿崽。另一個就答腔說,我看從今老悶就不叫老悶了,叫老樂才是。人們的調(diào)侃引來一陣陣哄笑,盡管都是善意的,老悶?zāi)樏嫔蠀s有些尷尬,他一尷尬,就拿思玉出氣,狗日的狗日的罵不絕口。
人們在一旁嘻嘻哈哈調(diào)笑,狗們則三三兩兩,摩肩接踵,交頭接耳。它們開始是遠遠的乜著眼睛看,看著看著有幾只就離開了,覺得不稀罕,但以癩皮為首的三兩只,卻有套近乎的意思,慢慢在試探著向思玉靠攏。
癩皮樣子看上去雖不雅,但卻愛撩事。它雖把思玉視為異己,卻不像黃皮那樣深惡痛絕,相反,覺得這家伙有吸引力,一直想揪著機會和它卿卿我我一回。癩皮這時就放大了膽,趁人不注意來了個臥虎撲食,一下巴到了思玉背上。思玉身體弱小,哪經(jīng)得起癩皮這一泰山壓頂般猛撲,頓時就趴下了,身子跌倒在一個泥坑里,汪汪地哀叫不絕。癩皮的主人見狀,大驚失色,操起一根柴棒,順勢一劈,癩皮當時就瘸了,四條腿變成了三條腿,艱難地在原地爬行,其余的狗見勢不妙,四散逃躥沒了蹤影。
老悶見狀有點不忍,頓時就和癩皮主人說,你怎么下手這么狠?癩皮主人就說出一番話,讓老悶心里好一番難受。癩皮主人說,癩皮算什么?一棒子撂倒了也就作個下酒菜,不值什么,萬一它對你手里這只狗損傷了什么,哪怕抓破一塊皮,我怎么辦?我的所有家產(chǎn)就這幾間破屋子,統(tǒng)統(tǒng)拆卸了也不值你這只狗的錢。
老悶這時真“悶”了。他覺得問題有點嚴重,就把手中繩子使勁拽拉了一下,罵一句狗日的,掉頭向自家屋子里走去。
老悶夫妻倆平時在村里很有人緣,從未與人紅過臉,利益方面,上點下點也從不計較,可是老悶今天發(fā)現(xiàn),因為狗日的思玉,左鄰右舍見了面,目光里似有了一點隔膜了。剛才大家在那里說笑,氣氛上看去很融洽,但老悶看出來,他們一個個都對老悶和他手里那只狗保持著距離,生怕一不小心硌著了碰著了,理不清麻紗。癩皮也就那么一撲,狗唄,無非是為了親熱(癩皮當時看去并沒有撕咬甚至沖撞的動機),它的主人立馬就下了狠手,這說明鄉(xiāng)親心窩子里還是抱有戒心。
悶叔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覺得今天這事很沒趣,他想回去把狗日的交給憨嬸,由她怎么操持,自己不再過問,來個眼不見為凈??汕≡谶@時出情況了。他看見一側(cè)叢林里有幾只狗在向這邊窺視,其中有黃皮,也有癩皮。癩皮斜躺在一堆草窩里,黃皮在為它療傷。是的,是療傷。黃皮用嘴使勁舐癩皮的傷口,舐一下,抬頭窺視一下,再舐一下,再窺視一下。黃皮這時看到了老悶和他手下的思玉。老悶也在同時看到了黃皮。老悶看黃皮眼里有兩堆火在熊熊燃燒。老悶心里很吃驚,他從沒見過黃皮用這種眼神和自己對視。
后來黃皮悶悶地嗥一聲,狗們便四散去了,連癩皮也不甘落后,一瘸一瘸跟了上去。老悶數(shù)了數(shù),大大小小有十幾只,齊齊整整,像是一個嚴密組織,老悶心里當時不無調(diào)侃地對自己崩出一句,狗日的像個別動隊,怕莫要攻據(jù)點?
回家后老悶對憨嬸說,狗日的交你了,我不管了。憨嬸問怎就不管了,老悶憋了很久,找不出理由,最后卻說出一句讓憨嬸好笑半天的話,他說我怕會得罪黃皮。憨嬸以為老悶不過是說笑,也就沒有理他的碴。
日子在磕磕絆絆中過去了兩三天。
這天悶叔對憨嬸說,我們不能總是守著這狗日的,我們還有田土,還有菜地里的瓜菜,今天說什么也得抽時間去看看,松松土,灌點肥水。憨嬸說行,我隨你去,把狗日的擱房里,帶上門,它不是黃皮,料定它出不去,除非長了翅膀。
悶叔和憨嬸就去菜地里了。
悶叔和憨嬸在菜地里忙乎不過一個多鐘頭,村里忽然有人急匆匆來報信:你家那只什么狗出事了!悶叔和憨嬸吃一大驚,就撂下手中活計往家里趕,可是來報信的人說不在家里,在那邊山窩叢林里,說著往一個方向指了指。悶叔心咚的跳了一下,那片叢林就是前兩天黃皮和它的同伙們集合的地方,悶叔記得黃皮還給癩皮療了傷。當時悶叔覺得這事有點玄乎,狗日的在這里集合干什么?開會?
待悶叔和憨嬸趕到那片叢林,放眼四顧看不出有什么跡象,可是一只老鴰的一聲啼叫,馬上引起了二人的警覺,憨嬸眼睛利索,一下就看見了茅草窩里有一堆白乎乎的東西很是招眼,跨前幾步一看,正是那只平時驕橫且不可一世的思玉。此刻的思玉身子已不成形,肚腹差點被撕裂,遍身是血,扎了橡皮筋的長發(fā)被血染成一蓬映山紅。
這到底怎么回事?憨嬸急得要哭,悶叔忙上前扶住她,說,你先莫急,這事有點蹊蹺,待弄清了原尾再說。悶叔用腳在思玉身上搓了幾搓,看著傷口不止一處,心里已有幾分明白,為了安慰憨嬸,他故意把事情往輕松處說,連擁帶扶,將憨嬸弄到了自個屋子里。憨嬸一進屋子就到處查看,她看見關(guān)得好好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縫,眉頭立時皺成一個疙瘩:莫非這狗日的成精了,它會開門?悶叔知道這事終是瞞不住的,就實話對憨嬸說,你是說思玉啊,你借它十斤力氣它也開不了門,這門是黃皮打開的,你不記得了?那一次你在門上插了根竹棍,它不照樣打開了?
黃皮?憨嬸如夢初醒,可它有什么理由對思玉……
憨嬸話沒說囫圇就被悶叔打斷了。悶叔說,事情沒弄清楚你不要亂下結(jié)論,也許黃皮打開門只為貪吃火腿腸,后來它出去了,思玉也跟了出去,最后釀成了事故……
悶叔嘴上這樣說,其實他心里對事件的發(fā)展過程早有了自己的預(yù)測,他想到有三個方面的可能,一是黃皮回來,確是因為嘴饞,要去打火腿腸的主意,結(jié)果讓思玉趁機躥出房門,遭了不測;二是黃皮要為癩皮出氣,報復(fù)思玉,故意打開房門,引思玉出去,然后在叢林里由眾狗給予懲罰;三是黃皮這些天已是憋足了氣,忍無可忍,引起心理變態(tài),從而孤注一擲,有意制造事端,憤而處置思玉,然后弄到叢林中示眾。悶叔的三種設(shè)想都與黃皮脫不了干系,但以悶叔的揣測,第三種的可能性最大。
黃皮實際上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只獵狗,它具有驚人的智慧和應(yīng)變能力。有一次黃皮與一只近兩百斤毛頭的野豬斗智斗勇,足足相持一個時辰,野豬也沒有占到上風。野豬要到玉米地里糟蹋玉米,恰好被黃皮碰上,黃皮汪汪地發(fā)出警告,野豬不放在心上,黃皮便學(xué)來黃鼠狼的戰(zhàn)術(shù),蹦蹦跳跳,一時在前,一時在后,在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與野豬拼耐力,弄得野豬前后左右不停轉(zhuǎn)圈,結(jié)果筋疲力竭,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退出玉米地,去了遠處山林中。這一鏡頭是悶叔親眼得見,所以他平時對黃皮格外看重。黃皮在村中狗群里很有威望,它恪盡職守,嫉惡如仇,喜歡打抱不平,見不得倚強欺弱,每有大狗欺侮小狗,它都會站出來維護正義。
知狗莫若主人,悶叔對黃皮脾性了如指掌,他猜想黃皮一定是看不慣思玉的那副高傲嬌貴,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把它們這些狗看在眼里的作派,并時時拿它的享受和自己作比,這一比,未免心有不平,于是有意要給它點顏色看看。加上后來因為它而引起癩皮受主人棍棒,黃皮心里氣不過,憤而走了極端。
黃皮這樣做覺得很痛快,它絲毫沒有考慮后果的嚴重,絲毫沒有考慮這件事會否給自己主人帶來不可預(yù)計的麻煩。甚而,會讓主人因思玉事件而遷怒于它,給它以想象不到的凌厲制裁。
憨嬸一言不發(fā),癱坐在床上,陷入深深的糾結(jié)之中。其實憨嬸和悶叔一樣,料定這事一定與黃皮有關(guān)。
悶叔試探性地問憨嬸:這事該怎么辦?見憨嬸不吱聲,便自言自語故作姿態(tài)譴責黃皮一通:這黃皮也真是的,事做得未免太絕了。
憨嬸這時就發(fā)狠聲:黃皮這狗日的無法無天,我饒不了它!
悶叔就勸憨嬸,你消消氣吧,何必和一只狗較真。
憨嬸說不拿它是問我如何向水玉交待?思山可是在她手里啊。
這天夜里,悶叔胡亂扒了幾口飯,破例沒有喝酒。憨嬸愁的連飯也沒有吃。他們二人連排坐在屋里,坐成兩尊菩薩。
他們心里亂糟糟的,像一團麻,理不出頭緒。他們希望黃皮回來,又希望黃皮不回來。希望它回來,可回來后怎么面對?或許憑著一時怒不可遏,一頓棍棒不可避免;希望它不回來,可不回來連個發(fā)泄的對象都沒有。
但悶叔明白,以黃皮平時作為,它一定會回來。
果然掌燈時分,黃皮回來了。黃皮是從狗洞里爬進來的,它的雙眼有點游離,腳步是瑟瑟縮縮的,看樣子行動還是有所顧忌,或者說有所警惕,但看不出有絲毫內(nèi)疚與悔悟。悶叔這時見憨嬸有所動作,便悄沒聲息預(yù)先去把門拉開了一條縫。憨嬸原本不想出手的,卻看不慣黃皮這種犯了事還無所謂的樣子,就順手將一柴塊猛力向黃皮劈去,同時劈去的還有一聲怒吼:黃皮你狗日的!黃皮何等敏捷,見柴塊劈來,頭一低,身子一扭,結(jié)果只屁股上挨了一下,接著一個彈跳,就從門縫里溜了。
憨嬸狠狠剜了一眼悶叔,你老悶專做好人,預(yù)先留下了門縫,卻讓我當了惡人,這事看你怎么收場!
悶叔說,一只鄉(xiāng)下的狗撲殺了一只城里的狗,情況變得非常復(fù)雜,單是處置黃皮也不能解決問題,我看還是見機行事從長計議吧,這種事急不得。
于是一夜無話。
不過二、三更的時候,憨嬸隱隱約約聽到對面山窩里傳來幾聲狼嗥,她掐了掐悶叔胳膊,悶叔說我聽到了,是黃皮,黃皮心里有怨氣。憨嬸說這事有點怪,從來沒聽黃皮這樣嗥過,聽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悶叔說,這黃皮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說不定還要鬧事。
憨嬸說睡吧睡吧,由它鬧去。
第二天,悶叔和憨嬸沒見黃皮影子。
第三天頭上,村里忽傳出一個爆炸性新聞,讓一個小小山村差點炸了鍋。
村子的后面是連綿山巒,村子連著山巒的褶皺處,有一棟水磚房,房外有一塊好寬闊草地,老水夫婦倆就著地勢,養(yǎng)了百來只雞,天天忙個不亦樂乎。夫婦倆養(yǎng)雞一直很順當,雖挨著成片山林,卻從未見野物來騷擾??墒沁@一天出事了,這天一大早夫婦倆放雞出來點數(shù),點來點去少了那只大紅公雞。大紅公雞是夫婦倆的最愛,平時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給雞群添了不少活力。大紅公雞怎么會平白不見了呢?兩人思來想去,總是不得要領(lǐng)。后來老水去通往山間的小徑上查看,竟然看見有些許血跡,還有零零散散的雞毛,老水撿拾幾綹雞毛給自己婆婆子看,婆婆子非??隙ǖ卣f,老水不好了,這山里有了野物了。老水點點頭,說,興許是黃鼠狼。婆婆子搖頭否認,一只黃鼠狼奈何不了這只大紅公雞,一定是白尾狗。白尾狗?老水頓時就有些驚惶,他知道白尾狗的厲害。所謂白尾狗,其實就是狐貍。狐貍在民間的口頭傳說甚多,戲劇也有,像《劉海砍樵》中的胡大姐就是狐貍修煉變化的。《聊齋志異》在底層雖不普及,一些故事卻流傳很廣,聽的多了,自然都相信狐貍會成精,成精后會變化。只是狐貍為什么叫白尾狗?民間傳說,狐貍凡成為精怪者,尾巴上必有白箍,修煉越久白箍越多,有的可達九個,加上狐貍本來就像狗,所以鄉(xiāng)下就一直呼狐貍為白尾狗。老水多年前半夜回家,路過一個墳場,朦朧中見一怪物直立行走,地上拖一條尾巴,上面有三個白箍,他知曉是白尾狗,不敢招惹,也不敢伸張,避而遠之,幾大步就越過墳場,回到自家屋里后才說給婆婆子聽,婆婆子聽后說,不招惹它好,免得沾了邪氣回來,對養(yǎng)頭牲不利。
老水夫婦懷疑大紅公雞的丟失與白尾狗有關(guān),但也僅是懷疑而已,還不能最后下定論。為此,夫婦倆決定這個晚上加強守護,拼了一夜不睡,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半夜時分,鬼東西終于露面了,老水夫婦聽到一只雞哀叫了一聲,連忙捏亮手中電筒,天上地下劃了無數(shù)個圈,卻只看到一個模糊影子,就那么一閃,便逝去了。夫婦倆哦嗬連天,如臨大敵,結(jié)果一無所獲,早上放雞一點數(shù),又丟了一只大黃母雞。
有左鄰右舍聽到了夫婦倆晚上的吆喝,早上便都圍了來打聽,老水便一五一十將昨晚的情形復(fù)述一遍,婆婆子更是添油加醋,說得有聲有色——你們是不信,我和老水都見了的,半夜里,忽聽得有雞哀哀地呼叫,我就曉得不對路,忙和老水拿電筒去照,鬼東西那個快啊,呼地一聲,便從我們前方暗影里躥過,一條長長影子,眨眼就沒了。那影子是黃黃的,后面拖條長長的尾巴,尾巴上有兩三條白箍,當時好重一股陰氣,嚇得我們沒敢往遠處追。
一番話聽的大家毛骨悚然。
于是,“我們這山里出了狐貍精了”的特大新聞,很快便在村里傳播開來。
山里出了狐貍精,那還了得!雖然老水婆婆子的話不可全信,但狐貍的狡黠人們是早有耳聞的,一些養(yǎng)了雞養(yǎng)了鴨的人家,從此便格外謹慎,一到傍黑,各家便喚雞喚鴨,早早地關(guān)入籠子里,并及時插好門閂。
悶叔和憨嬸的新房子建在村口,老水家的那檔子事他們是第二天晚邊聽說的,悶叔聽后沒往心里去,鄉(xiāng)里人家晚上被野貓黃鼠狼拖個把雞鴨什么的是常有的事,沒什么大驚小怪,可后來抵不住人們越傳越神,便有些起疑,于是特意去問老水,老水說真有其事,并且非??隙ǖ馗嬖V老悶,鬼家伙絕不是黃鼠狼,更不是野貓,個頭蠻大,機警得很,像成了精。
悶叔從老水處回來,和憨嬸說起這事,憨嬸其時正為這兩天家里老鼠猖狂發(fā)愁,一窩雛雞剛脫去黃毛,就被老鼠傷了兩只。憨嬸由老鼠的猖狂忽然就想到黃皮,黃皮要在,哪有老鼠露臉的機會?可黃皮到底怎么回事?幾天沒落屋了,我不過是給它點顏色看,讓它長點見識,也沒怎么傷著,它竟然會記恨在心?這世道啊,難不成人心變了,連狗心也變了?
悶叔說你不要黃皮黃皮的,一只狗嘛,在外面餓上幾天自然會回來,狗還能和主人計較?倒是老水家的事,你怎么看?憨嬸說我才不信邪,什么狐貍精,狗屁精!無非是山里的野物,你不是有桿銃嗎?晚上你去看看不就得了?悶叔一拍腦門說著呀,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不過憨嬸馬上就說,你現(xiàn)在不要去管狐貍精的事,先抓住這只老鼠再說。于是扯開一張漁網(wǎng),把幾只雛雞罩了個嚴嚴實實,布下天羅地網(wǎng)。過不一會,天大黑了,一只老鼠無所顧忌,毅然熟門熟路去抓捕雛雞,憨嬸眼疾手快,將漁網(wǎng)當頭罩下,老鼠便陷在漁網(wǎng)里了。
憨嬸和悶叔立馬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大展開雙臂,對漁網(wǎng)中老鼠形成一個包圍圈,憨嬸不時還喊幾聲號子以造聲勢,一邊就動手去抓撲。但老鼠也真夠滑的,雖然落了網(wǎng),卻不肯輕易就范,仍是一味地東躲西藏,像一條游魚,一下子很難到手。憨嬸惱將起來,心想這么個小小物件,居然要和人對抗,簡直好笑,于是一個猛撲,雙手已是觸及老鼠腰身,誰知因未能抓住要害,反被它掉頭咬了一口,疼的連喊三聲“哎喲”。悶叔見憨嬸掛彩,一股無名火頓時竄上腦門,兀地大吼一聲,儼然長板橋頭猛張飛,撲將前去,老鼠猛一激愣,亂了方寸,被悶叔蒲扇般巴掌壓個正著,成了“五行山”下孫猴子,再也無法動彈。
老鼠既被擒獲,先前的氣焰也就沒有,只不斷地吱吱地哀號著。
“這畜牲!”悶叔陡發(fā)狠聲,將老鼠往地下用力一摜,頓時四腳撩天。
這時已到了八、九點鐘光景,老鼠的問題已然解決,悶叔決定找老水去,于是帶上那把祖?zhèn)鼬B銃就去了。
悶叔去了老水家和老水神秘兮兮不知談了些什么,然后就自顧去一個暗處潛伏下來。
悶叔一直潛伏到后半夜仍是無一絲動靜,心中未免就有些懷疑,老水夫婦倆眼睛平時就不利索,是不是夜里看走眼了?說不定就是野貓黃鼠狼,卻夸大成了白尾狗也未可知。好在悶叔早些年打野雞時蹲過棚子,練出了一身耐力,即便蹲上個一整夜,他也會不急不躁。這時已有雞在打鳴,悶叔想這一夜算是白耽擱了瞌睡,正準備著起身離開,忽聽不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有戲!悶叔知曉布谷鳥的叫聲是他和老水約定的暗號。果然不一會,一條碩長黑影奔突著從他視線里躥過,悶叔在那一刻稍有遲疑,他想證實一下鬼東西的尾巴上是否真如老水婆婆子所說,有三道白箍,就因這一遲疑,差點就誤了事,悶叔急速中放下心事,瞄準已遠去的黑影“咚”地開了一銃。這一銃打個正著,黑影趔趄了幾步便倒伏地面,幾乎沒了聲息。
老水夫婦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一前一后直奔目標,一邊哇啦哇啦不停叫喚,一邊將手電光束直直地射向獵獲物。悶叔借著手電光看去,覺得事情似乎有點不對,一顆心立時就收緊了,不顧暗夜里道路坎坷,三兩步就沖到了獵獲物面前。
糟!地面上躺著的哪是什么狐貍精,分明一只狗!
黃皮。
是的,是黃皮,千真萬確。
其實,這之前悶叔是曾有那么點心靈感應(yīng)的,在扣動扳機的一剎那,他感覺在前方奔突的那團黑影,它的形體,它的靈活多變的動作,似乎是一個舊鏡頭的回放,而且是印象極深的那種,可不知為什么,當時卻沒有往縱深里追究,大腦急不可待地就給右手食指下達了扣動扳機的指令……
以悶叔對于黃皮的了解,他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懷疑黃皮此舉的動機:黃皮這到底是為什么?要說發(fā)泄,難道在思玉身上還沒有發(fā)泄夠?思玉事件之后,他悶叔和憨嬸,并沒拿它怎樣,雖然憨嬸給了它一柴塊,卻未傷著它什么,難道竟因此對主人耿耿于懷,干脆來個破罐子破摔,轉(zhuǎn)而遷怒于所有村民?甚至遷怒于這個世界?要不,純粹就是心理變態(tài)?
悶叔就那樣癡癡地盯著躺在面前一動不動的黃皮,呆了傻了般,久久沒有言語。
此時老水夫婦是一臉的難堪,他們?nèi)f想不到這幾夜光臨雞舍的竟是黃皮。黃皮在村里名聲一向頗佳,是狗群中的明星,認真說起來,黃皮的功勞,不僅僅是為悶叔一家看家護院,它甚至擔負起了全村子的治安工作,有了黃皮,一些飼養(yǎng)了頭牲的人家,從沒擔心過山里野物進村里來騷擾。村里人因為對黃皮印象好,所以平時見了黃皮格外親昵,它走在村里村外隨便一條路途上,連三歲孩童都能遠遠地分辨出來,可是老水夫婦此時卻有些懵懂,自己到底是什么迷了心竅,竟然一連兩晚,都把黃皮當成了狐貍精?
老水夫婦有說不出的歉疚,他們一時看看躺在地上已沒了生命的黃皮,一時又看看“悶”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的黃皮的主人悶叔,心里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悶叔心里糾結(jié),老水夫婦心里也糾結(jié)。后來終是悶叔打破了沉默,悶叔連罵了三聲“狗日的”,然后憤然和老水說,老水啊,這事看來有點邪乎,狗日的這世上的人和狗統(tǒng)統(tǒng)亂了心性了!老水立馬接腔,是啊是啊,都亂了心性了!要不,黃皮怎么會來巴雞?老水還要往下說什么,可悶叔心里焦躁,彎腰扛了黃皮要走,老水只好掐斷話頭,不再吱聲。
這時候憨嬸正在家里忙乎著。她在反反復(fù)復(fù)收拾那只被捕獲的老鼠。老鼠肥碩,憨嬸先褪凈了毛,開膛破肚,然后掐頭去尾,用手掂掂,足有半來斤凈肉。憨嬸原本不想收拾的,如今生活過的殷實了,不稀罕將一盤名聲不好的鼠肉拿餐桌上湊數(shù)。何況思玉剛出事,攪擾得一顆心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知擱哪才踏實。憨嬸后來之所以要收拾,大半是為了泄憤。這老鼠太可惡了,趁黃皮不在,竟敢來弱肉強食,傷我的雛雞,如今拿獲在手,不食其肉不足以解恨!
憨嬸為這盤鼠肉備足了佐料,像和誰賭氣似的擱油鍋里猛炒,因辛辣放得過重,屋子里頓時擴散開一股嗆鼻的油煙味,弄得自己噴嚏連連,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好容易煎炒完畢,滿以為老悶也該回來了,卻一直不見他人影,憨嬸雖憨,卻也有性子急的時候,就一邊捏弄著鼻子一邊出門查看。憨嬸這一查看不打緊,頓時把自己煎炒那盤鼠肉的興致全查看沒了。原來老悶早就攏了屋的,卻坐在門前雞爪樹下發(fā)呆,不言不語,像尊菩薩,憨嬸心里有氣,就數(shù)落說,你攏了屋卻不進屋,害我干等你許久,你……憨嬸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對,老悶平時不是這樣子的,怕莫是心里有了解不開的疙瘩?于是便趨前了幾步,這時憨嬸看老悶懷里似乎抱著一團軟軟綿綿的東西,看輪廓很是眼熟,全身心頓時就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壞事了,老悶懷里抱的十有八九是黃皮。
果然是黃皮。
怎么回事?憨嬸話未落音,老悶便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呼地立起身來,指了黃皮說,怎么回事?你說怎么回事?今夜是我殺死了黃皮!是我!我用鳥銃瞄準它,轟地開了一槍,它死了!死在我的槍口下!
不是說狐貍精嗎?怎么成了黃皮?憨嬸追問。
你問我,我問誰去?老水夫婦說是狐貍精,鬧騰了兩晚,可我一銃打下來,卻成了黃皮!老悶說著說著,再管不住自己行為,彎腰去撿拾了那桿祖?zhèn)鞯镍B銃在手,“叭”地一聲,在一塊石礅上砸為兩截。
憨嬸知道這事蹊蹺,怪不得老悶,就一屁股坐下來,一口一聲叫黃皮:黃皮,黃皮,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什么?你心里是不是有事?有事你說呀!你為什么不說?你以為這樣子一鬧騰,你就解氣了?可你命沒了你曉得不?你毀了自己一世清白你曉得不?干什么不好,偏要去糟蹋老水家的雞……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悶叔在一旁聽不得憨嬸這樣七問八問,憨嬸每一問都像針扎在身上,生疼。
可憨嬸止不住還是要說:我就曉得要出事,這兩天右邊眼皮老跳個不停,人都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禍,這不……老悶?zāi)阏f怎么辦吧,思玉沒了,黃皮也沒了,可還有思山啊,還有水玉啊,我們?nèi)绾蜗蛩麄兘淮?/p>
再不要提他們,沒他們?nèi)遣粊磉@事。悶叔沒好氣。
你不要總是生悶氣,生悶氣解決不了問題,先說說黃皮吧,就這樣擱屋里?不如……
不如什么?莫非你想對待老鼠那樣,烹它炸它?
你看你!你看你!我話沒說完呢。
那你說完,到底怎么著?
明天是六月初六不?
悶叔說對,明天是六月初六。悶叔剛說出“六月初六”四個字,腦瓜子忽然一激靈,意識到憨嬸話中有話。
你是說明天……
明天是個好日子,我們認認真真去把它葬了,入土為安。
你舍得?一只老鼠你都……
老鼠是老鼠,黃皮是黃皮,兩碼事。
這一帶有個特殊風俗,也不知猴年馬月流傳下來的,一直視農(nóng)歷六月初六為嘗新節(jié)。過去長久歲月,陽春熟得晚,農(nóng)歷六月邊田里的禾才勾頭轉(zhuǎn)黃,但六月六嘗新節(jié)到了,即便沒有開鐮收割,農(nóng)家也要去田里捋一些谷穗子回來,舂出新米,煮一餐新米飯讓大家嘗新。這其中的奧妙,也許是讓人提前品嘗勞動成果,提振一下生活信心。嘗新既是一個節(jié)日,那么就有它的固定程式,新米飯首先要敬的,是神龕上祖先,其次是家里的狗,作為主體的一家老小,其實是放在最末才能上桌的。外人或許會以為奇怪,敬祖先自然說得過去,敬狗又是什么講究?這里牽涉到一個傳說故事,說的是遠古時候,洪水淹沒了大地,波浪滔天,生靈涂炭,百姓們遭了大罪,被水淹了埋了推了去龍宮地府,徒喚奈何,一些舍命爬上山頭存活了下來的,水退去之后,也沒了生活依靠,連五谷雜糧種子都沒存下來一粒,如何延續(xù)生命?可老天終究還是憐憫人類,堵了你的門,卻不忘給你留一扇窗,當時有那么一只狗,發(fā)大水前還在谷堆上撒歡,一身巴滿了谷粒,水漲起來后,為了逃命,在波濤里掙扎了半日,終于爬上一個山頭,身上谷粒雖被水波蕩去,但尾巴上仍是存下來數(shù)十粒,人們?yōu)檫@只狗歡呼雀躍,最后竟以它尾巴上的谷粒為種子,重啟人類的歷史進程。大約就從那時候起,人們開始對身邊的狗另眼相看,時至今日,普通百姓如悶叔憨嬸等蕓蕓眾生,仍不會忘卻狗造福人類的大恩,每逢一年一度嘗新節(jié),每每視新米飯敬狗為第一要務(wù),百姓之美德,于此可見一斑。
悶叔憨嬸達成共識,決定第二天厚葬黃皮。悶叔化悲痛為力量,連夜趕工,為黃皮自制了一副老屋。老屋是當?shù)厝朔Q謂,即棺材俗稱。黃皮的老屋容易做,四塊木板刨平整,以鐵釘釘上即可,工藝雖不講究,但悶叔做來盡心盡力,想來黃皮泉下有知,對它主人的莽撞,內(nèi)心里定不會存下芥蒂。
令悶叔憨嬸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為黃皮下葬,場面竟然非常地風光,一些村民早早地就候在那里,說是送黃皮一程,算是為它捧場。尤其老水夫婦,一聽說這事,居然抓來一只活蹦亂跳叫雞公來墳地宰殺,禮節(jié)隆重得叫悶叔憨嬸心里好一陣慚愧。
接下來的場面更叫人想象不到,癩皮居然在下葬前的一剎那出現(xiàn)。是的,是一剎那,也許它預(yù)先就藏匿在草叢間,待最適宜出現(xiàn)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當然,和癩皮一同現(xiàn)身的,還有黑皮,灰皮,卷毛,瘸腿,長耳朵,短尾巴……儼然一個吊唁團隊。悶叔和憨嬸見了它們,先是一陣驚詫,接下來就有點感動,狗日的,悶叔嘴里嘮嘮地說了句什么,然后就用手去抹眼睛,他感到眼睛有點酸澀。
儀式完畢,人們卻沒有馬上離去的意思,不斷地拿黃皮作話題,議論不休,村民總是覺得奇怪,好好的一只家狗,平時循規(guī)蹈矩,怎么忽一下子就轉(zhuǎn)一個大彎,做出一些有悖常理讓人思不透想不透的行為?它是瘋了嗎?不!村民們一致認為,黃皮沒有瘋,它的所作所為與一只平常意義上的瘋狗大相徑庭。
可到底是為什么?人們終不可解。
與村民的議論相對應(yīng)的,是狗們的議論。狗們的議論方式有些特別,它們沒有長篇大論,只是用一些肢體語言,譬如耳鬢廝磨,譬如互相聳聳肩,你碰一下我的頭,我撞一下你的腰,“嗯嗯”幾聲,就算是情感的交流。當然,偶爾也吠幾聲,聲音卻是異常的沉悶和悲涼。
狗們的種種表示,村民終是聽不懂。于是悶叔就說,狗日的,都走吧。
大家便都唏噓著四散離去。
人心不古,狗心不古。一路上,人們還是拿黃皮這件事在嘴里反復(fù)地咀嚼。
狗們卻還是依依不舍,萬般留戀,它們總是想到黃皮生前的一些好處,因此還想陪它一陣。
悶叔憨嬸一落屋,身子就像被掏空了似的,沒了精氣神。瞄一眼屋子里,空落落的就像座荒僻的冷廟。此時此刻,悶叔和憨嬸忽然悟出一個道理,其實一個家庭,開口閉口說人丁興旺,這人丁興旺可不僅僅是指人丁一個方面,還得有另外一些生命給予陪襯才算完美,哪怕有一只狗,一只貓,一群雞鴨,或一頭牛,一頭豬……這樣才顯出一個家庭的生機勃勃,才顯出人的精神面貌的奮發(fā)與振作。從這層意思想去,城里人要時常養(yǎng)只貓養(yǎng)只狗陪伴身邊,也就見怪不怪了。
那么水玉之于思玉的依戀,似乎也就可以理解。
悶叔和憨嬸的思維一旦牽扯上水玉,一份心事就如泉水般咕咕咕往喉嚨口涌冒。他們?nèi)馊缃褚苍摶貋砹税??一旦聽聞思玉的噩耗,他們該作何反?yīng)?會不會因此而對鄉(xiāng)下這兩個土得掉渣的老人越發(fā)地看不入眼?
恰恰地電話這時不要命響起來。
悶叔和憨嬸同時嚇了一跳,憨嬸的表情既驚惶又無奈。
憨嬸示意悶叔去接,悶叔說,還是你接吧,我不會說話。
憨嬸就接了。
怕什么來什么,來電話的偏偏就是水玉。
而水玉偏偏問的又是思玉。憨嬸頓了一下,心想只有豁出去了,她說水玉啊,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思玉和村里的狗打架,被傷著了,傷得不輕……
咣當一聲,那頭擱下了電話。不,不是“擱”,準確地說,是砸。憨嬸感覺胸口被砸的生疼。
憨嬸的疼悶叔立馬就感覺到了,他上去扶住憨嬸,說,天塌不下來,天真塌下來了,我們也沒有法子,聽天由命吧。
夫妻二人默默地在一旁坐下,沒完沒了地想心事,心事此刻成了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但在腦子里繞來繞去繞得最多的還是兩只狗:思玉,黃皮。他們不明白這兩只天南地北一棒子打不著的狗怎么竟成了生死冤家?就因為身份?一個高貴,一個貧賤?這不該成為理由呀!
夫妻倆這一坐就是一整天。
迷迷糊糊中天就黑盡了。天黑盡了悶叔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覺自己一輩子住著的這個村子,今夜里像是散了戲的戲臺,顯得格外的寧靜,平時總喜歡在雞爪樹上肆虐的山風,居然像個被父母管束住的孩子,出人意外地收斂了它的野性,沒了些許聲息。草叢中紡織娘的歌時斷時續(xù),低沉有余,悠揚不足。
看看屋里,那盤鼠肉還擱在飯桌上,雖是香可繞梁,卻是紋絲未動。悶叔和憨嬸都沒有胃口。直到夜深,他們還是固執(zhí)地面對面干坐著,不言不語,像是期待著什么,又像是防范著什么。
這時候,門隱約響了一下。
黃皮!悶叔一驚而起。但忽兒就垂頭喪氣坐下。
憨嬸鼻子里哼了一聲,像是笑,又像是嘆息。
奇怪的是,接下來,門又響了一下。這次聲音稍大了些,聲音里有些急促和驚惶的潛在內(nèi)容。
悶叔和憨嬸互相對望了一眼,目光里顯然也蘊含了急促和驚惶的內(nèi)容。
無論禍福,該來的終歸要來,一扇門能擋住什么?他們決定去開門。
剛抽開門閂,就跌跌撞撞撲進一個人來,酒氣能把人熏得發(fā)暈。
卻是思山。
爸,媽,我殺人了!我殺了狗日的水玉!
思山說完撲身倒地,人事不知。
思山不知道自己搬來了一座山,結(jié)結(jié)實實壓在了自己父母的身上,整整壓了一夜,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第二天大亮,思山才醒來。
醒來后悶叔問他:狗日的你說清楚,你當真殺了水玉?
悶叔問過后拿眼盯著思山一眨不眨。
憨嬸也拿眼盯著思山一眨不眨。
兩雙眼睛像四顆鐵釘,要釘進思山的肉里。
思山百倍地萎靡不振。思山說,我倒是想殺她,可我殺不了她。狗日的又弄來一個保鏢,要炒我的魷魚,我說我要殺了你!可臨了她把我給弄出來了……
她沒和你提到思玉?悶叔問。
沒……思山對悶叔的問話似乎有些懵懂。但接著就像想起來什么,迫不及待問:
爸,媽,思玉呢?思玉是她的最愛,我要宰了它出這口惡氣!
悶叔這時忽然發(fā)飆:狗日的你還不如黃皮!說完吩咐憨嬸:你去把那盤鼠肉熱一下,我要喝酒!
李長廷,1940年生,寧遠縣人。原永州市文聯(lián)主席。中共黨員,湖南省第五屆、六屆文聯(lián)委員,湖南省第四屆、五屆作協(xié)理事。1970年開始在省級以上報刊發(fā)表作品,曾涉獵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曲藝等多種文學(xué)樣式的創(chuàng)作。至今已在《詩刊》《解放軍文藝》《飛天》《山西文學(xué)》《大西南文學(xué)》《青年作家》《天涯》《紅巖》《滇池》《花溪》《江西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芙蓉》《兒童小說》《巨人》《大眾文學(xué)》《文藝報》《文學(xué)報》《人民日報》《羊城晚報》《湖南日報》《人民政協(xié)報》等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中短篇小說、戲曲等數(shù)百萬字的作品。1994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說選集《蒼山·野水·故事》,1995年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散文選集《山居隨筆》,2000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文藝湘軍百家文庫·李長廷卷》。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均有作品獲省級獎項。
責任編輯 ?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