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亭
摘 要:川鹽運鄂即史稱之“川鹽濟楚”,在清代至民國時期的川鄂鹽運史上發(fā)揮了重要的社會和經濟功能。過去對川鄂鹽運的研究偏重于鹽運路線的考證、辨析與梳理,以及鹽運古道沿線的聚落與建筑等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但是,對川鄂鹽運中的踐行者即背夫,川鹽的鹽別,甚至鹽業(yè)貿易等問題缺乏深入探討,進而使得川鄂鹽運的研究滯后于鹽業(yè)生產與專賣等問題,因此有必要將上述之命題加以拓展研究。
關鍵詞:川鹽外運;川鄂鹽道;背夫;鹽業(yè)貿易;市集結構 中圖分類號:K892.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6)02—0043—11
一、問題的緣起
對鹽運古道的關注始于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從研究的成果來看,明顯滯后于私鹽、鹽商、鹽業(yè)改革、鹽業(yè)人物、食鹽專賣、鹽業(yè)生產與鹽產地等問題。這主要是由于鹽運古道研究可供查閱的文獻史料極少,雖有一些地方志的記載,卻寥寥幾語并且偏重于水路運輸路線,故不能為研究者勾勒出陸路鹽運所牽動的社會互動與民族關系以及商貿往來等全景圖,同時,傳統(tǒng)鹽運活動作為特定年代的產物,隨著時間的遠離和空間的阻隔,被塵封于歷史的年輪,加之鹽運者大多早已作古,因此做口述史研究自然難度加大。雖然困難重重,但是學術界仍然對川鹽運銷作了積極的探索,主要表現在:川鹽銷楚的專門性研究上①。學者們分別考察了川鹽濟楚的歷史背景、原因、效果及其影響等,他們認為川鹽進入湖南、湖北市場,推動了近代兩湖行鹽制度的演變。羅益章的論文《川鹽濟楚運道概略》② 在此方面具有代表性,卻疏于對川鹽外運路線的考證。除此之外,在鹽運古道研究方面,有王肇磊等的《鄂西北私鹽運道概略》③,文章認為私鹽販和鄂西北地區(qū)的人民共同開拓了龐雜的運鹽通道,部分解決了當地人們的吃鹽問題。趙逵的《川鹽古道——文化線路視野中的聚落與建筑》④ 以川鹽古道沿線的聚落、民居及古鎮(zhèn)的區(qū)域分布入手,探討文化與地域等相互影響等問題,應該說,此書對理解建筑與城市的本質均有啟發(fā)意義。
為此,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選取川鹽外運的川鄂道作為研究對象,揭示清代至民國時期作為鹽運的踐行者——背夫,鹽運的主要運載物——花鹽和巴鹽,以及由鹽糧交換體系反映的經濟活動與商品往來等,成為了本文的研究重心所在。
二、背夫:川鄂鹽運的踐行者
背夫亦稱“背子客”“力腳子”等,作為川鄂鹽運的主要運載者,用“背篼、扁背、背夾、雙叉夾等工具”①,身背100余斤的鹽,蟻行于四川東部(今重慶東北部)至湖北的秭歸、巴東、興山、竹山、竹溪、房縣以及恩施等縣的崇山峽谷之間的青石板路。背夫一般10余人一隊,在或高亢激昂的“喲嘿喲嘿”或舒緩清幽的“喲——嘿”聲伴隨下,附和著打杵聲響徹在鹽道上。由于“川省產鹽地方,遼闊零星,俱系深山峻嶺,即濱江通水道者,不過五六處,其他盡路行背負”②,又“井灶散處山野深谷,僻壤窮鄉(xiāng);運輸兼有車裝船載,人挑馬馱;運道遍及大江小河,山道險路;銷區(qū)分布內地市鎮(zhèn),邊陲村寨”③,于是,在川東地區(qū)則出現了背夫這一特定群體。據《四川鹽法志》記載:“凡鹽行陸地,騾馬馱運最便。人力則計岸多擔荷,邊岸有用背負者,一人率負百斤。而騾多者幾與馬力相埒。躑躅巉巖絕壁間,數十百步輒一憩息,夏月?lián)]汗成雨,嚴冬身不挾纊,勞而忘寒,亦天下之至勞苦者也?!雹?由此可見背夫生活的艱辛與不易。還有清代的劉源在旅經川東時,親眼目睹了貧苦百姓肩挑背扛負運鹽的情景,于是寫了《川東道上口占》三首詩,其中有“貧民生機一肩擔,勞碌奔波苦亦堪;共說升平鹺禁免,大家同販雪花鹽”⑤。這些被稱為“井鹽詩”的詩句,直接反映了清嘉慶年間負運鹽的背夫們?yōu)樯嫸β?,同時也反映了當時鹽業(yè)生產和銷售的興盛。
那么,背夫是怎樣的一個群體呢?《三省邊防備覽》中記載道:“東經四川之南江、通江、巴州、太平、大寧、開縣、奉節(jié)、巫山,陜西之紫陽、安康、平利至湖北之竹山、竹溪、房縣、興山、???,中間高山深谷、千巒萬壑,統(tǒng)謂之巴山老林,老林之中其地遼闊,其所產鐵礦、竹箭、木耳、石菌,其所宜包榖(谷)、蕎豆、燕麥,而山川險阻、地土磽瘠,故徭糧極微,客民給地主錢數千,即可租種數溝數嶺,江廣黔楚川陜之無業(yè)者,僑寓其中,以數百萬計,依親傍友,墾荒種地,架數椽棲身,歲薄不收則徙去,斯,謂之棚民,其種地之外,多資木廂鹽井、鐵廠、紙廠、煤廠傭(傭)工為生,此皆仰賴?!雹?由此可知,背夫有來自于“棚民”,由于生活之地土少石多,為了生計,于是成為“背子客”“力腳子”。除此之外,還有“川省自教匪平定以來,所有遣散回籍之鄉(xiāng)勇并賊中自投來歸之眾,為數甚多,此等人不敢公然為匪,往往亦挑賣數十斤鹽,聊為糊口之計。竊以重慶一府計之,商人不過數十戶,而賴鹽以生者,大約不下十余萬人”⑦。又“川鹽行楚,井灶捆載增至數萬人,重慶肩販,川河纖夫,又不下數萬人”⑧。由此可知,背夫龐大群體的組成不僅有“棚民”,還有遣散回籍之鄉(xiāng)勇以及自投之土匪,身份十分復雜,亦即“此輩皆無業(yè)游民”①,他們背負鹽從通都大邑到窮鄉(xiāng)僻壤,活動范圍極廣。由于背夫生活在社會下層,成為被上層社會區(qū)分與排斥的對象,甚至是將其定位為“勤學兵,懶耕田,好吃懶做背鍋巴鹽”②,屬于被社會所遺棄的對象,從而在傳統(tǒng)社會難以立足且處于身份游離的境地。正如調查訪談對象所回答的:“有背鹽后人大多也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祖輩背鹽的歷史,這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背鹽是很辛苦的事,沒有辦法的人才去背鹽?!雹?/p>
對背夫而言,背負沉重的鹽翻越一山又一山、一坡又一坡,不僅是自身體力的消耗與透支,還會經常遭遇意想不到的災難,云陽縣檔案館藏的“云陽鹽務監(jiān)運處”之“硐村鹽運站關于揹夫譚順才跌巖失吉損失鹽斤的呈文、令”檔案④,作為對背夫背鹽路途命懸于一線的絕佳明示。見下述列表所示:
附一:談話錄 卅四年四月七日 于本站
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哪里人氏?現住哪里?
答:我叫譚順才,四十五歲,是云陽人,住賣地坡。
問:你今天揹鹽在什么地方出事?其情形怎樣?
答:我今天在鹽棧揹官鹽一包,行至喀螞石因雨后路滑失足致人鹽跌巖,其中我并無情弊,并有當地人親眼看見。
問:你的話是實在的嗎?
答:是實在的。
(問話人:張醴泉 答話人:譚順才)
附二:揹夫譚順才切結
具切結人譚順才于三十四年四月七日在硐村鹽棧揹官鹽一包在喀螞石因雨后路滑失足致人鹽跌巖,如嗣后發(fā)現有盜賣鹽斤情形及其他舞弊情事,甘愿受最嚴重處分中間不虛具切結是實。
具切結人:譚順才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八日
附三:同行揹夫何光照等切結
具同行切結何光照等四月七日在鹽棧揹官鹽,有同行揹夫譚順才揹官鹽一包,在喀螞石因雨后路滑失足致人鹽跌巖,倘嗣后發(fā)現該夫有盜賣鹽斤情形或舞弊情事,夫等甘愿受最嚴重處分中間不虛具切結是實。
具同行切結人:何光照 錢銀州
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八日
附四:查勘切結
為具勘結事查左開鹽斤于運輸途中發(fā)生損失,經查各節(jié)分陳于左,倘日后發(fā)覺勘報不實,或有共同舞弊情事,甘愿聽憑依法懲處,特具勘結是實。(此處轉述損失表略)
具勘結人、主管員:
硐村運輸站主任 張醴泉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八日
不僅如此,背夫還會受到各方勢力的侵害,下述之忠縣檔案館藏的“忠縣鹽場公文”中的“忠縣涂井場苦力劉開元呈文”① 即為明證。
事由:為認還不還、竇哄欺騙勒搕苦力,叩懇徹查嚴究由。情民一寒透骨下力課生,于國歷十月二十一日與人背鹽一百斤到黃金場售賣,其鹽系在售鹽處所買之官鹽,當在中途賣去二十六斤,尚余七十四斤,背至高井地方,突遇鹽場公署秘書劉文清驗票,與鹽斤不符,誣為私鹽,以言語百般威脅,估民與伊給洋兩億元,乃能將民釋放,并退還鹽斤,否則將民送法院治罪等語。民在伊勢力之下只得向他人兌洋兩億元,交劉秘書手,伊當將鹽退還三十四斤下有四十斤及稅票,劉秘書竇哄民回涂井交還,詎料回 井后,反將鹽借詞沒收,一面乃哄民緩日發(fā)還,經催索數次,伊一味支展,一侯再侯,遙遙無期,認還不還,顯系居心勒搕欺騙,竊民以一苦力現被伊搕洋兩億,復要賠人之鹽,情迫算何只得叩懇鈞君作主,徹查究辦嚴飭該劉秘書,又清退還搕洋,返還鹽斤以恤苦力而塑法紀,則民生當銜環(huán)死當結草。謹呈川康鹽場管理局局長陳。
忠縣 井場苦力 劉開元 指印
三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雖說如此,背夫卻憑其健碩的體魄、剛健的品性,在崇山峽壁間烙下了歷史的印記,可以說,他們是中國內陸的東西部鹽糧交換的實際踐行者,也是土家族、苗族與漢族等民族交往與社會互動的推動者。在此意義上講,背夫在特定歷史階段作為特殊的群體,或者說是作為依附于鹽業(yè)生產組建的社會組織,構建了鹽業(yè)生產地與銷售地及其與鹽道周邊族群的關系,所以說,背夫這一特殊群體不僅使人對鹽糧等生活必需品基本需求的實現成為可能,并且滿足了族群內部與外部之間通過集市完成經濟交換功能的同時,還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其他社會功能。
三、花鹽和巴鹽:川鄂鹽運的運載物
鹽在自然界主要以固態(tài)的巖鹽或是液態(tài)的鹵水形式而存在,因此想要提取食鹽需按照開采巖鹽和蒸煮鹵水的技術處理。川鄂鹽道中運輸的花、巴鹽,則屬從鹵水中獲取,即獲取鹵水、在水桶中凈化與過濾和柴炭煎煮,直至鹽結晶,最終形成花、巴鹽。熬制花鹽既有柴灶又有炭灶兩種方式,因之稱柴灶煮成的鹽為柴花、炭灶煮成的鹽為炭花。譬如,在《三省邊防備覽》中對大寧鹽場的記載:“由大寧河上沂十里,譚家墩乃鹽廠營守備駐劄(扎)處,人煙稠密,山內柴廠自譚家墩至溪口一帶,河邊柴塊層積如山,用以熬鹽,又濟之以煤,煤亦出附近山內,俱用船裝載,由譚家墩越山碥名舌條山,均通水路二十里至兩河?!雹?由于鹽場柴灶所需用的薪木數量巨大,并且隨著對周邊樹木的砍伐殆盡,導致鹽場柴薪價貴難得,正如嘉靖《云陽縣志》所記載:“國初(明代初年)四山皆茂林,取之易致?!纳藉?,未免取于數百里之外,用工難而價貴,得薪之難有如此……舊以巨薪煎咸鹵,易以成功。近因薪貴附以茅草,脆弱無力,既不足以成烈焰,而鹵水日淡又多費,沸之難。此所以盡一旬之力,所得不補所失?!雹?而到了“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從外地遷來水市口以賣柴薪為業(yè)的薪夫張榮廷,最先在湯溪河邊發(fā)現煤炭開采后賣給鹽場試燒,因火力勝過柴薪而大受歡迎……雍正、乾隆年間(1723—1795)逐漸興盛”③。由此,鹽場的燃料由以往的柴薪改為煤炭,鹽產量得到了大幅增加,同時也緩解了對山林植被的大肆破壞。
又據《四川鹽政史》記載的大寧場花鹽鹽別的柴花與炭花之比較即可見一斑,“民國前期,大寧場炭花:質細色白帶灰,味平,行銷引票各岸;柴花:質細勻,色味比炭花稍優(yōu),行銷票岸。原鹽成分:炭花含氯化鉀85.43%,水分3.18%,雜物11.39%;柴花含氯化鉀48.82%,水分8.7%,雜物42.48%”④。同時,通過大寧鹽場制鹽成本及場價報告表顯示,柴花和炭花在平均月份的制鹽成本分別為71873.27元和63528.48元;核定場價分別為90233.33元和76208.33元⑤,可以看出柴鹽制作成本明顯高于炭鹽,隨之核定場價也會偏高,所以各鹽場逐漸以生產炭花為多,但由于柴花具有的優(yōu)勢是炭花不能及的,于是柴花與炭花一并外銷楚岸。
除了上述的鹽別之花鹽以外,在川鄂鹽運中還有一種鹽別稱之為鍋巴鹽,在民國時期川鹽外運至湖北省屬各縣的檔案中統(tǒng)稱為花、巴鹽,這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中絕少論析。據史料記載:“巴鹽急火煎之,鹵水結晶至底而不撈,經兩晝夜而成。巴鹽有如煎鍋形,徑約四尺,重約五百斤。”① 又“徐下子水煮二三日或四五日,視火力之大小,待鹽凝如鍋范成厚四五寸許,大徑四尺,重可五百觔”②。以及在酈道元的《水經注》中記載道:“左則湯溪水注之,水源出縣北六百余里上庸界,南流歷縣,翼帶鹽井一百所,巴、川資以自給。粒大者方寸,中央隆起,形如張傘,故因名之曰傘子鹽。有不成者,形亦必方,異于常鹽矣。王隱《晉書·地道記》曰:入湯口四十三里,有石煮以為鹽,石大者如升,小者如拳,煮之水竭鹽成。”③ 很好地說明了在云陽鹽場制作的鍋巴鹽的形狀,還有制作鍋巴鹽的過程,即晉人王隱說的是用石頭熬鹽,但實際上是用粘土團熬制鹵水,以此增加鹽的濃度。我們認為,無論花鹽還是鍋巴鹽,其制鹽工藝應該是大致相同的,只是鍋數、灶數多寡與過濾與否方面稍有不同,這一點在對鹽場的實地調查時從鹽工的口述中也得以證實。
值得注意的是,之所以稱為花鹽與鍋巴鹽,一個重要的區(qū)別點在于:花鹽是在鹽場成批量生產,熬鹽時需要加入石灰,亦盛行用淀粉亦或是豆?jié){等物,被稱之為“植物蛋白凝結法”,熬制成鹽后即從鍋中舀出至過濾桶,待晾干運至鹽倉封存包裝,其品質“干凈、粒細”。比較而言,鍋巴鹽則相對產量少,大多是在農家作坊中熬制,一般是以家族為單位,以共有的井出的鹵水,作為生產條件,鹵水在春冬季節(jié)因含鹽量有濃淡之別,家族根據歷算實行輪班制度。譬如在忠縣的涂井鹽鹵之分配,即依歷書之干支,以六十甲子分配為家族灶戶取鹵之日進行熬制。取一次鹵水灌滿一鍋后即可開始熬制,不需要加入石灰等物,待兩天兩夜成鹽后,再從鍋中整體取出,像大鍋形,不需要過濾,其品質“味重、較多雜質與水分”。
由于“鍋巴鹽呈塊狀,硬結而多雜質,但在當時卻深受湘黔少數民族喜愛”④。有關鍋巴鹽的形制、重量等,我們在對背夫后輩的訪談中也得到了類似的回答,“我是從六七歲的時候跟隨父親一起背鹽,父親背的是鍋巴鹽,大約有150斤,是塊狀的并且很硬,住老店子(客棧)時把鍋巴鹽放在火塘的灰里埋起來,吃的時候拿出來到鍋里滾一下,然后再埋回去,東家是不容易發(fā)現的”⑤。因此,背夫在鹽運路途解決了吃鹽問題。同時,鍋巴鹽深受湘黔少數民族喜愛,“外觀俱呈灰色,均向黔滇諸者推銷,鹽味較重也,平均溴碘之量,均頗豐盛”⑥。不僅如此,根據“鍋巴鹽及花鹽成份對比表”⑦ 的數據顯示:鍋巴鹽的溴化鈉量達到1.8的高值,碘化鈉量達到0.93的高值,而與花鹽相比,花鹽的溴化鈉量卻是微量和部分痕跡,碘化鈉量極少。還有鍋巴鹽的氯化鈣達到15.12的最高值,氯化鋇達到1.37最高值,而花鹽的氯化鈣和氯化鋇分別是0.23和0.57。通過鍋巴鹽的特質和便于長途運輸,及同花鹽成份的比較后,我們找到了鍋巴鹽受到湘黔民眾喜愛的直接原因。也就是說,正是由于鍋巴鹽的鹽味重,便于長途運輸,并且富含較多人體需要的其他化學成份,也符合聚居在丘陵山地民眾生產生活的能量需求,故此得以大力推銷之。
四、鹽業(yè)貿易:川鄂鹽運貿易體系的形成
川鄂鹽運路線屬于川鹽外運中極為重要的一條陸路鹽運大通道,它是連接中西部地區(qū)的陸路通道,始自忠縣的涂井、 井場,渡長江,在石柱鹽運碼頭西界沱云梯街上岸,由背夫背載鍋巴鹽翻楠木埡(或刺竹埡)經過青龍場(或魚池壩),過石家、黃水、萬勝(或楓木)、冷水運出川境至湖北塘、利川、咸豐、來鳳等地銷售①。還有始自巫溪大寧鹽場靠人力背夫翻過大觀山,到達湖北的房縣和竹山所屬地帶,也由后坪或雞心嶺,通湖北竹山、竹溪,通往房縣②。正因為如此,在歷史上促成了中西部地區(qū)的物資流動與經濟交換,也形成了鹽運古道沿線集市以及城鎮(zhèn)的興盛。
川鄂鹽道的貿易主要以西部的鹽和中部的糧食、布匹與農器等為主的物資交易與商業(yè)貿易的形式表現,并且是通過受雇于雇主的鹽夫以鹽交付給中部鹽商,而后又從對方鹽商處將雇主所需的交換物資背回交予雇主,以此實現物資的流動與商貿的往來。筆者認為,鹽糧貿易實際上是一種平常的生活必需品交易,由于鹽和糧都是人類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資,因此在川鄂鹽道陸路沿線也就形成了相對密集和持久的貿易網絡,甚至形成了鹽場民眾“飲食便給,不憂凍餒。不織不耕,恃鹽以易衣食”③ 的生活景象。之所以這樣說,是由于川鄂鹽道沿線“層層皆山,一坡方平又上一坡,……沿途山溝兩傍(旁),坡下俱辟水田,田隨山勢之高下,如梯級過水塘坪,則山高地瘠,僅種雜糧”④。因此,鹽道沿線的山民自然就會以當地出產的雜糧等物資同外來的大米尤其是鹽等物資進行交換,譬如在《大寧縣志》中記載道:“竹、房、興、歸,山內重岡疊巘,官鹽運行不至,山民之肩挑背負,赴場買鹽者,冬春之間,日常數千人?!雹?從而促成了農村經濟活動的繁榮。據《川鹽紀要》記載,忠縣的涂井和 井鹽場距離運署陸程600里,距離分所陸程1200里;云陽的云安鹽場距離運署陸程900里,距離分所陸程1500里;巫溪大寧鹽場距離運署陸程1300里,距離分所陸程1900里⑥。而在鹽場所處的集鎮(zhèn)與街道上,以及在鹽運署與鹽業(yè)分所路途之間自然會形成一些集市,譬如忠縣的涂井和 井鹽場分別就在舊場鎮(zhèn)和金雞場鎮(zhèn)設集市進行貿易,即施堅雅提出的“基層市場社區(qū)”;同時,涂井和 井鹽場之鹽在外銷湖北時,就在川鄂古道沿線的起點即石柱縣的西沱古鎮(zhèn),中段即湖北的利川、恩施,終點即來鳳、咸豐等地形成了集市乃至于有了城鎮(zhèn)的興起,即為施堅雅提出的“中心市場社區(qū)”。由此也就形成了從“基層市場社區(qū)”的場鎮(zhèn)向“中心市場社區(qū)”的市鎮(zhèn)縱向延伸的貿易網絡,隨之鹽也因此從基層市場向中心市場匯聚,直接造成的是邊緣地域場鎮(zhèn)的物資被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更高一級的市場進行交易。從物資流動的表層來看,實現了區(qū)域經濟的繁榮與發(fā)展,滿足了各地民眾的生活所需,但從物資流動的深層來看,卻是完成了中央王權對邊緣地域的經濟控制與宏觀調控,同時也是通過鹽稅實現富國強兵所采取的必要的政治與經濟策略。另據《石砫廳志》記載:“忠、萬交鄰之西界沱,水陸貿易,煙火繁盛,儼然一郡邑也。”① 說明了一個市場體系由于“內部道路體系長期不變的傳統(tǒng)性而實質上沒有現代化”②,但是鹽運的陸路交通網絡卻使得傳統(tǒng)的定期市場體系不斷興盛與繁榮。
隨著楚岸在清初的肇始,乾隆元年(1736)由四川改隸湖北的建始縣額銷云陽水引93張,乾隆三年又湖北改土歸流的鶴峰、長樂、恩施、宣恩、來鳳、咸豐、利川等七州縣照建始縣例,同食川鹽,共銷水引34張、陸引1196張,分別由云安、大寧和彭水場配運③。同時,“川鹽濟楚”還使川鹽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湖北省屬各縣,具體見下表所示:
據川東區(qū)三十二年度食鹽配領地點及配銷縣份每月及全年應配數量表⑤ 顯示,云陽場署的鹽倉容量為69000.00市擔,各配領地點每月應配所轄各縣擔數是24700.00市擔,所轄配銷縣分別是:恩施,人口數目327254,每月應配平均擔數為15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為18000.00;利川,人口數目219608,每月應配平均擔數為7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為8400.00;建始,人口數目231046,每月應配平均擔數為20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為24000.00;鶴峰,人口數目71340,每月應配平均擔數為3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為3600.00等等。大寧場署的鹽倉容量為31700.00市擔,各配領地點每月應配所轄各縣擔數是9100.00市擔,所轄配銷縣分別是:竹溪,人口數目180703,每月應配平均擔數15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18000.00;竹山,人口數目197012,每月應配平均擔數15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18000.00;房縣,人口數目222610,每月應配平均擔數1800.00,全年共計應配擔數21600.00等等。又據川康區(qū)食鹽整售零售價格月報表(民國三十六年六月)⑥ 顯示,大寧場據點銷往竹山的柴花和炭花的整售價分別是145000元和120000元,零售價是160000元和140000元,領鹽倉價是76520元和61520元,運輸方式是肩挑,運道里程為395里。竹溪與竹山情況相同。銷往房縣的柴花和炭花的整售價分別是180000元和160000元,零售價是190000元和170000元,領鹽倉價是76520元和61520元,運輸方式是肩挑,運道里程為395里。由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推測川鹽運銷至湖北所屬各縣沿途,必然會刺激并催生集市數的增加與貿易的發(fā)展,同時也會形成諸如西界沱之興盛狀態(tài)的城鎮(zhèn)。
《巫溪縣志》記載:“清末民國初,巫溪縣僅有寧場、古路有集市貿易,物價偏貴??箲?zhàn)時期,隨著鹽業(yè)的興旺,曾出現寧場(鹽)、桃園子(藥)、貓兒灘(煤)、白鹿溪(土特產)等4個專業(yè)性市場,城廂、古路、上磺、鳳凰、寧橋等5處綜合性市場,城鄉(xiāng)貿易相對繁榮?!雹?由此可見,清代至民國初期,甚至是到抗戰(zhàn)時期,川東的集市數呈明顯增加之勢,是由于各鹽場制鹽的興旺、貿易的頻繁、人口的增加以及市場的交易額所決定的。
針對鹽場定期市開市的日期,在鹽場志和府縣志中的記事,幾乎完全看不到,其間雖提及集市,但不記開市日期,這并不是說寧場、云安場、涂井和 井場沒有定期市,我們只能推測大約是因為定期市都是每日開市的,故一般人都不予以特別注意,從而府縣志中便不作明了的記載罷了。在《大寧縣志》中云:“黎明時鄉(xiāng)人咸集,以鹽米桐油及魚為最多?!雹?這里所記的,正是每日開的集市,由此也可以認為,每日開的市,就是定期市最發(fā)達的形態(tài)。所以,府縣志中缺乏定期市的記事,但不能說沒有定期市的存在。那么,在這些定期市中買賣交易的貨物有哪些呢?地方志上記載的較少,但還是可以找到一些,茲舉如下:唐代李貽孫的《夔州都督府記》載云安鹽場:“商賈之種,魚鹽之利,蜀都之齊貨,南國之金錫,而雜聚焉?!雹?在《忠州直隸州志》中有金雞場“市易鹽米”等記載④,不僅如此,“鄂鹽商來寧場販鹽時,順路運來大批山貨藥材和各
種農副產品及土特產”①,通過府縣志和鹽場志文獻可知,鹽場集市以交易鹽米為主,并且是較多見的,因為外商來大寧場、云安場、涂井和 井場主要是買鹽,同時兜售并輸入給當地不出產或是出產得很少亦或是缺乏的物品,而當地人則以擁有的地方產物鹽,換取必備的生活用品。我們亦可從列舉的鹽場定期市交易種類表中獲知,鹽場的居民以鹽來換取外來客商或是山民的物資,譬如鹽場居民以鹽換取外來客商的糧米、棉與布、農具,而同山民則是換取山貨或者是藥材等,因此在鹽場就形成了外來客商和山民同鹽場居民之間的商品貿易圈。
同樣地,我們從田野訪談中也得到了印證,當問及涂井場在民國時期的貿易狀況時,楊正瑞老人(91歲)回答道:“那時我還小,記得一般早上都會跟隨母親去涂井場鎮(zhèn)趕集,就是拿鍋巴鹽或是菜同別人換米?!雹?在大寧鹽場問及胡承銘老人(79歲)時,他也回答道:“當時(民國時)橫家街上每天都會有集市,河邊塞滿了小船,不斷地從船上卸下貨物又將鹽搬上船運走,‘背子客在鹽店前聚集。街上本地人做生意的很多,稱為‘打雁兒,就是用鹽及土特產同來自湖北、湖南等地的商人交換大米、海參與魚肚等海產品以及鐵器?!雹?另據《巫溪縣志》記載有“清末縣境內糧食遇災歉需從外地輸入”以及“民國31年(1942),單寧場糧食交易量就達到了2570市石”④,說明了糧食貿易在鹽場的經濟活動中占有較大比重。而鹽糧交換的具體價格之比是如何的呢?我們以《云陽縣鹽業(yè)志》中記載的云鹽與大米整售價格比較表⑤ 找到一些依據,譬如以1930年(民國十九年)為準,云鹽每年的平均價是4.854元,大米的年平均價是5.452元;價格比差云鹽與大米是0.598元;價格比差率為12.3%;食物交換量(斤)是一擔云鹽易米數為89.034斤,也就是說云陽鹽場鹽與米的交易是為每100斤鹽可換取大米89.034斤。
除了以上探討鹽場定期市及鹽米交易之外,理應論及山民貿易,但是由于史料記載寥寥幾語,要想一探山民貿易之究竟,可謂是困難重重。譬如在《三省邊防備覽》中就有“山民貿易定期赴場,場有在市旁者,亦有開于無人煙之處曰荒場,當山貨既集,如有嘓匪猝至,則場頭恐其劫掠,斂錢相贈,所全者多,未可遽以通盜繩也”⑥,以及“再下坡行山溝數里,至龍霧壩為山內場集,自水塘坪至龍霧壩山坡高陡,大石嵯岈”⑦。除此之外,也提及山民的主要食物“山鄉(xiāng)日食以包谷、紅薯、洋芋為大宗,至蕎面麥粉,因時更易”⑧,但是其間對山民集市的集期及其物品交易等只字未提,因此對山民貿易的探究未能如愿。
總的來說,本文通過對川鄂鹽運的鹽運主體和承載物以及由鹽米交換形成的市場體系的細致分析,試圖弄清楚清代至民國時期川鹽外運問題。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川鄂鹽運中的鹽米貿易及其運行規(guī)律,始終是處于國家調控之下的因傳統(tǒng)性而生成的市場體系,它因此區(qū)別于因現代交通體系而商業(yè)化,且是漸入國家化的其他命題。同時,由于篇幅所限,筆者將專章另述川鄂鹽運中的鹽米貿易為一種文化載體即“小傳統(tǒng)”在地方上的表現,也就是說,針對鹽米貿易的市場體系的探究,理應將鹽糧交換活動促使的各族群之間、外地鹽商與當地人之間、山民與居民之間的社會互動與文化交流等納入其間考量之。
(責任編輯:鄧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