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健

[摘要]秦觀詞在詞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一向被視為“詞家正宗”“詞家正音”“婉約之宗”等。在接受美學視野下，秦詞在兩宋時期的經(jīng)典化過程，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兩宋文人對秦詞的評價與接受，秦詞初步獲得了“詞家正宗”稱譽；二是秦詞在歌妓的傳唱中顯示了當行本色的詞體風格；三是秦詞詞集的編刻及播撒，確立了秦詞在詞史上的經(jīng)典地位。秦詞在兩宋時期的經(jīng)典化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從一個側(cè)面可以觀照到宋人對詞的認識及美學旨趣。

[關(guān)鍵詞]秦觀詞；傳播；接受；經(jīng)典化

[中圖分類號]1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4-0011-07

秦觀在宋代詞壇上享有較高的贊譽，在千年詞史上占有特殊地位。縱觀千年以來詞學研究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即許多名家的長短句得失，以及在詞史上的地位均有頗多爭議，包括蘇軾、辛棄疾、姜夔等人，但秦觀卻是一個“例外”。根據(jù)劉尊明的研究，秦觀名列宋代十大詞人排行榜第五位，前四名分別是辛棄疾、蘇軾、周邦彥和姜夔，而柳永、歐陽修、吳文英、李清照和晏幾道分別排在秦觀之后。秦觀在宋代詞壇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大家”。秦觀詞作品體量雖不龐大，但名篇佳作眾多，在當時及后代廣為流傳，被譽為“婉約之宗”“詞家正音”等，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本文以兩宋時期的文化場域為中心，重點考察秦詞在傳播與接受過程中的經(jīng)典化生成，借此加深對秦詞以及宋人詞學觀念的整體認知。

一、行內(nèi)文人首肯秦詞：詞家正宗的形成

要論及秦觀詞在兩宋時期的接受與經(jīng)典化生成，分析同時代行內(nèi)專業(yè)文人對秦觀詞的評價態(tài)度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之一?？疾飚敃r文壇的文化場域及重要文人對秦詞的褒貶立場。

首先，時人對秦詞的高度贊賞。據(jù)《宋史》秦觀本傳所載，秦觀“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然而，也正如傳中所言，“見蘇軾于徐，為賦《黃樓》。軾以為有屈、宋之才。又介其詩于王安石，安石亦謂清新似鮑、謝?！碑敃r著名的前輩蘇軾、王安石對秦觀的文學才能頗為贊賞。對于“蘇門四學士”，蘇軾說道：

“秦少游、張文潛，才識學問，為當世第一，無能優(yōu)劣二人者。少游下筆精悍，心所默識，而口不能傳者，能以筆傳之?！笨梢?，秦觀最得蘇軾稱善。黃庭堅在《送少章從翰林蘇公余杭》一詩中也說：“東南淮海惟揚州，國士無雙秦少游?！睆堮缣寡裕?/p>

“秦子我所愛，詞若秋風清。”換言之，秦觀在文壇領(lǐng)袖和同門的心目中都享有較高的聲譽。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稱秦觀為：“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唐諸人也不迨也?！蓖T晁補之更是認為：“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語?！被诖?，至少可以管窺出秦觀詞在當時的地位：一是在當時詞壇上秦觀與黃庭堅并稱，為“今代詞手”；二是秦觀詞冠絕當代，黃不及秦，“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除此之外，趙令疇（1061-1134年）也言少游“以歌詞知名”。葉夢得在《避暑錄話》卷下有云：

秦觀少游，亦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為之作歌家，元豐間盛行于淮楚?！昂f萬點，流水繞孤村”，本隋煬帝詩也，受奧運取以為《滿庭芳》辭，而首言“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尤為當時所傳。蘇子瞻于“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為病，故常戲云：“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p>

從引言得知，秦觀詞“語工入律”，作為“作歌家”“元豐間盛行于淮楚”，一曲《滿庭芳》飲譽文壇?！霸S”為宋神宗年號（1078-1085年），而1078年秦觀剛好30歲。這表明，秦觀在中舉前即已聲名遠揚。秦觀之所以被譽為杰出的詞人，是因為秦觀“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漫之詞”（《詞源》下），“專主情致”（《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三），“清麗中不斷意脈”（《詞源》下），創(chuàng)作“語工而人律”（《避暑錄話》卷三）的詞，即使借用前人的語句，秦觀也能自出機杼，甚至青出于藍。因此，秦詞為廣大的文人所接受并享有很高的聲譽。從秦詞被評價的數(shù)量之多也可說明秦詞在傳播與接受中的情況。據(jù)青山宏研究，他考察了《苕溪漁隱叢話》《后山詩話》《能改齋漫錄》《談苑》《滹南詩話》《詞源》《碧雞漫志》《捫虱新話》《吹劍三錄》等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從資料中得出：宋人對秦觀詞評價很高，譽出于黃庭堅詞之上；秦詞具有“婉美”與“清新”兩個特點，因評論者對兩個特點的側(cè)重不同致使評論標準和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分歧。青山宏——并考察了宋人評價秦觀詞被提及的詞作，共計22首。其中提及最多的是《千秋歲》（水邊沙外），共為21次；其次，《好事近》（春露雨添花）為17次；《滿庭芳》（山抹微云）以及《踏莎行》（霧失樓臺）均為10次；《水龍吟》（小樓連遠橫空）為8次；《八六子》（倚危亭）為5次等等。這些詞作大部分出自當時的選本或被批評家廣為提及，是較具代表性的秦詞。換言之，秦詞在文人圈子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廣泛地被正面接受，也初步確立了秦詞在當時詞壇上的地位。

其次，和（次）韻的風靡效應。在中國古典詩詞里，如果一首原創(chuàng)作品能夠得到同僚朋輩或后人的和韻，至少可以說明該作品在形式、情感兩方面的巨大魅力。秦觀詞作中有好幾首即是如此。元事占黨爭期間，秦觀備受牽連，不斷地被貶謫，因而秦詞的題材逐漸從前期的男女戀情轉(zhuǎn)變?yōu)楹笃诘陌@身世，更加體現(xiàn)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評點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時所謂“將身世之感打并人艷情”的美學特點。

紹圣元年（1094年），秦觀寫了《望海潮》（梅英疏淡）《江城子》（西城楊柳動春柔）《千秋歲》（水邊沙外）等幾首著名的詞作，抒發(fā)了作者的感慨與憂愁、惆悵與悲愴。尤其是《千秋歲》（水邊沙外）：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鴆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此詞，情與景相互融合，建構(gòu)了一個凄苦傷感的境界。上片寫滁州春日景況，下片抒寫遷謫之恨與愁苦，結(jié)句以愁喻流水、喻春江，直至以愁喻海，清晰地勾勒了作者卷入黨爭以后憂生念死的心路歷程。該詞寫出了黨爭中遷客騷人的深愁慘痛，并引發(fā)了諸多詞人的思想共鳴。先后和韻多達九首，和之者有孔平仲、蘇軾、黃庭堅、李之儀、王之道、丘密、釋惠洪等，其中丘密和了三首。當時的吳曾就認為：“‘世推重少游醉臥古藤之句。秦少游《千秋歲》，世尤推稱?！比毡緦W者青山宏曾經(jīng)對此做過精細的研究，他從文本細讀和作家歷史語境等方面一一分析了秦詞及其次韻之間的優(yōu)劣對比關(guān)系，還探析了背后的原因，分析細致，讀來令人信服。

除了《千秋歲》外，秦詞中還有四首也是次韻的對象：《八六子》（倚危亭），和者為南宋寧嘉定年間（1208-1224年）的葛長庚；《滿庭芳》（山抹微云），和者為宣和六年（1124年）進士董穎；《畫堂春》（落紅鋪徑水平池），和者為紹興二年（1132年）進士仲平；《河傳》（恨眉醉眼），和者為黃庭堅。青山宏指出這四首詞也是宋人經(jīng)常言及的話題和評論的對象，在當時就備受關(guān)注。對秦觀的《八六子》（倚危亭）的藝術(shù)魅力，張侃認為：“秦淮海詞古今絕唱，如《八六子》前數(shù)句云：‘依危亭，恨如芳草、凄凄劃盡還生。讀之愈有味?！焙檫~也指出：“秦少游《八六子》語句清峭，為名流所推激?！睆乃麄儗Α扒鼗春Ｔ~古今絕唱”、“為名流所推激”的斷語，可以看出秦詞在當時詞壇被接受與傳播的廣度與深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認為是秦詞在文壇上經(jīng)典地位的初步確立。

最后，秦詞在宋人傳播與接受中的批評聲音。詞學觀念的左右，或者說社會審美習尚的規(guī)導和秦詞的傳播與接受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明人張艇在《詩余圖譜·凡例》中說：“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比藗兌嘁郧卦~為婉約詞之代表，為“婉約之宗”。秦詞素有纏綿悱惻之詞心，柔婉纖麗之特質(zhì)，與蘇軾不走一路，另辟蹊徑，其承花間詞、南唐傳統(tǒng)。當時北宋文壇有以詩言志，以詞言情的風尚。豪放派蘇軾“以詩為詞”則希望打亂此一風尚，而后來秦觀又回歸此“傳統(tǒng)”，在詞壇上重新樹立婉約柔麗之正宗。因而有“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王直方詩話》）的說法盛行于世。

從傳播與接受的角度看，宋人對秦觀的批評態(tài)度也頗值得注意。朱熹說：“從其（蘇軾）游者，皆一時輕薄輩，無少行檢，就中如秦少游，則其最也……少游文字煞弱，都不及眾人，得與諸蘇并稱，是如何？”朱熹批評了秦觀的“文字煞弱”等特點。而李清照則認為：“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崩钋逭张u秦觀詞“主情致，而少故實”，猶如貧家美女，雖然妍麗豐逸，但最終還是缺乏一種富貴態(tài)樣。李清照的批評雖然顯得過火，但還是抓住了秦詞的特質(zhì)。而對于秦詞的無力溫婉，敖陶孫認為：“秦少游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薄盾嫦獫O隱叢話》也指出：“少游詞雖婉美，然格力失之若?！币陨线@些都是站在雅正的立場上，批評秦詞不夠豪放有力，缺乏陽剛正氣?？梢姡谀纤螘r期，受到當時的潮流習尚所影響，秦詞受到批評在所難免。據(jù)《高齋詩話》記載，蘇軾對秦觀詞仿柳永風格的做法也頗不贊同：“少游自會稽人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蘇軾批評秦觀學柳永的詞風格，指認其有一種“銷魂”的氣味，恐怕秦觀陷入柔媚無力之中，并認為這種傾向也孕育著秦詞溺于感傷的危險性。對于蘇軾與秦觀或者婉約詞與豪放詞的對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二引《王方直詩話》云：“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迸c對秦觀的贊賞一樣，在對秦詞的批評聲音中，也不難看出秦詞已被視為婉約詞之正宗的認識。

總之，同僚朋輩對秦詞的贊賞、和（次）韻的大量出現(xiàn)與對秦詞的批評，都可以看作是秦詞在文人圈子內(nèi)的接受與傳播。這些行內(nèi)專業(yè)文人的評價與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秦詞在詞壇的重要地位，秦詞在詞史的經(jīng)典化序列中獲得了較為完整的建構(gòu)。

二、歌妓傳唱秦詞：當行本色詞風的呈現(xiàn)

要考察秦詞的經(jīng)典化建構(gòu)過程，我們不能忽視歌妓這一重要維度。秦觀生活的歷史時期，乃是北宋中后期，社會經(jīng)濟得到迅速發(fā)展。商業(yè)消費文化的發(fā)展，不僅為詞的傳播與消費提供了廣闊的公共空間與場所，而且引領(lǐng)了一種休閑文化風尚，社會整體享樂意識逐漸蔓延。據(jù)《宋史·石守信傳》載宋太祖言：“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老終年?！彼未罴艘呀?jīng)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文人士大夫少有無聲色之好的。家庭蓄妓成風并已合法化。其實，詞的產(chǎn)生與繁榮，是由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合力催生的。

詞，屬于音樂文學，兼具文學性與音樂性的特點，發(fā)揮著抒情性與娛樂性等重要作用。“自作清歌傳皓齒”（蘇軾《定風波》），“小詞流入管弦聲”（晏殊《浣溪沙》），“使君落筆春詞就，應喚歌檀催舞袖”（黃庭堅《木蘭花令》）。詞除了以書面文字傳播外，還得力于傳唱歌詠。詞在特定音樂環(huán)境里被消費、欣賞，這種傳播方式“訴諸聽覺、重聲情、求悅耳”，因而能夠擴大詞的傳播與消費范圍，產(chǎn)生更大的接受效應。宋王炎在《雙溪詞序》中說：“古律詩至晚唐衰矣，而長短句尤為清脆，如么弦孤韻，使人屬耳不厭也?！庇终f：“蓋長短句宜歌而不宜誦，非朱唇皓齒，無以發(fā)其要妙之聲?！崩铟暌舱J為：“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睆堁自凇对~源》下卷云：“當以歌者為工?！痹~是宋人社會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宋代社會上不論男女老少都對詞表現(xiàn)出一種由衷的喜愛。“新聲巧笑于楊柳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房酒肆”，“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簧未徹”，這些描寫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人們傳唱詞的熱鬧場面。宋代的歌妓制度發(fā)展得相當完善。當時的歌也可認為是秦詞在文壇上經(jīng)典地位的初步確立。

最后，秦詞在宋人傳播與接受中的批評聲音。詞學觀念的左右，或者說社會審美習尚的規(guī)導和秦詞的傳播與接受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明人張艇在《詩余圖譜·凡例》中說：“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比藗兌嘁郧卦~為婉約詞之代表，為“婉約之宗”。秦詞素有纏綿悱側(cè)之詞心，柔婉纖麗之特質(zhì)，與蘇軾不走一路，另辟蹊徑，其承花間詞、南唐傳統(tǒng)。當時北宋文壇有以詩言志，以詞言情的風尚。豪放派蘇軾“以詩為詞”則希望打亂此一風尚，而后來秦觀又回歸此“傳統(tǒng)”，在詞壇上重新樹立婉約柔麗之正宗。因而有“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王直方詩話》）的說法盛行于世。

從傳播與接受的角度看，宋人對秦觀的批評態(tài)度也頗值得注意。朱熹說：“從其（蘇軾）游者，皆一時輕薄輩，無少行檢，就中如秦少游，則其最也……少游文字煞弱，都不及眾人，得與諸蘇并稱，是如何？”朱熹批評了秦觀的“文字煞弱”等特點。而李清照則認為：“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崩钋逭张u秦觀詞“主情致，而少故實”，猶如貧家美女，雖然妍麗豐逸，但最終還是缺乏一種富貴態(tài)樣。李清照的批評雖然顯得過火，但還是抓住了秦詞的特質(zhì)。而對于秦詞的無力溫婉，敖陶孫認為：“秦少游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薄盾嫦獫O隱叢話》也指出：“少游詞雖婉美，然格力失之若?！币陨线@些都是站在雅正的立場上，批評秦詞不夠豪放有力，缺乏陽剛正氣?？梢?，在南宋時期，受到當時的潮流習尚所影響，秦詞受到批評在所難免。據(jù)《高齋詩話》記載，蘇軾對秦觀詞仿柳永風格的做法也頗不贊同：“少游自會稽人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蘇軾批評秦觀學柳永的詞風格，指認其有一種“銷魂”的氣味，恐怕秦觀陷入柔媚無力之中，并認為這種傾向也孕育著秦詞溺于感傷的危險性。對于蘇軾與秦觀或者婉約詞與豪放詞的對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二引《王方直詩話》云：“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與對秦觀的贊賞一樣，在對秦詞的批評聲音中，也不難看出秦詞已被視為婉約詞之正宗的認識。

總之，同僚朋輩對秦詞的贊賞、和（次）韻的大量出現(xiàn)與對秦詞的批評，都可以看作是秦詞在文人圈子內(nèi)的接受與傳播。這些行內(nèi)專業(yè)文人的評價與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秦詞在詞壇的重要地位，秦詞在詞史的經(jīng)典化序列中獲得了較為完整的建構(gòu)。

二、歌妓傳唱秦詞：當行本色詞風的呈現(xiàn)

要考察秦詞的經(jīng)典化建構(gòu)過程，我們不能忽視歌妓這一重要維度。秦觀生活的歷史時期，乃是北宋中后期，社會經(jīng)濟得到迅速發(fā)展。商業(yè)消費文化的發(fā)展，不僅為詞的傳播與消費提供了廣闊的公共空間與場所，而且引領(lǐng)了一種休閑文化風尚，社會整體享樂意識逐漸蔓延。據(jù)《宋史·石守信傳》載宋太祖言：“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老終年。”宋代蓄妓已經(jīng)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文人士大夫少有無聲色之好的。家庭蓄妓成風并已合法化。其實，詞的產(chǎn)生與繁榮，是由宋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合力催生的。

詞，屬于音樂文學，兼具文學性與音樂性的特點，發(fā)揮著抒情性與娛樂性等重要作用?！白宰髑甯鑲黟X”（蘇軾《定風波》），“小詞流入管弦聲”（晏殊《浣溪沙》），“使君落筆春詞就，應喚歌檀催舞袖”（黃庭堅《木蘭花令》）。詞除了以書面文字傳播外，還得力于傳唱歌詠。詞在特定音樂環(huán)境里被消費、欣賞，這種傳播方式“訴諸聽覺、重聲情、求悅耳”，因而能夠擴大詞的傳播與消費范圍，產(chǎn)生更大的接受效應。宋王炎在《雙溪詞序》中說：“古律詩至晚唐衰矣，而長短句尤為清脆，如么弦孤韻，使人屬耳不厭也。”又說：“蓋長短句宜歌而不宜誦，非朱唇皓齒，無以發(fā)其要妙之聲。”李席也認為：“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睆堁自凇对~源》下卷云：“當以歌者為工?！痹~是宋人社會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宋代社會上不論男女老少都對詞表現(xiàn)出一種由衷的喜愛?！靶侣暻尚τ跅盍ㄡ?，按管調(diào)弦于茶房酒肆”，“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簧未徹”，這些描寫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人們傳唱詞的熱鬧場面。宋代的歌妓制度發(fā)展得相當完善。當時的歌妓大致可分為官妓、家妓和私妓三種。她們成為職業(yè)的社會群體，活躍在社會各個領(lǐng)域，服務不同群體的各種需要。歌妓對宋詞的產(chǎn)生與繁榮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貴族聚會或家宴以文化水準較高的文人士大夫為主，有利于詞的品嘗評析；而勾欄瓦舍及酒樓歌館，不僅規(guī)模，大并以大眾市民為主，催化了詞的娛樂消遣。歌妓在這種場合中，從詞的傳播角度來看，意義更為重大。宋代社會中，在青樓歌館、勾欄瓦舍、茶樓酒坊等地方都可以看到歌妓的身影，她們或陪客侑酒，或吟詩唱曲?！稏|京夢華錄》記載：“凡京師酒店門首，皆縛彩樓歡門……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閣子，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shù)百，聚于主廊屋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备杓伺c詞人、詞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作為婉約派重要代表的秦觀，他與歌妓的密切關(guān)系更值得注意。秦觀《一叢花》（年時今夜見師師）即是應歌而作，真實地記錄了與一位名叫師師的歌妓的關(guān)系。概而言之，歌妓傳唱秦詞，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歌妓善歌秦詞?！盾嫦獫O隱叢話》卷三十三引《藝苑雌黃》：“其詞為東坡所稱道，取其首句，呼之為‘山抹微云君……晁無咎云：‘少游如寒景詞云：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由此可知，《滿庭芳》既受到像蘇軾那樣當時第一流文人的首肯，也得到婦孺老幼的稱贊。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云）被稱為秦觀詞的壓卷之作，廣為人們所知。雖然蘇軾對此詞頗有微詞，但他對此詞的藝術(shù)性不容置疑，還是取其首句，直呼少游為“山抹微云君”，并將其與柳永詞的名句并列，戲為“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又，宋人蔡絳《鐵圍山叢談》卷四載：“溫（范溫）嘗預貴人家會，貴人有侍兒，善歌秦少游長短句，坐間略不顧溫。溫亦謹，不敢吐一語。及酒酣歡洽，侍兒者始問：‘此郎何人耶？溫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聞者多絕倒。”這一方面說明秦詞《滿庭芳》膾炙人口，“山抹微云君”與“山抹微云婿”已經(jīng)成為秦觀的代名詞，出現(xiàn)“聞者皆絕倒”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歌妓（侍兒）對“秦少游長短句”的善歌熟悉程度，《滿庭芳》一詞已經(jīng)風靡全國，成為當年真正意義上的“流行金曲”。

歌妓善歌傳播秦詞還有一個著名的例子。據(jù)宋人吳炯記載：“潭守宴客合江亭，時張方叔在坐，今官妓悉歌《臨江仙》。有一妓獨唱兩句：‘微波渾不動，冷浸一天星。才方叔稱嘆，索其全篇。妓以實語告之：‘賤妾夜居商人船中，鄰舟一男子，遇月色明朗，即倚檣而歌，聲極凄怨。但以苦泛性靈，不能盡記，故助以一二同列，共往記之。太守許諾?！边@首《臨江仙》（千里瀟湘接藍浦）描寫瀟湘奇景，一時名傳天下。家妓在鄰舟聽到一男子“倚檣而歌”此詞，凄怨異常，雖然不能記下全詞，但“微波渾不動，冷浸一天星”卻深深印入腦海，揮之不去。此兩句造語新穎別致，意境優(yōu)美清新，是歷來廣為傳頌的名句。旁人聽到歌妓獨唱此兩句，也“稱嘆”并產(chǎn)生“索其全篇”的內(nèi)在沖動。歌妓在第一時間把秦詞傳播開來，并把它帶到遙遠的遠方。歌妓傳播秦詞的重要作用可見一斑。

第二，歌妓乞求秦詞。嚴有翼在《藝苑雌黃》中“朝云”條云：“朝云者，東坡之侍妾也，嘗令就秦少游乞詞，少游作《南歌子》贈之云：‘靄靄迷春態(tài)，溶溶媚曉光。不應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暫為清歌住，還因暮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斷人腸，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何其婉媚也！”朝云奉蘇軾之命向少游乞詞，少游遂抓住“朝云”名字做文章?！俺啤倍殖鲎运斡瘛陡咛瀑x》，因此，全篇化用《高唐賦》的語言和意境。乞詞在宋代文人的交往中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但大部分這都是在比較熟悉的文人宴會上進行，往往是主人直接向詞人乞詞，或者是由主人的家妓間接乞詞。歌妓一方面在傳播秦詞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又參與了秦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秦詞雖然沒有像柳永詞那樣出現(xiàn)被歌妓爭搶新詞的局面，但是歌妓搶唱名家詞的心理是一樣的。歌妓有名人詞作可以身價百倍，而名人詞作一經(jīng)歌妓尤其是走紅歌妓傳唱也可旋即風靡全國。作者、作品與歌妓（消費者）三者互相推助。由此，歌妓儼然成為秦詞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一個重要中介，在詞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中具有重大影響。

第三，琴操巧改秦詞。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云）一出，不但廣傳淮、楚，而且遠播京師。歷代評說秦詞也無不以此為首例。如宋人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云：“秦少游詞云：‘春去也，落紅萬點愁如海。今人多能歌此詞。方基礎(chǔ)上，對秦詞詞集進行了一番勾稽整理，‘從中可以窺見秦詞在刊刻傳播上的路徑，認識秦詞在宋代的傳播接受與經(jīng)典化建構(gòu)的情況。

宋代秦觀文集別集的編刻大概有兩類：一是總集。在宋代結(jié)集、刊刻的秦觀總集，目前所知有八種。其中四種面貌較為清晰，分別為《淮海閑居集》、宋乾道高郵軍學本《淮海集》、紹熙謝雩重修本《淮海集》和蜀刻《淮海先生閑居集》，其他四種為四十卷本《秦觀文集》、四十九卷本《淮海集》、三十卷本《淮海集》和不知卷本《淮海集》，此四種只見于宋代書錄、《宋史》本傳和詩話零星記載中，文獻不足，面貌模糊。二是別集。宋代結(jié)集、刊刻的秦觀別集有七種，分別為經(jīng)史文摘《精騎集》、雜文集《逆旅》、農(nóng)書《蠶書》、詞集《秦學士詞》《秦淮海詞》《淮海詞》《淮海琴趣》。下文對秦詞的相關(guān)別集編刻情況進行綜合考察，期冀從傳播與選本的角度把握秦詞在詞史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

第一，現(xiàn)存最早的秦觀詞集，乃是秦觀自編的《淮海閑居集》10卷，此集編于宋元豐七年（1084年），為目前所知秦觀著述最早結(jié)集的一種。集中有序云：“元豐七年冬，余將西赴京師，索文稿于行囊中，得數(shù)百篇，辭鄙而悖于理者輒刪去之。其可存者古律體詩百十有三，雜文四十有九，從游之詩附見者四十有六，合二百一十七篇次為十卷，號《淮海閑居集》?！睆男蛭闹锌芍思癁樵S七年（1084年）冬，秦觀赴京參加禮部試時所編，疑為在京投卷所用。由于詞（長短句）在當時為不登大雅之堂之“小道”“詩余”，雖秦觀當時富有詞名，此集卻不收其長短句。序文中也不曾言及刊刻之事，疑其不曾刊刻，僅作抄本流傳。此集今已不傳。

第二，宋乾道高郵軍學本《淮海集》四十九卷。此本晚于《淮海閑居集》，又名《淮海居士文集》，為南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年）高郵軍學刻印，王定國校編本，包括秦觀詩文40卷、長短句三卷（共77首）、后集6卷。此本全本藏于日本內(nèi)閣文庫。

第三，紹熙謝雩重修本《淮海集》49卷。此本為南宋紹熙三年（1192年）高郵軍學教授謝雩對乾道本《淮海集》的重修本，包括《淮海集》40卷，《后集》6卷，《長短句》三卷?！短斓摿宅樅竽俊肪砥咧浻写吮尽４吮竞笥辛謳?、謝雩二跋，謝氏跋曰：“右秦學士《淮海集》前后四十六卷，文字偏旁，間有訛缺，讀者病焉。雩以蜀本校之，十才得一二，或者謂初用蜀本人板也。遂與同事諸公商榷參考，增漏字六十有五，去衍字二十有四，易誤字三百有奇，證正偏旁，至不可勝計。其文之不敢臆決者，存之……紹熙壬子上巳，從事郎軍學教授永嘉謝雩跋?！保ǜ戒浫唬?/p>

第四，蜀刻《淮海先生閑居集》46卷。此本為宋寧宗時蜀地所刻，共有46卷。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卷一三集部二著錄有此本，曰：“《淮海先生閑居集》四十卷，宋秦觀撰，存卷一至十八，二十七至三十四，計二十六卷，宋蜀刊本，半頁九行，行十五字，白口，左右雙欄，版心上魚尾下題秦目，下記頁數(shù)。卷一第一頁下題‘眉山文中刊五字，避宋諱至廓字至”。

第五，《淮海集》49卷。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著錄有云：“《淮海集》四十卷，后集六卷，長短句三卷?！苯癫恢浒姹緺顩r。

第六，《淮海詞》一卷。此集為南宋開禧年間長沙坊刻《百家詞》中一種，《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歌詞類著錄有：“淮海集一卷，秦觀著?！薄吨饼S書錄解題》把它錄于《百家詞》之目下，排在九十一家之第十?！吨饼S書錄解題》云：“自《南唐二主詞》而下，皆長沙書坊所刻，號《百家詞》。其前數(shù)十家皆名公之作，其未亦多有濫吹者。市人射利，欲富其部帙，不暇擇也?！薄栋偌以~》之目下最后一家為南宋郭應祥的《笑笑詞》，而在“疆村叢書笑笑詞”中有滕仲因在嘉定元年立春日所寫的跋文，此本上有刻印者為“長沙劉氏書坊”，可見百家詞最遲應刻于嘉定之歲首，此版的淮海詞亦應刻于嘉定元年（1208年）之前。此本今已佚。

第七，《淮海琴趣》三卷。此本為秦觀詞集，是南宋閩中所刻詞集《琴趣外編》之一種。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一著錄曰：“《琴趣外篇》三卷?！鼻宀芤堕俊肪硭闹浻小痘春Ｇ偃ぁ啡硪粌浴Ｇ寮螒c《季滄葦書目》中著錄有：“歐文忠、秦淮海、真西山《琴趣》四本，宋刻。”《傳是樓宋元本書目》載有宋刻《淮海琴趣》一本。張元濟曾云其先代“會藏有宋刻《淮海琴趣》，見于錢警石《曝書雜記》中，為涉園藏書之一，惜已佚去。”今人徐培均先生曾見《山谷琴趣外編》的景宋本，說此本“原本半頁十行，行十八字，寫刻精整，蓋出于南宋中葉?！绷碚嫖魃缴谛⒆诖疚跷迥辏?177年），卒于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真西山的《琴趣外編》刻于南宋中葉，《淮海琴趣》與之并列，刻版不應晚于南宋中葉。此本今已佚，面貌不可見。

以上是對秦詞詞集的編刻進行的簡要論述。論述參考了前人的相關(guān)著述成果，在此不掠美，只是想說明詞集的編刻對秦詞的傳播接受與經(jīng)典化生成所產(chǎn)生的效果和影響。秦詞詞集的編刻與流傳，不僅便于文人雅士的學習討論，而且也使得歌妓獲得傳唱的底本或詞籍。但由于兩宋時期黨爭時間長，程度激烈，加上政治動蕩不斷，戰(zhàn)火頻仍，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集的編刻、保存與流傳。據(jù)《宋史》崇寧元年（1102年），徽宗詔立黨人碑，次年（1103年）四月，朝廷“詔毀刊行《唐鑒》并三蘇、秦、黃等文集”?！盎兆诩o”此次毀版中，蘇門中人文集銷毀嚴重。因此，目前已看不到北宋本的秦觀文集傳世，但慶幸的是南宋王定國、謝雩二人不辭辛苦，搜羅舊文編?？蹋绞骨赜^詩文能較完整地流傳至今。而元明清及現(xiàn)當代的秦詞詞集大都在此基礎(chǔ)上整理，或翻刻、或影印、或增刪、或校批、或箋注、或考訂等，不僅使得秦詞作品數(shù)量增多、作品真實性大大加強，而且這些經(jīng)過整理與箋注的秦詞詞集，也為秦詞的廣泛傳播接受與詞史地位的確立做出了應有的貢獻?？傊?，秦詞借助于詞集的編刻與播撒，很好地確立了秦詞在詞史上的經(jīng)典地位。

秦觀詞在兩宋時期得以廣泛傳播與接受，其經(jīng)典化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有多種原因，茲舉其大者：第一，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在文化場域中占據(jù)著較為有利的位置。憑借著與蘇軾等具有重要影響之文人的密切交往，秦觀詞較快獲得同道的賞識與認可。第二，秦觀詞多為婉約詞，“專主情致”，與柳永詞一樣，在都市文化繁榮發(fā)展的宋代社會，較容易被大眾、歌妓等人所接受，獲得較高的知名度。第三，與前面兩點密切相關(guān)，秦觀詞集的大量刊刻，對秦詞的傳播提供了重要的物質(zhì)保證。第四，最重要的還是秦觀詞本身，具有“婉美”與“清新”兩個美學特點。秦詞審美意蘊的豐富性特質(zhì)，在正反兩個方面都較好地滿足了兩宋時期眾多讀者對它的接受期待視野。因此，秦詞能夠在圈子內(nèi)外獲得廣泛好評。

秦觀一向被視為“詞家正宗”“詞家正音”“婉約之宗”等，是宋代十大詞人之一，在詞史上享有較高的地位。以接受美學、傳播學的視角對秦詞進行歷史觀照，考察秦詞在被經(jīng)典化建構(gòu)過程中背后的復雜文化場域。一方面可以加深學界對秦詞整體美學特質(zhì)的把握，推進秦詞研究向深化與多維度方向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也可以從一個側(cè)面對秦觀的詞史重要地位獲得新的觀照與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