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一
不幸總是降臨在崔家,那間處于東山坡腳下的灰瓦房子。
去年,崔長生唯一的兒子和兒媳準備秋后像村里其他年輕人那樣去城里打工,卻在一個夜晚出了事。那晚,他們把最后一車黃豆拉回家,由于車斗裝得太多,嚴重超載,壓壞了跨桿發(fā)生側(cè)翻,又是下坡,車栽進山洪沖出的深溝,兩人被扒出來時都沒了氣息。
渾身是病的老崔太太承受不住打擊,半年后的一天深夜永遠閉上了眼睛,撇下崔長生和孫子,撒手離去。
那一段時間崔長生愛說不幸這畜生是長著眼的,專和我家過不去。他還愛說自己這名字取壞了,長生,克走了他們。這些災難壓在身上,崔長生蒼老了很大一截,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漸漸歸于純白,他只剩下孫子小凱了。
小凱體弱多病,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五歲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歲那么高,又瘦又小,嘴唇和指甲總是發(fā)青,去年兒子兒媳本打算收了秋就帶小凱去做手術,沒想到說出事就出事了。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又照顧多病的老伴和一群羊,還得下地干活,一耽誤就是一年。崔長生把一群羊托付給同樣養(yǎng)了羊的吳家,收拾東西準備去101醫(yī)院,那是城里有名的醫(yī)院,兒子兒媳帶小凱在那做的檢查。他說不管花多少錢,一定要治好孫子的病。
臨行前一晚,崔家坐了一屋子人,崔長生給小凱疊衣裳,一雙笨拙干硬的粗手,疊那些小衣服小褲子,看著讓人心酸。老吳太太就搶著去收拾了。
劉長河自從一條腿瘸了,家里又發(fā)生了一些事,就非常相信命運,時常把玩一副撲克牌。他說:“你自己也得穿好點,才讓人瞧得起,不受欺負。還有,該硬氣的時候一定得硬氣,要不他們就不急不慌的?!?/p>
劉長河又提起傷心事,前年老婆生孩子難產(chǎn),送到縣醫(yī)院做手術,結(jié)果孩子剖出來已經(jīng)死亡。沒多時,老婆大出血控制不住,也去了。醫(yī)生給的結(jié)果是送太晚。事后,劉長河認真分析當時的情形,說他分明記得當時送去時,醫(yī)生恰好換班,護士給看了看,讓辦手續(xù)。他把疼得渾身冒汗的老婆扶在長凳上休息,瘸著一條腿樓上樓下跑了好多趟總算辦齊了手續(xù),填規(guī)矩各種單子。那時,老婆已經(jīng)疼得臉色發(fā)紫,一句話說不出來,護士才著急慌忙叫了醫(yī)生過來。醫(yī)生很沉著,說這樣的情況見得多了,讓他不要著急。要說送得晚,這上上下下耽誤的時間應該算在誰頭上呢?起先他也怪自己的瘸腿,后來怪自己到了城里就變了個人,在家時大吼大叫,氣急了還摔個杯子什么的,在外面就像中邪似的成了半個啞巴,當時來點脾氣,催急一些,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
人們勸劉長河別說過去那些事了,讓這不幸的人聽了更難受。
崔長生坐在炕沿守著煙笸籮卷煙,抬起干癟的眼皮說:“中邪?”
劉長河說:“是中邪,那是一股邪勁。”
齊大雁是個愛咋呼的人,男人在城里一家醫(yī)院當保安,她有過幾次進城經(jīng)歷。齊大雁說:“到外面就是不能多說話,有人熱心閑聊那是專門打探底細,看你身上揣沒揣錢。下了客車不能啥車都上,壞人把你拉到旮旯胡同直接搶錢,你得隨大流走,不知道路就問,人家告訴你了,你得說謝謝,城里人都喜歡聽也喜歡說謝謝。實在要坐車,就去坐的士,那個安全,就是貴?!饼R大雁想起崔長生不大識字,就用一張紙寫下101醫(yī)院字樣給崔長生看。崔長生認識阿拉伯數(shù)字,也認識醫(yī)院兩個字,為了穩(wěn)妥起見,他又仔細辨認了一下。
有些去過城里的人,紛紛把經(jīng)驗說給崔長生,崔長生一會嗯一聲。
老吳頭說:“長生腦袋好使,也是攤上這些事折騰得不愛說話了。不管咋的,出去了,咱也有顆腦袋,也有腦子,自己得瞧起自己。莊稼院有啥砢磣?哪家辦喜事沒買冰箱彩電?”崔長生又嗯了一聲。
天還沒亮,崔長生抱著用花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凱,挎起包裹,揣上這些年辛苦積攢的幾萬塊錢走出了馬蘭店。
崔長生是在一個晚上回來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積雪消融時的初春如果刮點風,冷得鉆骨縫。晚上八九點鐘已是透黑,白天化成水的冰雪經(jīng)過低溫,凍上一層薄薄的冰碴。許多人家早早上炕,鉆進熱被窩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崔長生抱著仍舊裹得嚴嚴實實的花棉被走進夜里的村莊,他走得很小心,冰碴在腳下碎裂,發(fā)出咔嚓咔嚓無比清脆的聲音。路過吳家,還沒上炕歇息的老吳太太推開門,把頭伸進夜里,循著聲音問:“是看病的回來了?”老吳太太沒聽到回答,只聽到冰碴碎了一地的聲音。
齊大雁家的狗叫個沒完,吵醒了剛睡著的小嬰孩,齊大雁出門大聲訓斥,狗仍舊不依不饒。齊大雁說:“看見鬼了嗎?”反身進屋又說錯話般吐吐舌頭對婆婆說:“哎呀,好像是看病的回來了,也不知那可憐的人聽到?jīng)]有,那孩子捂著大棉被。”
婆婆說:“你咋不問問孩子?”
齊大雁又吐吐舌頭:“明天去問?!?/p>
劉長河也沒睡,正坐在炕上一張張掀開未卜的牌,好像突然算到崔長生回來一樣,急忙下地趿拉著棉鞋來到門外,對一團黑影喊:“手術順利嗎?”劉長河仍然沒聽到回答,只見那團有點佝僂的黑影漸漸蠕動到東山坡腳下,進了崔家那間緩坡上的房子,羊咩咩地叫了。
第二天一早,老吳頭趕著自己的羊群來到那間灰瓦房前,崔長生的羊不在圈里,看來昨夜老太婆沒有走眼,崔長生確實回來了。他發(fā)現(xiàn)屋門鎖得緊緊的,仔細傾聽,里邊一點聲息也沒有。崔長生的兒子媳婦原來住西屋,他們死后,那屋便不燒火也不住人了。從東窗望進去,炕上沒有鋪著被褥,只零散擺了些玩具??还窭镅b滿了疊得齊整的棉被,一床床相互擠在里邊。地中央有個火爐,旁邊是幾根木凳和立在西墻邊的圓桌。東墻邊有兩個裝雜貨的老式木箱,緊挨木箱靠近窗邊擺了臺白色的冰柜,一切都是冷冰冰無人居住的樣子。老吳頭嘆口氣,不明白崔長生把小凱放哪了,這孩子才做手術,正需要休息,不可能領著去放羊了吧?想著,又嘆一口氣,兩家關系一直非常好,孫子小勇和小凱同歲,兩老頭還經(jīng)常一起放羊,經(jīng)常一起咂幾口燒酒,拉拉家常。他回家來該好好照顧小凱的,那些羊老吳頭一人就可應付。
老吳頭趕著羊準備往西甸子走,來到靠近河邊的大路,遠遠看見崔長生正趕著羊群去往河圈方向。天不好,灰灰的,刮著疾風,地上悄悄融化的薄冰沾滿了草末和塵土。崔長生穿著往日放羊時穿的灰色長棉衣,戴著棉帽子,右手插在胸前的衣兜里,左手揮舞鞭子。老吳頭將雙手罩在嘴上大聲喊:“老崔,回來了?孩子咋樣?”許是隔得太遠,疾風不僅吹著干枯的老榆樹嗚嗚作響,還把他的聲音吹散了。
河圈里大片積雪沒化完,經(jīng)過冷夜,干草都凍在雪水里,羊吃不到。老吳頭本想趕過去,看著饑餓的羊,又放棄了想法。
到下午回來,把羊圈了,老吳太太遞過一碗熱騰騰的搟面,老吳頭蹴在炕上吃,他喜歡吃辣椒,尤其在這干冷的天里,幾個紅辣椒放在炕桌上,一口面,一口焦干的大紅辣椒,就把整天的寒氣都逼出了身體。他正嘶嘶地咧嘴哈氣,小勇跑進來嚷著要吃一口,看著孫子調(diào)皮的樣子,老吳頭猛想起崔長生來,就叫過忙碌的老吳太太說:“長生昨夜真是回來了。”
老吳太太忙問:“小凱呢?小凱咋樣了?”
老吳頭說:“沒見著,只看見長生在河圈里放羊?!?/p>
“那你還不去看看,照顧照顧?”
老伴一說,老吳頭忙放下碗,向東山坡的灰瓦屋走去。羊在圈里,看見老吳頭咩咩地叫,門也沒鎖,卻緊閉著,怎么敲也沒動靜。老吳頭攀到窗上向里張望,也沒見著半點光亮和人影,他敲著玻璃窗說:“是我啊,我是老吳?!?/p>
仍舊沒有回答,好像里面根本沒人。
連著幾天時間里,老吳頭早晨去放羊,碰不著崔長生,晚上去他家,也見不著人影。他發(fā)現(xiàn)崔長生有意躲自己,什么事都比往日快半拍或慢半拍,把兩人長期以來習慣的時間故意錯開。老吳頭想不明白他這是干啥,難道小凱又遇上了什么事?
二
發(fā)現(xiàn)崔長生異樣的還有別人。
先是齊大雁,這個快人快語既熱心又多心的女人。傍晚,她在路上遇見趕羊回來的崔長生,她讓到路邊,用圍巾捂著嘴阻擋騰起的灰塵。等羊群過去,她招呼崔長生說:“崔大爺,回來了呀,小凱咋樣了?”
崔長生低著頭,手抄在袖管里,生硬地從她身邊走過,全當沒她這個人。齊大雁僵在那里,天剛蒙蒙黑,她懷疑是自己撞鬼花了眼,瞪大眼明明白白地望見崔長生和他的羊群慢慢遠去,忍不住對那團蠕動的影子吼道:“好心當成了驢肝肺?!?/p>
劉長河從鎮(zhèn)上回來碰到放羊的崔長生,那會兒崔長生正坐在一塊巖石上,兩眼無神地盯著遠方,羊群散在一邊,固執(zhí)地啃食那一點點淺淺的荒草。
“崔叔,回來了?小凱的手術成功不?”劉長河站在他對面說。
崔長生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看劉長河,像不認識面前的人,匆匆掃過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死死盯著羊群。劉長河也回頭盯那些羊,等待他的回答。羊屁股上掛著爛棉花一樣的毛球,要褪不褪,看了讓人難受。半晌沒見他說話,劉長河再次喊了一聲崔叔。他的呼喚掉進了無邊的虛空,得不到任何回應。好像面前的人是一個空殼,魂魄早離開了軀體。他感到一股凄冷之氣在空中躥動,一時有些難受,瘸著腿走了。老遠,回頭看時,崔長生和他的羊群還那樣一動不動。
村委辦公室前有一個小院,那里種著棵老榆樹,天熱的時候,大家都愛聚在榆樹下乘涼拉家常。這時天冷,原本聚不起人,齊大雁心里卻窩囊著,氣不過,午飯之后看天空中飄著一些薄云,透過云層的陽光雖然稀拉,也不失那一點溫暖,就來到光禿禿的榆樹下,截了來往的人說崔長生的冷漠。這一說,慢慢招來許多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和崔長生打過照面的人就總結(jié)出他從醫(yī)院回來以后的變化,他不再和大家說話,無論怎樣,他就是不說。
齊大雁憋著心里的氣說:“這人怎么不識好歹。”
劉長河說:“怕不是這樣,我看他的魂早丟了?!?/p>
一時間,大家講起崔長生遭遇的苦難,這么多苦難全壓在一個人身上,難免不出點異常?,F(xiàn)在小凱又做了心臟手術,一個心臟動過手腳的人就是個玻璃蒜臼,禁不起搗騰,將來做什么都放不開。說到小凱,大家的疑惑又升起來,這么些天,崔長生天天放羊,家里的門緊緊鎖住,不可能帶著孩子去放羊,把孩子關家里也沒這可能啊,小凱到底在哪養(yǎng)身體呢?這時候的齊大雁早忘了心里那點憋屈,顫著聲說:“小凱做手術不會出事了吧?”這話一出口,引得眾人全都嘆息起來。有人又提出了疑問,那夜崔長生回來是抱著東西的,沒人看清楚抱的是不是孩子,假設他僅僅抱的是花被子呢?村里曾經(jīng)死去的孩子都拉到西甸子,架起柴禾,倒上汽油,一把火燒掉,再挖個坑埋了那些骨頭,立起一個燈籠大小的墳包。也許他一人偷偷辦了這事,又承受不了悲傷,只和羊在一起。劉長河說崔長生平日里就和老吳頭一家好,他們應該更清楚一點。有人飛奔著去叫老吳太太,不一會,老吳太太就跟在后面小跑著來到榆樹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發(fā)問,老吳太太心腸特別軟,問來問去,把她的眼淚問出來了,她抹把眼淚說:“別說你們,這些日子里,那可憐的人連老吳都不理,總躲著他?!?/p>
“不行!”齊大雁說,“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樣,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該幫襯他一把。”
傍晚,熱心的村民們守在灰瓦房外等待崔長生趕羊歸來。初春的風不停地吹,又冷又硬。不過這風冷不了大家那一團火熱的心,不把這事搞清楚,連個安穩(wěn)覺也睡不踏實。老吳太太特意煮了餃子,老吳頭放羊回來,拿飯盒盛了,怕冷掉,又用毛巾裹住,揣在老吳頭懷里。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來,人們才嗅到羊身上的膻臊味。
老吳太太在家待不住,領著孫子小勇抄近路。老吳太太打著手電筒,小勇的手腕上套著個熒光圈,一甩一甩地走路。他們從后墻的豁口進來,穿過菜園,來到院里。
一只羊出現(xiàn)在電筒的光柱里,跟著是一群羊,崔長生不說話,他的羊竟然也如此沉默,他把羊群往圈里趕,他和羊的沉默讓人心里越來越沉重。
崔長生摸索著閂好圈門,手電筒的光柱照在他身上,人們見他正縮起脖子默默低著頭,眼皮不時抬起來四處瞅瞅,好像受到了什么驚嚇。
老吳頭說:“大伙都來看你,快開門吧?!?/p>
崔長生沒有挪動步子,他看到了揮舞熒光圈的小勇,灰蒙蒙的眼睛眨巴不停,視線被小勇牽著移動。
小勇用戴著棉手套的拳頭敲門,奶聲奶氣地喊:“小凱,小凱,崔爺,小凱呢?”
崔長生顫巍巍地俯下身子,摟住了小勇。把他抱起來,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說:“在,在呢。”
這是崔長生回馬蘭店后說的第一句話?!霸?,在呢?!彼f。大家聽得明明白白,雖還懷疑,緊縮的心總算有了些松懈。小勇著急進屋找小凱,崔長生遲疑著打開門,大家便簇擁著進去了。
屋里很冷,好像許久沒人住過一樣,小勇看見炕上散亂的玩具,自顧爬上去玩,把汽車從炕頭推向炕梢,一時間忘了小凱。劉長河去各房間里尋,大家跟著他,打開所有電燈,尋遍每個角落也沒見到孩子。
“孩子呢?”老吳頭問。
崔長生站在靠近炕沿的角落里,有點不適應電燈的光亮,虛起眼睛呆呆望著地上,半晌不說話。
劉長河性子急,他用撲克牌一下下磕著箱蓋:“老爺子,急死人了,你倒是說個話呀!”
崔長生布滿皺紋的臉頰在追問之中開始微微顫抖,越來越厲害,他先是哽咽了一聲,兩顆淚瞬間就跌了下來,他哽咽著說:“走了,都走了?!?/p>
老吳頭急忙問:“走了?咋回事?”
崔長生說:“孩子進手術室是活的,出來是死的?!?/p>
剛剛松弛下來的神經(jīng)又緊縮成一團,這會兒,不僅老吳太太抹眼淚,許多人都抹上了。之前,崔長生家里辦的那些喪事,人們把能勸的話都說干說盡了,搜腸刮肚還是那些陳詞濫調(diào),竟不知如何造出幾句真正奏效的寬慰話。
老吳太太知道崔長生這時是吃不下東西的,仍一邊抹眼淚一邊把那盒熱氣騰騰的餃子遞過去,放在炕沿說:“千萬挺住,別把自己慪壞了,心里悶了,多到家里去和老吳說說話?!?/p>
齊大雁抹了把淚說:“得找他們鬧,不能就這樣,現(xiàn)在的醫(yī)院欺負老實人?!?/p>
她說了這話后大家才意識到她男人在一家醫(yī)院里當保安,她是有發(fā)言權的。
“能鬧?”劉長河問。
齊大雁講一個肝病動手術的患者出事故死了,家屬抬著尸體堵在醫(yī)院門前,后來醫(yī)院給賠了二十萬。這個數(shù)字把大家驚呆了,腦袋一時有些反應不及。屋里突然沉寂下來,連爐子里的火苗也仿佛停止了跳躍。窗外的夜晚,無比龐大。在這岑寂而寒冷的時刻,老吳頭的孩子小勇猛然叫了起來:“哎呀,小凱!”
小凱?小凱在哪?
小勇玩出一身汗,口干舌燥,往日里經(jīng)常和小凱踩著凳子打開冰柜,拿里面的雪糕吃。這次,他搬了凳子爬上去,掀開冰柜,沒看到雪糕,卻看到了小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倚著冰柜站立的齊大雁,她一聲尖叫,蹦出老遠,好像被誰扎了一針,“啊,老天哪!”
緊接著,膽小的人迅速逃離窗邊,擠在距離冰柜最遠的地方。老吳頭趕緊把小勇抱到炕上,讓渾身顫抖的老吳太太看好別再亂跑。
劉長河先是吃了一驚。不過,他有點不大相信,一拐一瘸來到冰柜前,探頭向里張望。他看到了小凱。渾身烏黑的小凱全身裹著一層透明塑料薄膜,雙目緊閉,嘴唇微張,躺在周圍掛滿白霜的冰柜里,就像一只殺好的褪光毛的小烏雞。劉長河不忍心再看了,啪的一聲蓋上冰柜,周圍噴出一股冷氣。
大家用詢問的目光望向崔長生時,發(fā)現(xiàn)他生氣了。
“那是我孫子,怕什么怕?!贝揲L生拉著臉說。之后,任憑大家怎么問,他都不想說話了。
三
崔長生像往日那樣,和他的羊群平靜地出現(xiàn)在河圈??礃幼?,他打算一直這樣過下去了。老吳頭要去勸,老吳太太讓他再等幾天,這人還沒緩過勁,反正已經(jīng)放進冰柜,就讓崔長生和孫子多待些日子吧。老吳頭很上火,小凱那圓溜溜的大眼睛還在眼前忽閃呢,說沒就沒了。生老病死倒是常事,偏偏又是那么個人家遇上,什么剛強的人能承受住呢!老吳頭住在后街村中央的高坡上,家里是南炕,坐在炕上能看見一間挨一間的房子,也能看到河圈遠一點的地方。有時,崔長生走得遠,老吳頭眼睛花,也能影影綽綽看見點,灰突突麻花花的,好像在動,又好像一動不動。
山溝里經(jīng)不得事,尤其像崔家這種大事,極不尋常,難以想象。農(nóng)忙還早,整天沒事,白天坐不住,夜里睡不著,心里總發(fā)慌,捧著飯碗、蹲著茅坑也想著事。究竟惦記些什么,和自己有什么關系,或者想干點什么,能幫上什么忙,都沒個準。那就串門子吧,串來串去,齊大雁家變得熱鬧起來。
齊大雁是個能說的小媳婦,什么話都能接上茬,嗓門大,聲音粗,聽起來有些男人的剽悍。有時,多少是吹噓了點,扯得比較遠。可是,對于醫(yī)療事故這類事,人們喜歡聽。尤其喜歡聽她說那二十萬。
“真給?”
“給,當然給,敢不給嗎?”
對于這類事,在人們心中就像裝著一簸箕隔夜的鍋底灰,從未想過能夠冒點火苗出來。人們喜歡聽能吹噓的齊大雁一遍遍煽風點火,感受那種突然升起的火苗在心中呼呼燃燒的感覺。這種意外,對人們來說,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劉長河一拐一瘸往齊大雁家走的時候,心里想著齊大雁那天說的話,也想著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到齊大雁家,先看看熟睡的孩子,輕輕摸摸臉蛋,摸摸鼻子說:“看這小樣,看這小樣?!鳖^歪來歪去看不夠,很是稀罕了一陣。
然后劉長河問齊大雁:“去醫(yī)院鬧,真的能賠嗎?”
齊大雁說:“當然賠,孩子他爸親眼看見的還能假嗎?再說,你看電視,這種事老鼻子了?!?/p>
婆婆瞪了齊大雁一眼:“說話時走走腦子,嘴快了能搶到金元寶嗎?”
齊大雁的嘴仍然很快:“明擺著,孩子在那,憑什么不去?”她轉(zhuǎn)向劉長河,“這農(nóng)村人吃了多少啞巴虧呀!”
劉長河說:“那都是些啥人在鬧?”
齊大雁也不知道,不過她可不這樣回答。她說:“啥人都有,親戚朋友,左鄰右舍,能上的全上?!?/p>
劉長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是城里的人還是農(nóng)村的人在鬧?”
齊大雁說:“管他啥人,是人就行!”
齊大雁的婆婆想管住媳婦的嘴,她把孩子的臟衣服塞給她:“你看見了?又不是你在城里當保安,少說兩句吧,洗衣服去?!?/p>
齊大雁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嘴,更何況婆婆。劉長河此時很愿意聽齊大雁說一些管不住自己嘴的話,他需要她一遍又一遍肯定他認為是虛妄的區(qū)域,幫他在心中挖個坑,扎扎實實栽上一棵樹。果真,齊大雁越說越有勁,她把臟衣服放在炕上,一條短粗的腿架上板凳,甩甩齊耳短發(fā),翻動著闊大的嘴唇激昂地說:“鬧啊,擱冰柜里干啥,還等活過來不成?”
劉長河感到有股莫名的沖勁從他的腳心一股股往上涌,腿肚子突突跳,他粗魯?shù)卣f:“說得好,是他媽該去折騰一把?!?/p>
劉長河從齊大雁家出來,徑直朝河灣走去。
崔長生操起襖袖站在一群羊中,神情淡漠。他微抬著頭,沒有望向群山,也沒有望天邊的云,更沒有看他的羊群,他的眼里什么也沒有,卻會突然從胳肢窩抽出鞭子,輕輕打在某只不聽話的羊身上。
劉長河說:“不能就這么著了。”
崔長生搖搖頭。
劉長河說:“找他鬧去。”
崔長生搖搖頭。
劉長河說:“就這樣吃啞巴虧?”
崔長生仍舊搖搖頭。劉長河說起他老婆在醫(yī)院的那些事,說得捶胸頓足。不管說什么,崔長生都搖搖頭。
“二十萬哪!”劉長河用力撥拉手中的撲克牌。
“惹不起?!贝揲L生望向遠方再不肯說話了。
不僅劉長河一人,整個馬蘭店都覺得崔長生該鬧一鬧,小凱是老崔唯一的念想,現(xiàn)在讓醫(yī)院弄沒了,鬧騰一番,也是給馬蘭店出口氣。
也許是時間讓真實沉淀下來,使得人們漸漸接受。也許是對那孩子的同情遠遠超出對他的恐懼。還也許二十萬這龐大的數(shù)字,這些集中一起把冰柜里裝死孩子這事徹底沖淡了,大家再次聚到崔家,希望崔長生挺起腰來,不僅為自己,也為這村子討個說法。那間灰瓦房里人氣一天比一天旺,每晚都有人去串門,或坐或站,燒水掃地,抽煙喝茶,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還經(jīng)常帶幾個烙餅、油饃或剛煮好的餃子,就連膽小的齊大雁也敢在冰柜周圍轉(zhuǎn)悠了。常來的人,各自就有了各自習慣的位置。劉長河總是坐在木箱旁邊,一邊說話一邊往箱蓋上擺撲克牌。老吳頭一直坐在炕頭最里面,守著煙笸籮,不是卷煙就是抽煙。齊大雁坐在火爐旁的小凳子上,說著話就會用爐鉤子鐺鐺敲幾下爐蓋子。崔長生坐在炕梢靠近木箱的角落,時常盯著對面劉長河的腳面子發(fā)呆。還有的喜歡靠墻坐著,勤快的人幫著燒水跑腿。
崔長生慣于沉默,不過這些熱心的鄉(xiāng)鄰讓他有了感動,他注視大家的眼神再不似往日那般冷漠。
齊大雁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微妙的變化,說:“崔大爺,別的先不說,你把在醫(yī)院的事給大伙兒講講吧?!?/p>
一提到這個,崔長生的雙眼又失去了焦點,茫然地望向虛空。
劉長河急得沒法,將他的雙腳挪到一邊說:“崔叔,你說啊?!?/p>
崔長生的眼圈開始發(fā)紅,一直不停地紅,然后兩顆淚就掉了下來,他囁嚅著說:“說說吧,我說說。”
四
崔長生那天早上乘上客車走了四個小時,在縣上換乘,又坐兩個小時到城里,小凱哭鬧,崔長生哄不好,有乘客送好吃的來,崔長生搖搖頭小心翼翼拒絕了,還是不要隨便搭訕為好。
到站后,崔長生頭有點暈,剛下車,一群攬客的人圍上來問去哪,他想起齊大雁說的話,就悶頭跟著下車的人走。一個小伙子拽他胳膊喊大爺,坐車吧大爺,這是抱孩子看病吧,到101醫(yī)院給十塊錢,一分不多要。
崔長生很緊張,心想外面的人真厲害,自己并沒和任何人搭話,怎么就知道他要去醫(yī)院,還是101醫(yī)院呢。他趕緊掙脫小伙子,頭也不回,朝前猛走。走到十字路口仍往前沖,引來一片剎車聲、喇叭聲和謾罵聲,他才想起,齊大雁說過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紅燈停綠燈行,他知道自己走錯了給人添了麻煩,臉就紅了。過了街口,看到處處高樓,處處是車,處處是人,他踟躕了一下,繼續(xù)朝前沖,總之要先離開車站,越遠越好。不知走了多遠,來到一條寬闊的大馬路才松口氣,掀開棉被看看小凱,又趕緊掖上。小凱睡了。
這是個周末,天氣雖冷,但陽光充足,有父母帶著孩子從炸雞店出來,一人牽著孩子一只手,孩子在中間蹦蹦跳跳。崔長生很羨慕那些健康幸福的孩子,同時被這溫馨的畫面感染著,情緒漸漸舒緩,哪來那么多壞人呢。他準備找人問問路,一看自己這身打扮,又打怵了。倒是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了,在家里覺得挺像樣的,一出來就沒法看,土得掉渣,尤其是孩子的棉被,大紅花的,還帶了個補丁,那補丁正沖外面。他又想起老吳頭說的話,咱也是有冰箱彩電的人家,一點不假,兒子結(jié)婚時他不僅給買了冰箱彩電還買了一個雪白的大立柜,溜光嶄亮,肯定不比城里的差。他就梗起脖子直沖沖地攔住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生硬地說:“101醫(yī)院在哪?”中年婦女猛被攔住嚇了一跳,捋了半天胸口,氣呼呼地朝后邊一指:“那邊。”就嘀嘀咕咕走了。咱可不是劫道的壞人,有啥怕的,她可真嬌氣。他大步朝前走去,想起齊大雁說的話,又連忙回身說謝謝,險些和一個姑娘撞在一起。姑娘戴著耳機打電話,聲音很大,蹬了他一眼說:“你想怎么著?”他尷尬地哈哈腰,想道歉,卻不知說什么,就犯錯誤似的杵在原地,弄了個大紅臉。姑娘并沒停留,走了很遠還在大聲喊著那句話,他弄不清怎么回事,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
這是條長街,走了大約五里路仍沒看到101醫(yī)院,他找到一個帶小孩的女人問,女人很細心地告訴他,還遠著呢,穿過這條街到榆樹大街再往北走,然后右拐,走兩百米就到了。他點頭哈腰向女人好一番道謝,目送她們離去,只顧激動,一轉(zhuǎn)身又蒙了,榆樹大街在哪呢?再想找人問時,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怎么都不好意思,再問臉皮也太厚了。他想,還真是犯邪,說句話能怎么呢?小凱醒了,齁齁咳嗽,聲音聽起來很不好,跟那兩回得肺炎一樣。他急了,大著膽子招了輛的士,坐進去時,挎包蹭掉了,趕緊撿起,然后假裝已經(jīng)熟知一切,大聲說:“去101醫(yī)院。”說完,他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
已經(jīng)臨近下午四點,醫(yī)院仍舊人來人往,掛號的,就診的,計價的,抓藥的,上樓的,下樓的……崔長生蒙了,不知該找哪個。門口有個咨詢臺,崔長生并不知道,只發(fā)現(xiàn)坐著個穿白大褂的,就趕緊擠過去說:“我要給孫子看病?!弊稍兣_人員說:“去排隊掛號?!贝揲L生不知在哪排隊,看到旁邊確實有很多人一個挨一個站得齊整,就跟著站過去。輪到他時,他仍說那句話:“我要給孫子看病。”女掛號員問哪個科,他又說了一遍。女掛號員說:“你肯定不是來吃飯的。哪個科?快點?!迸旁诤竺娴娜艘布娂姶叽?,他回頭一看,許多腦袋都焦急地朝他張望,心里一急說:“心臟病科。”女掛號員想了想,掛了一張小兒心胸內(nèi)科的號。他拿著號單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又不知往哪走,聽到小凱咳嗽哭鬧,他拼力擠進一個房間,得來一些埋怨和訓斥。那是婦科門診,女醫(yī)生正給屏風后面的病人檢查,聽到小孩子哭聲,探頭看到滿頭大汗的崔長生就吼了一聲:“這是婦科?!贝揲L生知道走錯了,臉又紅了。有熱心人要了他的號單看,給他說到二樓,第二個門,他就哈著腰一路說著謝謝退出去。
二樓清靜,小兒心胸內(nèi)科里沒人,崔長生進去后,立即打開棉被。醫(yī)生一邊給小凱做檢查,一邊詢問情況,過一會就開始嚴肅地訓斥崔長生。醫(yī)生說:“你們啊,就是怕花錢,拖了一年才來,錢重要還是孩子重要?看看吧,孩子又得肺炎了,趕緊住院?!?/p>
崔長生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凱,肩膀背著挎包,手里捏著紙單去辦理入院手續(xù),又不知該去哪個窗口,到問詢處,竟不知怎么問,憋了半天才說要住院。等歷經(jīng)波折終于到了住院部病房,護士給小凱輸液,他去上廁所,一泡尿已經(jīng)憋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找到廁所,出來又找不到病房了。他急得到處亂躥,竟躥到與天橋相連的另一棟病房。不得已,又問吧,還不知哪個病房。后來對一個清潔工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總算回了去。見到昏睡的小凱,他撲過去摟著孫子偷偷抽泣,心里滿是懊喪,怎么笨成這樣呢。
五
經(jīng)過近一周治療,小凱的肺炎好差不多了,又做了超聲波和左心室造影等一系列檢查,之后轉(zhuǎn)到心胸外科住院部十六樓47床。這期間崔長生少不了挨訓,他什么也不懂,又不離開孫子,一是怕自己找不回來,二是怕留孫子一人他不放心,三是一坐電梯就迷糊,弄得醫(yī)生護士無可奈何,只得安排護士小劉帶他跑手續(xù),告訴他到哪,干些什么。同病房的48床小女孩,父母都在陪護,他們經(jīng)常開導崔長生,女家屬幫忙照看,男家屬說帶他去外面打飯,走廊上賣的盒飯不適合孩子吃,坐電梯時放松點,常坐就不迷糊了。他想了很久才試著離開,心里仍惦記,沒一會就催促著回去。這樣走過幾次,也對一些路況有所熟悉,知道醫(yī)院有個后門,門邊一側(cè)是圍墻,另一側(cè)是太平間,出門右拐是一些小飯館,他就在那給孫子買一些魚湯雞湯什么的,自己仍回去吃盒飯。吃過的飯盒總記不住扔進垃圾箱,遭到小劉訓斥。小劉說:“你怎么就記不住呢?要我說多少遍???你知不知道,你亂扔,挨罵的是我呀,真是服了你了!”他知道自己又犯了錯誤,面紅耳赤地躲進病房,心里憋屈得很,不就是一個飯盒嘛,然后一遍遍想:“咱也是有腦子的,咱也是有腦子的?!?/p>
主治醫(yī)生姓馬,一大早讓小劉把崔長生帶到醫(yī)生辦公室說:“你是孩子爺爺?”崔長生點點頭。
“孩子父母呢?”
崔長生從未對人說起家里的不幸,認為這樣的事不但不被同情,還會被人笑話,好像都由他的笨拙造成。
“沒來?!贝揲L生說。
“孩子的情況非常復雜,做不了經(jīng)皮介入封堵,只能開胸進行手術修補。”馬醫(yī)生說。
崔長生想起兒子說過,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小凱不是啥大病,弄破個皮就能把手術做了。這醫(yī)生想整嚴重,還不是想多賺手術費。他很生氣,想起手術還得指望這醫(yī)生做,得罪不得,就低眉順眼說:“開膛破肚肯定比弄破個皮花錢多,我這莊稼院人也懂,你想要錢我單另給,別給我孫子開膛?!?/p>
馬醫(yī)生氣憤地說:“這叫什么話?”
崔長生特別想說一句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這是又犯邪了,他就用力鼓起勁,憋得滿臉通紅,硬從牙縫擠出那幾個字:“咱也是有腦子的?!?/p>
小劉急了:“你老人家這才是沒腦子,怎么這樣和馬老師說話?你是從心胸內(nèi)科轉(zhuǎn)過來的,說明孩子沒法做經(jīng)皮介入……”小劉嘆息一聲對馬醫(yī)生說,“他啥也不懂,別跟他說了?!?/p>
還有很多家屬等著馬醫(yī)生商量手術方案,馬醫(yī)生叫來副手小何,讓他和崔長生交流,小何脾氣很好,說話總是笑吟吟的。小劉在小何耳邊悄悄說了些什么,小何無奈地搖搖頭。崔長生就害怕了,他不知這一伙人在算計什么。哎,這叫犯的哪門子邪,怎么就說了那么一句話,還是該忍忍!他看到小何笑吟吟地走過來,心里很緊張,只要沒別的,治好孫子的病,多花錢也認了,都隨他們。
小何說:“大爺同不同意崔小凱做手術?”
崔長生忙說:“同意,同意。”
小何說:“我們會盡快安排手術,你也多做做準備?!?/p>
崔長生連連說:“好,好?!?/p>
手術安排在第二天第一臺,小何和小劉拿著手術同意書讓崔長生簽字,小何還是笑吟吟的。崔長生不會寫字,幸好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他擔心自己寫得難看,就低聲下氣對小劉說:“還是麻煩姑娘幫我寫寫?!?/p>
小劉說:“我說大爺呀,我可以帶你去辦手續(xù),我可以帶你去打飯,我也可以帶你找?guī)@個我堅決沒法代替你,懂不懂?你要是不簽,就沒法手術,懂不懂?快點簽吧,老天,我要崩潰了!”
崔長生就拿起筆顫巍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何說:“還有這個,麻醉同意書。”
崔長生看了看笑吟吟的小何,又簽了一次。
小凱躺在推車上,左手打著點滴,右手緊緊抓著崔長生。進手術室時,崔長生要跟著進去,被攆了出來。崔長生伸著脖子說:“凱啊聽話,爺就在門外等你,要不了多久,你一出來,第一眼就能看見爺,咱就回家啊?!?/p>
他沒聽到小凱回答。
手術室在十七樓,他老老實實蹲在走廊里等,走廊空無一人,外面天寒地凍,室內(nèi)有暖氣,窗外的陽光灑在白白的墻壁上,他還是覺得冷。他一會站一會坐一會蹲,他的影子始終貼在那道厚門上。時間從未如此漫長,不知等了多久,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戴藍色塑料頭套的醫(yī)生走出來,對站在門口發(fā)愣的崔長生輕聲說:“很遺憾?!闭f完醫(yī)生朝他欠了欠身子,轉(zhuǎn)身走進門里了。崔長生仍舊沒有反應過來。這時,有人進去,也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出來,倒騰了一會,一張床從那道門里冒出頭來,上面蓋著白色的被單,孩子幼小的身體只讓被單凸出了一個小鼓包。頓時,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唯一相伴的小孫子,崔家的根斷了。他感到胸口有堅硬的東西在搗他的心臟,劇痛讓他直不起腰。但他不相信。他踉蹌著撲過去掀被單,要去抱,幾個人制止了他,勸他想開點,按照規(guī)定,尸體必須放進太平間。
“還我孫子!”他悲愴地仰頭大喊,什么也不顧了,沖上去死死護著孫子,拉扯中,他的骨頭撞在墻上,咚咚,像在敲鼓。情急之中他拼命大叫:“搶人了,搶人了?!彼K究被拉開了。
六
崔長生的眼淚哭干了,他想,外面的人太厲害了,他只不過頂了一句,醫(yī)生就不給好好做手術,肯定是這樣。不僅如此,他們還搶人,我的孫子,我不想放太平間。他想去找他們大鬧一場,這條老命留著也沒意思。轉(zhuǎn)念就泄氣了,說不定到時連孫子的尸首都見不到,哪怕已冰冷僵硬,也要好好再看看孫子。想來想去,他準備把孫子偷出來,馬上離開這地方。為了穩(wěn)妥起見,不至于引起懷疑,他回病房時只悄悄拿了孫子的花棉被出來。
生平第一次偷東西,沒想到竟是偷自己死去的孫子。凌晨三四點,有位死者要送去火葬場,家人跪在太平間外的空地燒紙,哭哭啼啼的。崔長生沿著太平間外面擺滿花圈的弧形墻壁悄悄走,每一步都極為小心。他不知自己為啥這樣慌張,心臟激烈地跳動,快要撞出胸膛。他用花棉被死死抵住胸膛,生怕那咚咚的心跳傳到誰的耳朵里。太平間的門開著,里面明亮如晝,有兩個戴口罩的人正往外抬尸體。崔長生躲在暗處,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孫子,在兩排并列的床位最里側(cè)靠墻的床上,白被單下凸起小小的一團,如此清冷、孤單,看得他眼窩發(fā)澀。他們抬著尸體出來了,在往車上裝。崔長生趁機鉆進去,躲在一張床下,緊張得呼吸就要停止了。他聽見有人走進來關燈,隨后又嘭的一聲關了門。屋里一片漆黑,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他想到孫子被關在這樣一間屋子里,心生生地疼,恨不得立即逃出去。他匍匐在地,一點點往孫子的方向爬,終于,他爬到孫子的床下,抖抖索索打開棉被,這才悄悄直起身撩開了白被單,孩子面色蒼白,雙眼輕閉,恐懼已遠離,只仿佛是平日睡著了。如果不是胸口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崔長生真會相信孩子只是睡著了。在這緊張時刻,他草草地看了看小凱,將孩子抱起來。他想快點把孩子包進棉被,可孩子的一只胳膊太硬,直直地伸著,總也包不進去。他一邊包,眼淚一邊噼里啪啦往下滾。突然,外面鞭炮聲大作,他受到驚嚇,匆匆裹起孫子,打開門,沒命地奔了出去。跑到大門口,他看見保安在看他,又匆匆折回來在停車場的車子中間蹲了一會,才悄悄潛入附近的男廁,躲在一個獨立的蹲廁里,別上了門。廁所里很冷,冰窖一樣,等天亮人多起來,凍得牙齒咯咯作響的他才跟隨來往的人流,混出了醫(yī)院。那一刻,他終于松了口氣,沒人再搶他的孫子了,他可以抱著他回家,兩人再也不分開。
七
崔長生坐在墻角講了一些經(jīng)過,講了很久,有時語速很快,有時很慢,扔了一地煙頭。沒有人說話,整個灰瓦屋陷入沉寂,有一團團苦楚怪異的氣息拂來蕩去,使人感覺就像穿著一條帶補丁的破褲子,不管怎么遮,補丁都在那,很沒面子,很尷尬。人們的表情極不自然,有的用力抽煙,有的坐在凳子上顫顛著雙腿,還有人機械地擺弄門簾上的珠鏈。
過了好一會,齊大雁用力咳嗽一聲打破了沉默,她從火爐旁的小板凳上直起身,將她那粉紅色的呢料大衣整理一番,極其沉穩(wěn)地說:“這就更應該去鬧?!?/p>
劉長河也沉不住氣了,他用撲克牌狠狠敲打箱蓋:“管他是什么人,都得拉屎,照樣臭氣熏天。什么叫很遺憾?就這三個字?小凱的命就值三個字?”
齊大雁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人擺在那,大伙給你撐著,你怕啥?”年輕的齊大雁身上有股無形的號召力,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穿著越看越體面,打扮也很時髦,大衣,短靴,金黃的短發(fā),眉毛細而彎,既洋氣又大方,哪里像個莊稼人。況且,齊大雁的男人還是在醫(yī)院干事的。
“鬧,去鬧。”
“肯定要去啊,哪有不去的道理?”
“對,讓他們見識一下,咱也是明白人?!?/p>
“怕他個屁,那時你怕他們,再去,他們就怕你了?!?/p>
崔長生坐在炕沿,兩只胳膊肘抵住雙膝,腰躬得像只大蝦,頭向地面低垂,看滿地煙頭。
老吳頭慢悠悠地說:“有病,就得上醫(yī)院,治好了是你的運氣,治不好,就認命,瞎折騰個啥呢!”
崔長生連忙說:“是,是。錢是紙,當不了人哪。”
劉長河說:“老爺子,你想想,一年到頭爬地壟溝,累得半死不活,掙了半輩子錢,嘩啦一下填進去,兩手空空。錢沒了就沒了,咱有病嘛??扇艘矝]了,冤不冤哪!你別把那二十萬當成錢,那就是口氣,是個理,該順的,不能堵著,該直的,不能彎。”
崔長生抬抬屁股,漸漸坐直了身體。
劉長河繼續(xù)說:“還有,你的孫子不會白死,他這一露面,要給咱村立個大功,相當光榮,那是崔家的臉,也是咱村的臉,非常體面。崔家人可不是孬種,老輩子腰桿挺起來,晚輩雖然死了照樣能辦活人的事。牛性。”
崔長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走向冰柜,停頓片刻,又趴在窗臺向外張望。外面就是一層黑底子,人們的影子映在一小塊窗玻璃上,像一窩鬧喳喳的老鼠。
老吳頭說:“我還是那句老話,咱老哥倆還和羊在一起,別想那些沒譜的事?!?/p>
齊大雁說:“這事是越來越有譜了,大伙再幫一把,人多勢眾,哪有不成的,還有啥可擔心的?!?/p>
除了沉默的老吳頭,大家的沖勁再次涌上來,像水壺里噗噗沸騰的水,一股股從壺嘴噴出來,飛濺在滾燙的火爐上,發(fā)出響亮的刺啦聲。
“還有啥考慮的?整!”
“就算為了錢也該闖一把,誰的錢是打水漂來的?”
“命沒了,醫(yī)院就不該收那些錢。”
崔長生走向火爐,探下身問:“大雁,當真能行?”
齊大雁再次站起身,她來到冰柜旁,攤開柔軟的手指輕輕拍打著冰柜:“這是命啊,可不是鬧著玩的。”
劉長河說:“你要是再耽擱下去,天暖了,想帶出去也沒法子了。要不是我這瘸腿子,我就……”
崔長生原本想著只要不停電,他就這樣和孫子相守,過完余生,這都是他的命,怪不得醫(yī)生,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隨便作踐生命的人呢!再說就算是醫(yī)療事故,他也不想折騰了,想起進城這一趟,自己就像個大笨驢大軟蛋,根本是鬧不成的事。可他發(fā)覺熱心的人們講得越來越在理,底氣也一點點增長起來,可憐的小凱,不做這手術現(xiàn)在還在地上跑來跑去呢,還奶聲奶氣喊爺爺呢,這說沒就沒了。他斬釘截鐵地說:“好。崔家不能就這樣白白斷了?!彼嫦蚩焕锏睦蠀穷^:“老哥,咱就干上一場?!崩蠀穷^耷拉著眼皮吧嗒吧嗒抽煙,沒有回答。
“這就對了嘛!”
“早該這樣了?!?/p>
“說干就干,你就張羅張羅吧?!?/p>
事情算是定下來了,崔長生把人們送到門外時,靜默的暗夜里忽然刮來一陣風,帶著某種不同尋常的味道。
八
這天早上,崔長生沒有放羊。他拿著一個小本子一支筆在村里穿行,晨光遍地,屋瓦生輝。他要每個愿意幫忙的人寫下自己的名字,一來方便記憶,二來心里穩(wěn)當。路上的薄冰絲毫不影響他的腳步,他走得極快,咔嚓,咔嚓,很有力量。他先來到齊大雁家。齊大雁是最重要的人,他把本子攤在齊大雁家的飯桌上,讓齊大雁寫下她的名字。
齊大雁沒想到崔長生會帶來這樣一個雪白的本子,如果她寫下自己的名字,就是白底黑字,像是某種極其重要的合同,無法更改。那么,她原本是打算更改的嗎?實際,在這件事上,她也不是那么信任自己。這一刻,面對潔白的紙張,她忽然有點畏懼,她甚至想到了在醫(yī)院做保安的男人,她所鼓動的這一切事情,其實是和男人的工作對立的,她無意中第一次和男人站到了不同的立場,可以說她無意中成了她男人的敵人,敵人這個詞讓她猛不丁打了個冷戰(zhàn)。她嘴里嚼著飯,對著小本子愣了一會,把提起的筆又放下來,咕嚕嚕說了一陣。大意是根本用不著寫名字,一言九鼎的事。還有,小嬰孩一直斷不了奶,天天晚上哭,婆婆根本哄不了。不過,她肯定會去的,讓他們先簽就是。
崔長生是實誠人,幾十年來,見過的事太多,大家說說可以,真要行動,村子里安心幫忙的沒多少人,他拿著這本子,就是想再落實落實,不然心里沒底,白底黑字簽了名,比發(fā)一個惡咒更管用。看見齊大雁的表情,他更加意識到寫名字的重要性,再次把本子攤開說:“你都不寫,誰還敢寫?”
齊大雁后悔也來不及了,誰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說話不顧后果呢?她一梗脖子,接過筆,簽下了名字。說:“簽就簽嘛,一個名字?!?/p>
崔長生接著來到劉長河家,劉長河一門心思要替在醫(yī)院逝去的媳婦和孩子復仇,沒一點猶豫,接過筆來,歪歪斜斜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老吳頭沒有簽名。老吳頭說:“咱們是老交情了,看在這情分上,不管同不同意,也該支持一把。不過,我這糟老頭做不了啥,還是幫你放羊更合適?!贝揲L生覺得老吳頭說得有道理,他的羊不能沒人照看。
崔長生本不打算去老村長家,老村長那人不是不愛管事,是不管和自己沒關系的事??墒?,用了大半天時間,挨家挨戶走完了全村,他的小本子上只寫下十五個名字,他覺得不吉利,應該湊夠十六個,再說老村長大小還是個官嘛。他便想去試試,萬一老村長同意呢,那真是六六大順了。
崔長生走進老村長家院子,老村長剛從茅廁出來,就把崔長生堵在那,讓他有啥事就地說,家里還有客人。他就把小本子攤開說:“請村長幫個忙呢,到醫(yī)院去一趟?!?/p>
老村長擺擺手:“個人私事,我不參與。”
崔長生說:“搭把手,你是村長呢?!?/p>
老村長說:“不是我不管事,就因為我是村長,我才不管私事?!彼吹酱揲L生眼巴巴盼望著的樣子,又說,“雖然我沒去你家,你這些事我早聽說了。不是我說你,你有你的難處,人家醫(yī)院有醫(yī)院的難處,醫(yī)院又不是你一個病人,人山人海的你又不是沒看見,人家護士圍著你一個人轉(zhuǎn),發(fā)發(fā)牢騷訓你幾句都正常,誰讓你不懂呢!人家醫(yī)生做手術還讓你參觀不成?你身上全是細菌知道不?都這樣,人家還怎么治病救人?人家?guī)湍惆咽w放太平間,為你保存著,你還偷出來,你再想孫子也不能那樣干!再說,怎么我去醫(yī)院看病就沒遇見你這些事?會怪的怪自己,不會怪的怪人家。你回去好好想想,盡快處理,畢竟冰柜里擱著的不是塊肉,是個人,想起來心就懸吊吊的?!?/p>
崔長生就又拿不定主意了,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想到底要怎么辦。這時他想到了劉長河,干脆讓他給算算。
來到劉長河家,洗牌之前,崔長生用力搓搓雙手,嘩啦嘩啦,認真仔細洗了三遍,又倒了三次。劉長河刷刷刷擺弄半天,算出的結(jié)果很吉利,四張“6”翻出了三張,這六六大順再好不過了。崔長生有點不信,要求再算一遍。第二次算得不大好,翻出兩張黑色的“J”,代表有小人。
崔長生擔憂地說:“我說不能那么容易嘛!”
劉長河說:“再算一遍,像劃拳那樣,三局兩勝?!?/p>
崔長生揉搓著雙手,遲疑了很久,就是不敢拿起撲克牌。
劉長河想了想說:“這牌算第一遍最準,再算一遍就不靈了。所以放心好了,六六大順?!?/p>
崔長生還是不放心,他把那十五個名字給劉長河看,說只有十五個,不吉利。劉長河看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還有你這個老爺子??!”
崔長生恍然大悟,便摸出筆,在上面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崔長生。
九
崔長生從羊圈里捉了一只羊出來后,把羊群再次托付給了老吳頭。他將十五個人和老吳頭一家人請到他家里,用一只羊款待他們。中午時分,風沿著東山坡滾下來,吹向他的灰瓦房,嗅他那院子里飄出的一股股羊肉香味。原本,他以為十五個人太少了,當他們擠擠挨挨圍坐在圓桌旁,心里才踏實了些。他又放了一張炕桌,讓大家坐得舒坦些,熱熱乎乎痛痛快快吃上一頓,順便再好好研究一下,誰負責帶頭,誰該說些什么話,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保護孫子要緊,誰跑得最快誰就來負責抱孩子。崔長生一旦做起事來謹慎認真,很有條理。一件事開始落到實處,尤其是商議如果警察來了,該由哪些人來抵擋,這時候大家才悶下頭來,自個兒肚里把事情好好想了想,這一想,面對噴香的羊肉再也敞不開肚子,手里的筷子頭在飯桌上縮頭縮腦的。
崔長生哪張桌子也沒坐,端著一碗羊湯邊喝邊來回走,這桌說幾句,那桌說幾句,不停給眾人夾肉。
“吃,快吃,多吃點?!贝揲L生說。
劉長河夾一塊羊肉,看看大伙,又對著自己的瘸腿看了許久,說:“沒一個身強力壯的,能行不?”他被安排來對付警察,警察不會對殘疾人怎么的。
老吳頭說:“你們這一幫人,我看別說對付警察,可能連保安都沒法應付。”
齊大雁老早就有這想法了,想著自個的男人,個子雖然不高,那身體卻壯實,手臂腿桿全藏著一股股蠻勁,否則醫(yī)院也不可能請他去當保安。但不能說出來,不能讓大家在此刻想起她男人是醫(yī)院的保安。她被推舉為說理的人,無論是警察還是醫(yī)院方面,要說話就由她出面,要鬧也由她打頭陣,想著不由又打了個寒戰(zhàn)。她就把火墻上簽名的本子拿在手里,默默地看這些名字,看到像蚯蚓一樣爬在紙上的崔長生三字時,想了想說:“崔大爺,你是不是簽過字?”
崔長生回想起當時在醫(yī)院的情形,小何那笑吟吟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他點點頭說:“簽了,還簽了兩個?!?/p>
“簽那個管什么知道不?”齊大雁說。
崔長生茫然地搖搖頭。
“這是小凱要進手術室前你簽的?!彼f。
崔長生撓撓腦袋,陷入回憶,然后說:“我寫字不好看,他們還非讓我自己寫?!?/p>
有一瞬間,齊大雁臉上都是勝利的表情,但很快隱去,她拍著手中的紙痛心疾首地說:“老爺子呀,你怎么把這字給簽了呀?”
崔長生說:“咋啦?”
“鬧不成了,我們?nèi)メt(yī)院鬧不成了?!?/p>
一時間,大家沒有反應過來,簽了字就鬧不成了?
齊大雁說:“簽了字,就是同意承擔風險。這很重要。”
崔長生感到自己好不容易爬上一個山頂,突然被人推了下去,他拍拍炕沿說:“我不承認這是我寫的還不成?”
齊大雁說:“不成了,白紙黑字,筆跡是你的,賴不掉?!?/p>
崔長生的臉變得灰白:“我不簽字,人家就不給手術啊!”
齊大雁說:“是這樣?!?/p>
崔長生說:“這是個啥道理?”
齊大雁說:“想要定性是不是手術失誤,這就難了。不僅難,還特別難。人家在里面搗鼓,你啥也看不見。看不見也沒啥,主要是你啥也不懂。不過,哪個醫(yī)生也不會故意失誤的??傊愫灹俗?,這非常重要?!?/p>
崔長生想起小凱出手術室時,白被單里的一小團,心就陣陣抽搐,氣急之下摔了手里的碗,羊湯和碗碴子四處飛濺,他大聲吼著:“怎么這個也重要,那個也重要,都是最重要的,就我孫子的命不重要了?”
誰也沒想到崔長生發(fā)這么大的火,最初他是不同意去的呢,都怔怔地看著崔長生。
齊大雁搖搖頭說:“不管怎么,白紙黑字,你是寫了的,那就是座山,你搬不了。急眼是沒用的?!?/p>
崔長生突然拿起大家簽名的小本子說:“什么叫白紙黑字?這個也叫!”
年輕而敏捷的齊大雁接過那本子,又從木箱上抓過一支筆,在她的名字上迅速畫了一道橫線。
“反正,我現(xiàn)在不算數(shù)了?!饼R大雁說。
從頭到尾,大伙跟著齊大雁把這事吹成個脹鼓鼓的大氣球,這一筆畫下去,那氣球撲哧一聲破了。大家坐不住,紛紛擁向齊大雁,爭搶著畫去自己的名字。他們把碗碴踩得嘎嘣作響,油汪汪的羊湯在他們腳底打滑,碾碎的羊肉黏在鞋底,崔長生被擠到了炕梢,齊大雁趁機溜出門外。她再能言善道,也有點招架不住了。
齊大雁一跑,大家也就跟著走,臨出門時,紛紛說:“這頓羊肉不會白吃的,到時我給你送只雞來?!?/p>
“過節(jié)時我還一扇排骨?!?/p>
“對不住了!”
他們向崔長生拱手,離開了依然散發(fā)著羊肉香味的灰瓦房。
老吳頭、老吳太太和劉長河沒走。劉長河感覺這些天他是在做一個自欺欺人的夢,他沉浸在這個夢里不愿醒來,他知道如果醒來,會很難過。他固執(zhí)地坐在炕桌上,眼睛瞪著那個小本子。崔長生拿著一把笤帚打掃地上的碎碗碴子,一邊掃一邊沖劉長河說:“走,都走?!贝揲L生的聲音帶著哭腔,聽起來像個委屈倔強的孩子,“我不用你們管了?!?/p>
劉長河這才爬過去撿起炕上的小本子,畫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嗚嗚哭著向外走,一路顛簸。他說:“都他媽怪我,昨晚上又補了第三卦,那卦沒算好哇?!?/p>
老吳頭和老吳太太又勸了一陣,崔長生已經(jīng)聽不進去話了,他趕走了老吳頭和老吳太太。然后,他拾起炕上的小本子,對那些長滿橫線的名字吐了一口。他說:“呸,一些熊包?!比缓笏麑ψ约耗峭嵬崤づさ拿终f:“就你還挺著?!?/p>
十
睡過幾個踏實安穩(wěn)的覺,人們的眼睛明亮了,頭腦更加清醒,馬蘭店也變得格外清晰。這是個形如韭菜盒子的村莊,背后一座山,面前一條河,山那邊還有山,河那邊也有山,山山環(huán)繞,山里有他們的土地,這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jīng)事,挑光溜的路走,別成天胡思亂想,往爛泥洼里踩。
崔長生沒法清醒。
一天傍晚,崔長生來到齊大雁家,他并不進屋,只把齊大雁叫出門。
齊大雁急忙說:“這事可不怪我?!?/p>
崔長生站在房檐下極有耐心地說:“我不是來怪你的,我想來感謝你。我想好了,大伙不能白白跟我跑腿,不管事成不成,這來回路費我全包,每家再分一頭羊。還有,賠償?shù)腻X咱大伙平分?!?/p>
齊大雁說:“崔大爺呀,這個時候可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了,這時候你給我二十萬我也沒那個能耐呀!你這不是死馬當活馬治嗎?”
崔長生一口咬定:“那就是醫(yī)療事故,我知道的?!?/p>
齊大雁還要說什么,婆婆在屋里喊:“大雁啊,就是個管不住嘴,在外面嘚嘚個啥,還不趕緊做飯,一天到晚不干個正經(jīng)事?!?/p>
齊大雁的嘴真是能說,什么時候說什么話,聽起來又好像很在理:“現(xiàn)在這事明顯是鬧也沒用了,那才真叫沒譜,瞎折騰,就認命吧。說來說去,有啥也別有病啊,特別是咱莊稼院的折騰不起?;厝グ桑摕内s緊燒了吧。”
齊大雁進屋以后,崔長生在房檐下站了很久才慢慢離去。
之后,崔長生似乎認了死理,沖勁大,嘴也特別厲害。外面真是犯邪,當初咋就沒這沖勁,放不出一個扁屁來?
崔長生聲稱一定要去醫(yī)院討個說法,他們?nèi)绻徽J,他就打官司,做尸檢,斗爭到底。說是這樣說,但他就沒個行動,每天和他的羊在一起,早出晚歸。風揚起的草末追攆著他陳舊的棉袍,他的腰桿比起以往直了些,說話聲音也一掃過去的陰沉。無論見了誰,他都立住鞭子說上一番。他說那絕對是醫(yī)療事故,不管有沒有人陪,都一定要去鬧。就算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爭口氣。
老吳頭和崔長生一起放羊時總說:“我早就給你說了,好好放你的羊,別干那些不靠譜的事?!?/p>
崔長生聽了沒回話,只用鞭子抽老吳頭的領頭羊。羊很委屈地回頭看看老吳頭,老吳頭耷拉著眼皮,領頭羊只好帶著一些羊離開了羊群。這分明是在攆他老吳頭,他也只得跟著羊走,心里不是滋味,兩家這么好的交情,為這沒譜的事鬧紅了臉。他倒是不會記他的氣,遇到不順心的事,脾氣煩躁是難免的,何況是這種事,人人都難跨那個坎。那以后崔長生又開始錯開時間放羊,兩人很難碰面。
如果有人勸崔長生,別干那沒道理的傻事,吃虧的是自己。他不管在什么地方,總就勢盤腿坐下來,仰起脖子說:“我就不信那個邪,我往那門口一坐,他能把我怎么著?來吧,就這樣,你試試,能把我怎么著?!?/p>
誰也不愿意在那樣一個可憐人身上比試誰的胳膊有勁,只說:“你這不是蠻不講理嘛!”
崔長生說:“對了,我孫子沒了,我他媽就耍這個賴?!?/p>
沒人再理他,他會突然在某只回頭看他的羊身上輕輕打一鞭子,對它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一定要鬧,是不是?”
馬蘭店的人們此后見著崔長生就開始躲,在他出去放羊和回來時,遠遠看見,就繞了道走。如果碰上,崔長生會拉著說個沒完沒了,把自己說激動后,還會拉著人家的胳膊往家里拽,他說:“去看看我那可憐的孫子吧,他還凍在冰柜里呢,那會兒,你不是也喜歡逗他玩嗎?現(xiàn)在不能不管他了。”
有兩次,他跑到劉長河家去,一見他進屋,劉長河就收了桌上的紙牌,招呼他坐下。他并不坐,杵在那里,四下打量劉長河那間被煙火燎得焦黃的墻壁,仿佛第一次來家,一點也不熟悉環(huán)境。
“崔叔,坐?!眲㈤L河口氣里透著對他的怕。
“長河啊,咱都是馬蘭店的人,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說你遭的事吧,兩條人命呢,都讓醫(yī)院禍害了,這會兒你可不能打退堂鼓,這不是為我孫子的事,這也是為你自己。那二十萬鬧下來,你全拿去,我一分不沾,就出口氣?!?/p>
劉長河囁嚅半天,說:“崔叔,我也沒在乎錢,要拿錢和出口氣比,錢能算什么呢?現(xiàn)在是想出氣也沒法啊,你那叫整了個白紙黑字呢?!?/p>
崔長生第二次再來,就發(fā)現(xiàn)劉長河的門緊閉著,任他怎么喊,怎么敲,再不應聲。他憤憤地罵了句:“完蛋貨。”耷拉著腦袋離去。
人們發(fā)現(xiàn)崔長生受的刺激真是不小,像是變了一個人,都擔心他在精神方面出什么問題。
天氣漸暖,崔長生仍然沒有行動。沒到種地時節(jié),不擔心牲畜禍害菜園,院墻有了豁口也沒怎么管。有一天,崔長生把羊群順著豁口趕到了齊大雁家的菜園,讓羊啃一些雪化以后露出的干菜幫子。齊大雁許多天沒出去串門了,那天她正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一推門就看見了崔長生,她忙嘭的一聲關上門。崔長生便把羊群趕到齊大雁家前園子,抄起手站在院墻邊往窗戶里看。齊大雁的婆婆就用一根指頭點著齊大雁的腦門:“讓你少說話,你就不聽?!饼R大雁揉揉腦門想了想,又推開了門,她不是跟婆婆作對,不等走近的崔長生開口,她便說:“知道我家新軍在醫(yī)院怎么當保安嗎?有些胡攪蠻纏的人鬧事,他就會動用電棍,往人身上捅。趁早死了心,別再折騰了吧?!?/p>
崔長生遠遠地吐出一口唾沫,從棉衣里摸出一把彎角牛刀:“我早有防備,他動動我試試?我怕誰啊?”
齊大雁沒想到他竟然磨了一把刀放在懷里。看來,這人確實不大正常了,她必須說點硬話震住他。否則,他是沒完沒了的。齊大雁首先說:“不是我家新軍要動你,我家新軍不在你要去的那個醫(yī)院?!?/p>
崔長生說:“那是,那是,這個我明白,我不糊涂。”
齊大雁盡量沉穩(wěn)地說:“崔大爺,你把一個死去的孩子放在冰柜里是私藏尸體,要犯法的。到時你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那時候就不是保安了,會是警察來找你,他們不僅要燒掉你的孫子,還會把你抓進監(jiān)獄,還是盡快去處理了吧?!?/p>
崔長生把刀藏進棉衣,用胳肢窩夾住鞭子,手撫下巴,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思慮半晌,他惡狠狠地說:“我孫子好好的,天天和我在一起,誰也不能把我的孫子帶走,誰敢!”他趕著他的羊群離開了齊大雁家菜園子。
那些話總算管用了,崔長生突然變得極其安靜,他不僅沒再吵著要去鬧事,遇見人,不等對方躲,他反而繞著走。每天早晨,他和他的羊群早出晚歸,清靜得竟沒人聽見什么聲音。不過,羊群的味道是濃郁的。有人嗅到膻臊味的時候,會打開門朝外看,灰撲撲的崔長生把自己裹得很嚴,他和他的羊一樣,走得小心翼翼,只輕輕挪動著腿腳,連屁股都不肯大幅扭擺幾下。然而,他們的步伐卻非常迅速,一陣風吹過,已經(jīng)不見了。仿佛,他們未曾經(jīng)過。
十一
事情究竟是怎么開始的,誰也說不清,好像一下子趕到一堆了。
齊大雁的孩子斷了奶,見到奶瓶就哭得厲害,卻不拒絕湯匙。婆婆讓齊大雁熬點雞湯給孩子補補,冰柜里還有半只烏雞,凍得有點結(jié)實,齊大雁往外拽的時候,猛然想起崔長生的孫子。她便大叫一聲,驚顫顫地奔到外面,蹲在院墻下劇烈嘔吐。齊大雁無法想象自己曾經(jīng)拍過崔長生的冰柜蓋子,還經(jīng)常在那間屋子走來走去。吐過之后,齊大雁叉著腰大聲嚷嚷起來:“把個死孩子放冰柜,誰能受得了呢?”齊大雁這一嚷嚷,她的左鄰右舍就過來了。他們苦著臉向齊大雁傾訴,孩子們上學放學,崔長生的灰瓦房是必經(jīng)之路,如果遇到哪天掃地回得晚,常常嚇出一身冷汗,有時還嚇尿了褲子。晚上更是睡不清凈,孩子做噩夢,哇哇大叫,說有死孩子從冰柜出來了。
劉長河原本是有一樁喜事的。
之前,媒人給劉長河介紹了個女人。女人是柳條村的,丈夫得病去世,身邊有個六歲的小閨女,年前便答應見見面,一直脫不開身。那日,女人帶著小閨女來了,劉長河準備了一桌好飯菜招待。女人瘦了點,長得挺端正,小閨女嘴巴很甜,一點不認生,還給劉長河盛飯。一頓飯吃得很歡喜,小閨女到外面玩,劉長河見女人總是低頭笑還偷偷瞄他,知道這事八九不離十了。就趁女人收拾桌子時悄悄問媒人她咋想的。媒人說:“成了?!眲㈤L河確實樂壞了,他一個瘸子,人家不嫌棄,實在難得。劉長河只高興了兩支煙的工夫,就聽見小閨女哭著從外面跑進來,拽著女人非要回家,怎么哄也哄不好。劉長河就問小閨女:“誰欺負你了,我去揍他?!毙¢|女說:“你們馬蘭店冰柜里有死孩子?!迸说哪樕妥兞耍瑔柕降自趺椿厥拢縿㈤L河便說了。女人就不說話了,領著小閨女回去的時候改變了主意,說:“這事還是緩緩吧,小閨女最怕死人。并且,頭次見面遇到這些,不吉利?!迸苏f是這樣說,心里想得更為嚴重,一個冰柜里凍死孩子這樣的怪異事竟然能夠發(fā)生,而且持續(xù)這么久,大家竟然能容忍,還不驚不詫地生活,起碼說明馬蘭店的人都不那么正常。
最嚴重的是老吳頭的孫子。
前幾日,小勇睡到半夜醒來,非要穿衣服出去,他說小凱在叫他。老吳太太膽子本來就小,這一聽嚇得渾身哆嗦。老吳頭把小勇按在被窩里,對他說:“你那是做夢?!毙∮略诒桓C里拱來拱去睡不著,他講他做的夢。他夢見小凱從冰柜里出來了,小凱很冷,向他要衣服穿,他就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給小凱穿上。小勇第二天病了,發(fā)高燒,說胡話。老吳頭找來孫醫(yī)生,吃藥打針不見好,又輸液。一般感冒發(fā)燒三兩天就過去了,可小勇四五天了還不見好,反反復復燒,吃不下飯,睡不踏實,成天病懨懨的。都說這孩子是沖著什么了。還能沖著什么,那不明擺著嗎?老吳太太心疼孫子,又害怕又無奈,她對老吳頭說:“就別跟他講什么交情了,這鉆死胡同的人,快讓他把那孩子燒了吧。”
崔長生的冰柜里裝著死孩子成了整個村莊的一塊心病。無論白天黑夜,人們都能感覺那間東山坡腳下的灰瓦房子散發(fā)著幽藍的寒光,一股陰森之氣向外擴散,包圍了整個馬蘭店。不知哪股風吹來,會嗅到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即使太陽掛在天上,像個小火爐子,人們坐在溫暖的熱炕頭,也感到脊背陣陣發(fā)涼。日子走進陽歷三月,雨水已過,就要到驚蟄,認真算算,崔長生的孫子已經(jīng)在冰箱里待了將近整月。
驚蟄這天早上,半陰半晴的天,刮著大風。那風有點亂,地上時常揚起一長溜灰塵及草末,一會迎面而來,一會從后腳躥出,這是天氣變化的征兆。這時節(jié),春雷只在遙遠的南方打滾,北方在夜里還能聽見寒冷帶來的地裂聲。如果變天,很可能會下一場毛茸茸的大雪或雨夾雪,把剛剛裸露出來的土地和屋瓦全部覆蓋,第二天,再嘀嗒嘀嗒慢慢化去。
齊大雁、劉長河、老吳頭遇到一起。齊大雁正往西頭走,劉長河去商店也往西走,老吳頭要把住在西頭的孫醫(yī)生請來,小勇又燒起來了。他們一起往西走。
齊大雁說:“我受不了了,我去找村長?!?/p>
劉長河原本不想和齊大雁搭話,可他覺得崔長生這樣耗下去不是個事,確實該想想辦法。劉長河說:“村長不管這事?!?/p>
齊大雁說:“那冰箱里裝著死孩子,村里沒人不知道,窩藏尸體這事查下來,誰都有份,全是共犯。我不信村長不管?!?/p>
劉長河說:“我也有份?”
齊大雁說:“吳大爺還好點,他沒有簽名。你更有份,咱那十五個人都簽過名,不管劃沒劃掉,白紙黑字,那都是證據(jù)?!彼洲D(zhuǎn)向老吳頭:“那孩子和小勇玩得最好,尸體不埋,陰魂不散,不信不行啊?!崩蠀穷^就打了個激靈。
老吳頭說:“他那可憐樣,沒了孫子會瘋的?!?/p>
劉長河說:“能咋辦?沒法和他講個道理出來?!?/p>
齊大雁說:“偷出來。”
劉長河和老吳頭沒說話,劉長河看著腳下,老吳頭望著遠方。他們知道,那孩子是崔長生好不容易偷回來的。
齊大雁說:“偷出來燒掉,他又不知道,我不信他天天回家都掀開冰柜看?!?/p>
劉長河說:“倒也是個法子,過段時間說不定他就緩過勁來了?!?/p>
這時,他們走到村長家門前了,劉長河和老吳頭就跟著齊大雁一起走進去。
老村長正在炕桌吃飯,筷子頭夾著一塊饅頭片,陽光照在他光禿禿的腦袋上,油亮亮的。齊大雁確實能說,剛進屋兩片厚嘴便一陣吧啦吧啦,老村長就把那塊饅頭片放下了。老村長最聽不得的話是這事和他有干系。
“管,肯定管,這不是私事,是公事,我不管誰管?他那樣放個死孩子,還讓不讓人過日子!”老村長一邊下地穿鞋一邊說,“就照你說的,偷!”
老吳頭說:“他要瘋的。”
老村長說:“啥?瘋?打從他把孩子放冰柜那天他就瘋了,誰能干出他這種事來?偷出來算照顧他。”突然他又警覺地說,“你們交情好,別去告訴他。否則,出了事你擔著?!?/p>
老吳頭這才想起孫子還在發(fā)燒,搖搖頭說:“他一早晨把羊群趕那么遠,我哪有空,我找孫醫(yī)生去。”
齊大雁說:“燒掉孩子,你家小勇就會好了?!?/p>
老吳頭打心底里認為的確是齊大雁說的那樣,可他實在不忍心把那孩子燒掉。這么多年,他了解崔長生,那原本是個不多言不多語的人。從頭至尾想想,他感覺崔長生好像從未想真正要去鬧一場,他只想和孫子待在一起。他現(xiàn)在如此安靜,就是想讓人們當做看不見他,也就想不起他的孫子。然而,人們可以不想起崔長生,但無法忘掉冰柜里的死孩子。他也一樣,想起小勇不吃不喝,病得蠟黃的臉,他突然非常害怕。臨出門他回頭說:“要燒,就趁早,別讓他看見,夜長夢多,趕緊了結(jié)了吧?!?/p>
老村長比誰都急,這事拖了那么長時間,很容易傳出去,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說來就來,一追究,他這村長恐怕就當?shù)筋^了。之前,他怎么就沒想到呢。
老村長對齊大雁說:“你去叫叫那些簽字的人,他們最該伸伸手。一個村住著,你們出了事,我也不清凈。”又對劉長河說,“你去整兩斤柴油來。我這就收拾收拾,去找王鐵匠,老崔家那是防盜門,撬是沒用的。還有,這事要吃了晌飯再干,就算他中午不回家吃晌飯,也得防個萬一。萬一他回了呢?!?/p>
齊大雁和劉長河先后從老村長家出來,齊大雁的大衣和圍脖被風拉得老長,瘸腿劉長河被風攆著,有點站不穩(wěn)。他們偏偏倒倒走向各自要去的地方。
劉長河打了柴油回家,匆匆扒了幾口飯,時間還早,他準備擺幾把卦。畢竟,是去偷并且燒人家的孩子。他感到人們這是要干一件和崔長生偷孩子那樣天大的事,如果沒有村長帶頭,又在那小本子上簽過字,他萬萬不會參與的。他把五十四張撲克牌擺來擺去,并沒算出什么吉兇,這是他難以解釋的卦象,既沒不吉利的牌,也沒吉利的牌。后來,他想起了外村那女人,便提起塑料油壺匆匆出門了。
十二
午后,風把天刮黑了,整個天空浮滿混沌的灰云和黑云,那些云在風中翻滾,混雜在一起。那間灰瓦房院里院外站滿了人。老村長不時朝人們擺擺手:“簽過字的留下,剩下的都回去,別讓那瘋老頭看見?!比藗冎溃揲L生放羊的地方是看不見他的灰瓦房的。人們散去,過一會又呼啦啦圍上來。
王鐵匠用一根鐵釬往鎖眼里捅,平時幾下就能搗鼓開,這次卻犯了邪,怎么也弄不開。這時,不知誰跑過來喊:“放羊的回來了,放羊的回來了!”人們擁向高崗上的大路向河圈張望,看到崔長生正和他的羊群往回猛跑,背后是一片黑壓壓的云,面前也是一片黑壓壓的云。
崔長生跑得太快了,不知是羊群跟著他還是他趕著羊群,羊蹄子和腳丫子撲騰起的灰塵被亂風卷揚,形成一道高高的屏障,和烏云相連,人們就看不到他們了。很快,他們從塵霧里鉆出來,人們便嗅到濃郁的膻臊味,聽到崔長生那大頭棉鞋沉重地拍擊大地,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以及紛繁雜亂的羊蹄子不斷敲擊石子的聲音。
崔長生到底跑什么呢?那么急,他眼睛再好用也看不到他家院子里的情況。有人說,崔長生和他的孫子心心相連,他這是預感到有事,才這樣猛跑。他太可憐了,還是別動那孩子了。這話迅速傳到老村長耳里。老村長急得脫下帽子:“放屁,出了事誰擔著?”又催促王鐵匠,“快點,快點,關鍵時刻就掉鏈子?!?/p>
王鐵匠越急,手越發(fā)抖,鐵釬子幾次掉在地上。又一次當啷一聲掉了的時候,他準備撿,就聽見人們喊:“回來了,回來了!”齊大雁的聲音最尖最急,好像狼來了一樣。
老村長卻不急了:“怕什么,回來就回來,公事公辦,讓他打開門,自己把孩子交出來。”正說著,崔長生和他的羊群沖進了院子。
崔長生徹底成了一個灰人,他站在灰瓦房下,棉帽子早已不在,若不是一直氣喘吁吁露出幾顆白牙,竟看不清他的嘴在哪里。他只是愣了片刻,誰也沒理,沖到門口,急慌慌地推開王鐵匠和老村長,不顧老村長對他大聲呵斥,抖抖索索打開門,閃身進去了。不等人們反應過來,那扇門被風一吹,嘭的一聲又關上了。
看來,真是老天照應啊,爺孫倆的緣分還沒盡,孩子只要在屋里,心里就要好受些,再給他們一些日子吧。
突然,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一股風,有人聽到了警車鳴叫。接著,人們都聽見了警車嗚嗚叫的聲音,時遠時近,好像是在鎮(zhèn)上通往村里的那條路上。人們忽然明白,崔長生放羊的地方距離那條路不遠,他早早就聽到了那聲音,才沒命地趕回來。
也就兩分鐘光景,崔長生抱著花棉被從屋里沖出來,迅速向西甸子方向奔跑。
齊大雁大聲叫著:“警察就要來了呀村長,得趕緊燒掉孩子,不能再讓他藏起來了!”
老村長這才反應過來,他向人們大喊:“追呀,趕緊追,你們那些簽了字的,給我把孩子搶下來?!?/p>
人們一窩蜂往外擁,追攆奔跑的崔長生,羊群嚇得四處逃竄。劉長河跑了幾步就摔倒了,老村長撿起地上的油壺奔了出去。
風這時緩下來,烏云卻厚厚地堆在上空,整個大地一片灰暗。沒一會,雨夾著雪花從天而降。人在跑,羊在跑,狗也在跑,遠處的人看到這場景,也跟著跑,遠的近的,這邊兩三個,那邊四五個,一撥撥,一串串,拉成一條長龍,馬蘭店發(fā)出一片混亂的奔跑聲。雨點很大,打在臉上生疼,空氣中充滿灰塵和雨水混合的土腥氣以及羊身上的膻味。老人呵斥那些比他們跑得還快的孩子,讓他們回家去。他們卻跑得更快了,吧唧吧唧踏著黏濕的土路,帶著驚恐而興奮的神情。老村長、齊大雁、劉長河以及那些簽過字的人,他們不斷回頭,沒有誰看見警車在哪,那警笛卻依然陣陣響個不停,聽起來正跟在人群后面。
崔長生之前跑了那么長一段路,實在沒有太多體力可供消耗,如此眾多的人追攆,他無處躲藏,在村外一個下坡路段摔了一跤,后面的人隨之就趕上了。
有過一次孩子被搶奪經(jīng)歷的崔長生顯然具備了一定經(jīng)驗,撲臥在地,身下死死壓著花棉被??墒?,他無法抵擋眾多伸向他的大手,整個人被那些手硬生生拽開了。掙扎中,他的頭和膝蓋碰在地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音。終于,他被仰面朝天按住,頭發(fā)已經(jīng)濕透,雨和雪落在臉上,和著黑灰,沖出一條條曲里拐彎的花斑。他氣喘得緊:“你們,這些虎狼之人!”
孩子和花棉被一起被搶走了,他們繼續(xù)向西甸子跑去。有人說:“這也是沒法啊,對不住了!”
崔長生吐出一口唾沫,說不出話。
老吳頭終于攆了上來,氣喘吁吁地說:“你們還按著他干啥,他,他還會飛不成?”
按著的人松了手,老吳頭扶起崔長生,他們跌跌撞撞往西甸子走。
老吳頭一邊流淚一邊說:“醒醒吧,孩子已經(jīng)去了,留著一時留不得一世啊!”
崔長生踉蹌著只管朝前邁步子,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
雨夾雪下了一陣,雨沒了,變成鵝毛大雪。片刻,地上就鋪了厚厚一層,地底卻是濕的,踩上去,撲哧撲哧響,雪水四處飛濺,一步一個大腳印子。
在某種特殊場合,人的頭腦容易變成一條線,不會拐彎。此刻,那些搶到孩子的人只想到迅速將孩子燒掉,他們已經(jīng)不明確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把汽油澆在花棉被和孩子身上,用一根燃燒的枯草引起了熊熊大火?;鹪綗酵?,并升起濃濃黑煙??罩?,大雪如注。
警笛聲依然存在,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聽不清大體方向,只是仍不見警車。尸體是點著了,究竟警察來了是否還會追究,他們不清楚,心里懸吊吊的。
渾身沾滿泥水的崔長生趕來時癱倒在熊熊大火跟前,仰面朝天,空中的雪花密密麻麻撲向他。他仰起頭,咧開大嘴,眼淚和著雪水向下流淌,久久發(fā)不出聲。終于,他哭出了聲音。他先是“啊,啊”叫了兩聲,接著又長長地啊了一聲,聽起來快背過氣去,又緩過來,才開始號啕大哭。
“凱啊,你是真死了啊,你咋就舍得扔下爺??!”
“你們這些虎狼之人,我孫子死了,那把火該由我來點,怎么也該讓我親自送他上路??!你們,你們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哪。你們搶,搶我孫子,我……我跟你們拼了……”他面向蒼天,整張臉被悲傷和哭泣揉成一團。
人們從未聽過如此撕心裂肺的哭聲,那聲音具有重量,沉重地擊打著大地,人們感到腳下傳來陣陣轟隆隆的響聲,聽得人心驚肉跳,喘不過氣來。人們背過身去,天上地下都是白的,白得沒邊沒沿??粗粗鄹C發(fā)燙,喉嚨發(fā)哽,眼淚就滾下來。
“哭吧,讓他哭吧,哭了就好了。”老村長抹著眼淚說。
“苦命的人!”
“真讓人受不了。”
齊大雁胃口淺,淚窩子更淺,她站在遠一點的地方,雪片密密麻麻砸下來,她就特別想抱著個人痛痛快快哭一場。伸開胳膊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合適的,她就抱住旁邊剛剛趕來還沒喘勻靜氣的劉長河大哭起來。接著,整個西甸子哭聲一片。那聲音浩大,震耳欲聾,不知情的人會錯以為,春雷從山那邊的南方滾過來了,那可是驚蟄這節(jié)氣里從未有過的事。
這時,突然警笛大作,這聲音從哭聲里鉆出來,尤其刺耳。所有的哭聲瞬間凝結(jié),人們靜靜站在原地,頭齊刷刷地扭向東方,雪片簌簌從天而降。崔長生急忙往起爬,身體發(fā)飄滑倒了,又往起爬,老吳頭趕緊把他扶起來。
聲音聽起來就在人群背后,誰也沒看到警車,可那警笛聲卻真真切切來到了跟前,嗚嗚叫著非常刺耳。終于,人們發(fā)現(xiàn)一個氣喘吁吁趕來看熱鬧的孩子用繩拽著一輛紅燈閃閃的玩具警車鉆到了人圈里。
不幸總是發(fā)生在崔家,那事以后,崔長生又不說話了,他和他的羊在一起,他們圍繞著西甸子。馬蘭店的人遠遠望著他,看他正常生活,心里不是個味,希望他真瘋了,一切也許會好些。
選自《花城》2015年第4期
原刊責編 杜小燁
本刊責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