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摘 要:南宋遺民詩人生于宋室衰微之際,歷宋末巨變后而入元。這些遺民詩人同時經歷了文化極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的趙宋之世和儒學式微、顛覆了封建王朝“文治”傳統(tǒng)的蒙元政權,同時,在自身強烈的民族意識和蒙元嚴苛的民族政策的雙重作用之下,這些遺民詩人突破了傳統(tǒng)士人的思維模式,在士人的自覺意識中加入了新的元素。本文試圖通過將這一時期獨特的社會背景和遺民作品的內容相聯(lián)系,從而探討宋元之際遺民詩人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關鍵詞:南宋;元代;遺民詩人;士人心態(tài)
宋元之際是中國歷史上士人心態(tài)遭逢又一大沖擊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對經歷了與異族政權長期的、不間斷的斗爭與蒙元政權對南人嚴苛的民族壓迫政策的士大夫們而言,強烈的民族意識,開始成為其心態(tài)的主導因素。南宋遺民詩人,是這一時期士人階層的組成部分。以民族意識為導向,在家國淪亡的背景之下,遺民詩人開始在理學思想的框架下做出了對自身和對國家價值認知進行重新構建的嘗試。在這些遺民詩人創(chuàng)作的大量作品之中,往往折射出一種微妙的“矛盾”心態(tài)。
士人的心態(tài)往往皇權的變動息息相關,雖然根據具體情況的不同二者會呈現(xiàn)離合不定的面貌,但它們始終是被捆綁在一起的。士大夫言“入世”之志時,需要依靠與皇權同一性來實現(xiàn)對自我利益的保障;而士人言“出世”之志時,其對自我的認知也依然建立在依靠皇權維系的封建體系之下。然而到了宋元之際,隨著蒙元政權入主江南,遺民詩人卻走上了一條與當朝皇權相背離的道路,這就讓這一時期遺民詩人的作品蒙上了一層批判色彩,折射出一定的反傳統(tǒng)意識。但同時,這種與新政權的剝離確是建立在對舊政權的緬懷和忠誠之上的,也因此,這一時期的遺民群體詩作的主題取向終究無法擺脫傳統(tǒng)士大夫對封建政權根深蒂固的認同感。以遺民之身作叛逆之語,在這一時期的遺民詩作中,是一種很常見的情況。
一、對“故君”與“故土”關系的再認知
通過對南宋遺民詩人作品的梳理,不難看出,宋元之際,這些詩人在作品中對故宋的塑造呈現(xiàn)出一種批判與懷戀并行的姿態(tài)。
“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p>
此首《醉歌》為錢塘(一作吳縣)遺民詩人汪元亮在臨安淪陷時期所作,該首作品是遺民詩人傳世詩作中反傳統(tǒng)意識體現(xiàn)得較為鮮明的一首,這種意識集中體現(xiàn)在全詩的最后一句當中,“謝道清”,為宋季實際統(tǒng)治者謝太后的全名。汪元量在詩中直呼其名,更以“臣妾”之稱毫無遮掩地反映謝太后以國母之尊而降于蒙元的乞憐之態(tài),可謂冒犯,而個中批判意味也由此更佳凸顯,后人在評此詩時,謂其“斥言之正以見哀痛之極也”,正得其意。
如果說以汪元量的《醉歌》為代表的作品是遺民詩人見證歷史事件之后對統(tǒng)治階層的批判性的感懷,那么以陳普的《壬辰日蝕》為代表的作品,則從另一個側面出發(fā),展開了對宋室滅亡原因的深層次思考。
“憶昔度宗皇帝時,十年十三日食之。似道屃赑湖海曲,天子宮庭耽樂嬉。滿朝翕翕皆婦人,禍來照鏡方畫眉。北軍順流日食既,兩國正爾爭雄雌。興亡豈必皆有數,百年以來士氣索。文臣髀肉不識馬,武士驚魄怕見旗?!?/p>
因為該首作品并未如汪詩一般針對某一特定歷史片段所作,而是對基于一段較長歷史時期的政策反思,因而并未將宋室敗亡的原因單純地歸結到某一人或某一事之上,愈顯沉郁深刻。
除卻對宋室的指斥與反思之外,對故國乃至故君的深刻懷戀,也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主題,頻繁地出現(xiàn)在遺民詩人的作品當中。遺民詩人鄭思肖即是個中翹楚。“思肖”為宋亡之后所更易,“肖”取趙宋國姓的一部分,喻指不忘舊國;其字憶翁,亦應為入元后所改,以示故國之思;自號所南,該因其日常坐臥,皆有意取面南背北之向,昭示其作為“遺民”的身份。因此,僅就其名、字、號觀之,對南宋的思緬就已呼之欲出。在他的作品中,從“南望二王”到“北憶三公”,君王已經成為了南宋遺民在思念舊國時的一個符號。
批判與懷戀兩個主題的并行,不是毫無章法的背道而馳,而是有著深層次的合理性蘊于其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自夏確立封建政權以來,“君王”與“土地”便一直是兩個不可分割的對象。對國家土地資源的控制,是封建君主維護自身權力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士人作為皇權的擁護者與被庇護者,這樣的觀念也就在幾千年的演進當中成為他們牢不可破的信條之一。然而,宋元之際,士人在民族與文化的雙重壓迫下被迫游離于新政權的邊緣,造成了一種對皇權的歸屬感的缺失;同時,自《春秋》而始的“華夷之別”的認知與宋百年以來形成的強烈民族意識,進一步加劇了他們對蒙元政權的對抗意識。可以說,宋元之際的南宋遺民士人,對元政權非但不認同,甚至抱持著強烈的敵意。這就讓士人與皇權密不可分的關系出現(xiàn)了不可彌合的裂痕。
而另一方面,這種對皇權的敵意僅僅生發(fā)于對蒙元政權的不認同上,而并非一種對所有皇權的普遍性感受,甚至,在蒙元野蠻的壓制政策的對比下,遺民詩人們爆發(fā)了一種對以故宋為代表的正統(tǒng)封建王朝的文治制度強烈熱情,因而,對趙宋政權的認同感反而加深了。隨著對舊王權的懷戀而來的,是將“君王”與“土地”緊密相連的邏輯下的對“故土”的懷戀??梢哉f,在這一時期,雖然遺民詩人們腳下的土地并未發(fā)生質的變化,但出于對新舊政權的不同認知,隨著對“舊朝”的感懷,獨歸屬于舊朝的“故土”也就成為了詩人懷戀的主要對象。在這一時期遺民詩人的作品中,“故君”并不是指代某一位特定的君主,而是一種“故土”的象征。而在遺民詩人的認知中,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故土與需要指斥、批判的統(tǒng)治者是割裂的。文天祥在謝氏母子降元后,以“德佑吾君也,不幸而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吾別立君,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也”的信條別立少帝,堅持抗元,就是宋元之際遺民詩人這種割裂的思想傾向的真實寫照。
二、對典型人物的重新闡釋與對自身價值認知的升華
如果說,宋元之際遺民詩人的作品在“思國”的角度,對政權與土地之間的認識進行了一番新的探討,那么,這些詩人在“思己”的角度,則從對典型歷史人物的偶像崇拜中跳脫出來,其關注的重點轉移到對其自身的價值發(fā)掘中。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遺民之間的酬唱與題拂,也蔚然成風。
遺民與君權的割裂傾向,是造就其作品中對典型人物的顛覆性闡釋的淵源。
汪元量就曾在《余將南歸燕趙諸公子攜妓把酒錢別醉中作把酒聽歌行》二首中作“天不荒,地不老,人生百年休草草。對花對酒且高歌,蓋世功名亦枯槁。滿堂金玉守者誰,萬事何如酒杯好。君不見巢父許由空洗耳,伯夷叔齊空餓死”之語。事實上,有關這種顛覆性的塑造,宋元之際還有很多,其中針對如伯夷叔齊一般的忠義之士的,比較典型的代表還有釋文珦在《送趙東閣罷官歸永嘉》中對屈原這一傳統(tǒng)忠義形象保持的“應笑”、“空留”之感慨;此外,對與君王關系密切的美人的顛覆性闡釋也在這一時期的遺民詩中有所體現(xiàn),譬如汪元量在同系列詩歌中詠楊貴妃時的“天生尤物不足珍”、方一夔詠昭君時的“當初自恃顏如花,不嫁比鄰來天家”。從這些被重新解讀的歷史典型人物的特征出發(fā),我們不難看出,他們自身與君王都存在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伯夷叔齊因忠于殷商而餓死在首陽山,屈原因返郢無望而自投汨羅;楊玉環(huán)因天子之無情而香消馬嵬,昭君因“漢人嫁我結和好”而遠出塞外……可以說,這些典型歷史人物的悲劇性結局,與君權的控制是密不可分的,也因此,出于對君權的不認同心理以及對自身價值的再認知,遺民詩人在部分作品中對這些形象做出了不一樣的解讀,體現(xiàn)了一種在失地亡國之后對統(tǒng)治階級強烈不信任,同時也是一種對自身處境的自嘲性解讀。
而與對傳統(tǒng)典型人物的顛覆相對的,是對身邊“偶像”的重新確立。在這些被南宋遺民詩人推出的“新偶像”當中,獲得了最廣泛認同的,莫過于文天祥與陸秀夫二人。就文天祥一人而言,汪元量、馮桂芳、鄭思肖、謝翱、吳思齊、翁衡等皆創(chuàng)作過大量與他相酬和或與他有關的詩歌。文天祥是宋季自士大夫階層脫穎而出的抗元將領,他在《過零丁洋》里自述平生“辛苦遭逢起一經”之淵源,他以狀元及第,本身就是一名十分優(yōu)秀的士大夫,這讓與他同源的南宋遺民詩人們生發(fā)出極大的共鳴,而文天祥其人,作為“宋末三杰”之一,無疑是遺民詩人中最偉大的以為民族英雄,因而,遺民詩人在提起他時,所思所作皆是“精誠揭天日,氣魄動夷夏”、“書生倚劍歌激烈,萬壑松聲助幽咽。世間淚灑兒女別,大丈夫心一寸鐵!”的對英雄氣魄的激蕩。而同為“宋末三杰”的陸秀夫,則更多的作為負帝蹈海的節(jié)士為遺民詩人所描繪。
這種擺脫了傳統(tǒng)英雄人物的桎梏,轉而關注對和自己處于同一群體的英雄人物的取向,體現(xiàn)出一種宋代遺民群體擺脫傳統(tǒng)固化教條的桎梏,不斷深化自我認知、升華自我價值的過程。他們從個人的角度出發(fā)去理解封建社會中推崇的傳統(tǒng)的英雄形象,體現(xiàn)出一種對傳統(tǒng)價值認知的叛逆心態(tài);同時,他們還不斷地在自身所在的群體中尋找并樹立新的英雄,體現(xiàn)出一種對自我價值的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對英雄價值的重新解讀和反傳統(tǒng)的傾向,與魏晉時期對儒學思想的徹底顛覆是完全不同的。儒學自漢以來,在士人內心中扎根已長達千余年,在兩宋時期,“理學”則將儒學的發(fā)展推上了有一個高峰。理學是南宋文化思想的主流,南宋遺民詩人對南宋文化抱持著堅定的認同感,也就是說,理學思想是他們在亡國之后賴以支撐自己的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在這一時期,遺民們所追求的,并不是一種徹底的突破,而是一種對自身價值的升華。他們在理學的框架之下,將自身與歷史中的英雄人物相映照,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將傳統(tǒng)的英雄拉下神壇,同時,又從自身認知需要的角度出發(fā),將自己所在的群體塑造成儒家價值體系下的英雄,從而需求一種在當時社會無法從外界獲得的自我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