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爾
一
這是一個關于漫長等待的故事。
從麻省劍橋開車到紐約,大約需要四個多小時。2015年夏天,我和幾個朋友搭伴,準備到紐約玩幾天。去的時候我并不情愿,在劍橋有我惦念的人,有詩和遠方,而在紐約只有開放豪爽的荷蘭妹子,欲望和奢華;一路上我只浸在短信里,一有一無。在車海里流動,存在變成了虛無,心神不定的軀體被無意義淹沒,并不清晰的信號如同海浪折射的星光。
但紐約也有紐約的好處。陽光燦爛,整個城市熠熠生輝,踮著腳尖兒在不同街區(qū)的格子里穿行,不同的氣味圖景翻騰出變幻的夢境。世界上很多城市風格分明,而紐約確實是最為混搭的地方。一邊樸素陰冷的墓園,一邊熱烈奢華的大賣場;三一教堂陷于喧嘩嘈雜的金融區(qū)中,哈利路亞不知道拯救了多少瀕臨破產的靈魂。
我沿著四四方方的街道愉快地跳躍,一點都不擔心迷路。這種人為規(guī)劃的格子,上一次在巴塞羅那見過,稍微有點方位感的人都不會迷路,完全不識東南西北也沒有關系,憑著感覺隨意走,頂多走出一個街區(qū)必然發(fā)現走錯方向,直接調頭就行。傳統(tǒng)社區(qū)文化拗不過雄心壯志的地方,橫平豎直的人為規(guī)劃應該是最簡易方便、最有效率的模式。測量,切割,堆砌,讓不同的人們在格子上填入不同的文化生活內涵,也算不上不尊重人性,像歐洲很多鄉(xiāng)鎮(zhèn)骨子里透出的歷史人文,畢竟需要時間歷史沉淀。
能從時間淺灘上狂飆而出的,莫過于另一種人為規(guī)劃:博物館。紐約上東區(qū),挨著城市建設者津津樂道的中央花園,就有一座藏龍臥虎的宮殿——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這個小方格子里藏的都是時光凝成的琥珀,拿思維的光一照,投在世間的塵土上,就成了鹽粒兒。
大都會博物館里面珍品很多,逛了半天,我多少有些頭暈目眩,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好在場館設計很人性化,隨時顧看眩暈沉重的頭腦和身軀。如果博物館有靈,那一定是個溫和寬厚的大叔,滿懷寬容地看著那些激烈好奇的靈魂走來走去,對時常出現的崩潰撇去同情的目光。挑一條靠墻的軟凳坐下吧,我等的人還沒有出現。我感到通廊兩旁的墻在不斷升高,在相互靠近,而我好像坐在井底,周圍的一切仿佛變成了石頭,變成了本質,變成了時間本身……
我在等一個人。他病得很厲害,整日頭疼,不得不吃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止疼藥劑。我勸過他,可他好像聽不見似的,仍然拿著那些氣味辛辣的小瓶罐子聞嗅,時好時壞。后來好了些,總趴在桌子上寫東西,勞心勞力,再后來,聽說他在街上忽然情緒激動暈倒了,被妹妹送進了精神病院。
上一次和他交談,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說是在等他,其實不知道他會不會出現。很多人宣稱熱愛他,但很少人真正理解他,更少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喜歡戲劇化的登場,有什么地方比大都會博物館更適合生造戲劇沖突呢?或許只有三一教堂了,可是那里他又如何進得去呢。
二
啊……哪里響起嘶啞凄厲的叫喊,好像滾油澆到潮冷的沙上?是誰,在這寬敞明亮的大廳里,在一簇簇大理石雕像之間,如此嘶喊?我循聲覓源,左顧右盼,這叫喊聲,倒有幾分熟悉。
原來嘶喊的是他,被赤焰永恒焚燒的瑪爾息阿斯(Marsyas)。他在烈火中掙扎,但卻永遠無法擺脫:他的頭發(fā)像火焰一般躍動,一簇簇,火紅熾熱;他的臉因痛苦而嚴重扭曲,細長的眼睛即使流出眼淚,也在瞬間化為蒸騰的迷霧;他的嘴巴已經最大限度地張開,可是早已嘶啞的喉嚨卻已近乎干涸。火苗如同沾了鹽水的刀片一般,寸寸剜心。他肩上盤旋著一條火龍,片片鱗甲繞在皮開肉綻的身軀上,深嵌入肌理,隨著火龍蜿蜒上升,痛徹骨髓。
我認識他。我聽過他的故事,看過他的畫像,我知道他的痛苦,暗自為他不平。他的故事你想聽嗎?我想講給你聽,因為他總讓我想起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記得有一次,我翻看那個人潦草寫就的小冊子,在那些龍飛鳳舞幾乎難以辨認的字跡中,瑪爾息阿斯忽然出現:炙熱的火苗騰地從文字里躥出,空氣中彌漫開油脂燃燒的甜膩氣味,我的指尖發(fā)麻,心口窒息似的疼痛。他們都一樣,都是挑戰(zhàn)過神的人!我清楚記得心里沸騰的心緒,以及伴隨而來的隱隱的憂慮和不安。果然沒過多久,那個人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拔也皇侨?,我是甘油炸藥!”我想象著他一頭亂發(fā)、竭力嘶吼的樣子,就像多年前那個陰郁燥熱的夜晚,我們拿著杯中劣質的紅酒從逼仄的閣樓陽臺灑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他轉過頭來,嚴肅而充滿憂傷地說:“敬已死的圣靈!”
瑪爾息阿斯的故事,你想聽嗎?
瑪爾息阿斯本來是女神庫柏勒的一個隨從,他是個半羊人。半羊人從外表上看,是人和羊的組合,上半生有著人類的軀干和手臂,下半身卻是一頭巨大的山羊,他們生性無憂無慮,溫和親善。瑪爾息阿斯同樣如此,他掌管森林事務,多才多藝。有一天,他在森林中撿到一把長笛。憑著自己絕佳的樂感和嫻熟的技能,他逐漸掌握了演奏方法,用長笛吹奏出美妙動人的音樂,打動了無數凡人的心。贊譽越來越多,驚動了另一位擅長音律的神阿波羅。在此之前,阿波羅是眾神之中最光彩奪目、多才多藝的一位,他英俊瀟灑,擅長詩歌和音樂,而且還英勇善戰(zhàn),箭法百發(fā)百中。在聽到關于瑪爾息阿斯雪崩般的贊譽之后,阿波羅決意邀請瑪爾息阿斯進行音樂競賽,并規(guī)定勝者可以用任何方式懲罰敗者?,敔栂⑺剐廊粦獞?zhàn)。
音樂競賽那一天,陽光燦爛,樹影繽紛,眾神齊聚,仙姿綽約。一邊是阿波羅的七弦琴,清越空靈,另一邊則是瑪爾息阿斯的長笛,婉轉動聽。仙樂飄飄,香風陣陣,天上地下,如癡如醉。雙方實力相當,戰(zhàn)成平手。
但是,阿波羅卻不甘庭分贊譽,他看著瑪爾息阿斯的長笛,心生一計。他挑釁地將七弦琴倒過來,并且邊奏邊唱,贊美奧林匹斯山和眾神,琴聲輕悅,歌聲動人;但瑪爾息阿斯卻不能將長笛倒豎演奏,更不可能邊奏邊唱,無奈慘敗。
音樂競賽分出了高下,阿波羅贏得了勝利。我還記得的他臉上的神采和驕傲,他健美挺拔的身軀籠在耀眼的陽光中,攝人心魄??墒菦]想到,他對瑪爾息阿斯的懲罰竟然如此殘忍!懲罰從他的舌尖吐露出來,凍結了眾神,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瞬間消了音。
我不知道瑪爾息阿斯最后究竟受到怎樣的懲罰,有人說阿波羅將他倒掛在樹上,生剝了他的皮,并且將他的皮釘在河流源頭的一棵松樹上;也有人說,阿波羅施了可怕的咒語,用閃電和火焰擊打瑪爾息阿斯,使赤焰焚燒他,永恒不息。這些流言或許都不對,但或許都對。無論瑪爾息阿斯最終領受的是何種懲罰,不過是不同的殘酷暴戾,不同的痛徹骨髓;熾焰焚心,嘶啞的苦痛。
神,至高無上的存在;挑戰(zhàn)神,似乎總是注定失敗并且獲得殘暴的懲罰。古希臘神話中是這樣,《圣經》故事里更是如此。一帖沒有言明的禁忌,一條溝壑般的紅線,禁止通行?,敔栂⑺固魬?zhàn)阿波羅的技藝,卻敗在他的狡黠之下;技藝和政治的較量,無處不在,循環(huán)往復。
三
瑪爾息阿斯的故事,你愿意轉告別人嗎?我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也和瑪爾息阿斯一樣,敢于挑戰(zhàn)神!他們的嘶喊,在時間的長河中或許濺不起一星浪花,但他們所面對的玄妙難題,你看到了嗎?它反反復復出現,如同樂譜上不斷重復的小節(jié),你聽到了嗎?
是的,我知道我源于何處,
我像火焰一樣永不饜足地
燃燒和耗盡自己
我抓住的一切都成為光
我放開的一切都變作炭
我定然是火焰!
我清楚地記得!他一頭亂發(fā)伏案寫作的樣子,他拿著酒杯贊頌酒神的樣子,他攥著木質十字架詰問上帝的樣子,我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他和瑪爾息阿斯一樣敢于挑戰(zhàn)神!我猜想他一定也被赤焰焚心,日日不息,諸神的沉重懲罰一刀刀削在他的肌肉上、筋骨上、魂靈上,他竭力嘶吼:“敢于挑戰(zhàn)神,成為你所是的人!”中世紀連延彌漫的虔敬和服從之迷霧,在他點燃自身為炬的攪動下,奔騰流瀉,躁動不安。
至高無上的地位是神賜的嗎?是天命使然嗎?什么是神?何謂天命?為什么?因為什么?這些原因在今天都還成立嗎?為什么要服從?為什么要順從?為什么不質疑?為什么不反抗?
人類進化的奇特的限制性,它的躊躇猶豫、遲滯耽擱、頻繁的倒退以及交替循環(huán),都立足于以下現實:群畜(herd)的服從本能被最大限度地遺傳下來,并且以命令的藝術作為代價。如果人們想象這個本能可以走到肆無忌憚的地步,那么,就根本不存在什么發(fā)號施令或者獨立的人?;蛘撸缛舸_實存在這樣的人,他們也會因敗壞的良心而受苦,而為了能夠下命令,他們就不得不將欺騙加于自身:這里的欺騙指的是,他們自己也只是在服從。(《善惡的彼岸》)
自服從的舒適中走出來,必然是痛苦的。虔信是一種精神安逸的療法,閉上眼睛,人境況的逼仄、塵世的苦痛,煙消云散;注視著神,想象將來,過去徹底碎裂,此刻變?yōu)樘摕o。從這樣的平靜安逸中走出來,理解和擁抱塵世的痛苦、自我的孤獨,獨自戰(zhàn)斗,冷冷的背景之下荒涼一人,沒有上帝的孤獨,在所有時間之前或之后的世界中孤獨地焚燒。
不要抗拒痛苦,痛苦是你存在的最鮮活的印記!那個人會這么說。在那些陰冷潮濕的日子,那些五分之四不同地方卻相同格局的旅館房間里,他蘸著墨水在自我的靈魂上書寫:他寫的不是他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所有現代人命運;他的語氣或許是預言師式的警語,但這些不過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境況。那些沒有人陪伴的冬夜里,他一個人擁抱著痛苦,強迫自己尖利刺耳地大笑,強迫自己的文字瘋狂地跳躍,他在眾神懲罰的火焰中飛速地旋轉,鮮明地活著,“死于永恒之前”。
你曾對一種快樂肯定地說“是”嗎?哦,我的朋友們,那么你們就對所有的痛苦也說“是”吧。一切都纏繞在一起,陷入彼此,相互迷戀;如果你們曾要求一個事物再來一次,曾說,“你讓我愉快,幸福!停一停?。≈灰?!”那么,你們就想要一切都回歸。一切都重新再來,一切都永恒存在,纏繞在一起,陷入彼此,相互迷戀——哦,這樣,你們就會愛上這個世界。永恒的人啊,請永遠并且始終如一地愛著這個世界吧;而且你們也要對痛苦說:逝去吧,但要回來!因為一切快樂都希求永恒。(《快樂的科學》)
此刻博物館的大廳里,寬敞明亮,游人如織,一簇簇大理石雕像相互掩映。陽光透過半透明的玻璃蓋子直射下來,摟住我的雙肩,溫柔親切,將我軟化。我又回到人群中間了,我能承受這樣的痛苦,它在粉紅溫暖的人們中間消散;但是它要回來,在痛苦中才能有鮮活的存在,轉瞬即逝的澄明。
我用溫潤的目光輕輕安撫嘶吼中的瑪爾息阿斯:你的抗爭,我心知肚明;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從諸神俯視的世界中走出,從上帝憐憫的目光中抽離,現代的人的命運攥在每個人手中。我會犯錯嗎?肯定會的。脆弱的凡人如同世上的塵土,血肉之軀無足輕重,但我卻也會在錯誤中不斷超越,只要我肯自愿、清醒地從安逸的生活中突破,在自己身上試驗“人類在其中還能生活的危險性的最大強度”,就像我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一樣,將追求真理的鮮血如同紅酒一般灑向窗外熟睡中的街道,祭奠那些看不見的英雄。我會發(fā)瘋嗎?或許會吧。不是因為這個塵世有多少污垢——每一個存在的塵世或許都是如此,不是因為這塵世間的人們有多少齷齪——每一個人都背負著沉重的軀殼,而是因為諸神隱退的平凡世界里,我,如同每一個人一樣,都要面對孤獨的自己,面對打破自己才能成為自己的考驗,孤獨戰(zhàn)斗。而我不想要別的,不想浸陷于過去,不想沉溺于未來,不想躲入任何永恒之中;我就要承擔這必然的東西,我個人的、國家的、世界的命運,我更要熱愛它,要用赤焰焚燒的嘶吼對抗碾碎的沉默,在清越空靈的笛聲中成為我所是的人!瑪爾息阿斯,我,你,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具有世界歷史性意義的事件,都將把人類歷史分為兩個部分!
四
走出大都會博物館的大門時,黃昏將至。在這個有三個多以億人口的國家里,這個科技日新月異的信息時代里,當人們對所有一切細枝末節(jié)的事擴展出一種病態(tài)的關注時,有多少人在朝霞來臨之前,看看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
他大概是不會來的了,我的心里涌起一灣廉價的嘆息。面對世界的空無,瘋狂一無所感。那個在大白天手提燈籠跑到市場上大聲叫喊的瘋子,真的不會再來了。
高高的臺階下,喧囂的城市鋪卷展開:販售各種各樣藝術紡織品城市紀念品的小攤,籠罩在油膩煙霧之下的熱狗三明治冰淇淋的小車,一團一簇圍成半圓形的街頭藝術表演,在玫瑰色的黃昏暈染下,透出一種熱鬧喧囂的活力。寬敞的第四大道背后,一排排風格各異的高樓推將開去,其中亮著燈火的房間里,人們正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