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
葉嘉瑩教授七十年前就學于顧隨先生的課堂筆記,在漂泊異國他鄉(xiāng)的變遷中保存了下來,實屬不易,并由顧先生的后人整理成書出版,現(xiàn)已六次印刷,足見其分量。書中,顧隨先生的講課風格給人印象尤為深刻,旁征博引、左右逢源,信馬由韁、縱橫馳騁,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讀后宛若親聆了一堂古典詩詞大家的課,所受教益匪淺。
顧隨先生認為“詩心必為寂寞之心”,初識這個說法感到困惑,直到讀完全書才明白先生關于詩人品質(zhì)的深刻洞識。眾所周知,詩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或熱情洋溢,或情意纏綿,或義憤填膺,或憂心忡忡,或望穿秋水,或紅袖添香,或壯志難酬,或意氣風發(fā)……實際上,詩人一旦寂寞了,便意味著詩心已經(jīng)枯竭,作為詩人的生命也就終結了。不過,從顧隨先生列舉的幾個有“寂寞之心”的中外著名詩人可以看出,他所說的“寂寞之心”,似乎并非指詩心的孤寂與冷漠——像嚴子陵、陶淵明、王無功,德國的歌德、意大利的但丁,這些人詩心并不寂寞,有的雖遠離塵世歸隱山林,那拳拳赤子之心、綿綿人間情懷、濃濃自然興致都可以從他們的作品中明顯地讀出來,若其詩心真的寂寞在山林中,則不會有熠熠生輝的傳世佳作。至于歌德與但丁,他們連“歸隱”都談不上,歌德不僅積極參與社會生活,晚年七十四歲了耐不住寂寞,而其受邀在魏瑪公國參政長達十年之久的官宦生活,更說明歌德哪來的寂寞之心?至于但丁,一輩子積極參與佛羅倫薩的政治活動,并一度擔任過公職,晚年雖政治失意,但丁卻并未停止過努力奮斗,雖客死他鄉(xiāng),卻未曾寂寞過。
顧隨先生多次談到攸關詩人品質(zhì)的“小我”與“大我”問題,那意思很明顯,“小我”之詩人都是狹小的、功利的、低級的,缺少“寂寞之心”;“大我”之詩人都是豁達的、淡泊的、崇高的,都有“寂寞之心”。如此看來,顧隨先生所說的“寂寞之心”,其實并非真正的寂寞,而是意指詩人的一種遠離庸俗的高尚追求與海納百川的博大襟懷——擺脫了功名利祿的引誘,堅守住純粹的精神家園,為人處世中表現(xiàn)出一種超脫,一種掙脫現(xiàn)實束縛的超越精神,一種高于世俗生活的境界,一種擔荷人間苦難的情操。
“寂寞之心”說涵有的意義,在于深化了關于文學的一個基本常識:“文如其人?!奔词裁礃拥娜藢懯裁礃拥奈恼?、做什么樣的詩。大作品都是由“大我”的人創(chuàng)作出的;“小我”的人不管怎樣煞費苦心,其作品都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有人舉出相反的例子:周作人雖是漢奸,寫文章卻是大家高手。已故當代學者舒蕪曾贊周作人的文章不讓魯迅,兄弟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可謂雙峰并峙,殊途分流,皆堪千古。這樣的話明顯地對周作人過譽了,周作人與魯迅怎么可以相提并論呢?魯迅是批判舊文化的斗士,有著涵蓋千秋的氣魄風采,且不說那些含有雷霆萬鈞力量的雜文,也不說阿Q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不朽的藝術形象;僅魯迅的散文,那韻味、雋永、深邃、震撼,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而周作人呢?當漢奸之外,不過一介躲避世間風雨的自尋雅化的士大夫,筆下那些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文章,空泛出作者情感的寡淡與人世的冷漠,行文中間或雖有不少見識,也不過是一個見風使舵的人的精明。例如周作人解釋帕斯卡爾的“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人就像蘆葦一樣,南風來了往北倒,北風來了往南倒。”這樣的話雖不乏睿智,卻也道出一個日后漢奸人的聰明。近年不少人推崇周作人的散文如何如何,然而最叫好的《知堂書話》,也沒在自己的苦雨齋里品出多少人生的苦味,那平淡如水的文字在東拉西扯中,除了顯示作者多讀了幾本書外,絕無心靈的震撼與審美的享受;與魯迅那篇篇都是神來之筆的《野草》相比,真是天壤之別——顧隨所言的“小我”與“大我”,在周氏兄弟身上也可得到明顯的觀照。
顧隨先生認為:“五言詩必有神韻,而神韻必醞釀,有當時的機緣,意思久有醞釀”,“適于此時發(fā)之”——做詩不純是個即興問題,需要有個醞釀過程。然而,實際上做詩都是隨緣中的詩興大發(fā),是觸景生情,鮮有人提前醞釀要做首什么樣的詩,詩都是沒有思想準備的“閑來之筆”。顧隨先生所言詩前的“醞釀”,類似于平日里看閑書,不過是漫不經(jīng)心的“胡思亂想”,絕無明確的作詩目的。屆時隨緣而發(fā)的做詩,不過是“興之所至,遂成佳句”;所謂“醞釀”對于做詩,有點“無心插柳柳成蔭”罷了。
隨緣即興中的做詩,尤需依賴靈感的勃發(fā),但靈感不是說來就來的,即便來了也不會曠日持久,靈感是突然的、短暫的,瞬時即逝的,所以做詩不同于寫文章,不是想寫就能寫出來的。所謂詩的神韻實質(zhì)上是詩的情調(diào)隨著字義氤氳出的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只能感覺到的精神氣質(zhì)——這是詩的特殊魅力所在。當然并非只有五言詩才講究神韻,其實神韻是所有詩的一種共同的藝術追求。神韻產(chǎn)生于靈感活躍時,是情調(diào)成熟中的“神來之筆”,是創(chuàng)作中的瓜熟蒂落,并不是詩前“醞釀”出來的。顧先生一再強調(diào)的詩前“醞釀”,其實是詩人日常生活里的文化積累。并無一定之規(guī),多是“隨心所欲”。
顧隨先生認為杜牧的詠史詩“見解不甚高,閑情又不濃厚,且稍近輕薄,不厚重,雖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輕、吝、薄,其余不足觀矣”。這個看法有其一定的原因,但卻失之偏頗。在筆者看來,杜牧存世的大量詩篇中,恰恰是他寫的那些懷古、詠史詩的思想藝術成就最高,不僅在晚唐詩中獨領風騷,就是在整個古典詩中也是光彩照人的上乘之作。
顧隨先生認為,思想與情感是寫詩的雙翼,缺一不可。沒有思想的情感是淡薄的;沒有情感的思想是干枯的。關于什么是情感,似乎是個人人皆知的“喜怒哀樂”問題,只是情感因思想的原因而呈現(xiàn)出寡淡深淺罷了。至于什么是思想,顧隨先生沒有談到——這是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至今沒有人能用簡潔的語言將思想闡釋清楚,已故美國當代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其最后一部著作《精神生活》里,試圖把這個問題說明白,阿倫特借助她的老師海德格爾的說法對思想的定義,是目前學術界最權威的解釋。然而其語言的晦澀難懂帶來一定的閱讀困難,而述文的面面俱到更使內(nèi)容增添了許多繁瑣。
眾所周知,凡是對客體(概念)進行定義(闡釋),有個極其重要的前提——必須抓住被定義者的特性,這是進行定義(闡釋)的真諦。所以,思想不管怎樣地難以定義(闡釋),總可以從各種思想找到某些共同的、又與其他范疇決然不同的東西。實際上,觀察各種思想可以發(fā)現(xiàn),凡思想都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思想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旁無他者——是與眾不同的,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思想的這個特點是其價值不朽的根本所在。所有的定理、定律、定論都是思想。所有的名著都有思想。顧隨先生所說思想與情感是寫詩的雙翼,僅是為了說明問題的方便,而作的一種學術上的抽象概括。實際上思想與情感是無法分離的,文學藝術作品的思想猶如鹽溶于水,看不見、摸不著,只能體會到。也就是說作家的看法、判斷、結論,以及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審美觀,在作品中都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讀者只能通過作品去感受、體會,甚至由此產(chǎn)生遐想。優(yōu)秀作品之所以擁有永久的魅力,主要在于其涵有的思想的不朽,思想是文學藝術作品的靈魂——這是那些名著之所以成為名著的根本原因。
顧隨先生點到為止地突出思想的重要性,留給人們太多的尋思不盡:思想是從哪里來的,一個作家、一個詩人怎樣才會有思想——這對所有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首先重要的。
(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f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