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躍輝
《水滸傳》的敘事藝術(shù)堪稱經(jīng)典,特別是《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一回,真可以說是“字字句句,皆有考究”。但中國古代的小說批評家并沒有形成獨特的敘事理論,而是對小說進行了“評點”,中國的小說評點沒有嚴密的理論體系,評論家往往能夠深入到文本的細節(jié)深處,發(fā)現(xiàn)文本的相互照應(yīng)之處,對于某些字詞也能夠發(fā)現(xiàn)其精到之處。他們對于小說的賞析大多是印象式的,“妙”字就體現(xiàn)了這種印象式特點。評點家讀到寫得好的地方,往往著一“妙”字,至于因何而妙,則語焉不詳。金圣嘆對于《水滸傳》的評點也具有上述特點,如果我們能夠沿著金圣嘆的評點思路進行邏輯分析,或許能夠挖掘出文本的潛在意蘊。
高太尉陷害林沖,將其發(fā)配滄州,繼而又派陸虞候和富安到滄州害死林沖。在滄州牢城管營的協(xié)助下,他們定下了“火燒草料場”的毒計。不料這一計策被李小二夫婦聽了個“一知半解”,林沖也有所警覺,于是帶著利刃到滄州城四處尋找了四五天,未果。第六天的時候,林沖的警惕性已有所放松,此時管營卻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道:
“你來這里許多時,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舉的你。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場,每月但是納草納料的,有些常例錢取覓。原尋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那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里交割?!?/p>
林沖此時本已有所懷疑,但是管營卻搬出了柴進,名義上是看在柴進的面子上給林沖安排一個輕松而且有“油水”的活兒,實質(zhì)上是將林沖發(fā)往“絕地”。按照作者的布局,林沖肯定不能被燒死,而陸虞候與富安的歹毒也要有所表現(xiàn),于是在情節(jié)安排方面,便要特別講究,要做到合情合理,滴水不漏。那為什么作者要安排大軍草料場在滄州城東十五里外呢?這“十五里”的距離究竟有何玄機呢?
在我看來,作者交代這“十五里”,恰恰是作者精于安排布局與細節(jié)的體現(xiàn),沒有這“十五里”,對文本內(nèi)容的表現(xiàn)也不會有多大損害,但有了這“十五里”,作者的匠心、用心、細心便表露出來了。為了方便論述,我將滄州城、草料場、山神廟、市井四個關(guān)鍵地點的位置用圖標示:
按照作者的安排,故事應(yīng)該是這樣的:林沖領(lǐng)命之后,和差撥一起到草料場與老軍交割。差撥回到滄州城中,和陸虞候、富安會合,一起前往草料場放火,這中間花費的時間要與林沖買酒、夜宿山神廟的時間大致吻合。于是,這些表示路程的里數(shù)便具有了情節(jié)意義上的作用,而且是非同小可的作用。
首先來看陸虞候這路人。差撥辦完事之后,離開草料場,和林沖在草料場之后的行動是同時進行的。作者特意交代:“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也就是說,滄州城和草料場這段路上沒有賣酒的地方,如果有的話,林沖到這個路段買酒,就很有可能與陸虞候三人碰面,后面的精彩情節(jié)也就無從談起了。因此作者一定要將買酒的地方安排在草料場的另一方向,即繼續(xù)向東。金圣嘆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細節(jié):“有此句便使老軍投東一語不謬,又令花槍葫蘆,斷不遇著三人也?!蹦遣顡苡袥]有可能沒有回到滄州,他和陸虞候、富安約好了地方在半路會合?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差撥此次行動是負責(zé)林沖與老軍的手續(xù)交割,他不僅要和林沖一起到草料場,同時還要和老軍一起回到滄州城,才算完成了使命。作者特意交代:“老軍自和差撥回營里來?!币簿褪钦f,差撥回到城中,和陸虞候、富安再次回到草料場,他走了三十里路。這路人的行動及其時間是隱藏在故事里的,作者沒有明確交代,但是他們的行動相對簡單,就是:差撥回到滄州,走了十五里路;然后和陸富二人會合,再回到草料場,又走了十五里路。
那我們來看看林沖的活動路程及花費的時間。按照文本的指示,市井的位置應(yīng)該在草料場東二里,山神廟則在草料場以東半里地,如上圖所示。而林沖在差撥和老軍走了之后,先后做了這些事:生火取暖,但難抵寒冷,于是出門投東,打算去買酒,路過山神廟,來到市井。林沖并不是買了酒直接回來,而是“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zé)峋疲埩譀_吃。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shù)杯”,這中間就要花費一些時間了。林沖買完酒和牛肉,再次回到草料場,發(fā)現(xiàn)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林沖擔(dān)心火盆里的火點燃了草料場,于是探半身入去摸,發(fā)現(xiàn)火種早已被雪浸滅。拽出了被子之后,他來到了半里之外的山神廟。到了之后,又有一些動作:“林沖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碑?dāng)這些動作都完成之后,陸虞候等三人也完成了放火行動。
剛才提到,兩路人的活動時間必須大致吻合。試想,如果陸虞候三人早到了草料場放火,那林沖肯定被燒死了;如果林沖睡到了半夜發(fā)現(xiàn)草料場火起,那就失去了情節(jié)上的緊張性與緊湊性。要想做到時間基本吻合,那就要在時間及路程的安排上花費心思。陸虞候三人的行動比較簡單,他們的時間應(yīng)該是差撥走完三十里路的時間;而林沖去買酒來回只有五里地,但是加上在市井喝酒的時間、回到草料場摸火種拽被子的時間以及到山神廟的活動時間,應(yīng)該與差撥走完三十里路花的時間保持一致。這也就是作者特意指出“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場”的真正用意。
這里面其實還有另一重時間的吻合。林沖此次其實面臨兩重生命危險,一是被火燒死,二是草場坍塌,被壓死。我們知道,雪下得再大,積累到一定厚度,將草場壓塌,也需要一定的時間。這個時間要與林沖“離開草料場,路經(jīng)山神廟,到市井喝酒買酒,回到草料場”的時間基本吻合。如果林沖早一步回到草料場,豈不被壓個正著?可見,作者在安排路程與時間方面是何等精細!
而這其中的曲折緣由,單單依靠小說評點是無法闡釋清楚的。因此,我們還要運用邏輯分析的方法,揭示小說情節(jié)的精妙之處。
[作者通聯(lián):廣東中山市中山紀念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