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榮

21世紀以來，風起云涌的歷史變遷和社會變革，激烈碰撞的多元文化和人倫世情，在作家的筆下得以精微的呈現(xiàn)。這些作品在為社會歷史、人生經(jīng)歷存照留念的同時，也為文學提供了講述故事的獨特經(jīng)驗。

毋庸置疑，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傳媒正在深刻地改變著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在這個充滿了誘惑力的龐然大物面前，幾乎所有的人都無處/無法/無力逃遁。同樣，后現(xiàn)代自媒體時代文化傳播呈現(xiàn)出的密集性、速度化、視聽性、碎片化、一過性、戲謔化等特點，也一定會影響到文學的創(chuàng)制。能夠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葆有對文學精神的持守、對人類心靈的深度觀照、對不幸命運的悲憫、對世俗人間的詩意感受，既是優(yōu)秀小說所具備的品質(zhì)，也是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期許和追求。我們看到，文學在繼承傳統(tǒng)、創(chuàng)新手段、擴大格局方面有過斐然的成績，不僅豐富了中國文學，也在世界文學殿堂發(fā)出了中國文學的聲音。莫言積累數(shù)十年的文學實踐，問鼎諾貝爾文學獎，使中國故事與中國經(jīng)驗為世界所知，而賈平凹、陳忠實、劉震云、鐵凝等一大批堅持精英寫作的作家，也把中國故事以及地域故事講述得氣韻豐沛，色彩生動。

在這些中國故事的優(yōu)秀的講述者中，遲子建極為獨特。

迄今為止，在近七百萬字的創(chuàng)作中，遲子建講述得最多的是從她的家鄉(xiāng)繁衍出來的各種東北故事，這些故事的格局已然超越了地理意義上的漠河，甚至也超越了地域文化的價值。遲子建為她筆下的人物插上了靈動的翅膀，讓這些“逆行精靈”在“原始風景”中“起舞”。遲子建講述中國東北故事長于從小人物人手，從小場景切入，漸行漸近，終至恢宏氣象，長篇者如《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中短篇者如《秧歌》《原始風景》《清水洗塵》《采漿果的人》等，把每一個東北故事講述得波瀾起伏、耐人尋味，把一個個東北男人女人描繪得色彩生動、充滿詩意。在當今中國作家中，像遲子建這樣長篇短制，包括散文創(chuàng)作俱佳的人并不是很多，遲子建的文學精神穩(wěn)定而踏實，文學風格抒情而寫意，這并不是虛妄之言。

201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群山之巔》是遲子建文學風格漸入佳境后一部厚重之作，雖然它不過20余萬字，但卻以小博大，塑造了一座心靈的高原。對人性的挖掘，對命運的悲憫，對精神的追問，對美好的向往，使小說充滿了迷人的氣息，使凡俗的世界變得斑斕璀璨。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好看的小說。

什么樣的小說是好的小說，文學理論中有種種解釋和標準，在諸多的闡釋中，我以為，“好看”應該是一項最基本的標準。所謂“好看”，通俗地講，就是有意思，有趣，進而有意義。文學不同于文論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在“好看”與“有趣”中體現(xiàn)“意義”。“好看”的義項至少應該包括情節(jié)生動引人入勝、人物清晰躍然紙上、語言清爽詩意盎然等等。事實上，無論什么流派、什么風格的作品，如果只能在小眾們手中被欣賞研究和把玩，那么它的曲高和寡一定會演變成孤芳自賞，終將因為挑戰(zhàn)了大眾的閱讀耐心而失去大面積讀者。

《群山之巔》講述的故事密集有趣，情節(jié)跌宕起伏，神性與人性相交融，歷史與傳說相混雜，神秘文化與赤裸現(xiàn)實相抵牾，心靈救贖與道德懲戒相糾結(jié)。就小說本身而言，敘事?lián)渌访噪x，富于彈性，人性的復雜和心靈的糾纏，被描寫得波瀾起伏，道德評判與文化評判貫穿其中，其表達的寓意及傳遞的價值觀不僅延展了小說的空間，更將個體文化經(jīng)驗擴展為人類關于真善美的文化精神。

一、小說故事與現(xiàn)實主義文學精神

在北中國龍山之翼一個名叫龍盞的小鎮(zhèn)，一場殺人與強奸的惡性案件打破了小鎮(zhèn)的寧靜。頑劣少年辛欣來殺了養(yǎng)母，強暴了侏儒美人安雪兒，他的行為震驚了包括養(yǎng)父在內(nèi)的全鎮(zhèn)人。圍繞著追捕辛欣來，小說展開了各種的人和事的講述，而這個講述一旦開了頭，就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小說情節(jié)連綿不斷、人物形象生動復雜的特點。

辛家祖孫三代人——辛欣來與養(yǎng)父辛七雜、辛七雜與父親辛開溜（辛永庫）之間的恩怨情仇，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慈子孝觀念。辛欣來殺死養(yǎng)母無異于弒父，辛七雜因傳說父親是戰(zhàn)場上的逃兵以及與日本女人不清楚的關系而鄙視他，導致父子之間幾十年的冷漠對峙，他痛恨自己不潔的血統(tǒng)，自虐般地斷絕了辛家的血脈，在重子嗣的中國文化中也等于從精神上弒父。辛家兩代父子之間相殺相搏的歷史都與中國重要的歷史時期相關，所謂典型/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故事：辛七雜與父親之間冷漠關系的背后是東北長達十四年的抗日歷史以及光復時期東北日僑、俄僑與當?shù)厝说膹碗s關系；辛欣來與辛七雜之間的相搏對峙，隱現(xiàn)著當代中國“文革”期間知青群落的傷痛與“孽債”。遲子建以文學的真實性原則來處理這些歷史問題，表現(xiàn)人物在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中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情感體驗，這種現(xiàn)實主義文學求的真實性，表現(xiàn)了作家在錯綜復雜的歷史面前冷靜的思考和獨特的判斷能力。

《群山之巔》在反映和表現(xiàn)現(xiàn)實上，顯示出作者舉重若輕、化千鈞于一發(fā)問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量。遲子建曾經(jīng)說過，“我越來越覺得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最主要特征，不是發(fā)現(xiàn)人類的個性事物，而是體現(xiàn)那些共性的甚至是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因為只有這里才包含了人類生活中永恒的魅力和不可避免的局限。我們只有擁抱平庸的生活后才能產(chǎn)生批判的力量?！薄度荷街畮p》對一些生活現(xiàn)象的描寫和揭露，讓人們感受到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批判精神。小說寫了龍盞鎮(zhèn)地方政治故事，這些故事以日常生活書寫帶起政治生態(tài)描述。陳金谷的仕途騰挪與貪腐喪德，駐軍部隊首領汪團長、于師長等與地方年輕女性的權錢交易，讓人看到了文學的批判精神，而“格羅江英雄曲”一章在敘事的同時，又充滿了反諷的意味，軍民魚水情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在此處變了色。

遲子建在選擇小說典型故事時，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感。其中觸目驚心的不是辛欣來的殺母和強暴，甚至不是陳金谷的貪腐，而是唐眉對好友陳嬡的投毒傷害。對于這類發(fā)生在大學校園里的室友投毒案，作者進行了文學式的改寫，法律雖然沒有懲罰到唐眉，但卻讓她在心靈的煉獄中受著沉重的擊打，罪與罰在此處的力量要遠遠重于法律的懲處，唐眉說“我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中了！四周的山對我來說就是高墻，霧氣就是無形的鐵絲網(wǎng)，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對陳嬡，我的刑期就永無終結(jié)！”唐眉的故事是天使變成魔鬼的現(xiàn)代版，是復雜人性與陰暗心理的極致體現(xiàn)。

二、被光照的微塵與渺遠的心靈

遲子建小說一以貫之的文學氣質(zhì)是詩意的書寫和人性的延展，這一點同樣體現(xiàn)在《群山之巔》中。與其說小說寫了北方群山之巔的人和事，不如說小說突破生活表層，發(fā)現(xiàn)了被現(xiàn)實遮蔽的世界，為讀者帶來一座精神的高原。

辛七雜是龍盞鎮(zhèn)的屠夫，也是小說第一個出場的人物，用遲子建的話來說，辛七雜是“最能出彩”、“舉足輕重的一個人物”。這個小鎮(zhèn)的屠夫之所以著名，是因為他有著與普通屠夫不一樣的職業(yè)操守和人格精神，作為屠夫，他不殺也不吃家禽，他宰豬怕豬的呻吟聲騷擾鄰居，總是用一個細麻繩捆住豬嘴。在妻子被養(yǎng)子辛欣來殺害后，他被小鎮(zhèn)上兩個女性“逼婚”：唐漢成的老婆陳美珍試圖讓自己的女兒唐眉擺脫陳嬡的拖累，而自以為是地想把陳嬡許配給辛七雜；被丈夫遺棄的單四嫂給辛七雜買了一頂帽子主動示好。在愛情與婚姻中，有拒絕往往就會有接受，辛七雜亦如此。辛七雜的心中深藏著一個女性，開榨油坊的金素秀。小說對二人這一段朦朧的情愫沒有進一步展開，而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及時收束住，但仍然有令人動容的效果。遲子建特別擅長在普通而平凡的人身上發(fā)掘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他們對善與美的判斷與追求以及道德上的自律，體現(xiàn)文學的審美精神和力量。當然，對辛七雜而言，最出彩的地方是他以凸透鏡從太陽取火點煙的技能，這取來的天火祛除了辛七雜做屠夫所攜帶的陰冷血腥氣，也照亮了辛七雜的內(nèi)心，屠夫只是謀生的一種職業(yè)，而生活卻需要足夠的陽光與詩意。

遲子建在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寫了一個鄂溫克族的女人，這個北方游牧民族的女人是小說的敘述人，她一出場就已經(jīng)成為歷史，她講述的故事是清晰的，而她本人的面目卻是模糊的。與此不同，《群山之巔》則清晰明亮地塑造了一個鄂倫春女人——繡娘，遲子建鐘情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性格和精神，賦予了繡娘許多美好的精神氣質(zhì)。這輪“好月亮”，長相俊美，性格開朗，喜歡騎馬打獵，擅長縫制婚服，喜飲烈酒濃茶，追求心靈自由，“快八十了，卻還像年輕時一樣，喜歡騎馬出行。”她的繡工獨一無二，不僅在婚服上刺繡，也在木頭上鐫刻花紋。刺繡鐫刻對她而言是發(fā)現(xiàn)美和創(chuàng)造美，而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她會為自己的作品而由衷地發(fā)出“真俊啊”的感嘆，平凡枯燥的工作變成了充滿詩意的創(chuàng)造，雖然充滿勞績，但詩意地棲居讓人的精神光彩熠熠。

“對女性的詩意書寫一直是遲子建小說最為精彩的亮點。她筆下一系列女性都具有生動有神、充滿靈氣、聰明美麗、多情重義的審美特質(zhì)”，讀遲子建的小說都會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度荷街畮p》寫了各種各樣的女性，有充滿神性的女人，如老神仙繡娘、小神仙安雪兒；有世俗女性，如陳美珍、單四嫂、劉小紅、煙婆等。具有神性特質(zhì)的人多少有點不食人間煙火，而浸染世事太深之人，則必然充斥著濃重的市井之氣。在小鎮(zhèn)上，兼有神性特質(zhì)和人間煙火之氣的女人，當屬殯儀館的理容師李素貞。她的職業(yè)性質(zhì)令人對她退避三舍，她的人格精神卻充滿感人的力量。為逝去的人服務，讓她認識到生命的意義和活著的價值，平凡甚至卑微的工作沒有消減她對生活的熱愛。與安平的相識相愛不僅僅是惺惺相惜，更是精神境界的一見鐘情。在茫茫宇宙間，人是如此的卑微渺小微不足道，但只要被陽光照耀，微塵也能變得神采奕奕。在凡俗庸常又孤獨的世間，惟熱愛與溫度能驅(qū)散冷漠，給孤獨以歡愉。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的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到對存在的遺忘”，遲子建的小說提供給讀者的就是這樣一種反抗人生被命定的訴求，讓溫暖與愛意照亮生活的世界。

三、魔性書寫與神性世界

遲子建在小說實踐中，一個非常引人矚目的看點是地域神秘文化書寫和神性故事敘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都有這方面的內(nèi)容。這些文字延展了小說的文化半徑，同時也彰顯了文化的力度。《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一個書寫的是鄂溫克民族的斷代歷史，一個記述的是百年前哈爾濱的一段故事，前者寫了薩滿教，后者寫了薩滿教變形的“過陰術”?！度荷街畮p》寫的是當代東北故事，以侏儒美人安雪兒的神奇功能來延續(xù)著她已經(jīng)形成并舍不得放棄的魔性書寫風格。安雪兒生來的特殊狀況（事實上是侏儒人）讓小鎮(zhèn)人尤其她母親不知所措，對于這樣的一個不幸的人，遲子建給她插上了一副飛升的翅膀，讓她具有了神奇的預卜人生死的功能和制造墓碑的技能。她身材矮小卻長于讀書，頭腦聰明，記憶力超好，有如神助的預卜生死功能，被人們視為神人。對安小仙的描寫是小說中最具神性色彩的一章，安小仙每每預言必中的讖語，也讓人感覺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常，而這是可以啟發(fā)人們正確認識人生，認識生命的。

作為小說家的遲子建是充滿溫情的，她的文化圖譜自然打上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老子《道德經(jīng)》所言“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也許是遲子建賦予安雪兒神奇功能的深層情感與文化原因，“民歌、寓言和傳說……在某些方面是一個民族的信仰、情感、感覺和力量的結(jié)果。一個人信仰因為他不知道，他想象因為他看不見，他受到自己誠實單純并且尚未發(fā)達的人性的激勵。這實際上是歷史學家、詩人、批評家、語言學家的一個大題目?！痹娙?文學家要呈現(xiàn)給讀者的正是這種情感和力量。事實上，文學中所有的魔性書寫都是現(xiàn)實的寓言，它要借助魔性的狂歡，達到神性的境界和人性的高度，《聊齋志異》《西游記》《變形記》自不必說，就是當下一些網(wǎng)絡穿越、奇幻小說，在無所不能、極度顛覆的魔性書寫中，也清晰地傳達著關于人性的思考?！靶≌f是這樣一個場所，想象力在其中可以像在夢中一樣進發(fā)，小說可以擺脫看上去無法逃脫的真實性的枷鎖”，毫無疑問，遲子建的想象力是豐富的，甚至是超常的，這是一切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面對現(xiàn)實場所時都會生發(fā)出來的能量。

關于中國故事和中國經(jīng)驗，遲子建仍在踐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