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八年級語文下冊教材選擇了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雪》,并在《教師教學用書》中的“單元說明”中寫道“《雪》是《野草》中最適合中學生閱讀的一篇”。不知道編者說“最適合”的依據(jù)是什么,但至少筆者在課堂上詢問學生時,他們幾乎都說“讀不懂作者想要表達什么”。那么,《雪》這篇文章的主題意蘊究竟是什么?
本人視野有限,所讀過的關于本文解讀的文章也不多,僅羅列以下幾種說法:
北京大學孫玉石教授認為,“滋潤美艷的‘南方的雪,寄托了魯迅對美好事物的熾熱追求,這旋轉升騰的‘朔方的雪,則蘊蓄了魯迅反抗冷酷的現(xiàn)實社會的斗爭品格?!北本┐髮W錢理群教授認為,與“江南的雪”相比較,魯迅先生顯然更醉心于“朔方的雪”?!斑@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朔方雪,是雪的精魂,“也是人的精魂,魯迅的精魂”——奮斗的,向上的,閃光的。復旦大學教授吳中杰認為,“作者的諸種描寫,其意不在褒貶,而是借雪的各種景象,抒寫自己的人生感懷而已?!狈督鸨壬J為《雪》這篇散文詩是作者“有感于當時嚴酷、混亂、黑暗的現(xiàn)實”,一是“來喚醒‘很平安的青年,激發(fā)‘身外的青年們飛揚的青春,致力于打破‘空虛的黑暗和‘絕望的現(xiàn)實”。二是來“勉勵自己,雖然自己的‘青春早已消逝,雖然‘遲暮,但是還要‘肉薄這空虛的暗夜”。徐社東先生認為散文詩《雪》是一曲歌頌孤獨的歌?!棒斞赶壬ㄟ^對比,謳歌、贊美了北方的雪,他贊美了一個外表冷酷、孤獨,但內里昂奮、堅硬、剛強、燦爛乃至于絢爛的事物”?!?/p>
眾說紛紜,令我們這些晚生感到“為難”。這些說法都有道理,但似乎又都表述不夠“具體”,似乎都不夠貼合學生的認知層面。魯迅先生在文中究竟想表達的是什么,是我們一線教師不能回避且必須要去深入探討的話題?;诖耍P者作如下淺析。
文章的開篇即說:“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 結尾又寫道:“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睆闹形覀儾浑y發(fā)現(xiàn),雖然文題為“雪”,但“雨”才是文章的“著眼點”?,F(xiàn)在就讓我們順著這一“著眼點”一探究竟。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
從字面上看,這話表達的意思是這樣的:暖國的雨從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學多識的人們都覺得它是單調而無趣的,暖國的雨自己也該認為不幸,不是嗎?
從中,我們應不難體會出以下幾點結論:
①“博識的人們”之所以“覺得他單調”“不幸”無非是:“暖國的雨”窮其一生從未“冷”過、“硬”過、“燦”過,沒有變過“雪花”。通俗一點來說:一生平平淡淡,毫無波瀾,庸庸碌碌,循規(guī)蹈矩……
②在“博識的人們”看來,“雨”就應該變過“冷”的、“硬”的、“燦”的“雪花”,這才應該是“雨”的追求,生存的意義。
③在作者看來“暖國的雨”也是“單調”而“不幸”的,只不過表達得相當委婉——“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用了一個“否耶”,既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又使表達不至于“絕對”:因為“幸”與“不幸”,每個人有自己的認知?;蛘咴凇芭瘒挠辍笨磥碜约旱娜松蚕瘛安┳R的人們”,像作者認為的那樣是有點單調,有點不幸;抑或許認為自己的人生還算幸運(沒有波折起伏,沒有大起大落,平平凡凡等)。
④更重要的是,作者已在此句中表達了鮮明的態(tài)度——是“雨”就應該變作“雪”,變作“冰冷”、“堅硬”、“燦爛”的“雪”,這才是“雨”之“幸”。
由“暖國的雨”作者接著寫到江南的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于是作者精妙地摹畫著“江南的雪”的“滋潤美艷”:
①于季節(jié)——“還在隱約著青春的消息”。意思是說雖還處在一個寒冷的冬季,而“江南的雪”似乎讓人們感受到“青春的信息”,感受到“春天般的盎然生意”。
②于質地——“是極健壯的處子的皮膚”。也就是說江南的雪給人的感受應該是“溫情的、柔嫩的、白皙的、滋潤的”,這種“美艷”是“健壯(康)的”,而非“病態(tài)的”“蒼白的”。
③于景物——“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冷綠的雜草”等色彩明麗的景物更彰顯了“江南的雪”的“滋潤美艷”,以至于讓作者“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④于人們——“江南的雪”美得讓“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的小手“七八個一起來塑雪羅漢”,“以自身的潔白,明艷,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給冬日中的孩子們帶去了歡樂與趣味。
作者在摹畫中的確吐露出對“江南的雪”的喜愛之情,如果我們把“江南的雪”和“暖國的雨”相比,能有何發(fā)現(xiàn)呢?
很顯然:如果說“暖國的雨”的“人生”是“單調無趣”的,那么“江南的雪”的“人生”無疑是“滋潤美艷”的;如果說“暖國的雨”的“人生”是“不幸”的,那么“江南的雪”的“人生”無疑是“幸運”的(雖然沒有變成 “堅硬的”的雪花,但至少變成了“冰冷的”“燦爛的”雪花);如果說作者對“暖國的雨”的“人生”是否定的,那么作者對“江南的雪”的“人生”無疑是“肯定”的。
但作者接著寫道:“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甭?lián)系上面的文字,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滋潤美艷”的江南的雪似乎又是“不幸”的——不幸在“青春”的易逝,不幸在“滋潤美艷”得不能長久。我們更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在此又傾吐出對“江南的雪”的惋惜與遺憾之情。不知怎地,讀“江南的雪”時,筆者總會聯(lián)想到一個詞——“曇花一現(xiàn)”——盡管“美”卻不能長久,但一生至少輝煌過、燦爛過。會想到“天空中雖沒有留下我的足跡,但我已經飛過。”如果將其與“暖國的雨”相比照,我們似乎還可以產生這樣的聯(lián)想:任何一種人生或許都有其幸運的一面,也都有不幸的一面。作為“我們”(人們)應該選擇哪一種“人生存在”的形式呢?是“暖國的雨”還是“江南的雪”?
第四自然段,作者“突?!薄捌驷取钡剡\用了“但是”一詞,省略了“雖然”一詞,使得文勢陡轉,境界大變,在語意表達上,可以說作者更想突出表現(xiàn)的是“朔方的雪”。那么“朔方的雪”又有著怎樣的“特質”呢?
“……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
“如粉”寫出了色澤的“潔白美艷”;“如沙”寫出了質地的“冰冷堅硬”;“決不粘連”寫出了個性的“獨立孤傲”;“朔方的雪”顯然不能像“江南的雪”那樣“撒”在開著紛紛的花朵、充滿溫情的原野上,“撒”在“冷綠的雜草”上,只“撒”在“屋”“地”“枯草”等尋常的不起眼的地方,或許我們在對比中會感受到“朔方的雪”的“惡劣”處境?!坝肋h”一詞無疑起到了突出強化的作用,強化了“朔方的雪”的“美”“硬”“孤”以及處境的“劣”。
但是,“朔方的雪”——
“……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睆倪@里,我們可以感受到“朔方的雪”的“激情、斗志與力量”,面對“消逝”著他的“晴天”“日光”,仍然頑強地不屈地奮力地抗爭,綻放著自己的“燦爛”與“火焰”。也可能正基于此,作者深情地寫道:“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作者筆下的“朔方的雪”是“孤獨”(孤傲獨立)的,是由“雨”實現(xiàn)生命的升華而形成的,最終又在頑強奮力的抗爭下以“消逝”的代價“綻放”著“燦爛”,擁有了“精美的魂魄”。相較于“江南的雪”,“朔方的雪”似乎是“不幸”的,但是在情感態(tài)度上,作者無疑傾注著對“朔方的雪”的“向上”“頑強”“不屈”“奮斗”等精神特質的肯定與無限贊美之意。誠然,我們也并不排除魯迅先生在對“朔方的雪”的描寫之中所投射的人格追求與反抗冷酷現(xiàn)實的斗爭品格。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朔方的雪”也是“幸運”的,因為“朔方的雪”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
基于前面的閱讀體驗與文本認知,筆者覺得魯迅先生在《雪》這篇文本中,展現(xiàn)了他對“人生”的思索,對“意義”的探尋。傳達了魯迅先生對人生及其意義的哲學思考:任何一種人生的“幸”與“不幸”都不是絕對的,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于——實現(xiàn)生命的升華,哪怕面對惡劣殘酷的現(xiàn)實,都不失向上的、奮進的、不屈的抗爭精神,擁有“精美的魂魄”,哪怕以犧牲為代價,也要綻放出生命的“堅硬”與“燦爛”。
參考文獻:
[1]范金豹.探求生命的釋放方式——魯迅《雪》細讀[J].語文教學通訊,2010,(2).
(李超峰 安徽省阜陽市第十一中學 23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