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 張燕
美國電影《十二怒漢》自1957年上映以來,在世界電影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價值。日本和俄羅斯分別于1991年、2007年對其進行了翻拍,2014年,中國版的《十二公民》是對其所進行的第三次改編,同樣也是一次本土化語境下的成功再創(chuàng)作。
《十二公民》自完成以來,斬獲了羅馬電影節(jié)最高榮譽——馬可·奧雷利奧獎、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5項大獎、第22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以及第30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改編劇本獎等多個國內外重要獎項。除此之外,作為一部小投資的電影,影片在海外發(fā)行時就已收回制作成本,在國內上映后,面對排片不甚理想的情況,也依然收獲了良好的口碑和1391萬以上票房成績①。
“12個中國人,12億聲音”是電影《十二公民》的宣傳語,作為一次比較成功的本土化改編,其根本性的價值存在于影片的敘事層面,即如何在符合中國實情的基礎上,講述一個中國當下的故事,抒發(fā)中國公民的心聲。
一、 故事基礎:政法大學內的學生補考和家長模擬法庭
當今世界,美國實行的庭審制度是英美起源的當事人主義,由律師主導;而中國實行的則是歐洲大陸式的質詢主義,由法官主導。
《十二怒漢》中,故事的開端是一起真實發(fā)生的殺人事件,發(fā)展是真正的12位陪審員審理案情,結局也是真切會執(zhí)行的判決結果——一切都圍繞著一個“真”字。但是在《十二公民》中,故事被搬到了中國,故事開端變成了政法大學校園內,為了孩子補考、牽連進來的12個成年人在模擬西方法庭中討論中國當下真實熱門案件,乍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牽強附會,但仔細探究,這個改變卻是合情合理、恰如其分的——它抓住了中國對于“下一代”的重視和“主旋律”的呈現:
(一)“下一代”至上
《十二公民》的故事基礎是成年人為孩子補考所舉行的法庭模擬審案,這些成年人大部分是孩子家長,也還有個別人是男友或被學校強制拉來的湊數人員。
在中國的教育體系和現行的價值理念中,孩子已然漸漸成為一個家庭的重心,所以,家長和男友的目標是好且快地完成任務,讓孩子補考合格,取得成績和學位,這一動機是普遍合乎中國家長對于孩子的希望和要求的。
(二)主旋律升華
8號陪審員的身份在最后兩分鐘抖的包袱將《十二公民》引到了主旋律上,這一設定卻是最合乎中國當下現狀的?!妒瓭h》中,8號陪審員是建筑師,象征著物質層面上的國家建設和抽象意義上的人民權益保障,這一符號化的人物具有比喻意義;而在《十二公民》中,8號陪審員是人民檢察院檢察官,而中國的庭審制度正是由檢察官主導的,這一設定具有夸張意義,將影片引上了主旋律的道路,即在具備這樣“求真精神”的檢察官的帶領下,中國的法律制度一樣可以追求并呈現真理。
雖然中國版故事只是模擬,美國版故事卻是真實可考的,但是《十二公民》憑借這兩個反轉,讓原本又空又虛的故事基礎在中國語境內變得平實而有力。
二、 人物設置:符號化人物的職業(yè)、性格、前史在差異中實現和諧
影片的人物設置,在其職業(yè)、性格、前史方面存在較大的差異,在中國當今的社會時代背景下,他們具有符號化的指代意義,這些顯而易見的差異呈現了中國當下的一些社會問題和矛盾沖突,經過模擬庭審過程中的討論和爆發(fā),部分也得到了和諧的解決。
首先,陪審員職業(yè)和社會處境的差異呈現了中國當下社會中的一些典型矛盾和沖突:
職業(yè)的不同,帶來了經濟條件、社會處境和精神層面的差異。因此,在影片中以3號出租車司機、7號小賣部老板為代表的社會中下層小人物與4號房地產商存在矛盾,他們的矛盾來自于缺乏財富的人對于擁有金錢的人的小心和仇視;以10號收房租的老北京人為代表的當地人和以11號為代表的政法大學保安存在矛盾,他們的矛盾來自于外地人侵占本地資源所造成的本地人的緊張和壓力;以3號和7號為代表的被迫來參加模擬庭審的人和懷著端正、虔誠態(tài)度參加庭審的8號檢察官之間存在矛盾,他們的矛盾來自于自身階層對于公民使用法律的認識不同;甚至同樣處于社會中下層的3號出租車司機、7號小賣部老板和11號保安之間也是存在矛盾的,他們的沖突是因為中年人的得過且過、安于現狀、不相信改變,而青年人即使屢敗也仍然屢戰(zhàn)、追求夢想、努力改變人生現狀。
相比起職業(yè)呈現出來的表面矛盾,人物的性格和過往經歷則為片中一次次投票結果的變化提供了證據支持,使得案情逐漸清晰明白?!妒瘛啡宋锖笊系呐銓弳T個人語錄,充分展現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
對庭審投票變化起關鍵作用的人物按照案情的討論順序分別是5號蹲過冤獄的社會混混、11號保安和2號數學老師、9號空巢老人以及3號出租車司機。
這些前史和經驗盡管看似普通,但對于揭示案情真相十分重要,人物的過去不僅豐富其性格、反映社會某現實,也成了一步步發(fā)掘事實真相、還無辜之人清白的決定性因素。
5號社會混混,自己蹲過冤獄,充分了解進監(jiān)獄對一個人一生的挫敗,他的親身遭遇比陸剛單純的“我想討論討論”更具說服力,在檢察官快被孤立時給了他莫大的支持。此外,憑借曾經混混生涯中對刀的熟悉,他對于傷口的解讀使得富二代的刺殺效果不成立,瓦解了第一個“鐵證”。
11號保安因為打工過程中對于地鐵時速的了解和2號數學老師的精準計算,推斷出女人聽不到“我殺了你”的重要證詞、老人看不到“富二代”下樓的事實,瓦解了兩個證人的“鐵證證詞”。
然而,即便在推理上得以論證,在情理上老人撒謊依然無法令人信服。9號空巢老人代表這一群里發(fā)出不被重視和關注的哀嘆,解答了為什么那位老年證人急于并樂于表現,以至作出偽證。
最后,3號出租車司機在“眾叛親離”后,吶喊出了自己和兒子決裂的前情,問責中國傳統(tǒng)“三綱五常”價值觀的缺失,個人的經歷和價值觀使得他對于這一客觀法律案件的固執(zhí)己見與說服力蕩然無存,為個人感情帶入、法律公正和社會進步提供了有啟迪性的思考。
綜合看來,《十二公民》人物設置上的成功首先源于這些符號化的人物符合中國的本土化現狀。其次,身份的差異能夠凸顯影片中對于當今社會小矛盾的呈現,人物的性格和前史也能夠為問題的解決提供方法途徑。因此,才會出現影片結束時雨過天晴,大家互相幫助走在陽光下、回到原本生活中的和諧畫面。
三、 沖突呈現:窮與富、“父”與“子”、精英與大眾的多重沖突
《十二公民》最具中國特色的改編,來自于案情的本土化設定和人物的差異性設置。所謂矛盾和沖突,是為了反映社會現實,引起人們自我反省,小的矛盾從人物的設定上就能夠簡潔明了地看出來,大的沖突則是故事層面下對于中國社會種種問題的一次呈現。徐昂導演在創(chuàng)作手記上指出:“即使你有很多興趣點 , 仍然需要提煉核心進行簡化?!盵1]因此在影片中,核心沖突存在于窮與富、“父”與“子”、精英和大眾這三個方面。
(一)窮與富
影片《十二怒漢》中,陪審團圍繞一個貧民窟的孩子是否殺害其生父展開討論,在當時的美國社會背景下,貧窮意味著沒有良好的教育和素養(yǎng),所以窮和問題少年才使得這一討論順理成章。而在《十二公民》中,疑兇變成了有錢人家的孩子,并冠以專有名詞“富二代”這一稱號。“富二代”這一詞匯,最早見于2004年《中國新聞周刊》刊登的“富人二代”專題[2],泛指中國富裕階層的子女,他們因為父輩積累的財富資本,生來就含著金湯勺,不需要經過個人奮斗就能享受眾人羨慕的生活。然而近年來,在媒體的報道中,“富二代”從中性詞漸漸變成了貶義詞,其往往帶來“奢侈炫富”和“恃強凌弱”等負面衍生含義。因此,社會大眾很容易對有錢的少年——“富二代”產生偏見,這一反面源自于仇恨與欽羨糾結的心理,另一方面也是中國當下社會貧富分化加劇的體現,是一種全新的、以金錢為唯一標桿的等級分化。但是“富”和“二代”注定被附加了太多社會文化想象,無法讓人把它當做一個客觀的身份進行判斷。
“富二代”使得影片呈現出中國當下的貧富差別和階層矛盾。此外,4號陪審員房地產商人是陪審員中最有錢的,與之貧富差別突出的3號出租車司機、7號小賣部老板等多次稱呼其為“土豪”及“有錢能使鬼推磨”,而他的學生女友也被大家調侃為“干女兒”,可是他卻堅持“我沒有用錢使鬼推磨”和“我們是有感情的”,這表明富人階層也害怕別人的異樣眼光,他們一方面在物質上超越常人,一方面又不希望獲得特殊對待。
(二)“父”與“子”
所謂“父”與“子”,在影片中的呈現是“弒父”,其最主要的表現是通過3號陪審員出租車司機對“有罪”的堅持和其自身與兒子的破裂關系表達的。
影片剛開始,出租車司機就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講述了拉活兒時年輕人不尊重他的事情并嚴厲斥責,充分展現了他為了尊嚴連錢都不要了的性格特點。接下來,他全程堅持“富二代”有罪,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富二代與生父吵架這一事件戳中了他的痛點,違背了他“父為子綱”的傳統(tǒng)認知,而一個不尊重父輩尊嚴和地位的人,其言行就是一把無形的插在胸腔上的尖刀,其罪過與弒父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十二公民》對于這一點的呈現比《十二怒漢》要更為有力。在《十二怒漢》中,同是3號陪審員的出租車司機只具有個人的前史和心理動機,但是中國的這一點卻有5000年傳統(tǒng)文化“三綱五?!钡奈幕瘹v史背景,這樣的矛盾不是個體或小群體的,而是所有堅守傳統(tǒng)等級價值的人和愿意接受民主平等的人的沖突,更具有現實性和時代性的意義。
(三)精英和大眾
《十二公民》所呈現的另一大沖突,來自精英與大眾,也是社會前進中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沖突。
影片首先引人思考的是,什么是精英,什么是大眾。從經濟實力、歷史背景、社會話語權的角度來說,影片中的4號和8號屬于上層社會,1號、2號、6號、12號屬于中產階級,3號、5號、7號、9號、10號、11號大概屬于下層社會小人物。但是原本屬于上層社會的4號房地產商,卻有錢不愿承認,連愛情都暴露在別人的異樣眼光中;原本應該是未來法治希望的法學院助教1號,卻除了遵守秩序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的堅持和操守;原本屬于社會底層的11號保安,雖然屢次考取法學院不成,卻依然保持著自己對于法律的熱情和夢想。一個人的過去、現在、階層是否能夠決定他的社會屬性?在影片中,導演認為的精英,應該是8號,作為唯一一個有名字的陪審員,陸剛,檢察官,才是符合標準的精英。
此外,影片多次提到,西方的法律在中國行不通,這也是好多人詬病影片存在基礎的一個原因。然而在現有的社會背景下,陪審團制度以及一些像它一樣的西方民主政治,完全放開,固然行不通的,但在少數精英的引導下,大眾有機會、有能力實現民主和法制,這正是我國的民主,也是目前可適用的最大化民主。這一民主需要精英引領大眾,他們即使在媒體造成的錯誤擬態(tài)環(huán)境中,也能破除成見,打破“沉默的螺旋”,還原真相和清白。
結語
距今半個多世紀的《十二怒漢》曾經歷過多種形式、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改編,而中國版本的《十二公民》在故事基礎、人物設置、沖突呈現上都很好地結合了本國國情,生動而深刻地刻畫了中國當下不同階層的人物形象,入木三分地反映了中國在轉型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一隅,是一次在中國現階段文化語境下的成功改編。
老子在《道德經》中用“善者不辨,辯者不善”對人的內在本性和外在表現進行了辯證思考。在當下語境中,“善”與“辯”之間的辯證關系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呈現出了更為復雜的面貌?!妒瘛分械闹T位陪審員,因為各種機緣聚集為一起真實發(fā)生的案件進行模擬之“辯”,理由是假定性的,過程是戲劇化的,意見卻是真實的。不同背景、階層的人們通過充分的表達和辯論,讓已露出冰山一角、客觀存在的共性分歧得以彌合,個人對于他人與社會的抱怨和偏見得到紓解,最終的目標指向則是陽光下的“善”——祛除了偏見的彼此尊重和法治保障下的各得其所。讓每個人都發(fā)出“聲音”,讓“聲音”在溝通中碰撞、交叉、融合,這是進行法庭模擬的目的所在,相信也是影片得以創(chuàng)作的價值追求。
參考文獻:
[1]李玉嬌,徐昂,韓景龍.十二公民[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24.
[2]黃絲雨.析《十二公民》對《十二怒漢》的本土化改編策略[J].新聞知識,2015(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