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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

2016-05-04 02:15劉醒龍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6年3期
關鍵詞:巧巧上尉王老板

一個營的國民黨潰兵,三個僧人,一個妓女,他們被困在一座寺廟中。外面是日本人的轟炸,內里是國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在一個失序的時空中,生與死、愛與恨,輪番上演,真?zhèn)坞y辨。

顯空正在禪床上迷糊時,忽然感到有一股奇香自天外而來,他剛想到是否是觀音菩薩云游四海路過黃州,心里霍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連忙爬起來,不及穿戴好,就往殿堂方向走去。一路上沁香撲鼻,他心知自己又遲到了。

到殿堂一看,果然顯無已端坐在蒲團上。

顯無睜開眼皮看了他一下,復又落眼低眉默誦著什么。

顯空也不說話,到一邊去將大鐘沉沉地撞了幾下。

鐘聲嗡嗡地震蕩了半天后,小和尚顯虛才慌慌張張地穿過東坡祠朝佛堂跑來,一邊跑一邊穿著衣服。

見顯空一臉怒容,顯虛不敢吱聲,徑直往蒲團那兒走。

顯空大聲說:“沒有凈手就誦經?”

顯虛怔怔地看了顯空一下,慢慢地往回走。

顯空說:“你再這樣懶惰,我就將你送回歸元寺發(fā)落?!?/p>

顯虛支吾地說:“我再也不敢了,大師兄。”

顯虛走后,顯空開始誦經了。誦了一會兒,心情就好了許多。顯虛返回時,他沒再作聲。

做完朝時課誦,三個人往外走,顯空忽然問顯虛:“昨晚你幾時回的?”

顯虛說:“做完佛事我就回了?!?/p>

顯空說:“我怎么沒聽到開門聲?”

顯無說:“是我開的門,當時你正在讀經文,沒注意到。”

顯空聽說自己潛心誦經,連開門聲都沒聽見,不由得為自己的長進暗喜。嘴上卻問:“王老板家情況怎樣?”

顯虛說:“已說好了,從今天起,他每天送半板豆腐給我們?!?/p>

顯空說:“我是問他家的佛事做了幾天了?”

顯虛說:“好像是七八天吧,我也記不清楚?!?/p>

其實他心里有數。王老板的女人死了,請他們去做佛事,開始是他和顯空一起去,后來就他一個人去。昨天晚上是最后一場,按規(guī)矩顯空又得去,但顯虛見顯空忘了,他也不提醒,依然獨自去了。王老板的女兒水桃長得像花兒一樣,讓他怎么也看不夠。

顯空掐指一算,說:“有九天了,再別去了?!?/p>

顯虛不高興地應了一聲。

吃過早飯,顯虛正在刷鍋洗碗,忽然從窗戶上望見一個姑娘挽著一只竹籃,走進后院。他正想喚一聲水桃,顯空在院子里先叫了。

顯空說:“水桃,這么早就送豆腐來呀?”

水桃說:“我爸說天氣熱,遲了會餿,就趕早送個新鮮。”

顯空說:“多謝你們想得周到,就放在這石桌上吧。”

水桃放豆腐時,顯虛故意在灶屋里將碗筷弄得嘩嘩響。果然引得水桃往窗戶里張望。

放好豆腐后,顯空說:“家里忙吧?你可以走了?!?/p>

水桃說:“我找顯虛師父有事呢,他答應今天送件東西給我?!?/p>

跟著,顯虛聽到顯空極威風地喊了一聲:“顯虛,你出來一下?!?/p>

顯虛硬著頭皮出了門,問:“大師兄叫我有什么事?”

顯空說:“你答應給水桃的東西呢?快拿出來!”

顯虛說:“沒有,我沒有答應她什么呀!”

水桃說:“昨晚你答應送我一顆好看的赤壁石喲!”

顯虛說:“你怕是記錯了啵!”

水桃一急,眼淚差點出來了,說:“昨晚臨走時,你拉著我的手,悄悄對我說的?!?/p>

顯虛還要分辯,顯空忽然提高聲調說:“別再說了,你到佛堂去等我?!?/p>

顯虛走后,顯空好言從水桃那里問明了詳情。水桃只有十五歲,對佛家極信任,心里沒有別的意思。所以顯空多少有些放心了。送走水桃,他轉身回到禪房,打開顯虛的包袱細細一翻弄,果然找到一塊極別致的小石頭。

石頭通體白如玉,而紋路又黑如線,幾彎幾繞,在石頭上勾畫出一對男女在親嘴的模樣來。

顯空見了心里一熱,趕忙默誦了幾句經文。再看時,心里平靜下來。他拿在手里把玩一陣,終不忍將其丟棄,想了想后,他將這塊赤壁石藏在觀音菩薩的蓮花座后面。

顯空來到佛堂,見顯虛一臉的惶恐,就動了惻隱之心,問:“你今年多大了?”

顯虛說:“十六?!?/p>

顯空嘆口氣說:“你去將紙墨拿來,我在二賦堂等你。”

顯虛拿了紙墨筆硯來到二賦堂前,見顯空正望著大殿上方的一塊匾出神,他喚了兩聲,顯空才回過神來。

顯空比照那匾上的字體,一口氣寫了二十多張后才歇下來。顯空總是這樣,每天總要抽空來二賦堂,將匾上的字臨摹一二十遍。顯空之所以被歸元寺派到赤壁來看管東坡祠,就因為他字寫得好,詩也寫得不錯。有這一點長處,他在歸元寺時,常常露出一股傲氣,后來住持對他說,你到赤壁去吧,在那兒好好練練“二”字怎么寫,等練好了再回來。

二賦堂這塊匾是李鴻章親筆題寫的。顯空來后,比照那三個字一試,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這二字寫小些時還可以對付,但一旦像李鴻章那樣,寫成二尺見方大小,并緊挨著“賦”字和“堂”字時,便怎么寫怎么難看,更別提與李鴻章那雄渾剛勁、方圓皆是的“二”字相比了。顯空寫了一整年,越寫越泄氣。本不打算寫下去了,偏偏這時,歸元寺又派了一個怪和尚顯無來。

顯無來時,正趕上他無精打采胡涂亂抹。顯無也不搭話,上前推開他,接過筆,刷刷地寫就了三個字,雖然仍比不上李鴻章的,可比他的強多了。顯空一急,便又來勁了。

顯無來時是民國二十六年,現(xiàn)在是民國二十七年了。天氣已經熱起來,黃州城最熱的日子來到了。

顯空一停下筆,顯虛立即上去用扇子給他扇涼。顯空的字是明顯長進了,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臉上又有了些得意之色。他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汗,細心地挑了一幅,擺在桌子上,人站得遠遠近近地看了幾遍。

這時,顯無從二賦堂的后門進來了,見了他們只是掃一眼,也不打招呼,徑直轉到大幅木刻的背面去了。

這大幅木刻前面刻著《前赤壁賦》,后面刻著《后赤壁賦》。

顯空朝顯虛使了個眼色,顯虛立即湊攏來聽顯空悄悄說了一通話后,顯虛也轉到木刻的后面去。

顯無面對《后赤壁賦》無聲地佇立著。

顯虛說:“二師兄,好久沒見你寫字了,你不想試試筆嗎?”

顯無回頭看了顯虛一眼。

顯虛又說:“大師兄苦練兩年,他的字都快攆上李鴻章了。”

顯無淡淡一笑,轉身走到堂前,拿起筆緩緩地蘸飽一筆墨后,瞅著白紙站了一會兒,隨后一口氣寫完三個字。

顯空正待上去觀看,身后響起一片人聲。扭頭一看,見一隊當兵的擁著程汝懷,正從赤壁大門處往里走。

程汝懷是鄂東行署主任,以前也來過赤壁,不過總是陪著武漢或南京來的客人。這次他陪的是胡高參。

沒等程汝懷介紹完,那胡高參便連呼:“好字好字!李中堂大人果然了得,真百聞不如一見,我看天下沒有第二人能寫得了這三個字。”

程汝懷在旁邊笑著說:“恐怕未必,顯空師父演練這三個字已有數年了。”

胡高參回頭見桌面上果然有一幅字,就上去看了看,忍不住夸獎道:“下車伊始,夸夸其談,真的險些辱沒了程主任手下的人才。的確不錯,其中風骨比李中堂大人更讓人敬幾分?!?/p>

顯空見胡高參直夸顯無的字,心里很不爽快。顯虛心領神會,趕忙拿過顯空的字攤在桌上請胡高參過目。

胡高參掃了一眼,說:“小師父,你至少得跟你師兄學上十年才行。”

顯空、顯虛頓時無話可說。幸好胡高參將話題轉到前后赤壁賦上去了。

胡高參在二賦堂待了半上午,臨走時,程汝懷要顯空小心護著這塊寶地,別讓兵匪襲擾。還說從北方潰退下來的部隊很多,那些中央軍霸道得很,他這個地方官制約不了。顯空點頭稱是。

送走程汝懷一行,顯空一整天心里都不快活。

顯虛見大師兄不快活,便提心吊膽,等到天黑就早早入了禪房,準備睡覺,打開包袱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顆赤壁石不見了。

顯虛正滿床搜尋,顯無進屋來了。見他急得滿臉通紅,就問有什么事。顯虛不好明說,便用鋪床來掩飾,顯無瞥了他一眼,說東西掉了可問觀音菩薩,心丟了,可就麻煩了。

顯虛想著那塊奇石,夜里睡不著。

那天,大師兄帶他去豆腐店王老板家做佛事,第一眼見到水桃,心里就亂了方寸,回來的路上,顯空無心地夸了一句,說水桃是豆腐西施。當即,顯虛的臉紅得像熟透的水蜜桃。他怕顯空看見,假裝鞋帶松了,蹲到地上去系鞋帶。無意中發(fā)現(xiàn)手邊有一顆白石子有些特別,他隨手撿起來一看,心里像得了寶貝那樣高興。

睡不著時,顯虛老想這是不是天意,不然哪能那么巧,一見到水桃,他就撿到這赤壁石。也有想不通的,既然天賜這段姻緣,可為什么又讓他做了一個禿頭和尚呢?

民國二十七年夏天的這個晚上,大和尚顯空、二和尚顯無睡得鼾聲起伏,可憐小和尚顯虛卻在閉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未來。

外面涼風習習,可他不能出去乘涼。一到夏天,大家最愛說的話是:心靜自然涼。大家也都不敢說熱,怕別人說自己心不靜。

半夜里,顯虛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敲門聲剛剛響起時,顯虛尚不覺得驚慌,可只過了片刻,他就穩(wěn)不住神,急忙叫醒顯空。

顯空醒過來,有些生氣地說:“這么晚,叫什么呀?”

顯虛說:“有人在敲門!”

顯空說:“有人敲門你去看看不就行了?”

顯空邊說邊聽出了異樣,他三下兩下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沒人叫顯無,但他也起床跟了出去。

過了東坡祠,他們望見赤壁大門外,亮著一片火光,且敲門聲極兇狠。顯空合上乾坤掌,閉起混沌目,喃喃地對顯虛說:“敞開院門作佛門,讓開俗道成禪道?!?/p>

顯虛應了一聲,上前一步將赤壁大門門閂抽了下來。

門一開,許多火把和手電筒刷刷地將顯空、顯虛的印堂,照得紅彤彤的。顯無在他們身后站著。

顯空沖著那群人說:“施主半夜三更前來,不知有何急事?”

一個吊著胳膊和手槍的人回答:“沒聽說當兵的四處為家?老子這不算回家也算找上家門了!”

顯空心里一怔,仿佛感到某種不祥之兆,他說:“這是書圣詩仙蘇東坡留下的一片潔土,只供參拜,不留食宿。”

頭頭模樣的那人仰面一笑,說:“這樣更好。蔣總司令只命令我們不許襲擾百姓,但沒有禁止當兵的麻煩神仙。”

頭頭一笑,他手下的那兩百多號人跟著一齊笑起來,亂糟糟的不知都嚷了些什么。

顯空說:“各位不可取笑。”

顯虛一旁插嘴說:“施主趁早另擇安歇之處吧!”

那頭頭冷笑一聲,說:“假癩??!不是咱弟兄的血肉擋住了飛機坦克,東洋人早就一把火燒了你襠里的無花果!真有書圣詩仙菩薩屌,那怎不請日本鬼子到別的國家去安歇?”

顯空說:“禪俗兩家,同生不同世。佛事凡情,各有各的主管。東洋西洋,與出家人概不相干,請施主多多體諒?!?/p>

這時,潰兵中有人譏罵吼叫起來:“各不相干,卻擋在門口,想你這禿瓢是個葷和尚嗎?”

又有人高叫:“營長,咱拿著機關槍呢,怕誰呀,干嗎要與這幾個光頭佬細說!”

聽得這一聲叫,頭里幾個當兵的便進了大門。顯空和顯虛擋不住,被擠到一邊側著身子還站不穩(wěn)。

身后的顯無忽然開口說:“施主慢點走?!?/p>

那幾個當兵的一愣。只見顯無端坐在地上,掄起兩掌在空中舞了幾下,然后緩緩地向前平推過去。那幾個當兵的立即像紙鳶一樣,飄飄地越過門檻,退回到開始起步的地方。

那頭頭一愣,問:“你們中邪了?”

當兵的說:“好怕人,有一股涼風吹得骨頭生疼,腳下站不住。”

顯虛說:“二師兄學過喇嘛教的神功,還有更厲害的招兒呢!”

那頭頭沒有被嚇住,反說:“我就不相信天底下還有比子彈更厲害的東西。”

他一揮手,幾個當兵的平端著步槍,逼近顯無,直到刀尖抵住顯無的胸膛才停下來。

顯空見此情形,連忙閉上眼睛,可他心里已看到那刺刀尖上正孕育著一朵血紅的蓓蕾,同時也聽到那槍膛里正憋著一聲恐怖的呻吟。

顯虛不知所措,他見顯空閉著眼睛,以為還不知道眼前的險情,正準備湊近去告訴他。卻意外地聽到大師兄急促的呼吸聲,再細看時,才看清那一副激動不已的樣子。顯虛頓時詫異不已,他感到大師兄的目光正在使勁扣動那些步槍的扳機。

待了一陣,終于有一支槍響了。

顯空睜開眼睛后,卻發(fā)現(xiàn)心花未謝,血花未開,顯無仍好生坐在那里。他聽到東坡洞內有一陣異響,便叫顯虛跑去看。顯虛看后回來說,蘇東坡塑像的嘴巴被槍打壞了。

顯空對那頭頭說:“不殺生可以,但也不能傷害神仙啦!”

那頭頭說:“蘇東坡不是常嘆有客無酒,有酒無肴嗎,留著一只空嘴巴有什么用呢!”

顯空一時無話,回頭見顯無依然紋絲不動的模樣,到這地步仍不亂佛心,他心里不得不稱贊,說:“安邦定國,鎮(zhèn)山懾水,師弟的確得了佛祖禪宗真?zhèn)鳌!?/p>

聽到這話,那頭頭發(fā)了一聲冷笑,沖著隊伍后邊的黑暗叫道:“美人兒們,都到前面來!”

隨之,就有嬌滴滴的音響傳過來。不一會兒,一群香姐甜妹,款款地分開那些黑大兵,走到大門前。

那頭頭說:“今天讓你們開開眼界,見識見識這無骨無核的無花果。”

幾個煙花女子似乎不懂他的話,只是怔怔地望著。

那頭頭說:“無花果就是和尚的雞巴,誰先嘗到,老子賞她一對金耳環(huán)?!?/p>

煙花女子先是好奇地一陣嬉笑,跟著就有人率先動手解顯無的衣服。有兩位沒弄懂頭頭的意思,竟朝顯空和顯虛下手,唬得顯虛和顯空扭頭就跑。

顯空邊跑邊說:“搞錯了,不是我們?!?/p>

這一叫,讓那些潰兵樂得哄笑起來。

高上尉帶著幾個把兄弟和一營士兵,從河北潰退到河南,從河南潰退到安徽,又從安徽潰退到湖北。中間,他提著腦袋與日本人干過幾仗。日本人的武器太厲害了,三五個人就可以打他的一個排,幾仗下來,說是打死了上千上萬個鬼子,實際上連五十個都不到。一營人幾乎都打光了,幸好把兄弟們尚在。眼下這群烏合之眾,是一路上收編的散兵游勇。大家說是鐵心跟著高上尉干,其實一多半沖著從六安掠來的那幾個妓女。進黃州之前,他擔心地方大了,妓女也會勾不住這些浪蕩種,這年月沒有人槍,空有師長、軍長的頭銜也沒用。所以,他有意讓隊伍在上巴河休息了兩天,另派人先來黃州,打聽到赤壁是個清靜封閉的去處,就決定將隊伍開進去。

誰知凡間好闖,佛門難進,幾個赤手空拳的肉頭和尚,竟將縱橫燕越、馳騁中原,在日本人的鋼炮鐵甲叢中死了幾個來回的堂堂行武,輕而易舉地拒之門外。

高上尉于氣惱之中喚來了那幾個妓女,讓她們將顯無夾生吃了,破他的戒。

纖纖玉指,艷艷朱唇,解的解,咬的咬,那些帶子和扣子一個個地開了。片刻間,顯無就只剩下一條慘不忍睹的褲衩在身。

顯無此時,再難靜心靜意,轉而擔心這幾個妓女真會夾生夾僵地吃了自己的“無花果”。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然后發(fā)動輕功,翻過圍墻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高上尉聽到人群中有拉槍栓的聲音,就叫道:“別開槍!”

停了停,又說:“讓他去吧!”

顯無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高上尉招手讓手下的人進駐赤壁。

顯空恍恍惚惚地看著這些,不知如何是好。

高上尉正在指揮部下往東坡祠里搬東西,一個女人走到他面前,說:“長松,我們住哪兒呀?”

高上尉說:“別著急,巧巧,有你我過舒服日子的地方?!?/p>

巧巧說:“我好累,想早點歇下來。”

高上尉只得大聲喊道:“老二,找著地方沒有?”

老二應聲跑過來說:“屁,都是些燈籠穿的破亭子,乘涼可以,住人不行?!?/p>

高上尉一掃眼,看見了二賦堂,問:“那地方不行嗎?”

老二說:“上著大鎖,弄不開!”

高上尉派人叫來顯空問他要鑰匙,顯空說鑰匙丟了,上午程汝懷要參觀時,也沒能進去。高上尉聽出他是在用程汝懷來壓自己,也不搭話,一只手抽出手槍,瞄準那鎖就是一槍。鐵鎖很尖銳地一響,卻沒有開。老二上去看了看,回來說必須打在鎖眼里才行。老二叫了一個士兵去用手將鎖扶住,回頭問高上尉讓誰打。高上尉讓老二打。老二打了一槍,卻打在那士兵手上。那士兵捂著手直哼哼。高上尉要親自來打,讓再扶一次,鎖開了,派個妓女單獨侍候他三天。那士兵扶正了鎖后,高上尉一槍就將鎖打開了。

高上尉擁著巧巧,走進二賦堂,轉了一圈后,到了木刻背后,《后赤壁賦》下的那塊地方,前面的大廳,則讓把兄弟們住。

吩咐剛畢,把兄弟們就和幾個妓女摟摟抱抱,簇簇擁擁地進來找地方安身。

巧巧正在指揮勤務兵安床支蚊帳,高上尉沒事,就去看被擔架抬進來的八弟。剛走近,不及說話,外面忽然響起人聲,像是在問誰是指揮官。

高上尉走出二賦堂,見問話的是兩個警察,就搭話說:“有什么事就和我說吧!”

一個警察說:“程主任聽到這兒響槍,不知出了什么事,特派我們來看個究竟!”

高上尉說:“沒事,是弟兄們槍走火了。”

那警察又問:“你們是哪部分的?”

高上尉說:“哪部分的都有?!?/p>

那警察不甘心,說:“還望長官說清楚,小弟回去也好交代!”

高上尉說:“你就說是打鬼子、抗日的部隊!”

高上尉這隊人馬不算多,可一路上山炮、小炮撿了不少,都在院子里黑黝黝地蹲著。黃州城的駐軍只有機關槍,所以這陣勢讓那兩個警察不敢多說,敷衍幾句就趕快走開。

顯空一直在一旁觀看,警察走時,他攆上去,請他們帶個話給程汝懷,趕快下個命令,讓這幫人撤出赤壁,免得讓這千年古跡遭了殃。警察搖頭說,這幫人有大炮,程汝懷也不敢得罪他們。

此時,月光鋪展而來,天空到處飄灑著大大小小的星星。高上尉第一次來赤壁,免不了心生好奇,他將《前后赤壁賦》讀了一遍,復出門到問鶴亭、放龜亭處走了走,到處都是他的人馬,找不到一點幽情。

轉回來,走到二賦堂,見一個人影正貼著門縫往里望。高上尉放輕了腳步,悄悄上去,伸手猛抓那人的頭發(fā),卻抓了個空,那人也嚇軟了,不知逃走,只顧扭頭來看。高上尉認出這是小和尚顯虛。

高上尉便問:“你在這兒干什么?”

顯虛說:“師兄怕你們毀了古跡,讓我來看看?!?/p>

高上尉說:“你別搗鬼。幸虧碰上我,換了別的弟兄,早就一槍崩了你!”

顯虛不再回話,抽身走了。

高上尉俯身朝顯虛看過的門縫看了看,正好看見老二和一個妓女赤身裸體地在床上起伏,四壁盡是那種撩人的音響,天將黎明,涼風中彌漫著陣陣肉體的嫩香。

他有些不能自持,連忙推開后門。剛一掀開蚊帳,一截粉圓裸白像藕妖精一樣的身子,橫著滾進他那欲火煮沸的懷抱。他稍稍一捏,巧巧就月落西湖星墜漓江般響起醉骨酥心的呻吟。

高上尉扯開最后一??圩?,正要擺好架勢,外面正廳里忽然騷動起來。有人慌張地叫:“三連副不行了!”

高上尉一把撩開巧巧的手臂,套了件褲衩就往外沖。

情急之中,他踢翻了一架行軍床和床上色相迷迷的妓女。

高上尉撲在擔架上連聲問:“八弟!八弟!你怎么了?”

八弟喘著氣說:“就那么回事,大概熬不過去,要過山了!”

高上尉眼睛一瞪,說:“不成,看哪個小鬼敢來收魂,我一槍崩他十個窟窿?!?/p>

八弟說:“我還有一口氣,大哥真心護我,不如趁早將巧巧讓給八弟!”

高上尉猛地一愣。

老二在一旁罵起來:“八弟別胡說!大哥一生無別的嗜好,南征北戰(zhàn)也就遇上這么個對上胃口、稱心如意的姑娘,八弟這么要求是斷不可以的!”

高上尉說了句:“容我想幾分鐘?!?/p>

他出門去,尋了一個士兵,將其痛打一頓,然后平靜地走回來,對八弟說:“此刻八弟若讓我陪著去那邊也是可以的,所以,心愛之物更不是不可以了!”

高上尉將巧巧叫過來,當著大家的面對她說:“八弟喜歡你,我是舍不得也要舍,從今往后你就跟著他吧!”

說完,他把廳里所有人都轟了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廳內只留下八弟和巧巧。

高上尉端坐在名叫迎素月的院門門檻,心里十分不好受。后來他想起了在六安城外遭日軍襲擊的情形。當時,一群手榴彈,像烏鴉一樣,嗚嗚哇哇地從一座土丘后面飛出來。高上尉雖然慣走沙場,可這種東西還是第一回見到。他拉了一把身邊的八弟,問天上飛的是什么東西,八弟跨上一步迎近些去看時,剛好護住了高上尉。手榴彈爆炸,八弟當即被炸得血肉模糊。

想到此,高上尉不由得對自己說,八弟能替自己去死,我送他一個姑娘又算什么呢!

八弟將巧巧要去,其實也就摸摸那兩只硬糾糾的乳房。他要巧巧將褲子脫了,巧巧推說要去尿尿,跑到她和高上尉的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再回去時,八弟已經死了。

高上尉和老二他們哭了一通后,將八弟的喪事作了安排,便轉回來準備休息。

他掀開蚊帳,見到巧巧已在里面躺著,不由得愣了愣。

這時,他聽到窗戶后有點動靜,就伸手做拔槍的姿勢,窗紙后面什么東西一驚。

高上尉心里一笑,高聲讀起木刻上的《后赤壁賦》來:“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一陣腳步聲驟然在窗外響起,有人又慌又急地向遠處逃走了。

“須臾客去,予亦就唾?!?/p>

哨兵聽到腳步聲,在問鶴亭里發(fā)出一聲斷喝。

高上尉推了一下窗戶沒推開,便敲著木柵罵道:“狗咬耗子,沒你的事兒!”

哨兵不作聲了,巧巧卻在蚊帳里問:“怎么了?”

高上尉喃喃地說:“稀奇,小和尚也知道聽窗?!?/p>

巧巧拱出香辣辣的嘴說:“天下男人都一個樣。睡吧!”

高上尉冷冷地說:“不行!你是八弟的人,不是我的人了!”

高上尉又說:“這個床歸你了?!?/p>

他朝外走時,聽到巧巧在床上凄慘地叫了一聲:“長松!”他心里一顫,但腳下沒有停,一直走到東坡赤壁的最高處,茫然佇望著萬里長江。

站了一會兒,他忽覺得身后有人,扭頭一看,是老二。

老二領著一名妓女跟來了。老二說:“大哥,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別憋著,找地方泄一泄吧!”

說著,那妓女就開始解自己的衣服。

高上尉猛地一揮手,說:“要泄你自己泄吧,別讓我惡心!”

天剛亮時,顯虛就開始敲鐘。

聽到鐘響,顯空猛地清醒過來,心里不由得奇怪,他到供堂時,見顯虛已開始誦經了。

顯空仍忍不住問:“你今天怎么起得這樣早?”

顯虛沒吭聲,只抬頭望了一下。

顯空又說:“你臉色不好,一定是昨夜沒睡好?!?/p>

顯虛心里有鬼不敢回答。

顯空則自語道:“挨著這群魔王,誰能睡安穩(wěn)覺?”

顯空正要坐下誦經,一個當兵的闖了進來,沖著他吼道:“這大早,敲什么鐘?吵得弟兄們睡不好覺!”

顯空說:“施主莫發(fā)火。這晨鐘暮鼓,哪座廟里不敲?若是嫌吵,可以到城里去找地方住嘛!鐘鼓聲如同心跳聲,本是不吵人的。”

當兵的說:“像打雷一樣,還說不吵!”

顯空正要再說,高上尉出現(xiàn)在門口,說:“沒聽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嗎?和尚不敲鐘還能做什么呢!”

當兵的見了高上尉,趕緊立正稱是。高上尉擺擺手讓他走了。

顯虛見高上尉進來,心里一陣發(fā)慌,再也無心誦經,扭頭對顯空說:“這堂課是沒法做了!”

顯空搖頭嘆了口氣。

顯虛說:“干脆我去豆腐店打個招呼,讓水桃別送豆腐來了,免得碰上這群魔王遭殃惹禍?!?/p>

顯空稍一想就答應了。

顯虛趕忙放下經書往外走。

高上尉故意堵在門口不讓路,顯虛也不叫他讓,仄著身子,從門邊鉆出去。高上尉笑瞇瞇地看著他,待他走出十幾步,突然在身后叫道:“顯虛師父!”顯虛身子一震,腿有些發(fā)軟,禁不住回頭看了看。高上尉笑得更厲害,并指指他的腳。顯虛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將鞋穿反了。

顯虛換好鞋,匆匆走出赤壁大門,才長長吁了一口氣。昨夜的事,開始本是顯空派他去探聽動靜,一去后,自己卻被迷住了,想走也挪不動腳。第一回被高上尉沖散后,又忍不住返回去,沒想到又被高上尉發(fā)覺。夜里恐懼,起床時,將鞋穿反了也沒有察覺。

半路上,果然碰見了水桃。

水桃挑著豆腐擔,辮子、胸脯、手和屁股,隨著那擔子一下一下地悠著,好看極了。

顯虛連忙迎上去,遠遠地叫了一聲:“水桃!”

水桃馬上回應一聲,待走近了又問:“你這一大早去哪兒呀?”

顯虛說:“昨晚赤壁來了一群潰兵,個個像魔王,我怕你不知道此事,仍來送豆腐,搞不好會吃大虧的。所以,特地去你家報信,讓你以后不要再送了?!?/p>

水桃說:“我知道潰兵的事,顯無師父昨夜跑到我家,將經過都說了??伤麤]說我不能送豆腐?!?/p>

顯虛說:“二師兄念經念傻了,一點也不通曉人間的事。只有我才一天到晚惦記著你呢!”

水桃說:“別人傻總比你假強。前天你明明說找我有事,昨天我去時,你卻不承認?!?/p>

顯虛說:“那是大師兄當了面。他不準我和女孩子玩,知道了就罵我?!?/p>

水桃說:“那你到底要送我一個什么東西?”

顯虛說:“一顆好看的石頭?!?/p>

水桃說:“石頭有什么好看的。”

顯虛說:“這個石頭與別的石頭不一樣,上面有一幅畫兒?!?/p>

水桃說:“你別又說假話?!?/p>

顯虛說:“真的。天生就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抱著親嘴!”

水桃一時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顯虛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他回顧一下,見沒有人,便一下子撲過去將水桃死死摟住。水桃沒有防范,肩上的擔子立即掉在地上。顯虛說:“水桃,我真喜歡你,你讓我也親一下吧!”邊說邊用嘴巴在水桃臉上直拱。

水桃拼命掙扎,嘴里直嚷:“不行!不行!”

顯虛力氣很大,水桃掙不脫。實在沒辦法時,她張開嘴在顯虛臉上狠狠咬了一口。

顯虛正在熱情之中,忽然一陣劇痛襲來,他只好放開水桃,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挑起豆腐擔子,急急忙忙轉身往家里走。

顯虛站了一陣,覺得臉越來越痛,用手一摸,方知臉已經腫了。他忍不住罵了一句:“真是最毒婦人心。”

顯虛本打算就此回頭,可顯空吩咐他要將豆腐帶回去。沒辦法,他只好盯著水桃的背影跟著走。

王老板也出門送豆腐去了,顯無在院子里對著一棵老槐樹念經。水桃不理他。顯虛怕顯無知道剛才的事,便裝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要水桃用籃子裝些豆腐給他,水桃嘴上沒應,用刀子將摔在地上沾了灰的那些豆腐,全部切下來,裝進籃子里。顯虛有苦說不出,提籃子正要走,顯無忽然喚起來。

顯無問:“家里的情況怎么樣?”

顯虛說:“潰兵將各處都占了。昨晚有個人死在二賦堂里?!?/p>

顯無問:“不是我出手傷了他的吧?”

顯虛說:“不是!是打仗負了傷,救了多時沒救住!”

停一停,顯無又問:“他們是不是在到處找我?”

顯虛說:“他們根本就沒把你當回事。不過,你暫時還是不要動,待我回去看看風聲再來告訴你?!?/p>

顯虛說話時,眼角老脧著水桃。水桃一點也不理睬他。顯虛趁她不注意,放下手中的籃子,將地上盛著好豆腐的籃子提起來,悄悄地走了。

顯虛提著一籃豆腐回到赤壁時,太陽已升起一丈多高,到處都是一股股的燥熱。

巧巧正坐在大門口蔭處乘涼,風不夠大,她撩起旗袍的前擺輕輕地扇,兩條雪白的大腿橫在路上。

顯虛不敢看那雙腿,他繞了幾步,想躲過去。

巧巧盯著他的臉說:“小師父的臉怎么啦?”

顯虛說:“被街上的頑童用石頭砸了一下。”

巧巧說:“是嗎?你叫什么名字?”

顯虛說了自己的名字后,裝作聽到誰在喊的樣子,應了一聲,飛快地離去。

回到住處,正在向顯空交代這一早晨碰到的事,巧巧在外面喊起他的名字來。他聽見了但不敢應聲。

顯空提醒他,說:“有人喊你咧!”

這時,巧巧已經進屋來了,說:“顯虛小師父,這好的豆腐,送一塊給我嘗個鮮吧!”

顯虛將眼睛看了看顯空。

顯空說:“你覺得好,就自己撿兩塊去吧!”

巧巧說:“我就在你們這兒吃行嗎?當兵的大鍋燒飯,做不出味道來?!?/p>

顯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這時,老二到了門口,說:“巧巧,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大哥有事找你呢!”

巧巧說:“他找我有什么好事!”

高上尉坐在八弟的尸體旁守靈,見巧巧和老二來了,就站起來朝巧巧行了一個禮,然后責怪說:“你不守靈,跑到哪兒瘋去了!”

巧巧說:“干嗎要我守靈?”

高上尉說:“你是八弟的人,你不守靈誰守靈!”

巧巧冷笑一聲說:“我是你八弟的鬼喲!”

高上尉忍住怒火,說:“巧巧——不,八弟妹,有件事得和你商量一下。八弟何時下葬為好?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一切都得聽你的!”

巧巧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八弟妹!”罵了這一句后,她忽然靜下來,將《前赤壁賦》讀了一遍,又繞到后面,將《后赤壁賦》讀了一遍。高上尉惶惑地問了幾遍,問她想干什么,她都不回答。讀畢回來,巧巧說:“老八是抗日英雄,你們弟兄必須為他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以后,方能入土安葬?!?/p>

老二一聽急了,說:“巧巧,這熱的天氣,放上一天就會臭,放上兩天就會生蛆的?!?/p>

巧巧說:“人死總要爛,總要臭,總要生蛆的,埋與沒埋,對于他都是一個樣。”

高上尉說:“這個且不說,那樣長的時間,恐怕日本人早就打到黃州來了?!?/p>

巧巧說:“日本人來了,你們逃走就是,只要有我就行?!?/p>

高上尉見巧巧主意已定,一時說服不了,就拽上老二到問鶴亭里去商量。

依老二的看法,干脆將巧巧踢在一邊,他們自己來張羅算了。高上尉不同意,弟兄們都知道巧巧是八弟的人了,話是他說出去的,就得算數,不然日后的命令誰還會聽。

正談著,老二忽然想起一個問題,說:“大哥,八弟死前將你心愛的女人要去了,你是不是有些恨他,才有意讓巧巧胡作非為?”

高上尉立即正色道:“老二,這話可只能在你我之間說一次。你千萬不能將大哥當作那小肚雞腸的婦人?!?/p>

高上尉的眼光讓老二產生了畏懼,他連忙說:“小弟有口無心,說了瞎話,大哥切切不要計較?!?/p>

二人又商量起八弟的喪事,最后商定,先順著巧巧的意思,請東坡祠的三個和尚幫忙做幾場佛事,其間再找機會說服巧巧,早點將八弟入土葬了。

商量好后,高上尉和老二就來找顯空。

顯空不在,佛堂里只有顯虛一個人靠在椅子上打瞌睡。

高上尉喊醒他,問顯空哪兒去了。

顯虛正要回答,又戛然而止,改口說不知道去哪兒了。其實,他知道大師兄找程汝懷去了,他們想讓程汝懷下道命令,將這伙潰兵攆出赤壁。

顯虛說不知道后,高上尉和老二并不急于走,就在佛堂里和他拉起家常來。顯虛不敢得罪他們,就硬著頭皮陪他們。慢慢地,他察覺到當兵的是有事求他們。于是就猜,大概是要他們幫忙替那個死人做佛事。

果然,半上午時,大師兄回來后,高上尉將這話挑明了。

顯空聽后,沉吟半天,才說他們只是受派來這兒管理東坡祠的。蘇東坡活著時與佛門來往密切,對佛門多有照應,所以佛家在他死后多年仍一直派人照料他的香火。顯空說他們不能做佛事,不然歸元寺會怪罪下來的。

高上尉求了半天,顯空就是不答應,后來他和老二氣沖沖地走了。

見佛堂里沒有外人,顯虛就問程汝懷那里情況怎么樣。顯空嘆口氣說,程汝懷也拿這伙人沒辦法,反勸他忍耐一時,就將這看作是為抗日作了貢獻,出了力。

二人正在嘆氣,門外呼呼啦啦地進來一群當兵的,也不說話,幾個人徑直去抬那觀音像。

顯空慌了,攔又攔不住,便哀求地問他們想干什么。當兵的痞里痞氣地說,天氣太熱,東坡祠里睡不下那么多人,還占了一個角燒飯,只好將燒飯的一套家什都移到這兒來。顯空說:“這怎么行呢!”

顯虛這時貼近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

顯空聽后,連忙出了佛堂,往二賦堂找高上尉。

高上尉見到顯空,便大聲哭起八弟來。

顯空心急如焚,見他哭得很動情,只好在一旁耐心地等。

高上尉越哭越起勁,見不到有停歇的跡象。顯空正在焦急,老二在門口出現(xiàn)了。顯空便將他拖住,要他快去制止。

回到佛堂,見顯虛正和那幾個當兵的在搶一件小東西。顯虛顯然是沒搶到,情急之中打了一個當兵的,惹得那幾個當兵的一齊將他按在地上,一頓好打。

老二見了,忙將手下的人趕開,再問是什么原因。當兵的回答說,顯虛要搶他們在觀音佛像后面找到的一顆石頭。老二就罵他們什么金銀財寶不好搶,卻要搶一顆小石頭。待手下的人將石頭遞過來給他看時,他也忍不住稱奇。

老二將那顆小石頭裝進自己的口袋,回頭對顯空說:“這種東西肯定不是你們佛家的?!?/p>

顯空心里明白,嘴里卻說:“那是當然的?!?/p>

老二回頭問當兵的:“你們干嗎要搬佛像?”

當兵的說:“那邊住得太擠,我們想將炊事班移過來?!?/p>

老二說:“你們得聽營長的命令,不能亂來。”

老二又回頭對顯空說:“我大哥也有難處,不能看著手下人受罪不管。你無奈,我們也無奈,不如做個無奈的交換。你幫我們八弟做幾場佛事,我?guī)湍銈儎衲切┤藙e將炊事班移過來?!?/p>

顯空知道這是他們設計好了的套子。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往里鉆。

顯空稍作收拾,就去了二賦堂。

坐定后,才感受到有一股尸臭在四周彌漫。他強忍著念了一個時辰的超度經,中午吃飯時,他一口也咽不下。

顯空喝了兩口水,忽然覺得一陣惡心,便喚過顯虛,要他下午先替自己一會兒。交代完畢,顯空便去佛堂靜修。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一陣嘈雜聲。跟著老二闖進來,大聲說:“小和尚的道行太差,一上場就暈倒了,還是你親自出馬吧!”

顯空起來,先去禪房看了顯虛,并問明顯虛是被那尸臭熏倒的。

顯空再去二賦堂時,才知幾個時辰里,那尸臭更厲害了,連高上尉這樣極講兄弟情分的人,也不得不用毛巾捂著鼻子。顯空剛一坐下就感到胃里面有東西往上涌。顯空以前在歸元寺時,聽住持講過做佛事的各種情形,其中就有夏天如何克服尸臭,住持說,修行好的,可以將臭變香,可以用一團香氣罩住自己。顯空想試試自己的道行到底如何,便極投入地誦起經來。一遍經剛念完,二遍經只開了個頭,一團穢物從胃里沖上來,噴得滿地都是。

高上尉和老二將他架出來時,他直搖頭說不出話來。

顯虛這時恢復了一些,從禪房里慢慢踱出,端了一盆涼水將顯空全身擦了一遍。

顯空緩過氣來,說:“這人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不然菩薩不會這樣待我們,讓我們的名聲全丟光了?!?/p>

顯虛說:“不一定全丟光了,還有二師兄沒試,他說不定能替我們挽回局面?!?/p>

顯空說:“那你快去叫他回來?!?/p>

顯虛朝高上尉要了一匹馬,騎著去了豆腐店,將事情原委全和顯無說了。

顯虛本想借機在豆腐店里泡一陣,哪知顯無聽完他的話后,二話沒說,抱著他躍上馬背,合騎著馬跑回赤壁。

顯無回到赤壁時,正是蟲鳥啁啾,黃昏如織,夕照之中,顯無一身金碧,迎著惡臭,他一合掌,駐足俯首,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再向前走時,飄拂的僧衣下出現(xiàn)了一陣涼風。

顯無來到二賦堂,別人都遠遠地站著,唯他能獨自端坐堂前,手敲木魚,嗡嗡地誦起經文。

顯空這時掙扎著來了,看見如此情景,就顫顫地叫:“師弟,若是不行,千萬別勉強!”

顯無沒有理他。

天黑后,潰兵們開始喝酒吃肉,顯空和顯虛什么也不想吃,遠遠地看著顯無。

這時,有一陣涼風吹來,顯虛吸了一下鼻子,說:“哪來的香氣?”

顯空也聞到了,說:“怪,這附近又沒有花草,怎么這樣香?”

二人說話時,高上尉也來了,身后跟著的巧巧,連聲嚷道:“好香!好香!比雪花膏還要香!”

顯空心里猜測,是不是顯無在發(fā)功,嘴里卻不說。

這香氣一起,尸臭就漸漸消失了。

大家走到二賦堂,才明白那股異香果真是顯無身上發(fā)出來的,都免不了稱奇。

顯空心里卻暗暗難受,他沒料到顯無的道行比住持說的那境界還要深一層。

顯虛忍不住悄悄說:“若是歸元寺知道二師兄的道行這么深,不知道會怎么提拔他!”

顯空漠然地說:“你受戒才幾天,懂什么深呀淺的!”

顯虛不再吱聲。

這時,潰兵們都來看稀奇,將二賦堂擠得滿滿的。

高上尉借機大聲說:“三連副為了抗日慷慨捐軀,感動上天,特派高僧來為他送葬,這既是他本人的造化,也是大家的造化?!?/p>

老二補充說:“我早說過,大家跟高營長走,絕對不會吃虧!”

正說得高興,巧巧冷不防插進來說:“老八他人賤,享不了這福。我不敢給他做四十九天佛事了,今晚就讓他入土安歇?!?/p>

老二氣極了,罵了聲:“你這臭婊子!”

高上尉攔住他,向巧巧說:“四十九天是不行,三天行嗎?”

巧巧說:“除非你再宣布我不是老八的人,不然就得今晚安葬。”

見高上尉沒反應,巧巧一把抓住顯無的衣領,一邊拖一邊說:“老八的事你不用管了,你走吧!”

顯無怕她也像那些妓女那樣待他,就沒有抗拒,站起來說了聲:“施主得罪!”

顯無話音剛落,那股惡臭又鋪天蓋地而來。

葬完八弟,高上尉雖然了卻一樁心事,但又多了一宗心事。

天黑前,他讓老二帶弟兄們去長江里洗澡,老二說自己肚子疼不能去。他就自己帶人去了。一路上心里直蹊蹺,老二過去從來不是這樣,他獨自留下,是不是在打巧巧的主意呢?高上尉于是決定半路折回去。他悄悄地回到二賦堂,果然聽見老二在和巧巧說話。老二要巧巧嫁給他,說只要她點頭,別的一切他自有安排。幸好巧巧不同意,說她要為八弟守寡三年,再考慮別的男人。老二說了許多哀求的話,甚至提到他高上尉,說他的心是鐵打的,要巧巧別死心戀著他,他說過的話是不會改主意的。高上尉聽到老二將一件什么東西送給了巧巧,說這是從和尚那兒搶來的。巧巧則驚喜地說怎么和尚也藏著這種東西。老二說了句天下最好色的是和尚后,屋里就有了動靜,是兩個人在撲打。打了一陣,老二大叫一聲,說你這么狠心抓我的臉,叫我怎么出去見人。巧巧說,你再惹我,我就將你的卵子抓破了。

老二慌張退出來時,高上尉躲到一邊去了。弟兄們還沒回,高上尉聽到東坡祠里有人說話,就踱過去。

顯空自顯無在二賦堂做佛事顯出真功以后,心里一直不順暢,以顯無的這身功夫,歸元寺地界內是無人可以相比的。自己苦心修煉這么多年,可憐連顯無的十之一二也不及。他心里悶得很,臉上卻裝作無事一樣。見潰兵們都去長江里洗澡,東坡祠里空了,他就叫上顯無、顯虛一齊去看看。

東坡祠里空無一人,禪佛宏虛。深處里,往日很輝煌的蘇東坡塑像,變得很凄苦,一根竹竿擱在塑像頭上,竹竿上晾著許多臟衣服。被打碎的塑像嘴巴,露出一堆黃泥。

顯空禁不住嘆了一聲,“詩可相酬,酒可相酬,蘇先生你怎么又落到了這種地步!”

顯虛則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大師兄心放寬些,別替古人擔憂?!?/p>

身后忽然有人插進來說:“說得好!文人空談誤國,禍根之舌,失去了有什么可惜的!”

顯空聽了立即反駁:“武夫血肉相搏,都因為心欲邪惡,施主何不洗心革面!”

高上尉一時接不上茬兒。

顯空繼續(xù)說:“世事是什么?譬如這尊蘇東坡像,眼睛看到的是它的顏色,手摸著感到的是它的軟硬,敲它再聽出它的聲音,佛像就是由這些因素湊起來的,讓人認為有尊佛像存在,而實際上并非是完全的真實。人也是這樣,它只是因色、受、想、行、識的聚合,由血肉骨頭思想感情等湊成的,所以人也是不真實的。而顏色、軟硬、聲音是因所謂佛像需要而派生的,血肉、骨頭、思想和感情是要制造所謂人而生成的。佛像不真實,人不真實,它們還會真實嗎?所以佛是真實的,佛像是不真實的;涅槃是真實的,人生是不真實的?!?/p>

顯空這一大通話其實是說給顯無聽的。所以,說完后,他直朝顯無看。

顯無臉上木無表情。

高上尉說:“如此看來,我可以將這塑像踢成粉碎?!?/p>

顯空說:“不可,你不可以毀它。”

高上尉說:“我讀過一本叫《五燈會元》的書,上面記載,唐朝時,一位叫天然的和尚,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用斧頭劈開木雕佛像當柴,燒火取暖。”

顯空說:“天然可以如此。因為他心中有佛,佛便長存。你心中沒有佛……”

高上尉搶著說:“何為心有佛?禪宗六祖慧能為了達摩始祖袈裟,曾三次受到佛門弟子暗算。死后雖全身膠漆并用鐵甲裹住頭頸,仍被同宗弟子派刺客取去頭顱——如此心佛又在哪兒呢?”

顯空說:“施主話中已很明白了,難道心中還不明白!”

高上尉見辯不過,就開始說渾話:“那么,那天夜里,不知哪位高僧隔窗偷聽男歡女合之事,也是因為心中有佛嗎?”

顯空想了想,記起那夜顯無逃命在外,就懷疑是顯虛干的。他說:“誰膽敢做這種犯戒之事,趕快招供,不然我就向歸元寺報告了?!?/p>

顯虛額頭上一層層冷汗直往外冒。想說出來,舌頭又呆呆地不聽使喚。

一直沒作聲的顯無,這時輕輕地說:“心中有佛,不說自明。心中無佛,說了也無用。佛既在心中,自然會時時和他理論!”

顯空點點頭,反身指著蘇東坡像后的一攤水漬說:“你的部下太不像話了,太辱沒斯文了,怎么可以將尿撒在東坡先生身上呢!”

高上尉放縱一笑,說:“這是尿嗎?這是龍虎湯呢!依我看來,這些文人多嘗點大有好處,添些軍人陽剛,文武雙全不更妙嗎?”

顯虛說:“照這個道理,當兵的是不是也該喝點文人們的‘斯文汁’呢?”

高上尉被這話噎住了。

顯空皺著眉頭說:“太謬!太俗!”

高上尉說:“又要說你那個涅槃了,涅槃那么真,那么美妙,你怎不涅一回槃給大家看看?”

顯空說:“涅槃確為人生最高境界!”

高上尉說:“可軍人死于槍下最痛快?!?/p>

顯空想了好一陣才說:“空口難評,佛俗兩門,文武各家,各派一個代表就此比個高低怎么樣?”

高上尉陰陰一笑說:“你是不是想來個一石雙鳥?”

這時,老二慌慌張張跑進來,見了高上尉后,吁了一口氣,說:“大哥,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弟兄們洗完澡后,找不見你,還以為你掉進長江淹死了呢!”

高上尉說:“是不是有人盼我死?”

老二說:“大哥你說的是什么話!”

高上尉說:“你別多心,我是說這群和尚?!?/p>

早上,顯虛去拿豆腐時,被王老板冷言冷語地奚落了一頓。他聽出來,水桃將那天早上的事告訴父親了。王老板將幾塊餿豆腐裝進竹籃里,他也不敢吱聲。

因為幾個妓女住在二賦堂,顯空早上不能去練字,做完功課后,就抱著一柄掃帚滿地掃垃圾。潰兵們什么都不講究,屎尿到處拉,臟東西到處扔,特別是那啃剩下的肉骨頭,讓他掃也不好,不掃也不行。

顯虛回來時,顯空還沒將地掃完。

見了顯虛,他忙說:“你去將顯無叫來,將這剩下的一塊地方掃了。”說著就去一旁躲避起來。

顯虛知道輪不到自己叫二師兄做事,他就故意提著豆腐進了佛堂,對顯無說:“這豆腐餿了,我去換一換。大師兄叫你去將我沒掃完的那地方掃完?!?/p>

顯無放下經書,走到院子,一點也沒猶豫,三下兩下就將那些肉骨頭掃得干干凈凈。掃完肉骨頭,他舀了一盆水,凈凈手后又繼續(xù)讀經書。

顯空在暗處看著這些,不禁大吃一驚,一個上午都在嘟噥:“佛在心中!心中有佛!”

中午吃飯時,顯空一咬豆腐,見是餿的,就罵顯虛。顯虛開始沒作聲,后來見顯無沒知覺一樣只顧埋頭吃飯,就大著膽和師兄頂嘴。

他說:“我怎么知道豆腐餿了,要罵只能罵王老板和水桃?!?/p>

顯空說:“豆腐是你拿回來的嘛!”

顯虛說:“從明天起我不拿了,行嗎?仍讓水桃往這兒送?!?/p>

顯空說:“不拿才好,免得再吃餿豆腐?!?/p>

豆腐餿了又不能倒掉,怕犯戒,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吃。他們說話時,顯無已吃去多半,剩下的他倆對半分了。

飯后半個時辰,顯空忽然肚子痛了起來。痛得很厲害,念經也止不住。

顯虛忙去找住在東坡祠的軍醫(yī)??绍娽t(yī)不敢隨便給外人看病,得高上尉下命令。

從失去巧巧以后,高上尉心里一直很難受,那天又偷聽了老二的一席話,更是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老二會背著他做些什么安排。這幾天他常常獨自一個人跑進黃州城,坐在一家名叫樂醉的小酒館里,讓半斤老酒在腹內翻江倒海舞龍騰蛟。老二也不阻攔他。今天上午快十點時,老二見他往外走,依然沒說什么。把兄弟當中,過去他最喜歡八弟。在徐州時,他帶人搶別個部隊的軍火,被查出來后,八弟將擔子一肩挑了去。他當著憲兵隊人的面,假裝槍斃八弟,親手朝他右胸開了一槍。八弟沒死,他也躲過了這場災難。八弟這回真的死了,他的確很傷心。

高上尉在樂醉酒館喝完半斤酒,起身往外走到酒館后門撒尿時,看見小巷內,一個極美麗的姑娘,捂著臉匆匆跑了過去。高上尉叫了一聲什么,提著褲子追了上去。那姑娘跑得很快,像只彩蝶,高上尉總也捉不住她。

顯虛進城找了幾家酒館也沒找到高上尉,正焦急時,水桃迎面跑過來,嘴里直叫:“顯虛師父,快救救我?!?/p>

顯虛一看后面追來的正是高上尉,想上去攔又有些膽怯,情急當中,他大喊一聲:“立正!”

醉醺醺的高上尉聽到口令,猛地一怔,好不容易站住了。

顯虛又喊:“向后轉——齊步走!”

高上尉按照口令,乖乖地轉過身,順著來路往赤壁走去。

顯虛以為水桃會感激他,扭頭一看,水桃早已跑得沒影了。

顯虛跟著高上尉一直走回赤壁,然后對那軍醫(yī)說:“我把你們營長送回來了,你總該給我?guī)熜挚纯床“?!?/p>

軍醫(yī)見推不掉,就給顯空瞧了瞧。其實,就是那餿豆腐的原因,顯虛年輕,顯無功夫好,扛得住。顯空年紀大功夫又差,就發(fā)了病。

太陽下山時,老二在院子里大聲吆喝:“集合!到長江洗澡去!”

當兵的扔下飯碗一個個隨他去了。

院子里一下子空曠起來。地上的肉骨頭顯得很刺眼。一只野狗從什么地方躥出來,撲在一根肉骨頭上嗚嗚地咬著。

顯空在屋里聽見狗叫,就叫顯虛去趕。顯虛正在洗澡,只穿了一條褲衩,他見院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就懶得再穿衣服,拿上一支木棒沖出門去。

那狗見勢不妙,叼起肉骨頭,跑到二賦堂那邊去了。

顯虛找了一圈沒找著,正要再找,后門里閃出巧巧。巧巧剛洗完澡,只穿著一條很薄的裙子,往門口一站,兩只黑黑的乳頭隱隱可見。

巧巧說:“小師父,幫我將洗澡水潑了,行嗎?”

顯虛不知怎么回答。

巧巧又說:“你這臉是怎么搞的,別人瞞得了,可瞞不了我。你這是叫女人咬的?!?/p>

顯虛不敢抬頭。

巧巧聲音更動人了。她說:“我這里有一件東西,你想看看嗎?”

顯虛偷偷用眼角脧了脧,見正是那顆赤壁石。他聽到巧巧叫他過去,心里沒反應,腳卻挪了過去。

顯虛剛一進門,巧巧就貼了上來。他感到自己整個身子像是在火里燒熔了一樣,然后,他瘋了似的,嘩地將巧巧的薄裙子掀下來,雙雙跌倒在床上。

巧巧一邊快活地笑,一邊教他如何動作,嘴里還不時叫一聲:“你真是童子金剛身呀!”巧巧越叫,顯虛越來勁,如同外面的陣風,身上有股徹骨的舒適。

就在高潮久久不能跌落的時候,有人一腳將顯虛從床上踢下來。

老二大聲罵道:“你這小雜種,比老子的膽還大,老子一槍將你的‘無花果’敲下來?!?/p>

顯虛像是從夢里醒來,光著屁股不知怎么辦才好。

巧巧從床上坐起來,邊穿衣服邊說:“老二,這不關他的事,有什么就沖我來?!?/p>

老二說:“那好,我求你多時你都不答應,為什么要和這小和尚偷情?未必我連小和尚都不如!”

巧巧說:“你和老八是拜了把子的,和他不一樣。你若不怕對不起老八,那你現(xiàn)在就來吧,免得我穿衣服。”

老二愣住了。

巧巧說:“老二,怎么不來,我等著呢!”

老二說:“你別老二老二的,你不是大哥的人了。你是老八的人,你應該叫我二哥。”

巧巧說:“是嗎?老二!二哥!”

老二說:“我不和你纏,我單找這小雜種?!?/p>

說著,就張開手槍的機頭,對準顯虛。

顯虛這時已鎮(zhèn)靜了些。他說:“長官,別急!你若放了我,我可以幫你成全一件好事?!?/p>

老二想了想,便問他是什么事。

顯虛就將下午在城里碰見高上尉追趕水桃的事說了。老二當即來了興趣,要為高上尉成全這一段姻緣,就催問水桃的住址。顯虛要老二答應放了他,并不能將他和巧巧的事說出去。巧巧在一旁插嘴說,以后不許再管他們的閑事。老二都答應了。顯虛就說了豆腐店的字號。

老二連忙出門去喊人,準備當晚就給高上尉成親。

老二一走,巧巧又要顯虛上床。顯虛身上沒勁兒了,剛好那只狗在門口出現(xiàn)了,他連忙說:“等一會兒,我先去將狗攆走,不然師兄會罵人的!”

老二要軍醫(yī)給配點春藥。軍醫(yī)裝糊涂說不知怎么配。老二就罵他,說他知道高上尉娶巧巧時,那春藥就是他配的,不然巧巧會那樣輕易上高上尉的床?軍醫(yī)還是不肯。老二火了,說他是替高上尉辦事,高上尉今天晚上若成不了親,他就要砍軍醫(yī)的腦袋。軍醫(yī)這才沒辦法,配好藥后,趁黑跟著老二以及另外幾個弟兄進了城。

豆腐店里只有水桃一人,王老板出去討賬還沒回來。

老二對水桃說,這一陣日本人的飛機到處扔細菌彈,城里的人都得打預防針。

水桃信了,伸出嫩嫩的手臂讓軍醫(yī)戳。

軍醫(yī)將一針管藥推完后,水桃就變了個人,笑聲顫顫地直往當兵的懷里鉆。

老二忙說:“姑娘別急,快跟上我們,我們負責給你找個如意郎君?!?/p>

老二一丟眼色,兩個弟兄上來架著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高上尉睡得要醒不醒時,聽到老二在身邊喚他。他睜開眼睛問有什么事。

老二說:“你要做新郎官了,還問我呢!”

高上尉說:“老二你別搗我的鬼!”

老二聽出這話里還有話,就忙將事情原委都和他詳細說了。

高上尉半信半疑地走到二賦堂后面一看,果然有一個比巧巧還年輕漂亮的姑娘坐在床前,見他進來,水桃羞答答撲到他懷里。高上尉頓時將一切都拋到腦后,兩條手臂像鐵箍一樣緊緊摟住水桃。

這時,外面響起空襲警報。

高上尉推了一把水桃沒推開,他急著說:“日本人的飛機來了,趕快找地方躲一躲?!?/p>

水桃一點反應沒有,只管用雙手摟著他。

高上尉正在掙扎,老二在外面說:“大哥放心,日本飛機是路過這兒去炸漢口?!?/p>

高上尉這才放心上床。

高上尉渴了一陣,又碰上水桃是未開苞的姑娘,便格外賣力氣。完事之后,人癱得像一團泥,很快就睡了。

高上尉占了巧巧的床,氣得巧巧跑出了赤壁。老二以為她和顯虛在外面約好了地方見面,就沒有在意。

顯虛聽說后,忙出去找。

找了半天沒找著,返回時,半路上碰見了巧巧。問清楚后,他嚇了一跳。原來巧巧跑到王老板那兒報信去了。在王老板那兒她聽說程汝懷平時最愛吃王家的豆腐,又和王老板一齊跑到程汝懷那兒告狀。

巧巧和顯虛剛進赤壁大門,王老板和程汝懷派來的一個姓汪的科長也到了。

程汝懷也怕高上尉那一溜大炮小炮,要汪科長妥善處理。汪科長來后,先不急于見高上尉,而是和顯空他們商量,商量好后才去敲門。

高上尉被敲門聲驚醒后,聽見水桃正縮在床角上哭泣。他說:“你別哭,等會兒再給你打一針就好了?!彼┥涎濕茫终f:“保準你又像水蛇一樣死死纏著我!”

高上尉開了門,見是顯空,不由得一陣火起,他譏諷地說:“你們這些和尚,光聽窗還嫌不夠,如今又想來體會洞房之樂。那好,我告訴你們,這么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赤壁之游樂乎,可惜你們這些僧客不能從焉!”

顯虛見高上尉將蘇東坡的錦繡文章敘述得這般色欲橫流,不由得連稱:“罪過罪過。”

高上尉說:“我不信佛??煺f你來干什么?”

顯空說:“蔣大施主令你們不許騷擾百姓,若有犯戒者,該當何罪?”

高上尉說:“奸淫擄掠者,當斬不赦!”

顯空說:“說得好!”

顯空好字一出口,王老板和汪科長等幾個人涌了進來。水桃一見父親,頓時哭成一個淚人兒。

王老板護著女兒說:“你這強盜,我要殺了你,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汪科長,你可要代表程主任為我女兒做主呀!”

這時聞訊趕來的老二出面辯護說:“我們沒有強迫你女兒,是你女兒自愿的?!?/p>

王老板說:“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給我女兒打了針,是春藥!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p>

王老板舉起女兒的手臂,說:“看,針眼!針眼還在!”

老二說:“那是讓蚊蟲咬的!”

水桃哽咽地說:“你們打的針。剛才他還說要再給我打呢!”

汪科長說:“程主任已知道了,他還知道你們做這種事不是第一次。國有國法,軍有軍規(guī)。不過這事還是你們自己解決為好!”

高上尉站了半天才說:“我醉酒了,這事全是下面弟兄操辦的,我還以為是明媒正娶呢!只是目前國難當頭,無論罰他們還是罰我自己,都將失去一個抗日志士,不知能否讓我戴罪立功?”

顯空說:“施主不知讀過《唐書·崔祐甫傳》沒有?唐代宗時,在甘肅一帶駐守的朱泚軍中出現(xiàn)貓乳鼠的奇事,代宗以為是禎兆,要公開慶賀。崔祐甫當即以貓乳鼠乃是失其性而力諫,阻止了此事。”

高上尉說:“我記得清代沈起風的《諧鐸》里,曾記載,說有一只終日憨臥,喃喃吶吶,像吹一支佛號,視鼠而不見的念佛貓?!?/p>

顯空說:“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貓因鼠果,鼠因貓果。各有各的玄機。軍人為國家棟梁,能擎西天之傾,填東海之陷,全靠一個紀律。知過而自裁,過不為過。知過而贖過,得過且過。知過犯過,則大過彌天,誰也寬容他不得!”

高上尉踱了幾步,扭頭吩咐老二集合隊伍。

汪科長當他要鬧事,說:“高營長,你可知道,黃州城有兩千軍隊供程主任調遣!”

高上尉不理他。

不一會兒,老二就將隊伍集合好了。二百多人,一個個荷槍實彈,渾身的殺氣。

高上尉走到隊伍前,沉痛地說:“弟兄們,高某人這一生什么都享受過了,就差不知死是紅的是黑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三天三夜睡不過癮的黃花姑娘,是七天七夜砍不斷頸的麻臉好漢。我這就去那邊看個究竟。我不在時,你們一不要為難這些和尚,二不要騷擾黃州百姓,有事都聽老二的!”

他說完后,就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士兵們一齊吼起來:“營長,你不能死!”

潰兵們的吼聲雄壯得很。

老二上去一把奪過高上尉的手槍,說:“這事怨不得大哥,都是我瞞著大哥操辦的,該罰該殺,由我來代大哥受過好了?!?/p>

說著,他倒拿手槍,飛快地沖著自己的右胸開了一槍,然后撲倒在地上。

水桃不甘心,指著高上尉說:“不!我要他死!”

汪科長說:“誰死都一樣。行了,就這樣吧!再死人,程主任也不會答應的?!?/p>

王老板和顯空他們被老二弄得不知所措。又見潰兵們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就一齊勸水桃就此罷休。

這邊,潰兵們在軍醫(yī)的指揮下,忙著將老二抬進二賦堂。

高上尉心中有數,裝出樣子,愧疚地將汪科長一行送出赤壁。

送走汪科長,高上尉感到褲襠里涎乎乎的,正要去找水洗一洗,有人跑過來報信,說老二不行了。

高上尉趕到二賦堂時,軍醫(yī)正將一塊白布往老二臉上蓋。

高上尉不相信,不久前在徐州,老八不是用這個法子活過來了嗎?

他問:“老二怎么了?”

軍醫(yī)說:“他的心長得不是地方!”

高上尉不理解。

軍醫(yī)說:“大家的心都在左邊,可他的心不知怎地跑到右邊去了?!?/p>

高上尉大惑不解。

軍醫(yī)說:“這是天意,沒法子的事?!?/p>

高上尉突然大吼一聲:“你懂個屁!”

夜里,高上尉再也無心睡覺,老想著一個問題:程汝懷怎么會知道他對女人用春藥的事呢?他將夜想穿了也沒想出個答案,卻想出一個替老二報仇的辦法來。

天明后,他聽到院子里有掃地的聲音,就開門出去。

顯空見了他,主動說:“施主要我們幫忙做佛事嗎?”

高上尉說:“我不愿看這出貓哭老鼠的戲?!?/p>

顯空念了幾句經,不和他說了。

高上尉仍說:“高僧前幾天不是要與我們比個高低嗎?明天怎么樣?你們只有三個和尚,留一個做見證,正好你們出兩個,我們出兩個,二對二!看看到底是你們佛涅槃而終幸福,還是我們武將飲彈身亡痛快!”

顯空說:“一對一便可。誰輸了誰立馬離開赤壁?!?/p>

高上尉扭頭欲走。顯空在背后說:“只怕顯無不同意?!?/p>

高上尉說:“我自有辦法逼他出馬?!?/p>

兩只蚊蟲在佛堂里盤旋一會兒后,一只落在顯無的耳朵上,另一只落在顯無的臉上。顯無專心誦經,絲毫不在意。

蚊蟲的肚子慢慢脹大起來。

顯空走進佛堂,正要和顯無說話,一眼看見兩只蚊蟲,便止住不說,輕輕走上去,嘬著嘴準備朝那蚊蟲吹一口氣。

顯無忽然說:“別動它們。”

顯空只好停下來,看那蚊蟲如何地吸血。

蚊蟲終于吸飽了,從耳朵上飛起來,通體脹得紅彤彤的,就像一架日本人的轟炸機。另一只蚊蟲太貪了,吃得過飽,想飛時,翅膀力不夠,一下子從顯無臉上跌下來,掉在地上。

顯空嘆口氣,蹲下去小心地將那只蚊蟲弄到手心,然后放到窗臺上去。

顯無仍在一心誦經。

顯空覺得那話太難說出口了,猶猶豫豫地幾次欲言又止。

忽然,顯無放下經書說:“師兄找我是不是有事?”

顯空不好回答,推說:“沒事。我找顯虛?!?/p>

顯無說:“若有事就直說好了!”

顯無越這樣說,顯空越是沒勇氣。正好這時顯虛從門外進來,他就大聲說:“你又去哪兒了,怎么不好好跟二師兄學誦經?”

顯虛說:“我和高營長說話去了。他還讓我捎信給你,要你別忘了昨晚許的諾。”

顯空說:“我的事你別管,你別老往當兵的那兒湊,別讓那幾個女的破了你的道行!”

顯虛說:“不會的,我怎么敢忘記大師兄你的教誨呢!”

顯無開口說:“師兄,你朝那當兵的許了什么諾?”

顯空很沉重地說:“師弟,我沒同你商量就和那些潰兵打了賭,只要我們贏了,他們就馬上離開赤壁。”

顯無說:“賭什么?”

顯空說:“涅槃?!?/p>

顯無說:“一對一是不是?”

顯空說:“是一對一?!?/p>

顯無說:“讓我上?”

顯空說:“我禪性不及你,愧為師兄。為了佛門免遭羞辱,唯有師弟你上陣才行?!?/p>

顯無聽后淡淡一笑,什么也沒說,就閉上眼睛合上掌,不再理別人。

整個上午顯空的心都靜不下來,他隔上一個時辰就去問顯無,可顯無一個字也不說。弄得顯空中午的齋飯吃一點就放下了筷子。

飯后,顯空要顯虛去和高上尉說說,看那個賭能否取消。

顯虛去找高上尉時,高上尉正準備午睡,聽顯虛一說,高上尉就讓他給顯空捎個信,說他有辦法讓顯無答應出馬。

高上尉說著就去了東坡祠。

此時,二賦堂里沒有別人,妓女們都去江邊放龜亭嬉鬧去了,顯虛聽見二賦堂后面有動靜,就猜是巧巧。

他繞到后面去,巧巧正一個人玩那塊赤壁石。

顯虛叫了一聲巧巧,跟著就撲過去,并將手往她衣服里面塞。

巧巧一把推開他,站起來走到一張桌子后面。

顯虛說:“巧巧你怎么啦?”

巧巧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自己竟將水桃出賣了?!?/p>

顯虛說:“我也是為了我們兩個人?!?/p>

巧巧說:“你雖是童子身,可心早就是婊子樣了!”

顯虛說:“你罵我,菩薩不會容允的?!?/p>

巧巧說:“我就是要讓菩薩知道?!?/p>

顯虛沒趣了,想走。剛跨過門檻,巧巧在背后叫:“顯虛,你太讓我傷心了!”說著就流了眼淚。

顯虛跑回來,正想再抱她,外面?zhèn)鱽砑伺畟兊目蘼?,顯虛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下午你到赤壁山上等我?!?/p>

說完,顯虛從后門溜走了。

顯虛看見高上尉站在院子中間的一塊樹蔭下,一個人在那里發(fā)笑。正想問,又發(fā)現(xiàn)另一棵樹蔭下站著顯空。他裝作沒注意,低頭往禪房里走。路過佛堂時,見里面有人打鬧,他禁不住進去看看。

顯無端坐在蒲團上一動也不動,就像什么事也不知道,一任潰兵們?yōu)樗麨椤?/p>

顯虛回頭望了望顯空,發(fā)現(xiàn)那棵樹下已沒有人了。他忍不住心里嘟噥:大師兄和二師兄今天是中了什么邪?

顯虛無所事事,挨到太陽偏西時,他見巧巧往赤壁外面走。正要跟上去,佛堂里顯無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顯虛去見顯無時,顯無對他說:“你今天哪兒也不能去,就在佛堂里待著?!?/p>

顯虛正想辯解,顯無又說:“你身上有色氣,弄不好會有殺身之禍?!?/p>

顯虛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一群當兵的將老二的尸體抬進佛堂。為首的說:“我們副營長也是菩薩了,你們就一齊供著吧!”

顯無說了聲阿彌陀佛,又在蒲團上坐下不作聲。

老二的尸體就放在顯無和釋迦牟尼像之間的一張?zhí)珟熞紊希樕椎茂}人。

顯虛心里恐怖得很,加上又惦記著巧巧,他以為顯無發(fā)現(xiàn)不了,就悄悄往門邊溜。

顯無忽然回過頭來,說:“你大師兄呢?”

顯虛忙說:“不知道去哪兒了,要我去找他嗎?”

顯無說:“不用找,我心里都知道了。不過,現(xiàn)在你可以出去轉轉?!?/p>

顯虛出了佛堂趕緊往赤壁山上跑。

剛到赤壁大門,巧巧迎面來了。

巧巧說:“你去哪兒了,我等你半天了?!?/p>

顯虛說:“我被二師兄扣住了?!?/p>

巧巧說:“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差一點將我嚇死了。幸虧后來在山頂上碰到一個當兵的,可我又怕他起歹心,就在一旁躲著。那當兵的也奇怪,將一面鏡子放在那兒,也不知是照星星月亮,還是照太陽。擺來擺去的,弄了半天?!?/p>

顯虛說:“是奇怪,他一個人在那兒干什么呢?你認得出他嗎?”

巧巧說:“怎么不認得,他就是高營長的馬夫?!?/p>

顯虛說:“這事你得快點和高營長說?!?/p>

巧巧找著高上尉,說到鏡子時,高上尉嚇了一跳,說:“這狗日的是在給日本飛機指路呢!”

高上尉親自帶人將那馬夫抓了起來,一審問,果然是個漢奸。

馬夫說,日本飛機近日要轟炸黃州,不知為什么,又怕炸了赤壁,所以才叫他用鏡子指示一下。

高上尉立即派人將情況告訴了程汝懷。

他暫時不殺馬夫,只是將其捆在院內的一棵樹上。

天黑后,顯無仍沒有答應。

高上尉一聲令下,幾個當兵的,將那幾個妓女的褻衣穢物全都搜出來,跑到佛堂,準備將它們掛在那些佛像上。

顯無忽然睜開眼睛說了聲:“善哉!善哉!”

顯虛明白顯無這是接受高上尉的挑戰(zhàn)了,連忙跑去告訴顯空。顯空高興地說:“這下赤壁有救了?!?/p>

第二天,太陽出來不久,兩架日本人的飛機從東邊飛過來,扔下許多炸彈,炸得黃州城哭號聲響成一片。

赤壁這邊卻異常地安靜。

顯無一臉坦然,坐在蒲團上像一尊佛像。

高上尉坐在太師椅上,安逸地品著茶。聽著那馬夫不時號叫著饒命,嘴角掛著幾絲輕蔑的微笑。

一只野狗從院子中間匆匆跑過,沉重的長舌極像那灼人的太陽。天空唯有不見邊際的紅色欲火。長江流淌著沒有血性沒有血色的血液,穿過如胸膛寬闊的平原,如頭顱聳立的山巔。問鶴亭里一只麻雀在孤獨地叫著,挹爽樓前綿纏的翠竹和蔓柳,不管有無風吹過,都是那么浪蕩。而蒼老的留仙閣則于清心寡欲中幸災樂禍地盯著綠蔭與驕陽的消長。

高上尉有些坐不住,他站起來,走到馬夫跟前,用手槍對準馬夫的額頭。

他說:“我槍斃了你!”

馬夫臉上頓時沒有一絲血色,兩眼直直地望著槍口。

高上尉一扣扳機,槍竟沒響。

馬夫嚇得半死。

高上尉說:“逗你玩的,還不到時候呢,我槍里沒子彈?!?/p>

他將彈匣下給馬夫看,果然沒子彈。

顯無沒有聽到這些,悄無聲息地如同夢里行走在蔚藍天空和翡翠大地,又像遠山上翻飛的潔白鴿群和曠地里扶搖的無色風箏。

高上尉坐了一會兒又不耐煩了。

他當著馬夫的面從口袋里摸出一顆子彈,裝進槍膛,說:“這回可是真的。”

馬夫見他舉槍,極恐怖地叫起來:“營長,你饒了我吧,來世我愿給你做牛做馬!”

高上尉說:“什么人都可以饒恕,就是不能饒恕當漢奸的!”

高上尉將槍口塞進馬夫嘴里,一拉機頭,接著就開始扣扳機。槍仍然沒有響。

馬夫褲襠里嚇出屎尿來了。

高上尉說:“你運氣好,這是一顆臭彈!”

馬夫有氣無力地說:“營長,給我來顆真的吧,我受不了了!”

高上尉立即扭頭對一旁的顯空說:“怎么樣,見識了軍人的威風吧!”

顯空沒有說話。

黃昏時,一團虹霞從顯無頭頂天池中噴薄而出。顯空和顯虛情不自禁地匍匐下去。等他們抬起頭來時,蒲團上的顯無已經圓寂了。

顯空心里詫異萬分,他強忍著不露聲色,回頭對高上尉說:“現(xiàn)在該看施主的表演了!”

高上尉不打二話,抬手一槍,將馬夫擊斃了。

顯空一愣后,有些釋然地說:“施主不敢比試,認輸也罷。那就請你馬上帶人退出東坡赤壁,并且永遠不再犯境?!?/p>

高上尉冷笑起來,說:“高僧太高,不解凡塵。對于軍人來說,死了就是輸,不死才是贏。譬如今天這漢奸,前天的老二,還有楚霸王項羽,誰會認為他們是贏家呢?”

顯空非常生氣地說:“出家人不打妄語!”

高上尉拖長語氣說:“當兵的卻是——兵不厭詐!”

高上尉說完,讓手下扛起太師椅,揚長而去。

顯空忍不住撲到蒲團前哭起來,說:“師弟,我對不起你,我上了當兵的當,白費了你幾十年的苦苦修行!”

顯空哭了整整一個傍晚。

顯虛也很氣憤,卻限于身份,不好放聲大罵。只是小聲在巧巧面前將高上尉咒了幾句。

巧巧說:“其實他不仁,你們可以不義嘛!”

顯虛說:“怎么不義?”

巧巧說:“三國時,這兒不是有火燒赤壁一仗嗎?”

顯虛說:“那仗不是在這兒打的。這兒是文赤壁,打仗的武赤壁在蒲圻?!?/p>

巧巧說:“你聽誰說的?”

顯虛說:“都這么說?!?/p>

巧巧說:“管他文呀武的,要燒都一樣燒。東坡祠盡是木頭搭的,若是放上一把火,看這群潰兵往哪兒躲!”

顯虛想了想說:“真虧了你想出這么狠毒的計謀來!”

巧巧說:“女人狠毒都是男人逼的?!?/p>

顯虛想將這計謀說給顯空。就湊到跟前去,裝作給顯無收拾衣物。他一扒弄,顯空哭得更厲害了。

顯虛小聲說:“大師兄別傷心,我有個辦法可以攆走這些當兵的。”

顯空一聽,立即不哭了,專心聽顯虛敘述。聽完后,他沉思好久,終于咬牙點頭答應下來。

半夜里,高上尉睡得正香,忽然被急促的鐘聲驚醒。睜開眼睛,只見外面一片火光。

顯空則在院子里拼命地叫喊:“救火啰!快來救火啰!當兵的放火燒了赤壁啰!”

高上尉匆忙跑出去,只見東坡祠燒得像只火爐,不時有人焦頭爛額地從火海里鉆出來。

高上尉指揮人往火里澆水。澆了幾桶,一點用處也沒有。這時,高上尉冷靜下來,細細分辨顯空的喊聲后,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索性懶得去澆水滅火了。

大火燒到天明時才熄。東坡祠成了一堆炭灰。

高上尉的手下在這場大火中死傷過半,擺在院子里的小炮和山炮,也被別的軍隊借救火之機偷走了。

高上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賴在赤壁不走了。他將老二和別的死者與老八一起葬在赤壁山上,又將傷員送到城內的醫(yī)院,然后帶著人馬悄悄地走了。

巧巧躲在山上樹林中,沒有和他們一起走,可她不能再住二賦堂了,她在黃州只認識豆腐店王老板一家。王老板念她那天報信之情,同意她與水桃做伴,住在家里。

高上尉走的第二天早上,顯空又搬了紙墨筆硯去二賦堂練字。才寫了幾張紙,他覺得一點意思沒有,扔下筆不寫了。

吃過早飯,他叫上顯虛到四鄉(xiāng)去化緣,準備重修東坡祠。

天氣逐漸轉涼時,他們已收到許多磚瓦木料。

這時,形勢異常緊張起來,到處都在傳說日本人要打過來了。

八月底,鄂東行署的人全部搬離了黃州。豆腐店王老板也帶著水桃躲到鄉(xiāng)下去了。巧巧舍不得顯虛,留在城里給王老板看家。

民國二十七年九月初一,一隊日本兵舉著太陽旗開進了黃州城。

日本人進城后,一刻不停地到處騷擾??墒遣恢喂?,卻對赤壁視而不見,從未有人踏進大門半步??偸沁h遠地一掠而過。

巧巧一個人在城里提心吊膽的,顯虛就瞞著顯空將她偷偷接到二賦堂里住。

到了九月半,月亮快圓的時候,赤壁突然來了一個日本老頭。

那天,顯空和顯虛正在院子里談話。頭天晚上,顯空終于發(fā)現(xiàn)巧巧又住進了二賦堂,便要顯虛將她攆走。顯虛不同意這么將巧巧往火坑里推。自從火燒東坡祠以后,顯虛不那么怕顯空了,不時地總要和他頂幾句嘴。兩人正在小聲爭執(zhí),猛聽見有人在背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顯空回頭一看,是一個挺和善的老頭,連忙回了一個揖。正要搭話,忽然見顯虛在一旁直努嘴,細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大門口站著一排日本兵。顯空不免一陣慌亂。

這時,老頭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日本佛教高僧日蓮所創(chuàng)日蓮宗的真?zhèn)鞯茏樱质翘K軾蘇東坡的忠實信徒,是他下命令不許轟炸和騷擾赤壁的;他來中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在赤壁里住上一陣,只要能了這個心愿,他愿意布施重修東坡祠的全部費用。

日本老頭的中國話說得很好。

顯空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最后他才低聲說了兩個字:“不行!”

日本老頭并不在乎他,說:“其實,我想到哪兒誰也攔不住。但有蘇先生在此,我不愿強迫任何人。我知道你多年來一直在練習李鴻章寫的這幾個字。我們就此字各寫一幅,誰寫得好誰說了算!”

顯空想起高上尉槍斃的那個漢奸,知道是馬夫將一切告訴了日本人。

顯空明白自己已無退路可走,就叫顯虛將一應用具準備好。

日本老頭去二賦堂時,剛好碰上巧巧在那兒梳頭。巧巧不知道來的是日本人,一點也沒回避,僅將一雙好看的大腿疊起來,翹得高高的。日本老頭卻連正眼也沒瞧一下,直直地盯著木板上刻著的《前赤壁賦》。

顯空拼盡全力寫成一幅二賦堂匾,然后退到一邊看那日本老頭如何寫。

看著看著,顯空的臉就白了。

后來,日本老頭一撂筆,得意地嘟噥了一句日本話。

兩幅字擺在那兒,一眼就分得出優(yōu)劣。

大家都不說話,巧巧走過來,掃了幾眼說:“顯空師父,你可得好好跟這位老先生學一學哇!”

日本老頭笑了起來,說:“顯空法師,你說話可得算數啊!”

顯空咬咬牙說:“我活一天,這話就算數一天?!?/p>

日本老頭高興地走了。

顯虛這才責怪巧巧:“大家都不作聲,你多什么嘴!”

巧巧聽說這老頭是日本人以后,氣得直打自己的嘴巴。

顯空回到佛堂靜坐了半天。半下午時,他吩咐顯虛將化緣來的木料,搭成一個柴垛。

顯虛一個人忙到半夜,才將木料堆好。

夜里,月圓了,地上一片清純。

顯空焚香沐浴完畢后,出來對顯虛說:“我要去了。從今往后,這里的一切由你做主。你可千萬別放那日本老頭進來住?!庇终f,“都怪我走錯一步棋,若是顯無還在,就不至于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顯空爬到柴垛頂上坐定后,顯虛用火柴將柴垛點著了。

顯空涅槃之后,巧巧就搬到禪房和顯虛一起住。二人過得很快活。雖然沒有日本人來騷擾,但顯虛總怕萬一出個什么事故來不及。所以,有天夜里,他偷偷將睡熟了的巧巧的頭發(fā)剪掉了。巧巧醒來后和他大鬧了一通,只是因為頭發(fā)已掉,鬧過之后只好作罷,并索性讓顯虛將她化裝成一個小和尚。

過了不久,那個日本老頭又來了。

聽說顯空的死法,日本老頭大吃一驚。

第二天,顯虛獨自進城,直到天黑才回?;貋頃r,他很高興,對巧巧說:“日本人準備將赤壁重修一遍,還答應讓我先在這兒當一年住持,過了明年就讓我當歸元寺的住持?!?/p>

巧巧說:“那日本老頭是不是要住到這里面來?”

顯虛說:“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誰愛住誰就來住唄!”

巧巧說:“你忘了大師兄的話?”

顯虛說:“別傻!日本人連南京、武漢都占領了,我能攔得住他們?”

巧巧不再說什么了。

夜里,兩人上床后,巧巧百般風流地纏著顯虛,將顯虛一回回地弄得軟了又硬,硬了又軟,等巧巧一放開他,立即像死狗一樣睡過去。

巧巧自己睡不著。她找出一根很結實的繩子,系了一個活套,將顯虛的脖子死死勒住。然后她將顯虛的尸體拖到大門口,吊在門框上面。

巧巧站在那兒看了看門頂上寫的“赤壁之游樂乎”幾個字后,從口袋里掏出那只赤壁石吞了下去,她痛得整個夜里都在赤壁院內打滾。直到黎明時,才慢慢死去。

第二天上午,日本老頭又來赤壁,繞過那截紅色的古長江岸,遠遠地看見顯虛的身子垂在大門中央。他趕忙往回走,邊走邊搖頭長嘆。

作者簡介: 劉醒龍,男,生于古城黃州,現(xiàn)為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芳草》文學雜志總編,華中師范大學客座教授。著有長篇小說《圣天門口》(三卷)《蟠虺》,長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出版有散文集《寂寞如重金屬》,小說集《劉醒龍文集》數十種。長篇小說《天行者》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中篇小說《挑擔茶葉上北京》獲首屆魯迅文學獎。

原載《作家》2016年第1期

原刊責編 王小王

本刊責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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