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一
黑暗。漫不經(jīng)心的黑暗。虛無得透明而又實實在在的黑暗。到處都是。像一匹漆黑的綢緞,將天地蒙住了??床灰娛澜?,但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小動物蹦蹦跳跳。是蛙,又像是兔。起跳的地方很平坦,落腳的地方很柔軟,柔軟得悄無聲息。
寧小雪把對黑暗的熱愛,歸罪于自己在夜晚出生。一個在夜晚出生的人應該比一般人更渴望光明,在夜晚出生的人,他的世界缺少白晝之光,他出生的剎那見到的就是黑暗,同子宮中的黑暗沒有區(qū)別。比如啞巴,上輩子一定是個長舌頭,不但說了上輩子應說的話,順帶把這一輩子的話也說盡了,所以成了啞巴。她并不認同村里人的說法,一個在夜晚出生的人對黑暗肯定比一般人更敏感,更好奇,黑暗的背后藏著什么,黑暗中的世界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子宮中的黑暗同出生后的黑暗是有區(qū)別的,子宮中的黑暗是溫暖的,出生后的黑暗是赤裸的。黑暗是另一只子宮,她從她娘的子宮中鉆出來,為的就是進入這只陌生的子宮。
她有理由偏愛黑暗。小雪娘曾反復談論過那個夜晚,寧小雪脫離母體的那一刻,煤油燈被守護在旁邊的奶奶打翻了,寧小雪悄無聲息地跌落在黑暗中。幸好接生婆臨黑不亂,準確地捉住了她的雙腳,倒提著,在她稚嫩的腳掌心鞭了兩掌,她才呱呱哭開了。每逢說到她呱呱的哭聲,小雪娘忍不住要抹眼淚。那個夜晚,寧小雪的呱呱哭聲就是小雪娘的無限光明。小雪娘事后猜疑,她婆婆雖然頭發(fā)半白了,可耳不聾眼不花,有可能搶先一步發(fā)覺出生的是個女孩,故意碰翻煤油燈發(fā)泄她的不滿。她娘這么猜疑,有可能把寧小雪的出生當成了她的恥辱?;蛟S她該是個男孩。
小雪娘又無數(shù)次談論過寧小雪小時候的情景,也許出生在黑暗中的緣故,寧小雪從小就不懼怕黑暗,黑暗中會不會藏著兇險,會不會潛伏著妖魔鬼怪,她不會有任何顧慮,也許對此根本一無所知。幼小的時候,將她一個人丟在黑暗的搖籃中,不哭不鬧,她娘端著煤油燈返回時發(fā)現(xiàn)她竟然咧嘴笑得正歡,見了燈光反而哇哇哭開了。六七歲時,黑燈瞎火一個人敢上茅廁。八九歲時像個男孩子,晚上不用手電筒滿村子亂竄。她就是條魚,有了黑暗之水,魚就活了,靈動了。
她相信她娘的話沒有絲毫夸張。她比她娘嘴邊的那個寧小雪更迷戀黑暗。上小學時有一次同村里的孩子玩耍,打賭誰敢進去一個廢棄的薯窖。那些孩子野慣了,可是面對一個黑魆魆的洞口,一個個都膽怯了。她頭也不回鉆了進去,在薯窖中一呆就是半上午。倒把窖外的小伙伴全嚇跑了,以為薯窖里藏了什么怪物,把她給吞噬了。成年后的她似乎患上了黑暗依賴癥,或者光明恐懼癥,經(jīng)常一個人靜寂地呆在黑暗中。那些陌生的男人,帶著欲望和特殊的體味爬上她的軀體時,她絕不允許他們開燈,否則休想進入她的身體。她沉醉于黑暗中的感覺,哪怕他們只是嫖客,一生只有一次進入她身體的緣分。因為黑暗,她偏愛黑色,黑提包,黑短裙,黑手套,黑襪褲,就缺一塊黑面紗把自己蒙起來。黑暗就像她的盔甲,在黑暗中行事成了她的癖好,比如每年的年末,返回水門村時,都選擇在晚上,下半夜進入村子。有了車之后,返回村子的時間更是由她掌握。她的車也是黑色的,關上車門,車內(nèi)就是被黑暗包裹的獨立世界。
這一夜,同路回村的阮宏發(fā)勸說寧小雪在縣城的賓館住一晚,第二天回水門村也不遲。抵達縣城接近午夜,在一個夜食攤胡亂吃了點東西后已是凌晨一點,縣城距離水門村有一個多小時路程。阮宏發(fā)不知曉她肚里的蛔蛔蟲子,出發(fā)時她有意磨磨蹭蹭,拖延時間。途中又小憩了幾次,為的就是拿捏回村的時間。早些年回村,大伙兒都擠在長途汽車上,什么時候到家由不得自己。有了車之后,她沒有一次在白天進村,每次都在下半夜,幾乎無一例外。她不希望有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她,那么多雙眼睛就像那么多個小太陽,將她照耀得全身透明,近乎赤裸。那種情景令她不寒而栗。
她放慢了車子的速度,有的是時間,再慢也不會慢到天亮后進村。下了省道,進入水門鎮(zhèn)后,很難見到車燈光了。只有她一輛車在行駛,狹窄的水泥路面好像被拓寬了,拉長了,空曠得有些荒涼。靜寂的黑暗就像一個變形的漂移的球體,密不透風將她包圍著。她的車子緩緩朝前移動,黑暗亦步亦趨,跟隨她緩緩漂移。車燈光朝前射去,像有無數(shù)把剪刀撕咬著黑暗,嘶啦,嘶啦,耳邊不絕裂帛的聲響。斷羽霏霏,霜冷風寒。雖然開著暖氣,可她依舊覺得冷風襲人,寒從心生。她踩住剎車,關掉了燈光。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抵達水門村已是凌晨三點多鐘。整個村子都睡熟了,除了黑暗中的幾聲犬吠,此外聽不見任何聲響。犬吠也帶著倦意,好像剛從睡夢中驚醒,睡眼惺忪的。她要的就是這種靜寂,不惹人注目,即使有人窺視,可被黑暗遮蔽了,什么也看不見。她將車泊在旁邊的場地上,小雪娘聽到車聲,早已亮燈開門迎出了屋。
每次都這么晚,就不曉得趕早一些。小雪娘的嗔責中飽含心疼。
這么多年過去,小雪娘早已放下包袱,寧小雪不再是她的恥辱,相反,成了她唯一的牽掛。況且她婆婆——小雪奶奶,在小雪娘洗清恥辱后心滿意足離世了。寧小雪原本有個小兩歲的弟弟,十歲那年的夏天,弟弟背著大人溜到水門河玩水,溺死在一個深潭里。發(fā)現(xiàn)時,尸體都漂去了幾十米。小雪娘做過節(jié)育手術,之后就沒再生了。村里人頭腦簡單,以為做過節(jié)育手術就不可能恢復了,也沒人提醒他們。等寧小雪明白她娘可以將輸卵管接通再生時,或許悲傷過度,小雪娘絕經(jīng)好多年了。她成了獨生女,得像別家的男孩子那樣撐起一個家。
臨時有事耽擱了。她沒法把秘密告訴她娘,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打開后備箱,大包小包擰下了車。你爹那老不死的,就睡不醒,女兒回來了,還挺尸。小雪娘責罵小雪爹。娘,就讓爹睡吧。她勸說她娘,進屋去吧,下霜了,凍著呢。小雪娘不聽勸說,堅持守在場地上,直到她將大包小包全都擰進了屋。
關上門,黑暗被擋在了門外。火盆里埋著火,扒開了,炭火迅速紅亮起來。滿屋子溫暖。細火慢燉的雞湯盛在碗里,香氣四溢。吃點吧,肯定餓壞了。小雪娘說。在縣城吃過了,不餓。她嘴上雖說不餓,卻無法拒絕她娘端到手邊的雞湯,或許被雞湯吸引,不餓也餓了。趁熱喝點湯,暖暖身子。小雪爹遲起了一刻鐘,披著衣拽過一張椅子在火盆邊坐下了。爹,您去睡吧,小心凍著了。她勸說她爹。哪會那么容易受凍,爹的皮老厚了。小雪爹說。她勸不走她爹,轉(zhuǎn)而問她娘,蘋果呢?小雪娘說,睡著了。寧小雪端了雞湯要去蘋果的床前,小雪娘將她阻住了。小雪娘說,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你別去吵醒她。她只得退了回來,默然坐回了火盆邊。其實她早知道,蘋果的病情有些緩解了,通電話時會叫媽媽了,雖然不流利,可畢竟能說話了。endprint
蘋果懂事了,怎么勸她都不去睡,一定要等你回來。小雪娘瞧出了寧小雪的黯淡,變個法子安慰她。又催促小雪爹,坐著守神啦,去睡,小雪一會兒也要睡了。
不急,你去把村上的請?zhí)眠^來。小雪爹說。
深更半夜拿請?zhí)?,明天不天亮了?!小雪娘嘟嚕說。雖然不情愿,但還是依言將請?zhí)昧诉^來,交到女兒手上。
這不是一件新鮮事了,寧小雪已經(jīng)連續(xù)四年收到水門村委會的請?zhí)_@一年的請?zhí)韧甑母鼩馀?,大紅的封面,燙金的字體,拿在手上有種沉甸甸的莊重感。翻開請?zhí)奂t的內(nèi)頁上赫然寫著幾行字:“寧小雪女士:經(jīng)研究,誠摯地邀請您參加水門村經(jīng)濟發(fā)展座談會……”落款是水門村委會,還蓋著水門村委會的紅朱大印。
二
寧小雪恍若置身于一個通透的暖烘烘的世界中。這世界雖然是黑暗的,但是蓬松的,軟綿綿的,有種棉花糖般的不真實感。它像云彩似的托舉著她,擁護著她。她像只蠶蛹,舒舒服服地陷身其中。她在酣睡中,并沒有察覺那是云彩還是別的什么類似云彩的東西。她沒有思想,大腦處于休眠狀態(tài)。她完全舒展于黑暗中。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竄過來一只手,捉住她,要將她從云彩中拽下來。她掙扎了一下,要縮回黑暗中,但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了她,不讓她收縮。她極不情愿睜開眼睛,冬日的暖陽從窗口傾瀉進來,明亮得有些扎眼。好長一會兒,那張在她頭頂上晃蕩的臉才慢慢清晰起來,臉是扭曲的,像被暴力隨意蹂躪過的一張紙,五官都移了位,都不成人臉了。是她同阮金山生的女兒蘋果。蘋果害過面癱,嚴重時嘴巴歪曲得像錯開的鉗子,治療過后稍稍有些恢復,但沒完全復位,上嘴唇和下嘴唇怎么也對不齊整。媽—媽—,媽—媽——。蘋果勉強才能叫喊媽媽。
蘋果努力的叫喊,叫她止不住鼻子發(fā)酸,眼睛濕潤了。她伸出手,想將蘋果挽進被窩,蘋果卻倔強著,怎么也不肯靠過去。蘋果,來,陪媽媽睡會兒,媽媽好久沒同蘋果一起睡了。她軟聲誘惑蘋果,蘋果偏不受誘惑,弓著身子,使勁要將她從床上拉起來。蘋果,來外婆這兒,外婆拿花生給你吃,別吵醒了你媽媽,讓她再睡一會兒。小雪娘隔著墻叫喊蘋果。蘋果受了委屈,捉住她的手舍不得放,眼眶里卻浮現(xiàn)出了淚花。蘋果,是媽媽不乖,媽媽這就起床了。她慌忙撫慰蘋果,在蘋果的手將撤未撤時從床上坐了起來。
短短幾個小時的睡眠,寧小雪沒受任何干擾,連夢都沒有做。她的確舍不得從床上起來,不知有多長時間沒這么放松身心睡過了。她貪戀床上的舒適和溫暖。她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溜了一眼,哎呀,都九點多了?;丶业臅r間有限,每一天都計算著有事情要做。她手忙腳亂穿上衣,匆匆洗漱了。她給自己薄薄施了層脂粉,近乎素顏素妝,把該收斂的都收斂了,該隱藏的都隱藏了。這是她多年來保持的一項習慣,不能讓村里人對她的穿著對她的妝容指指點點,也不能讓他們從她身上窺見蛛絲馬跡。她仍舊抹不去心虛,恐懼有一天會有人揭穿她的偽裝。紙終究包不住火,任何事情都有裸露真相的時候。
她收拾妝容的時候,蘋果不愿走開,在她腳前身后纏來繞去。收拾妥帖后,她被拽到了蘋果睡覺的小床邊,蘋果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紙箱,打開紙箱,是齊齊整整的一箱折紙,有千紙鶴,鴿子,紙蝴蝶,也有風車,紙飛機。蘋果,你真厲害,送給媽媽的?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又潮濕了。蘋果用力點了點頭,踮起腳尖要去抹她的眼睛,她捉住蘋果的手將她摟進了懷抱。這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整天折啊折啊,折了整整一紙箱。小雪娘進屋時恰巧撞見了這一幕。蘋果的面癱沒痊愈,沒能去學校,每天靠折紙打發(fā)時間。這紙箱里裝的哪是折紙啊,分明是蘋果的孤獨和寂寞。
蘋果依偎在寧小雪懷里,像只溫順的小貓一動不動。母女倆相擁著站了一會兒,蘋果不安靜了,抬起臉,眼巴巴瞧著她,嘴唇不對稱地抽搐了幾下,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她將蘋果摟得更深了。小雪爹的兩聲咳嗽才把她們分散開來。小雪爹說,小雪,請?zhí)墒悄阌秀y叔親自送過來的,你要不要上他家去一下?她瞥了一眼他爹,他爹一手捏著那張大紅的請?zhí)?,一手扶著門框,他的雙眼被請?zhí)系姆垂庥臣t了。她懂得他爹的眼神,那張請?zhí)麕Ыo他的榮耀毫無保留地赤裸在他的眼神上。她輕輕將蘋果從懷里推開說,蘋果,媽媽去辦點事,等會兒陪蘋果玩,好嗎?蘋果不情愿,卻又懂事地放開了手。
小雪爹的提醒實質(zhì)上是不容寧小雪違拗的催促,有可能整個冬天他都在期待著村委會送上門來的請?zhí)?。他怕她錯過或怠慢了這張請?zhí)?。他比她更渴望享受這份榮光。他只有一個女兒,可這個女兒并不比村里那些男孩子遜色,甚至比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要優(yōu)秀。寧小雪南下打工的這么多年,別人家建起了新房,他家也建起了新房,別人家買了小汽車,他家也買起了小汽車。女兒不只在物質(zhì)上給他掙足了臉面,精神上還給他帶來了歡愉。四年前,她是第一批接到村委會請?zhí)械囊粋€,四張大紅的獎狀就是證明,每年一張,每張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優(yōu)秀女青年”、“杰出青年”、“創(chuàng)業(yè)典型”、“優(yōu)秀企業(yè)家”,都是像黃金一般黃燦燦而又沉甸甸的稱號。這些獎狀都張貼在廳堂的正墻上,離寧家的祖宗牌位不過咫寸之遙。它們享有的尊重絲毫不亞于寧家的列祖列宗。不單是這些,逢年過節(jié)少不了村委會的噓寒問暖,給小雪爹送掛歷,正月初一村主任寧有銀會親自率領眾村干部上門拜年。還有更重大的,前兩年村里改造公路,原本公路從屋后過,小雪爹在電話里把這事告訴了寧小雪,她一個電話打給寧有銀,公路就改走了新房前。從此寧小雪回家,車就停泊在房前的場地上。
其實寧小雪比她爹更渴望這張請?zhí)?。她唯恐錯過村委會舉行的接風洗塵盛宴,特意提前了兩天回來。不用她爹提醒,她早就準備了禮物,每年都不會空著手去見寧有銀。她抑制不了內(nèi)心的渴望,更說不清這是為什么。獎狀上的那些稱號,隨便哪一個都叫她臉紅耳熱,有種不能承受的負重感。她清楚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不配享有那樣光榮的稱號。她對它們是種褻瀆。那種光榮稱號附身的人物,她距離他們多么遙遠。她的身邊沒有這種人,至少暫時沒發(fā)現(xiàn)哪個人配得上這種稱號。比如阮宏發(fā),經(jīng)常上她所在的麗都娛樂城酗酒招妓,揮金如土,他配得上“杰出青年”“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稱號嗎?去南方之前,他還蹲過一年大牢,因為把原任村支書寧有金家的一頭牛偷偷牽到河壩里活剝了,牛肉賤賣給了縣城的菜市場??刹还芤C瀆還是負重,她都極力要得到它們,哪怕它們只是一件外衣,讓她披在身上。它們給不了她溫暖,可她需要它們的光芒,有了它們的光芒她身上的黑暗就被遮蓋了。她內(nèi)心的核,有了光明和黑暗雙重保護,誰也瞧不見它的本來面目。她為此付出了不算輕松的代價,每年給村委會捐贈了數(shù)額不等的款項,給村里幾家貧困戶的孩子捐助過生活費,給患有絕癥的人家捐獻過醫(yī)藥費,都是心甘情愿,一點也不含糊。比起阮宏發(fā)的花天酒地,她的捐助價有所值。endprint
她將兩瓶酒兩條煙裝進購物袋,用手掂了掂,這個禮物足夠分量了。距離寧有銀家并不遠,不過兩三里的路程,原本打算步行過去,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光明正大地提著煙酒去寧有銀家,難免會被人說三道四,讓人撞見自己臉上也難堪。她將裝有煙酒的購物袋放進了后備箱。她決定開車去,村里不少人買有小汽車了,開車上路并不是什么招搖的事情。上車時蘋果站在房門口眼巴巴瞧著她,她揚臉向蘋果笑了笑說,聽外婆的話,媽媽過會兒就來陪蘋果玩,給蘋果拿好吃的。
三
距離寧有銀家尚有半里路,寧小雪被一串突然的嗩吶聲罩住了。嗩吶聲激情高亢,像一股激流朝她洶涌撲來,裹挾她,吞沒她。她掙扎了一下,幻想脫出它的漩渦,但很快發(fā)現(xiàn)掙扎是徒勞的,嗩吶聲中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把她綁架了,叫她身不由己,隨波逐流。她好像不是在駕駛著汽車,而是被嗩吶聲牽引著朝前走。
嗩吶吹奏的是非常耳熟的旋律,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她跟隨嗩吶聲哼唱了幾句,把歌詞都唱出來了,就是記不起歌名。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風風火火闖九州哇……。是電視劇《水滸傳》的主題歌《好漢歌》!沒錯,是《好漢歌》!她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摁了一聲喇叭。她在麗都娛樂城曾陪客人無數(shù)次吼過這首歌,昏天黑地的,誰眼里都沒了誰,都以為自己是天下幸存的英雄好漢。路邊的一條狗被突然的喇叭聲驚嚇了,夾著尾巴朝田野上奔逃,逃出去老遠才回頭張望了一下。敢在大白天,閑著無事,把嗩吶吹得這么沸沸揚揚的,除了寧有銀不會有第二個人。寧有銀喜歡吹嗩吶,在她的印象中從沒聽他吹過這么現(xiàn)代的曲調(diào)。他的師傅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吹了一輩子嗩吶,村里哪家婚喪嫁娶都請他來吹上一曲。老頭教會寧有銀的,都是一些老調(diào)調(diào),像《洛陽橋》《十八翻》《一匹綢》之類的。寧有銀學會了吹嗩吶,但不給別人家吹。只有鎮(zhèn)上的干部才請得動他,他也只給鎮(zhèn)上的干部家吹過幾回,比如在水門村駐村的瞿副鎮(zhèn)長家。瞿副鎮(zhèn)長的娘過世,寧有銀鼓著腮幫子吹了一天一夜嗩吶,把嗓子都吹啞了。老頭希望寧有銀繼承他衣缽的愿望落空了,不得已收了第二個徒弟,才讓村里婚喪嫁娶的人家響亮起來。
寧有銀吹嗩吶完全出自心情,下雨天,發(fā)悶的時候會吹上幾聲,碰上高興的事,值得慶祝的事,他的嗩吶聲不分白天黑夜,把一個村子當氣球吹得圓圓滾滾的。他哥寧有金卸任的那天,他接替當選為村主任,當天晚上開始,嗩吶聲悠悠揚揚了半個月。從曲調(diào)上甄別,他不吹老調(diào)改吹《好漢歌》,十之八九有什么特別喜慶的事,至于什么事,寧小雪猜不到。
寧有銀的心思不要說寧小雪猜不到,就連他老婆邱桂香也摸不到邊。他有足夠的心情吹嗩吶,可又不能將這種心情隨便告訴別人,只有把它沉浸在嗩吶聲中。一把嗩吶似乎還不夠表達他內(nèi)心的喜悅,要是有兩張嘴兩把嗩吶,那就更喧囂了。這些年來,他在村主任的位子上可謂順風順水,鮮有不如意的事情發(fā)生。別的村做不了的事情,水門村做到了,而且做得干凈漂亮。前些年,一個叫羅單的務工村民捐資百萬,將村小學的校舍擴建了。一個叫尚文斌的村民又捐資修建了村部辦公樓。再往后,另外一些村民捐資,加上村委會向縣上爭取的項目資金,在水門河上修建了兩座水泥橋。在村部的旁邊修建了一個小廣場,增設了不少健身器材。村民們夸贊恭維的話不絕于耳,鎮(zhèn)上對他更是刮目相看,年年的先進都少不了他,從鎮(zhèn)上拿到了縣上??h上將水門村確定為新農(nóng)村建設的樣板村,全縣的三級干部會上,縣委書記親自將榮譽證書頒發(fā)到他手上。
這年頭,殘留在村里的多半屬于老弱病殘,不照顧他們就夠了,別指望他們能做什么事。腦瓜活絡的,年輕的,像被追趕的賊一般蜂擁著往外跑。寧有銀把目光瞄準了那些在外務工稍有成就的人。從四年前開始,村委會每年年關都要設宴,為那些歸來的游子接風洗塵。收到請?zhí)娜硕际蔷奶暨x過的,平日里他就叮囑村會計吳長河村出納寧水山等,不管去哪都要支起耳朵,多留個心眼,收集那些在外務工村民的信息。哪些人在外辦了工廠,哪些人開了公司,哪些人做生意掙了大錢,村委會的請?zhí)褪墙o這些人準備的。撒出去的請?zhí)荒軣o的放矢,不能做虧本的買賣,對那些在外敗落了的,要從名單中踢出去,不能讓他們占著茅坑不拉屎。羊毛出在羊身上,接風洗塵的酒宴村委會也不需要掏腰包。每年酒宴開始之前,村委會都會謀劃個名目,來個現(xiàn)場捐款。第一年,捐款多的不過一千兩千,少的僅有三百五百。第二年氣象就不一樣了,第一年捐款少了的,臉上難堪,第二年就慷慨了,出手就是三千五千。到第三年第四年,三五千成了常識,多的高達三五萬。
寧有銀也沒虧待他們,除了好酒好菜招待一頓,還頒給榮譽證書,授予他們各種各樣光彩的稱號。還在村部前修建了一堵光榮墻,將他們的事跡簡要介紹給村民。吳長河曾質(zhì)疑把那么光榮的稱號授予他們妥不妥。要知道他們中的有些人,財路不正,錢來得不明不白。村里有不少風言風語,說某某的女兒在外做坐臺小姐,村委會僅因為她捐款了三千五千就頒給“優(yōu)秀女青年”的稱號。又某某某的兒子在外偷竊,發(fā)了不義之財,竟授予他“創(chuàng)業(yè)典型”的稱號。說不定還有搶劫的,詐騙的,制造假藥假酒假煙的,甚至走私販毒販賣槍支的……都被村委會授予了“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稱號。寧有銀惱怒地瞪了一眼吳長河說,這是該你多嘴的事情嗎?人家警察都睜只眼閉只眼,你閑著沒事吃飽了撐的!有本事你拿錢來,我給你塑尊像當神供著!將吳長河罵啞火了,可內(nèi)心免不了有些發(fā)虛,又不能對人說,扯著脖子嗚嗚咽咽吹了大半天嗩吶,才把憋著的氣給吹順暢了。過后有個別捐資者果真應驗了吳長河的預感,頭一年剛授予他稱號,另年年關就沒回村,聽說讓警察給抓了,關進了大牢。寧有銀讓吳長河把那剛蹲了大牢的老鼠屎的照片從光榮墻上取下來,刷一把石灰把他的光榮事跡給抹白了,空出位置留給后來者。
這個小插曲并沒有消減寧有銀的興致,相反對那些有過流言的人有了一種特殊興趣。他從捐款記錄中發(fā)現(xiàn),他們比其他人更為慷慨,就說那個剛蹲大牢的,別人頂多捐個三千五千,他扔出來的可是塊金磚頭,整整兩萬元。人進了監(jiān)獄,村委會頒發(fā)的榮譽證書仍舊用鏡框懸掛在他家廳堂的正墻上。無獨有偶,那些被風言風語傳過的人家,他們的榮譽證書就像商量過似的,全都張貼在他們家最顯赫的位置。這對村委會的名譽并不構成損害,事情沒敗露之前,誰也看不到誰身上的污穢。他是粒老鼠屎還是塊黃金,寧有銀也沒長火眼金睛。即使他們的事情敗露了,那也是在村委會授予他們榮譽之后,誰能保證一輩子不犯錯誤?他們成了罪犯,或者遭受唾棄之人,可對水門村是有過貢獻的,這個誰也抹殺不了。至少水門村人不應該歧視他們,拋棄他們。endprint
寧有銀似乎同他們達成了相互依賴的默契,他們捐助得慷慨,他給他們的榮譽也大方。寧小雪是他的本族侄女,在他眼里她同其他人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同他們一視同仁。寧小雪從他的嗩吶聲中聽出了特別,可特別在哪兒,嗩吶聲不會給她準確答案,更不可能琢磨到嗩吶聲中千回百轉(zhuǎn)的彎彎腸子。又近年關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滿懷期待,猜想誰會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他不只給他們準備了豐盛的酒宴,金燦燦的榮譽證書,還要給他們吹上一曲《好漢歌》。
寧小雪靜坐了一會兒,待嗩吶聲一曲終了才下車。她不敢隨便驚擾了嗩吶聲。這是她在麗都娛樂城多年訓練出來的習慣,不要隨便驚擾任何一位客人??腿耸巧系郏@擾客人不是與客人過不去,而是與上帝過不去,與錢過不去。她控制自己的腳步,不快不慢,不輕不重,每一步都拿捏得極有分寸。在水門村,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不是瘋野的鄉(xiāng)下丫頭,也不是粗俗的鄉(xiāng)下女人。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蹙,都要與別人不同。她渾身散發(fā)的都是別的女人沒有的新鮮的美。要有別人沒有的莊重。
寧有銀早就留意到了屋外的動靜,可沒打算停住嗩吶。不管來者是誰,除了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他都沒必要半途而廢,敗了自己的興致。如果是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半里外就嚷嚷開了,不會這么小心翼翼。他倒要看看來的人是誰。他放下嗩吶,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之后抬頭,正見著一臉燦爛笑容的寧小雪走進院子。瞧她那笑,那身段,那走路的步調(diào),難怪招男人喜歡。他巡視了她一眼,順帶發(fā)現(xiàn)了她拎著的鼓鼓囊囊的購物袋。
寧小雪說,銀叔,您的嗩吶越吹越有范兒,把我歡喜得魂都丟了。
范兒?!他不懂“范兒”的意思,猜想是個新派的夸獎詞,這在外面闖世界的女人同留守村里的長頭發(fā)就是不一樣,內(nèi)心更受用了,呵呵笑著說,小雪的話像抹了蜜,就會哄銀叔歡心,這《好漢歌》可是銀叔給你們預備的下酒菜,到時別嫌棄嗩吶噪耳就是。
嗩吶下酒?她愣了一下,委屈著嗓音說,誰敢把您的嗩吶當下酒菜呀?!小雪可是飽耳福了!
將購物袋遞給寧有銀,他卻不接手,扭頭朝屋內(nèi)叫喊,桂香,泡杯茶來。
話音剛落,邱桂香已然出屋,將一杯熱騰騰的茶送到了寧小雪手中,并順手接過了購物袋。小雪啊,咱是自家人,這么客套就生分了。又嗔怪寧有銀說,晴天朗朗的,吹什么嗩吶,祖宗都給你吵聾了,快收起你那破玩意兒,陪侄女說說話。
寧有銀皺了皺眉頭說,羅嗦什么,忙你的去。
邱桂香將購物袋拎進屋,很快燙來了米酒,端來了果盤,搬一張四方小桌擺上了。小雪,這可是嬸娘親手釀的米酒,喝一杯,看看嬸娘的手藝怎樣。
嬸娘,您才客氣,把小雪給寵的,小雪做夢都惦記嬸娘的米酒呢。寧小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說,嘖嘖,嬸娘的手藝越來越地道了,又香又甜,快把小雪的舌頭喝沒了。銀叔,小雪借嬸娘釀的酒敬您一杯,祝您步步高升,事事順道。
邱桂香被恭維話逗樂了,臉上的皺紋比花還舒展,說,瞧你這小嘴,夠壞的,嬸娘的耳朵沒被老鼠咬掉,倒被你夸掉了。
小雪,把今年的收獲說給銀叔聽聽,也讓銀叔長些見識。寧有銀端起酒杯,可米酒滾燙得無法下嘴,只得放下了。這是慣用的招式,不管誰來他家,只要是從外面回來的人,他都會有這么一問。有些人嘴笨,或者城府深,問十答一,多半含糊不清。有些人話少,可一五一十,照實直說。有些人張揚,問一答十,三句話沒完就將家底全數(shù)抖了出來。
銀叔,您當侄女是大老板啦?哪里談得上收獲,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她朝他撅起了嘴,以示抗議。
還給銀叔藏著啊?我可是都聽說了,你風光得很啦。他擺弄著嗩吶,話語中像藏了一根棍子,輕輕敲在寧小雪頭上。
她的心收縮了一下,不知他都聽說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沒聽說,不過故意拿話來詐唬她。她不讓他看出她的緊張,趕忙回應說,銀叔,您是相信侄女還是相信外人?侄女哪來的風光?。?!
她的神情讓人感覺像蒙受了莫大的委屈。
邱桂香說,小雪,你別拿你叔的話當真,他在同你開玩笑。
寧小雪說,嬸娘啊,我知道銀叔同我開玩笑,不瞞您說,今年比往年稍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話鋒一轉(zhuǎn)扯出了阮宏發(fā),如果不是宏發(fā)哥他們照顧,小雪怕是飯也混不到吃。
寧有銀微微笑了笑,將嗩吶擱在小方桌上,再往下說估計寧小雪也不會有很多話,干脆順著她的話題轉(zhuǎn)到了阮宏發(fā)身上。從一個人的嘴里探聽另外一些人的信息,這也是他慣常用的手法。阮宏發(fā)是個多話的主,在他跟前比誰都能說,說一成萬,得想辦法證實一下他的真實情況。
阮宏發(fā)呢,怎么樣?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宏發(fā)哥?他才是真風光呢。
哦?!怎么個風光法?
他辦著公司,開著寶馬,聽說生意都做到歐洲去了。
寧有銀正要接著追問下去,邱桂香聽寧小雪扯到阮宏發(fā),冷不防從旁邊插話說,小雪,嬸娘可是提醒你,你同阮金山的事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別讓他耽誤了你的青春。
你多嘴!寧有銀瞪了一眼邱桂香。
邱桂香說,我哪兒多嘴了?!小雪是自家人,不能看著她吃虧。你也該管管,別枉費小雪叫你一聲叔,瞧瞧那阮金山是個什么東西,畜生都沒有那樣的畜生……
四
邱桂香的話像根針,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寧小雪的心臟。她在內(nèi)心痙攣了一下,又痙攣了一下,一種黏稠的黑暗像蘑菇云從心底汩汩冒出來,很快吞沒了她,并低低地在她頭頂上盤旋。她像陷身泥沼,每個動作都變得十分困難,像被若干股不明的力量束縛著。走出寧有銀家的院子時,她極力控制自己的腳步,不在他們跟前失態(tài)。正是冬陽朗照時,可她感受不到任何溫暖,每走一步都有溫暖在逃逸。她發(fā)動汽車,將暖氣打到最大位置,依舊無法驅(qū)逐侵入內(nèi)心的寒冷。
到家時,蘋果如雀兒般飛過來迎接她,見了她臉色蒼白的模樣,像被凍住似的在她跟前戛然收住腳步。她擤了一下鼻子,鼻孔酸酸的,很不舒暢。她捉住蘋果的手,蘋果的手很柔軟很暖和,像只毛茸茸的小雞乖乖地蜷縮在她的手心,讓她的手漸漸有了溫度。小雪娘招呼吃飯,她胡亂吃了幾口就沒食欲了,腦袋昏昏沉沉,額頭冰冷,放下碗筷縮進臥室和衣躺下了。蘋果跟進了臥室,端著飯碗站在床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蘋果的嘴邊沾滿了飯粒,她的嘴和碗筷還不能默契配合。蘋果蠕動嘴巴說,媽—媽——。有飯粒飛濺到寧小雪臉上。endprint
蘋果沒出生之前,她非常渴望有個孩子。沒嫁給阮金山之前,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有個真正愛她的男人,他不是像嫖客那樣短暫地貪戀她的肉體。他要給她溫暖的懷抱,給她孩子,給她幸福的家庭生活。因為這份渴望,她始終將自己掩藏得很隱蔽,不讓別人發(fā)覺她的蛛絲馬跡。她十六歲時就失身了。那年她讀初中三年級,沒有人察覺這個巨大的隱秘,老師沒察覺,同學沒察覺,連小雪娘也沒察覺。她同鎮(zhèn)上一個小年輕談戀愛,其實到現(xiàn)在她都不敢肯定那會兒他們是在談戀愛。小年輕比她早兩年初中畢業(yè),整日無所事事,每天晚上都在校門口守著她。她混雜在那些走讀生中溜出校園同他約會。她同他一塊干過什么,他同她說過什么話,都不記得了。在同無數(shù)男人有過親密的身體接觸后,她唯獨記得兩個細節(jié):第一次同小年輕接吻,第一次同小年輕做愛。同小年輕親吻時,他的嘴唇滾燙滾燙的,像著了火,剛剛隆起來的喉結(jié)在黑暗中發(fā)出鴿子一樣咕咕的叫聲。她背靠一棵楊樹,如果不是粗大的樹干扶持著她,她會癱軟在地上。黑暗,流星閃耀的黑暗,晚風流動的黑暗,無數(shù)小動物奔跑的黑暗。她和他躺在校園不遠處的荒坡上,荒草和黑暗掩沒了他們。他吻著她,他的一只手不安分地鉆進了她的內(nèi)衣。它像膽怯的鼠,在黑暗中摸索,探頭探腦,而又固執(zhí)地不斷深入。這個過程對她是種折磨,要么它老老實實退出去,要么它快一些再快一些抵達。她沒有阻止它,也沒有鼓勵它,任由它自由動作。錐痛,尖銳的痛,撕裂的痛,羞恥的痛,又快樂無比的痛,顫栗的痛,不安的痛,像蛇那樣扭曲的痛。她的身體炸裂開了,在黑暗中像一朵怒放的擁有巨大花瓣的花朵。她在黑暗中死了,活了,半死半活。第二天,她才發(fā)覺身上到處都是被荒草劃傷的紅痕,那個夜晚的蚊子也恰當好處地襲擊了她,在她的胳膊上臉上脖子上留下許多細小的紅包。這以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那些陌生男人的背后,那些有著巨大花瓣的花朵再也沒有出現(xiàn),它們炫目的光彩僅僅照亮她人生中一個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的瞬間。
她把身體交給小年輕之后初戀也隨之結(jié)束了。小年輕外出打工,像斷線的風箏沒有了任何音信。她不知他去了哪兒,他對她守口如瓶,連暗示的話也沒有。她努力勸慰自己,這不是欺騙,一定能找到他。她失魂落魄而又滿懷幻想地追隨同村外出務工的隊伍南下了。她同他們一塊站流水線,吃著有油沒鹽的飯菜,下了班或者節(jié)假日,她同與她一般年紀的男男女女瘋著玩。她漸漸忘記了那個小年輕。她有了新的愛情,后來回想,那絕不是愛情,只不過無聊的生活讓她同那些男孩子混在了一起。第一次,那個男孩子同她熱戀了三個月,突然不辭而別,消失得無影無蹤;第二次,才開始一個月,那個男孩子死于車禍;第三次的男孩子也沒同她相處多久,很快移情別戀;第四次……第五次……她的愛情來得太快,去得也太快。她越滑越遠,不知最終要滑向哪兒。她嫻熟地同那些男孩子打情罵俏,瘋瘋癲癲,還懂得了如何同那些成熟的男人調(diào)情。被一個讓她兩次墮胎的男人拋棄后,她做了坐臺小姐,不在乎同哪個陌生的男人發(fā)生身體接觸。不管躺在誰的懷里她都能睡著,也不管誰都能同他裸身相對。她自甘墮落,并沒有遭受誰的逼迫。
她的內(nèi)心僅僅殘留著一絲警惕,對待陌生人隨時隨地可以赤裸相對,但在熟悉的人跟前絕不泄露半點行跡。每次回村她都卸去濃妝艷抹,寧可將那些暴露的衣服當垃圾丟掉,也不輕易將它們帶回村子。她不敢冒這個風險。她比那些站流水線的打工妹還要素顏。同村的女孩子中有幾個墮入這種生活的,背地里雖然招人非議,但更多的人嫉羨她們帶回來的錢財。有一回,她接待過一位同她爹一般年紀的客人,那個客人付了嫖資,卻沒碰她半根指頭。客人臨走時說,女孩子家別干這個了,找個人家嫁了吧。她當時回敬他,像她這種女孩子誰要?!那個客人的話還是將她的心思激活了,她隱形斂跡,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
她把不準自己會不會幡然醒悟。有個一兩年,她特別渴望結(jié)婚,并不是對坐臺小姐的生活有多厭倦。她隱隱覺得自己在冒險,就像讓村里人發(fā)覺她在做妓女一樣,婚姻對她也是一種冒險。如果有一天,她的男人看到了她的過去,他會對她怎樣,十之八九她的婚姻完蛋了。沒有哪個男人能夠忍受同一個妓女結(jié)婚,除非他本身就很不正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算被打死也不能承認做坐臺小姐的經(jīng)歷。她無法抵擋婚姻的誘惑,在冒險的陰影之下嫁給了阮金山。阮金山雖是水門村的,她對他的了解并不多,他比她長三歲,是個外表光光鮮鮮的男人。其實誰對誰也了解不了多少,大家都在外奔生活,信息的來源要么來自他們的爹娘,要么來自道聽途說。當?shù)锏?,往往把子女的?yōu)點和收獲放大無數(shù)倍,對于問題和缺點只字不提。道聽途說更不可靠,不要說那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就算生死也有人拿來開玩笑。前幾年有人傳言,某某某怎么怎么死了,他的家人整日悲憤著臉,真以為他死了,過個兩三年,某某某突然開著汽車回村過年了。還給村委會捐過款,寧有銀同樣給他頒發(fā)了榮譽證書。
談婚論嫁后,寧小雪完全把做坐臺小姐的秘密埋到了心底,無論誰的嗅覺多么靈敏,都聞不到任何異味。第二年,她同阮金山有了女兒蘋果。那會兒蘋果沒患面癱,一張臉粉嫩可愛,真像個誘死人的紅蘋果。當有一天蘋果被病魔攫住時,她才發(fā)現(xiàn)做坐臺小姐的積蓄所剩無幾,根本支付不了醫(yī)藥費。結(jié)婚的這些年,阮金山抽絲剝繭,寅時一絲,卯時一縷,將她的積蓄全給掏走了。她追問錢的去向時,他卻矢口否認,什么錢?哪來的錢?!她被激怒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從我這兒拿走的錢!他反問,我拿了你多少錢?你倒是給我數(shù)一數(shù)???她被他的反問驚醒了,沒再追問下去。他每次拿走的錢雖然不是大數(shù)目,但加起來絕不是小數(shù)目。一個打工妹站流水線,不吃不喝,沒有二三十年的時間也很難積攢這筆錢。如果他追問錢的來歷,她該如何向他解釋,恐怕一輩子都沒法解釋清楚。她忍痛放過了他,他倒立馬反戈一擊,正中她的軟肋。你說,我到底拿了你多少錢?他嘲弄地盯著她說,心虛了吧?沒膽量數(shù)了吧?要不要我數(shù)給你聽?幾十萬啦,心疼了不?你給我說說,從哪里弄到這么多錢?她被他逼到了懸崖邊,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她不能不還擊,可又不能理直氣壯還擊。她爭辯說,我沒偷沒搶,你別管我從哪里賺來的錢,有本事你賺給我瞧瞧。沒偷沒搶?!嗤!虧你說得出口!比偷比搶還骯臟!他冷笑一聲說,你蒙著眼睛騙鼻子!水門村誰不知道你是個婊子?!要不是你有幾個賣X的錢,白送給我當老婆,我還嫌臟了我的雞巴!endprint
他這一刀對準了她的心窩,捅得她鮮血淋漓。她壓根沒想到,這個外表光鮮的男人內(nèi)心竟如此惡毒,如此齷齪。處心積慮剪裁的遮羞布,就在舉手之間被他輕易撕碎了,她徹頭徹尾赤裸了,連私處都無遮無攔,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她無力同他爭斗,像只受傷的小獸,舔著傷口,止不住內(nèi)心的哀嚎,往南落荒而逃。她不得不重操舊業(yè)來籌集蘋果的醫(yī)療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蘋果的病情有所緩解,完全恢復是個漫長的過程,只有將蘋果寄養(yǎng)在蘋果的外公外婆家。她沒法將蘋果帶在身邊,更不能讓蘋果看到她在黑暗中的生活??伤龥]想到阮金山的卑鄙還在后頭。他連哄帶騙將蘋果從她外公外婆身邊帶走,把她當成了向?qū)幮⊙┮X的按鈕。當初帶走蘋果時,以為他良心發(fā)現(xiàn),畢竟蘋果是他的親生女兒??蓻]想到,她給蘋果的醫(yī)藥費和購買營養(yǎng)品的錢,就像之前被他掏走的她做坐臺小姐攢下的積蓄一個樣,都被他拋在了賭桌上。
她被迫從南方趕回來,費盡周折,才讓蘋果重新回到外公外婆身邊。阮金山同她打起了拉鋸戰(zhàn),她前腳走,他后腳又將蘋果拉走了。如此反復。只要哪天他不高興,在賭桌上輸了錢,就故伎重演。他就是只螞蟥,她快要被吸吮死了。她不知他何時放過她,何時結(jié)束這場惡夢似的婚姻。
五
她從未見過這么闊綽的浴缸,潔白的浴缸有如純凈的海,舒展得不著邊際。她躺在浴缸中,身體被純白的泡沫淹沒,那些玫瑰花瓣被排擠到浴缸的邊緣,或者被泡沫吞沒。這情景極像某些電視劇中的鏡頭,女主角就曾躺在類似的浴缸中。她好久都沒這么放松過了,這一天的到來似乎讓她期盼了一輩子。世界太明亮了,浴缸表面白釉的反光,泡沫閃爍的光芒,墻壁的漫反射,炫耀得讓她睜不開眼。她關上燈,安安靜靜躺在黑暗中。但這種安靜是暫時的,她居然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身體上沾染了許多來歷不明的污垢。它們堆積在她身體的表面,不,不是堆積,是吸附,像章魚,用觸手死死攥住她,又像植物的根系,一步一步伸展到她的體內(nèi)。她拼命擦洗身體,那些污垢脫落一層,立馬又長出一層新的。她發(fā)了瘋似的揉搓身體,可是不斷有新的污垢從她的體內(nèi)滋長出來,她的揉搓加速了它們生長的速度。那些環(huán)繞周身的泡沫被污染了,變成了黏稠的黑色泥漿。那一刻,她突然憎恨起黑暗來,從來沒有過的憎恨,像泉水汩汩奔涌。如果不是黑暗,她絕不會沾染那么多污垢,那么多洗也洗不干凈的污垢。她從黑色泥漿中掙扎起來,在浴室中摸索著燈光的開關。她扶著墻壁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了好幾圈都沒找到開關。她關上燈的那瞬間,開關似乎就不存在了,被她扔進了黑暗中。
她萎縮在某個角落失聲痛哭起來,任由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漫流。再也洗不干凈自己的身體了,再也找不到打開光明的開關了。她絕望地癱坐在地上。許久,許久,她都懶得動彈了。黑暗中突然跑過來一只小動物,用舌頭舔著她的臉,替她舔去了滿臉淚水。它牽引著她,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她沒有抗拒,順從地跟隨著它。
她睜開眼時,蘋果像貓樣蜷曲在她懷里,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臉,雙眼晶晶亮亮盯著她。她用雙手將蘋果朝更深處摟了摟,蘋果掙扎了一下,有可能太用力將她摟得不舒服了。蘋果的身體很溫暖,窗外又有冬日的暖陽流瀉進來,照亮了半個屋子。她很詫異,黑暗從哪里竄進她的夢中,這世界明晃晃的,黑暗竄進她的夢中之前藏身在哪。因為害了夢,她的腦袋昏沉沉的,身體軟綿綿的,不想起床。蘋果身上散發(fā)的溫暖也在熱烈地挽留她。
小雪,再不起床就晚了,你有銀叔都在放喇叭了。小雪爹的聲音從門縫中鉆進來,像幾顆碎石跌進她的耳朵。
她側(cè)耳傾聽,果真空氣中有彌漫的音樂聲。
她不能再賴在床上了。她掀開被子的一角,蘋果有半個身體露出來了,可依舊依偎著她不動彈。她拿手在蘋果背部輕輕拍了兩下,蘋果這才爬起身下了床。匆匆洗漱了,上了點淡妝掩去臉上的倦容。小雪爹說,開車去吧。她委婉地拒絕說,才幾步遠呢。她的車不是什么名車豪車,沒必要抖擻。況且村部的場地肯定容納不了這許多車。她挽著一個新買的手提袋輕裝出了門。
距離村部不過一里多地,音樂聲漸漸悅耳,更近時就有喧嘩的聲浪滾過來。一路上不斷有人招呼,伯叔姑嬸,哥姐弟妹,微笑,再微笑。一個叫寧水秀的女孩子纏著她,將她身上的衣褲,手提袋,脖子上的絲巾夸贊了個遍,雙眼全是艷羨的眼神。最后央求說,姐,開春我跟你去,可別不帶我。論輩分,寧水秀還長一輩,寧小雪該叫她姑。寧水秀穿個皮短裙,腳上是長靴,黑絲襪扯到了大腿上,一張臉被粉抹得見不到血肉了,紅唇,綠指甲,假睫毛,頭發(fā)半紅半黑。這身妝扮換了寧小雪,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村里招搖。你能不能穿得正形點?她在內(nèi)心擰了個結(jié)。怎么穿不可恥,沒錢才可恥。寧水秀不高興地撅起了嘴。
近了前,才發(fā)現(xiàn)熱鬧的漩渦不在村部,而是村部旁邊的村小學。操場差點讓車給擠爆了,各式各樣的車,一輛挨著一輛。車的主人這兒一簇,那兒一叢,全被擠到了操場邊緣。充耳都是呱啦呱啦的說話聲,像有無數(shù)只高音喇叭,洪亮的,粗獷的,尖銳的,沙啞的,此起彼伏,播放比平常高出不止八度的嗓音。有笑突然爆發(fā),如平地狼煙直沖云霄。阮宏發(fā)被人包圍著,有人鉆進了他的車,試著將車發(fā)動了。車不怎么樣,可我的車技不賴,信不信我給你們玩把漂移?他不管走哪都是視線的中心,說話甕聲甕氣,嗓門聒噪得出奇。你紅頭發(fā)會賺錢我相信,玩車,就別在兄弟們跟前詐唬了,你那是關公面前舞大刀,魯班跟前耍斧頭。有人嗤笑他。阮宏發(fā)的頭發(fā)與別人不同,黑中帶紅,之前叫阮紅發(fā),前些年才改名阮宏發(fā)。不信就賭一把。阮宏發(fā)挑戰(zhàn)說。賭就賭,賺你紅頭發(fā)的錢不心疼。應戰(zhàn)的人毫不含糊。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我的車的確不怎么樣,開車可是七歲的伢崽放了八年的牛……正說著,阮宏發(fā)一眼瞥見寧小雪走了過來,朝她招手說,寧總,來,來……你們瞧瞧,我這車還頂不上人家一個包包呢。大伙的目光都不瞧車了,齊刷刷盯住寧小雪臂彎里挽著的手提袋。那是個新買的手提袋,純黑的,沒有阮宏發(fā)夸張的值那么多錢,頂多值個五六千。LV?有人質(zhì)詢。阮宏發(fā)的玩笑帶著一點捉弄,但捉弄不了寧小雪。你們都給我做個見證,拿我這包換阮總的車,不愿換的……你們說怎么懲罰?她將玩笑踢還了阮宏發(fā)。誰不愿意交換叫他(她)以身相許。有人正兒八經(jīng)出主意。他的話招來轟然大笑。就你們會撿便宜?!一個個都是大老總,呸!他們的話和笑將她鬧了個臉紅脖子粗,她呸了他們一口,穿過他們,徑直朝操場北面的教學樓走去。endprint
接連幾年的接風洗塵宴都設在村小學唯一的教學樓中。教學樓向南的墻壁上張貼著大紅的標語:“熱列歡迎在外創(chuàng)業(yè)人員回村歡度春節(jié)!”、“水門是您們永遠的故鄉(xiāng)!”。酒宴擺在一樓,座談會的場地和捐款現(xiàn)場設在二樓。有人下樓,朝寧小雪努努嘴,左邊。上得二樓,果然在左邊的第一間教室見到村會計吳長河和村出納寧水山。有三個人在捐款,三千兩千,吳長河寫收據(jù),寧水山收款。溜一眼登記簿,逾萬的還不少,阮宏發(fā)居然砸了五萬元。難怪他的嗓門那么洪亮。手提袋中有兩沓現(xiàn)鈔,一沓一萬。她猶豫了片刻,最終將兩沓現(xiàn)鈔全數(shù)掏了出來。
她沒有返回操場,操場上的人越聚越多,就像滿塘鴨子,嘎嘎聲快要掀翻了天。她上到五樓,尋了個僻靜的角落給麗都娛樂城掛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小股東,言語之間有掩飾不住的興奮,麗都娛樂城風平浪靜,生意火爆。她略略放松了一下心情。這些年來,她從坐臺小姐做到領班,從領班成為業(yè)務經(jīng)理,幾經(jīng)周折,有了麗都娛樂城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在這行業(yè)中,她算是個奇跡了。這其中的每一分錢,都散發(fā)著陌生男人的汗臭。她幾次拿主意改行,可是離開麗都娛樂城,真不知道能干什么。世界之大,無處可去,也沒事可干。她畫城為牢了。她不能破城而出,麗都娛樂城成了她同蘋果最后的城堡。有了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她的生活,蘋果的康復就有了保障。
五樓算是水門村的一個制高點,放眼望去,大半個村莊盡收眼底。道路在房屋間纏來繞去,時隱時現(xiàn)。水門河安靜得像根布帶子。和煦的陽光有了一絲春天的景象,反而讓人不覺生出幾分慵懶。操場的喧鬧聲輕了許多,仿佛同她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喇叭里響起寧有銀的聲音,她才如夢初醒,慌忙走下樓來。
座談會的地點設在二樓右邊的第一間教室。會場的布置同往年略有不同,拿課桌擺了兩個長方形,一個套著一個。黑板上貼著橫幅:水門村經(jīng)濟發(fā)展座談會??恐v臺的那一端權當主席臺,坐著瞿副鎮(zhèn)長,寧有銀,吳長河,寧水山等。會場的后排已沒有了空位,僅剩前排靠近主席臺的位置空著幾個座位。寧小雪本想就近找個座位擠一下,寧有銀偏在臺上招呼,小雪,坐前排來。她只有扁著身子鉆過去,不小心碰落了一只茶杯,叭的一聲響,茶杯碎成了幾塊小瓷片,茶水淌了一地。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吳長河替寧小雪解窘。剛落座,寧有銀就開說了,之前的幾句話因為慌亂,寧小雪沒注意聽他說了什么。……這村委會是口大灶,要煮全村人的飯,要燒全村人的菜,還得煮豬食狗食雞食貓食鴨食……少一樣都不行,少一樣就有一樣會挨餓,若有人挨餓,我就得挨罵,被人罵得狗血淋頭。煮飯燒菜,做貓食狗食,就得有柴火,沒柴火可不行,沒柴火就得吃生食,吃了生食就會壞肚子。沒有柴火,想烤火取個暖也不行,三九寒天會凍死人啊。這灶可不是省柴灶,特別耗柴火,這兒撈一筢,那兒摟一捆,可是不夠啊,有煮飯的就沒燒菜的,有做貓食的就沒有做狗食的……這些年,靠著各位添柴送火,這大灶才沒停歇……寧有銀說一串話喝一口水,說一串話又喝一口水,喝到茶杯見底了才收住嘴。座談會的時間也去了一大半,接下來頒發(fā)榮譽證書。榮譽證書有幾大摞,碼放在主席臺后的一張課桌上?!昂孟眿D”、“十佳青年”、“巾幗英雄”、“創(chuàng)業(yè)典型”……這一路頒下來,不論是誰,從獲得的稱號上就能知道,大概捐款在哪個級別,三五百,一兩千,還是五六千,誰也瞞不住誰。最后頒發(fā)的是“十佳企業(yè)家”,阮宏發(fā)和寧小雪都在其中。頒獎的時候多了個插曲,從主席臺側(cè)突然涌進來十個穿紅著綠的小學生,給他們行了少先隊禮,給每個人敬獻了一束鮮花。
放在往年,座談會到這兒也就散了。這一年不同于往年,往年瞿副鎮(zhèn)長沒參加,寧有銀大手一揮說散就散了。頒過榮譽證書,寧有銀帶頭鼓起了掌,既是對榮譽獲得者表示祝賀,同時又歡迎瞿副鎮(zhèn)長發(fā)表重要講話。大伙都沒聽過瞿副鎮(zhèn)長講話,一個個抻長脖子期待著。剛才寧主任說村委會燒大灶,鎮(zhèn)政府可是燒鍋爐的,耗的柴火可不是大灶的一倍兩倍,大灶是吃柴火的獅子,鍋爐可是吞柴火的機器。各位企業(yè)家,感謝您們給大灶添了柴火,我也拜托大家,千萬千萬別忘記燒鍋爐??!……瞿副鎮(zhèn)長的話引發(fā)了哄堂大笑,這一笑把座談會推向了高潮。
酒宴擺在一樓,七八張圓桌,將一間教室排擠得滿滿實實,僅留下講臺空著。主桌上安坐的是“十佳企業(yè)家”,瞿副鎮(zhèn)長仍占據(jù)了正中位置,寧有銀坐到了瞿副鎮(zhèn)長的正對面。另外幾桌就沒這么多講究了,各擇各位,沒等舉杯早就碗筷一起出動了。酒宴進行到一半,寧有銀捏著嗩吶走上講臺,未說話,先拿嗩吶米米啦啦亮了一嗓子,全場被突然的嗩吶聲鎮(zhèn)靜了。為感謝各位對村委會工作,對家鄉(xiāng)建設的關心和支持,我獻丑吹上一曲,給大家助助酒興。一首《好漢歌》獻給你們,你們是水門村真正的好漢!真正的英雄!……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嘿嘿嘿嘿參北斗哇……
六
剛吃罷接風洗塵宴,寧小雪和阮宏發(fā)幾個作為水門村的代表,第一次受邀參加“水門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暨在外成功人士迎新春座談會”。這是讓人猝不及防的事情,長這么大,從來沒參加過鎮(zhèn)上的任何會議,不要說受邀參加。被重視的程度讓他們深感惶恐,不知所措。阮宏發(fā)向瞿副鎮(zhèn)長打聽,要不要捐款?瞿副鎮(zhèn)長說,鎮(zhèn)里對你們的期望可不是捐款這等事,你們有那個愛心,就捐給敬老院。阮宏發(fā)嚅嚅嘴,大概想問期望什么,卻沒問出聲。寧小雪在手提袋中放了一沓現(xiàn)鈔,以備萬一,不然面子上就難堪了。鎮(zhèn)上的排場聲勢浩大了許多,鎮(zhèn)街上拉起了橫幅,鎮(zhèn)政府大院的墻上到處都張貼著大紅的標語。大院門口還架著一彎彩虹橋。鮮紅的地毯從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前一直沿伸到大院門口。不管誰走進院子,立刻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迎接。幾個穿旗袍的女孩子專門給受邀的嘉賓佩戴胸花。兩輛嶄新的大客車載了整整兩車人,參觀鎮(zhèn)上的亮點工程。從新修的河堤,到養(yǎng)豬專業(yè)戶,新擴的茶園,再到剛剛供水的自來水廠,改造完成的二級水電站,裝修一新的敬老院。這些長年奔波在外的成功人士受到敬老院的老人們熱列歡迎,燃放鞭炮,敲鑼打鼓,還為他們唱起了紅歌。他們享受了禮遇,主動提出要為老人們做點什么。如果不做點什么,內(nèi)心就有不安盤踞。有人注意到老人們床鋪上的棉被還不夠厚實,拍著胸脯要給每位老人捐贈兩床新棉絮。有人搶奪他的風頭說,別玩虛的,那是后話,干脆今天解決,現(xiàn)場捐款。敬老院有現(xiàn)成的捐款箱,立馬擺到眾人跟前。三百五百,一千兩千,一個個,爭先恐后,將鈔票塞進了捐款箱。他們的捐款又贏得了老人們風吹樹葉般嘩啦啦的掌聲。endprint
最后一站是新辟的一個占地千畝的工業(yè)園。寧小雪走出車廂時被突然的空曠嚇了一跳。腳下是平坦的土地,紅壤,在陽光下有幾分晃人眼睛??諝庵袕浡迈r的土腥氣。遠處有兩臺挖土機正在作業(yè),嗡嗡的機器聲就像無數(shù)小昆蟲在振翅飛舞。她把不準方向了,不知這是哪兒。那天晚上回來,黑暗中根本沒法看清楚道路兩邊的風景?;貋砗蟮膸滋?,她哪兒也沒去,成天就守在村里。她朝四周打望了幾眼,遠處有建筑物似曾相識,看得仔細處才發(fā)現(xiàn)是鎮(zhèn)中學的教學大樓。從距離上判斷,腳下,就是讀初中時她同那個小年輕在黑暗中慌亂過的荒坡所在地。很明顯,荒坡被鏟除了,她同小年輕翻滾過的地方懸在了半空中。她的內(nèi)心跟著空空落落的,說不清是傷感還是懷念。她的耳邊偶然會回蕩起那個剛剛隆起來的喉結(jié)在黑暗中發(fā)出的像鴿子般咕咕的叫聲。她吮了吮鼻子,除了泥土的腥氣什么也沒吮吸到。那個小年輕身上散發(fā)的氣息一絲殘留也沒有了。
這一批鎮(zhèn)政府認定的成功人士的眼神也像寧小雪一樣迷茫,不明白把他們帶到這兒有什么特別重大的意義。僅僅一塊空地,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紅壤,還是紅壤。但在鎮(zhèn)長眼里就不是紅壤這么簡單了,簡直就是一座生機勃勃的工業(yè)城。你們瞧,這兒是家私廠,那兒是服裝廠,東邊是節(jié)能燈具,西邊是電動車,南邊是汽車美容,北邊是電子信息……誰是這些工廠公司的主人,誰是它們的老板,你們才是!除了你們還是你們!你現(xiàn)在投資一個項目,將來就是金銀滿倉的跨國公司!你栽一棵樹,未來的收獲就是萬頃森林!……
鎮(zhèn)長激情洋溢時,寧有銀將阮宏發(fā)和寧小雪叫到一旁,鄭重其事說,阮總,寧總,工業(yè)園這事就靠你倆了,你們可要給水門村長臉。鎮(zhèn)政府給每個村都下達了任務,一個村保證一個進園項目,你們最好一人一個項目,不管困難有多大,寧可不吃不喝,也得保證一個項目進園。
寧小雪瞧瞧阮宏發(fā),阮宏發(fā)卻沒瞧她,一臉莊重向著寧有銀說,寧主任,這事您盡管放心,有我和小雪……
得得,阮總別急著表態(tài)。瞿副鎮(zhèn)長奔過來掐斷阮宏發(fā)的話頭說,寧主任說的沒錯,你們都是優(yōu)秀企業(yè)家,這鎮(zhèn)上的工業(yè)園呢,任務就落實給寧總,剛剛鎮(zhèn)長吩咐過,阮總另有安排。
瞿副鎮(zhèn)長,可不能挖我的墻腳,要是我交不了差,您面子上也不好過。寧有銀不滿說。
瞿副鎮(zhèn)長說,寧主任,不是我批評你,縣上創(chuàng)辦了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園,給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下達了任務,一個鄉(xiāng)鎮(zhèn)至少確保一個項目進園,你說是鎮(zhèn)上的面子重要還是你的面子重要?又轉(zhuǎn)頭對阮宏發(fā)說,阮總,這事就拜托你了,只要成功了,叫我怎么請客你說了算。
阮宏發(fā)瞧瞧瞿副鎮(zhèn)長,又瞧瞧寧有銀,說,我盡力吧!
不是盡力,而是一定要成功!不能拖后腿!不能給水門鎮(zhèn)抹黑!瞿副鎮(zhèn)長發(fā)覺阮宏發(fā)的話說得很勉強,半是玩笑半帶威脅說,要是落了空,我可不放過你阮總,年年三十賴你家不走了。
呵呵,隨時歡迎!請還請不來呢。阮宏發(fā)笑得很艱難。
鎮(zhèn)政府的酒宴遠比村里的豐盛,寧小雪卻沒有任何食欲,什么東西吃起來都像干稻草。她被瞿副鎮(zhèn)長和寧有銀的鄭重其事拿住了,他們的任務就像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從來沒做過什么項目,更不要說辦工廠開公司,怎么完成,拿什么來完成,總不能在工業(yè)園建座娛樂城吧。在他們眼里,她是個女能人,是成功人士,可離開麗都娛樂城她什么也干不了。另一方面,她又被瞿副鎮(zhèn)長他們小看了,至少比阮宏發(fā)矮了一個腦袋。這些年,她對阮宏發(fā)的發(fā)展并不了解多少,每次他上麗都娛樂城來都是她接待,瞧他那模樣,有時是大爺,被別人侍候著,有時又是孫子,觀顏察色侍候別人。具體情形怎樣,她摸不透他。不過外表遠比她風光,一輛車頂她好幾輛。她坐在這兒完全成了他的陪襯。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一左一右,將阮宏發(fā)夾在中間,一邊親切地稱呼優(yōu)秀企業(yè)家,另一邊拍著肩膀叫喊阮總兄弟,輪番舉著酒杯向阮宏發(fā)轟炸,寧小雪和其他人被冷落到了一邊。
寧小雪借口身體不舒服提前退了席。寧有銀追出來叫住她說,小雪,工業(yè)園的事你要放在心上,叔這張臉可是攥在你手里,不能讓人看笑話。
銀叔,我知道呢。她的回答有氣無力。
寧有銀卻滿意了,揮揮手說,去吧,瞧你的臉色也不對,趕緊回去休息。
七
寧小雪將車慢慢往回開,路邊的綠化樹一棵接一棵,慢騰騰晃過。樹的挪動讓她恍恍惚惚。車窗外全是橙黃的光芒,她的臉因車的移動忽明忽暗。她下意識地順著道路往前走,不知將車開到哪里去。這條路走過無數(shù)次了,每次都有些變化,但變化很緩慢?,F(xiàn)在,路兩邊的樓房因新農(nóng)村建設一律苫了深紅的頂篷。有些人家的頂樓還做了造型,欄桿刻成花瓶狀,帶點歐式的風格。樓房的主人多半在外務工掙了錢,才拆舊建新。在鄉(xiāng)村,這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她也做過同他們一樣的事情。她打開車載音響,滄桑的歌聲很快充填了車廂的每個角落,她的耳朵也不例外。
她有些后悔急著回來參加村委會的接風洗塵宴。她若不回村,或者晚些回村,也許工業(yè)園就沒她什么事。頂多他們會猜測,她在外的發(fā)展很一般,同普通的打工者沒什么兩樣。他們不會對她失望,無非把原本安放在她身上的期望搬到別人身上去。村里那么多人外出務工,只有少數(shù)人有幸接到村委會的請?zhí)?。村委會可能希望人?shù)越多越好,可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就那么一些人。不能成為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并沒有多大的損失,也不是什么恥辱。事實相反,她渴望成為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生怕晚一步回來就錯過了村委會的請?zhí)缦暇蜎]有了她的座位。這個座位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何種程度,她掂量不出,總之很重要,相當重要。
她的內(nèi)心被他們?nèi)M去一塊石頭,搬不動,又放不下。她很想找個人一吐為快,把石頭變成唾沫吐掉。她有兩個要好的姐妹,吳秋妹和許山杏,是她真正的閨蜜。想到她倆,她的內(nèi)心免不了隱隱發(fā)痛。幾年前,許山杏意外墜樓身亡了。能陪她說話的就剩吳秋妹。吳秋妹在一家飯店做洗碗工,是個又臟又累的活,現(xiàn)在幾乎沒人愿意干這個了。她勸過吳秋妹好幾次,叫她別干了,讓她上麗都娛樂城來,可她不聽她的,似乎很舍不得那個沾滿油污的工資袋。臨近年關,飯店的生意比平常更火旺,這種時候老板更不愿意放她假,拿增加獎金誘惑過她,也威脅過她,如果她回家過年,以后這工作就別想干了??衫习逡矓巢贿^吳秋妹的固執(zhí),要離開時堅決離開,第二年開春,飯店又接受她了,多少念著她的吃苦耐勞,撇開她找別的洗碗工,不是沒找過,是找的人中沒有人比她更得心應手,要么磕破了杯碗勺盞,要么就是不干凈,被顧客挑剔,影響生意。endprint
在她的內(nèi)心,吳秋妹的地位永遠比別人高出一頭,哪怕許山杏活著,也不如吳秋妹的分量。同吳秋妹除了姐妹感情之外,還同自慚形穢敬佩一類的字眼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掰也掰不開。當年,她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除了去打工,沒別的出路了。姐妹幾個結(jié)伴南下,原本在同一個工廠站流水線,不到兩年時間,走的走散的散,都分開了。之后七扭八拐,許山杏倒同寧小雪走到了一塊,在同一家娛樂城做了坐臺小姐。吳秋妹同她們在一個城市,有一天,有個回頭客請寧小雪吃飯,姐妹倆碰巧遇見了。她沒敢將自己的景況告訴吳秋妹,也懼怕吳秋妹察覺什么,一頓飯吃得水流花謝。她將內(nèi)心的羞愧轉(zhuǎn)嫁給了那個回頭客,狠狠地掏了一把他的口袋。后來,姐妹仨聚過多次,吳秋妹似乎嗅到了什么,但被她們的謊話給蒙住了。就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別的事打死也沒干。她們還勸說吳秋妹到娛樂城來做服務員,活兒比洗碗工輕松多了,拿的工資不比洗碗工少,有時客人還會給小費,小費有時多過工資。吳秋妹將信將疑,到娛樂城一天班沒上完就被嚇跑了。一個手腳不干凈的客人當胸抓了一把吳秋妹,吳秋妹甩手還了客人一耳光,將對方的腮幫子都扇腫了。寧小雪陪了笑臉又賠了身子,才將客人的憤怒平息下去。事后,吳秋妹勸說過她們,讓她們別在那兒干了,不止丟臉,把女人的干凈全給丟盡了。寧小雪的回答惡狠狠的,是啊,早就丟盡了,已經(jīng)沒什么可丟的了。不丟這些,上哪兒去弄那么多錢?!想要畜生的錢,就得同畜生眠。
說到錢,吳秋妹就默不作聲了,在姐妹幾個中,她是最需要錢的一個。那會兒她爹正躺在病床上,他在采石場打短工,不小心摔壞了腰。養(yǎng)了一年半載后,勉強下了床,卻不能負重了。吳秋妹姐弟三個,她是老大,底下是一妹一弟,妹妹讀初三,弟弟讀初一,學習成績都還不錯。幾年后,吳秋妹嫁給褚佛生時曾提出一個附加條件,她掙的錢,不論多少,都得先供妹妹弟弟念書,等他們讀完大學后,他們再生孩子。如果褚佛生不答應,婚事就免談。她的妹妹和弟弟都沒辜負她的期望,一前一后跨進了大學的校門。弟弟考上大學的喜訊傳到的那一天,她欣喜若狂,拒絕寧小雪請客,堅持自己買單,姐妹仨喝了個酩酊大醉。
她后來回想,當時的回答只會叫吳秋妹鄙視自己。她都沒想過,那樣的回答比朝吳秋妹的心窩里扎上一針還痛。
過后,吳秋妹再也沒勸說過她們,對她們的熱情明顯降溫了。有段時間,是寧小雪和許山杏有意討好她,涎著臉往她所在的飯店跑。許山杏墜樓身亡后,她對寧小雪的態(tài)度才漸漸好轉(zhuǎn)。許山杏墜樓的那天晚上,寧小雪打電話給吳秋妹,吳秋妹幾乎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她瑟縮著,被吳秋妹摟在了懷里,那一刻她的淚水把吳秋妹的胸前都濕透了。再往后,蘋果犯了面癱,她倆的關系恢復到從前了,甚至比從前更進了一步。在吳秋妹跟前,她什么話都會說,唯獨做坐臺小姐的生活只字不提,當然,吳秋妹也不會過問。
她把吳秋妹當成一尊觀音供在心里。
偏偏這尊觀音姍姍遲回,因為沒有及時買到火車票,吳秋妹比往年晚到家一兩天。寧小雪只給了她喘息的時間,第二天一早就去褚家了。除了要同吳秋妹說說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看望許山杏的爹娘。她給吳秋妹買了一件大紅的羽絨服,每年她都要送她幾樣東西,要么衣服要么鞋子。吳秋妹先前還拒絕著,后來知道拒絕不管用,寧小雪絕不會將東西拎回去,干脆懶得推辭,日后有機會還她的人情就是。褚家離得并不遠,七轉(zhuǎn)八彎,繞過許多幢新房,就見到一幢磚瓦的老屋了。村里住老屋的人家不多了,不過三五戶,都是各種原因沒來得及蓋新房。這些年,吳秋妹洗碗掙來的那點微薄收入全都拿去供養(yǎng)弟妹上大學了,有時還不夠,還得褚佛生幫襯她。褚佛生獨木難支,他是個實誠人,不像別的男人那么能弄錢,剛開始打工時站流水線,來不了幾個錢,后來到工地上做苦力,辛苦一些,可收入比站流水線多了。他有個妹妹,打工時認識一個湖北的男孩子,不管褚佛生的爹娘如何反對,生生死死嫁去湖北了,三兩年都難得回家一次。
老遠就聽見褚家方向傳來劈柴聲。褚佛生弓著脊背,揚起斧頭在場地上劈柴。寧小雪走近時,褚佛生正巧將一塊柴劈飛了,要拾過來重劈,抬臉就撞見了她。這個男人像是特別容易害羞,撓了撓腦袋,憨厚地朝她笑了笑說,小雪來了。卻又握著斧頭,擋住她的去路。他的頭頂呼呼冒著熱汽,頭發(fā)上還沾了一根柴屑。吳秋妹嫁給這個男人算是嫁對了,日子苦就苦些,但知冷知暖,過得踏實。不像她,好端端的生活被一場婚姻攪得一團糟。同褚佛生相比,阮金山狗屎都不是。她繞過他朝屋里走去。褚佛生說,秋妹不在屋,一大早回去看她娘了。她打趣說,你不陪她去,就不怕她娘把她留下,不讓她回來了?褚佛生傻呵呵地笑著說,秋妹不讓我去。秋妹不在,你也不請我進屋里坐坐?她又逗他說。男人被這一逗鬧了個臉紅脖子粗,趕忙丟了斧頭說,進屋坐,進屋坐。我才不坐呢。她將拎著的羽絨衣塞到男人手中說,給秋妹的,拿著。男人推辭說,我給她買了呢。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叫你拿你就拿著。她的語氣帶著幾分命令式的野蠻。
離開褚家,她徑直去了吳秋妹的娘家??赐麉乔锩玫牡锸敲磕甑谋匦拚n,往年都是同吳秋妹一塊去,今年吳秋妹撇下她一個人先去了。她的手提袋中備著一個紅包,兩千元,就是給吳秋妹的娘準備的。錢雖不多,但頂?shù)蒙弦粋€大學生兩個月的生活費。她在委婉地撐一把吳秋妹,如果交到吳秋妹手上,肯定不愿接受。
快進吳家時,吳秋妹正抱了棉被從屋里走出來,棉被擋住了視線,差點撞上了她。她往旁邊閃了閃,讓過吳秋妹。閃讓間,她留意到吳秋妹的那雙手,大概被洗潔精泡壞了,手指粗糙不堪,同柴棍沒什么區(qū)別。吳秋妹也覺察到有人,從棉被后探出頭,見了她,有幾分驚喜地叫了一聲,小雪??焓挚炷_,將棉被放在幾張擺好的長凳上鋪展了,才雀躍著過來招呼客人。吳秋妹的弟妹都沒回家過年,省下往返的路費,還能趁著假期打工掙點生活費。這一家人的孩子懂事得叫人羨慕,又叫人心疼。吳秋妹的臉上不只洋溢著笑,還洋溢著陽光,似乎有什么特別開心的事情。寧小雪也迎著她笑,不過笑得有些糊涂,有些迷惑。吳秋妹挽住寧小雪的胳膊,附在她耳朵上說,祝福我吧,我要做媽媽了!寧小雪抽出手,拿指頭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嗔怪說,好啊,秋妹,你學壞了,這么大的喜事也不早點告訴我,我可是孩子的大娘,怎么著也得給他準備一份見面禮。吳秋妹滿臉羞澀的幸福,撅著嘴嘟嚕說,才兩個月,你可別嚷嚷,我還沒告訴我娘呢。你別說,我去給你娘說。寧小雪搶先一步鉆進了屋,不管身后吳秋妹哎哎叫著阻攔。endprint
吳秋妹懷孕讓寧小雪感覺比懷蘋果那會兒還要興奮。這個傻妹妹終于放下包袱,要開始真正屬于她自己的生活了。吳秋妹的妹妹明年上半年大學畢業(yè),同深圳一家公司簽約了,畢業(yè)后將去深圳上班。她弟弟正念大二,他的生活費多了妹妹支持,吳秋妹就不用那么緊張了。原本寧小雪有無數(shù)話要說,工業(yè)園的任務給她心上壓了塊石頭,阮金山的糾纏又令她身心交瘁,但這些煩惱在那一瞬間全被吳秋妹的喜訊給沖跑了。她也不能拿這些沮喪的話題來給吳秋妹添堵。她享受著從吳秋妹未來的生活中折射出來的幸福光芒,這種光芒照耀在她身上比冬日的陽光還更溫暖,更叫人舒心。
八
水門河由北向南穿村而過,寧小雪家在河的東邊,許山杏家在西邊。由東往西走,跨過水門河,西邊的矮山腳下有一溜房屋,最北邊就是許山杏家。門前有兩棵老樟樹,屋后有片竹林。這條路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哪怕閉上眼,只要想到許山杏,腦海里就有修長的翠竹在搖曳。去許山杏家已經(jīng)記不清次數(shù)了,念小學的時候去過,上初中的時候去過,早些年年末回村過年,一個年關就要跑無數(shù)次。許山杏意外身亡后,她同吳秋妹一塊每年都要趕在年關前去一次許家,好像不去許家,不去看看許山杏的爹,不去看看許山杏的娘,這年就沒法安心過了。其實不管去過與沒去過,她都沒法安心,只要想著許山杏,想著許山杏的死,內(nèi)心就隱隱發(fā)痛。往后的這些年,她一個人輕易不敢往許山杏家的方向走,只要走在那條路上,她的腿腳就莫名其妙發(fā)軟,腳步越走越沉重。許山杏做坐臺小姐不是她拉下水的,她的死也同她沒關系,她不知怎么就攬上了這個包袱,如鬼附身甩都甩不掉。
許山杏是個非常秀氣,又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說話低聲細氣,帶點淡淡的甜味,甜味中又帶點淡淡的怯懦,特別招男人憐愛。她怎么做上坐臺小姐的,寧小雪沒問過,彼此間似乎都有意回避了這個話題。除了有些好奇的客人會問,多半不會有人觸及她們的尷尬。工作中的許山杏卻是另一副模樣,同客人調(diào)情時的放肆,無底線,讓她都感到震驚,難以啟齒。她曾規(guī)勸許山杏,能不能不要那樣。許山杏反問,不那樣,那該怎樣?許山杏的眼神帶著挑釁,她無話做答了。
當初,是許山杏主動朝寧小雪靠攏,她猶豫再三才答應了。有個姐妹在身邊,萬一有什么事,相互之間有個照應。頭痛腦熱,哪兒不舒服了,有個人噓寒問暖。下班后有伴說說話,也不至于太孤獨。許山杏的死相當突然,那天晚上她被一個客人帶出娛樂城,入住酒店。半夜里警察突然查房,客人逼迫許山杏從窗口爬出去,躲身在空調(diào)的外機上。有可能托舉空調(diào)外機的鐵架生銹腐蝕了,許山杏連同空調(diào)外機從五樓墜下,當場死亡。許山杏的爹娘聞訊趕到時,僅在殯儀館見到女兒最后一面。當了解事情的始末后,許山杏的爹狠狠地盯了一眼寧小雪,之后完全沉默了。山杏爹的眼中噴射著噬人的火光,他在責怪她把許山杏帶壞了,也責怪她不走正道。他的憤怒讓她越發(fā)自責,她沒有盡到做姐姐的責任,沒有照顧好許山杏。將許山杏的骨灰護送回村后,他們同她不約而同,對許山杏的死因閉口不談,在村人眼里許山杏的死始終是個謎。
同往常相反,吳秋妹拎著一袋水果走在前,寧小雪落在了后面。原本是并排走著的,但走著走著,寧小雪就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落下兩三步。每次都這樣,走著走著,她總是落在了后面。她抱的包裹有些沉手,有衣服鞋子,帽子圍巾,這樣那樣,能夠給人維護溫暖的東西。許山杏走后的第一年,她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許家,大包小包的東西才交到山杏娘手上,山杏爹一語不發(fā),搶過東西扔垃圾一樣扔出了屋。第二年也是如此,她們前腳走出許家,她們送去的東西緊跟著從屋子里飛出來,嘭嘟一聲砸在地上,就差沒砸中她們的后腦勺。三年過去,山杏爹才慢慢平靜,不過仍舊不搭理她們。每次她們進屋,他都避而走開。山杏娘說,小雪啊,你的心意嬸娘知道,往后就別送東西了。許家的確不缺什么,許山杏死時那個嫖客賠償了一筆錢,許山杏有個弟弟,正好拿這筆錢蓋了房子,娶了媳婦。但寧小雪不聽山杏娘的,照舊大包小包往許家拎,一年也未隔斷。
走近許家時,山杏娘正在給她的孫女兒梳辮子,橙色的陽光綿綿軟軟地照在這一老一小身上。寧小雪莫名有了感慨,什么時候自己也能熬到這一天,坐在陽光下給孫女兒梳頭。奶奶,你看。山杏娘的孫女兒朝她們叫喚。她們幾乎異口同聲喊了聲,嬸娘。山杏娘趕忙從椅子上直起身,一邊推開膝前的孫女,去,給阿姨搬椅子來。小女孩偏不走,站在一旁眼睛的溜溜瞧著她們倆。趁著山杏娘空手的勁兒,寧小雪趕走兩步,將東西塞在了老人手上。山杏娘推辭說,小雪啊,不是說了不讓買東西么,你們來看看嬸娘,陪嬸娘說說話,嬸娘就很知足了。那一邊,吳秋妹拿出只蘋果誘惑著小女孩,小女孩搶過蘋果這才跑進了屋。寧小雪說,嬸娘,不是什么貴重東西,都不好意思送給您呢。小女孩搬來兩只小杌子,山杏娘泡來了茶,幾個女人在陽光下說了會話。大體都是山杏娘在問,什么時候回來的,這一年過得怎么樣,蘋果的病怎樣了。問了寧小雪,又問吳秋妹,什么時候生孩子,是個什么打算,佛生娘都盼著抱孫子呢。寧小雪說,都好,都好著呢。說到孩子,山杏娘突然抹開了眼淚,邊抹邊說,山杏要是不……她的孩子也該有蘋果一樣大了。山杏娘這一抹眼淚,把寧小雪和吳秋妹攪弄得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都閉著嘴,沉默著。只聽見太陽光照在各自的衣物上,發(fā)出低微的絲絲的響聲。
是山杏的命薄,沒那個福分,怪不得天也怨不得地。山杏娘收住眼淚,嘆口氣,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你們瞧瞧我,多不爭氣,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老是惦記著,還惹你們跟著難受……
嬸娘,您還有我們呢,只要您不嫌棄,我和小雪都做您的女兒。吳秋妹乖巧地寬慰山杏娘。
寧小雪趕忙附和說,是呢是呢。
山杏娘說,好啊,好啊,都是我的好女兒……又取笑吳秋妹說,難怪佛生那孩子把你當寶貝,原來嘴巴比沙糖桔還蜜甜……
回來的路上,寧小雪的腳步放輕松了,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內(nèi)心舒坦多了。同吳秋妹囈囈語語說了些閑話,大多都是同孕婦有關的日常細節(jié)。她的碎嘴讓吳秋妹產(chǎn)生了錯覺,好像她不是姐妹,而是她娘。過河時,她倆在橋上停留了片刻,橋下河水閃蕩,一河的波光碎影。兩個人的倒影也跟著河水跳蕩,像兩個跳舞的水妖。一截從上游漂來的木塊軋著她倆的倒影往下漂。吳秋妹突然說,小雪,往后咱們別去山杏家了。寧小雪側(cè)過臉,愕然盯著吳秋妹,不敢相信她會說這話。吳秋妹解釋說,你想啊,咱們?nèi)ヒ淮?,山杏娘就傷心一次,咱們好像專門是去惹她傷心的。又接著說,也許山杏娘早就不希望咱們?nèi)チ?,只是不說出來給咱們難堪。endprint
她一路咀嚼著這話,也許吳秋妹說得在理,山杏娘真有可能不希望她們?nèi)ト撬齻模趦?nèi)心早將許山杏的死放下了,她們?nèi)チ穗y免舊事重提,何況許山杏死得那么不光彩。倒過來想,吳秋妹的話又很是無理,山杏娘不希望她們?nèi)ナ巧叫幽锏膯栴},她們不去是她們的問題。當初同許山杏的關系那么親密,若不去,說明她們太寡情了。好話歹話都由嘴來說,嘴是兩張皮,說方說圓全在個人。她若不去,她的內(nèi)心便無法安寧,總會感覺欠缺了什么。
她將吳秋妹的話反芻了無數(shù)遍,依舊理不出個頭緒。去了一趟許山杏家,本來如釋重負舒了口氣,不想被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糾纏上了,像個螞蟥般吸附著。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不想了。說不想,又由不得她,安靜時那話又不安分了,像只討厭的老鼠在她腦瓜里出沒。她勉強讓自己同意了吳秋妹的說法,不去就不去吧,明年就不去了。她同意得有些賭氣,賭吳秋妹的氣,也賭山杏娘的氣。可有些事情不因為她不去,它們就不來了,該來的遲早都要來,躲也躲不掉。
就在她抑郁時,阮金山像條啞巴狗不聲不響溜來了,一進門就拽住蘋果的手,要將她帶走。蘋果掙扎著,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攔腰抱住蘋果,將她扛到肩膀上。蘋果的掙扎驚動了小雪娘,小雪娘及時捉住了阮金山的胳膊,在房前的場地上拉拉扯扯。小雪,你出來,快出來,蘋果要被她爹帶走了。小雪娘的喊叫有些氣急敗壞。那會兒,寧小雪正瞇著眼靠在火爐邊,反芻吳秋妹的話,聽到娘的叫喊激靈醒了,慌忙奔出了屋。蘋果正被兩個人拉扯著,阮金山捉住她的左胳膊,小雪娘抱住她的右胳膊,一個往外拽,一個往里拉。蘋果的臉漲紅了,扭曲得越發(fā)厲害,嘴巴翕動著,想哭又哭不出聲。寧小雪撲過去,一把抱住了蘋果。阮金山,鬧騰夠了沒有?!你給我撒手!她向阮金山咆哮著。他不理睬她的咆哮,依舊死死扣住蘋果的胳膊。我鬧騰?我鬧騰什么了?蘋果的爺爺奶奶想蘋果了,叫我把蘋果接回家過個年,這有錯嗎?他冷笑一聲,振振有詞。蘋果沒你這個爹!寧小雪更氣憤了。我不是蘋果的爹?那你告訴我,蘋果的爹是誰?是哪個野男人?阮金山嘻嘻笑開了。蘋果的爹早死了!寧小雪的臉都慘白了。不敢說?——還是說不出?說不出我就是蘋果的爹,她認不認我這個爹沒關系,我就是她的爹,誰也抵賴不了!阮金山彎下腰,要把蘋果從寧小雪懷里摳出來。
那一邊,小雪娘給阮宏發(fā)打了電話,讓他趕過來勸架。阮宏發(fā)是阮金山的堂哥,阮金山誰都不懼,就懼了這個堂哥。阮宏發(fā)從鎮(zhèn)上回村,接到電話時已到了村口,轉(zhuǎn)眼就將車泊在了寧小雪家的場地上。寧小雪正同阮金山糾扭成一團,蘋果夾在中間,可憐巴巴瞧著阮宏發(fā),想哭又哭不出聲。金山,你給我住手!阮宏發(fā)喝住阮金山。阮金山乜斜了一眼阮宏發(fā),不情愿撒手。蘋果的臉漲成了紫色,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阮宏發(fā)扳住阮金山的肩頭,阮金山受了力才戀戀不舍地退出了兩步。你瞧瞧蘋果的樣子……你還是她爹,沒你這么當?shù)?。阮宏發(fā)說。這能怪我嗎?你問問她,她不做那些齷齪事,蘋果會成現(xiàn)在這模樣?是她害了蘋果,有個腌腌臜臜的娘才會生下怪模怪樣的女兒。阮金山的話越發(fā)惡毒了,直擊寧小雪的要害。你!……你個畜生!寧小雪的臉變成了死白,不知該怎么來回擊阮金山。蘋果面癱,阮金山一口咬定是寧小雪做坐臺小姐留下的惡果,是她不可饒恕的罪孽。金山,你能不能消停點?嘴上留點德,她可是你老婆,不是外人。阮宏發(fā)瞪了一眼阮金山。你不就是要錢嗎?我給你,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寧小雪沖進屋,眨眼又從屋里沖出來,一沓鈔票砸在阮金山臉上,花花綠綠的鈔票撒了一地。你個婊子,你以為別人都像你,只要給了錢,哪怕是豬是狗,只要是公的,誰都能把你夾在胯下當馬騎!我今天不要錢,就想把蘋果帶回家過個年。阮金山搶過去兩步又拽住了蘋果的胳膊。蘋果抱住寧小雪的腿,帶著哭腔說,媽媽——媽媽——。瞧那蘋果被驚嚇的模樣很明顯她不愿意跟阮金山走。金山,你看看蘋果,被你嚇成什么樣了,孩子都不愿意跟你走,你強拉也不是辦法,聽哥的勸,別鬧了,和和氣氣過個年。阮宏發(fā)抓住阮金山的胳膊往后拉。你還是我哥呀?別的事我聽你的,這是我的家務事,不要你管,你這么幫著她,是不是也騎過她?!阮金山甩了兩下胳膊,甩開了阮宏發(fā)。他的話把阮宏發(fā)傷著了,阮宏發(fā)正愁找不到理由發(fā)難,這瞬間怒目圓睜,一巴掌扇在了阮金山臉上。說你是個畜生真就是個畜生!不扇你幾巴掌就不知輕重!給我滾!下次若是聽見你這么說話,信不信我把你的腦瓜擰下來當夜壺?!阮金山挨了巴掌,知道真的惹惱了阮宏發(fā),這才捂著臉灰溜溜地走了。走時扔下一句話,我明天來領蘋果,看誰護著你。
阮金山走后,阮宏發(fā)說,小雪,離婚吧,別誤了孩子,也別誤了你自己,這家伙真是個畜生……
九
被阮金山這一鬧騰,寧小雪更郁悶了,卻又無處可說。她不能老是拿這些不開心的事說給吳秋妹聽,何況現(xiàn)在吳秋妹懷著孕。她將蘋果隨時喚在身邊,生怕一不留神就被阮金山帶走了。阮金山的話擊中了她的痛處,她曾多少悲哀地想過,蘋果的面癱是她的過錯,是對她放縱的懲罰,是她無法寬恕自己的罪過。在蘋果跟前,她是個有罪的娘,是個讓人不齒的娘。在阮金山跟前,她是個有罪的女人,不止有罪,還是個下流而又骯臟的女人。在內(nèi)心,她始終無法在阮金山跟前抬起頭來。之前,面對阮金山的無理取鬧,她忍讓,息事寧人,多半原因出自于內(nèi)心的愧疚,另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讓村里人看笑話,阮金山不要臉面,她不能不要臉面。女人若沒了臉面,早讓別人的唾沫給淹死了。她不止要臉面,而且要輝煌的臉面,要別的女人不可能擁有的臉面。這張臉面是對她歷史的掩蓋,也是對她現(xiàn)實的遮掩。可是,現(xiàn)在,阮金山一次次將她的臉面捅破了,每次捅破過后還沒來得及結(jié)痂,又被再次捅破了。舊痕加新傷,讓她的臉面千瘡百孔,慘不忍睹。也許阮宏發(fā)說得對,該來個痛快的,一刀兩斷,不能被阮金山當個玩具一樣,什么時候不高興就被他玩弄幾下。雖然她對阮宏發(fā)不了解多少,但他對她并無惡意,從他的態(tài)度上看,明顯偏袒于她。她同阮宏發(fā)的關系,并不像阮金山說的那樣齷齪,阮宏發(fā)去麗都娛樂城花天酒地,并沒有碰過她一指頭。她現(xiàn)在的身份也不再是坐臺小姐,而是麗都娛樂城的股東,管理者之一。她不再拿自己的身體去賣錢了。撇開金錢交易,如果阮宏發(fā)對她感興趣,不論是愛情還是僅僅表面的好感,她還是能夠接受他的,哪怕僅僅是一夜之歡。endprint
她決定,年后就同阮金山攤牌,同他離婚,如果他不答應,就向法院起訴離婚。他肯定不會答應,肯定不會舍得蘋果這棵搖錢樹,只要他搖一搖蘋果,她就得給他掉下錢來。不管他舍不舍得,她都要舍得,決計不能留戀什么,徹底一些,直接向法院起訴。
她拿定了主意,內(nèi)心反而輕松了。村里過年的氣氛也感染了她,返鄉(xiāng)過年的人越來越多,村道上車水馬龍,家家門口張貼了大紅的對聯(lián),酒香四溢,鞭炮聲震耳,夜晚的天空被璀璨的煙花妝點成一個大花園。原本寂靜的村莊迎來了熱鬧的早春。正月初一,寧有銀率領全體村干部登門來給她拜年了,言語之間除了祝福,還對鎮(zhèn)上工業(yè)園的項目說了些期待的話。畢竟是大年初一,不好說得那么直接,話輕意重,落在她耳朵里就是一記重槌。心底沒譜,但仍得笑著把場面應付過去。
本來計劃正月初六南下,卻又接到通知,要求參加縣上舉行的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動員大會。當寧有銀鄭重其事把會議通知交到她手上時,她的內(nèi)心顫抖了一下,莫名其妙膽怯了。去縣城那天,她好說歹說把吳秋妹拉去了,有個姐妹陪著似乎內(nèi)心要踏實一些。到達會場后才知水門鎮(zhèn)去了十幾人,大伙都是在鎮(zhèn)上開會時見過的,才稍稍平靜了內(nèi)心的忐忑??h上會議的規(guī)模不同于鎮(zhèn)里,容納千人的會場座無虛席,大紅的橫幅對聯(lián),姹紫嫣紅的鮮花,把會場的氛圍烘托得隆重而熱烈。縣委書記,縣長的講話鏗鏘有力,職能部門的發(fā)言態(tài)度誠懇,代表們更是激情洋溢。果真如瞿副鎮(zhèn)長所說,縣上創(chuàng)立了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園,園中設園,又按服裝、家具、燈飾、小商品等等劃分成若干個專業(yè)園區(qū)。還宣布了具體的優(yōu)惠政策,以及項目進園的通行渠道。并承諾,凡是進園項目,每個項目安排一名縣級領導和一個正科級單位跟蹤服務。會議期間,與會人員參觀了全縣的諸多重點項目和民生工程,這些長年在外的務工人員深切體會到了家鄉(xiāng)日新月異的變化。大會套小會,又召開了多個小范圍的座談會,縣委書記,縣長親自到會,聽取各位企業(yè)家對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工業(yè)園的建議和項目計劃。會議中場,有三十個項目簽訂了進園協(xié)議,阮宏發(fā)也在其中,協(xié)議資金在寧小雪聽來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電視臺對會議進行了全方位的報道,報社也派出多名記者到現(xiàn)場采訪。休息時打開電視,滿屏幕都是會議報道,其中有個人物專訪,阮宏發(fā)是第五個出場的。面對鏡頭,他侃侃而談,從家鄉(xiāng)喜人的變化,談到縣里的優(yōu)惠政策,對項目投資的信心……居然不見絲毫的慌亂,似乎早就成竹在胸。
會議間隙,寧小雪通過一個朋友介紹找到一家律師事務所,將離婚的官司全權委托給了律師。律師問她有什么要求,她僅提出一點,蘋果歸她撫養(yǎng),毋需阮金山支付撫養(yǎng)費醫(yī)藥費,如果阮金山在經(jīng)濟上有無理要求,她也可以適當滿足他。離開律師事務所時,吳秋妹問,小雪,當真要離婚了?她瞥了一眼吳秋妹說,早離早痛快,我留著他當吸血鬼啊。她的回答讓吳秋妹好一陣默然。
回到賓館,她鉆進洗漱間,打算痛痛快快洗個澡,然后拉著吳秋妹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吃頓飯,喝一次酒,把自己喝醉最好。她剛打掃好自己還沒出門,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自稱縣報社的劉記者,要采訪她。她支支吾吾推辭著,對方的態(tài)度也很委婉,說是縣里的統(tǒng)一安排,報社要做一期???,有四個版面報道女企業(yè)家的事跡,他知道她很忙,企業(yè)家們都很忙,本不忍心打擾她占用她的時間,可是如果完成不了采訪任務,他就要挨批評,要被扣獎金,所以請她原諒,請她多多配合。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不接受采訪都不行,正好現(xiàn)學現(xiàn)賣,剛剛在電視上看過阮宏發(fā)的報道,照葫蘆畫瓢,感嘆了一番家鄉(xiāng)的巨變,夸贊了幾句縣上的優(yōu)惠政策,流露了對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工業(yè)園的憧憬。她的回答純屬空話套話廢話,誰都可以說,唯獨沒有她自己。劉記者皺了皺眉頭,接著追問她在外的發(fā)展經(jīng)歷,以及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計劃。這一問將她逼入了絕境,遮遮掩掩,無話可答。窘迫之下,她突然靈機一動,拿吳秋妹做了擋箭牌。劉記者,我真的沒什么可采訪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計劃暫時也不能說,您別小看我這個妹妹,她身上可有料了。吳秋妹面紅耳赤,雙手拼命擺動著,結(jié)結(jié)巴巴說,劉記者,您別聽我姐胡說……。不管吳秋妹如何緊張,寧小雪連拉帶拽將她弄到了劉記者跟前。吳秋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什么話也說不出。她就替代吳秋妹,把吳秋妹做洗碗工供養(yǎng)弟弟妹妹上大學,還同丈夫簽訂協(xié)議,弟弟妹妹大學沒畢業(yè),她就不生孩子,把這些事細細說了一遍。不想劉記者也是個出身艱難的人,他爹犯過重病,全靠他叔叔資助,才得以完成學業(yè)。對像他叔叔一樣的好心人,劉記者存了一份感恩之心。有了這番交流,吳秋妹才從緊張狀態(tài)中走出來,回答劉記者的問題也慢慢自然了。劉記者補充詢問了許多細節(jié),一篇成熟的報道已有眉目了。臨走時,劉記者握住寧小雪的手說,寧總,謝謝您為我提供了這么感人的素材,更要感謝吳姐,是您給了您的弟弟妹妹以光芒,我為他們有您這個姐姐而驕傲,我回去一定認真寫篇報道,把吳姐的事跡介紹給全社會,讓更多的人以吳姐為榜樣,向身處逆境中的人伸出援助之手,讓更多處在困境中的人不自卑,不放棄,有希望,有夢想。
寧小雪的心情因此暢快了一個下午。晚間,一同來參加會議的水門鎮(zhèn)同鄉(xiāng)吵著鬧著要阮宏發(fā)請客,項目都簽約了,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能不慶祝一番。阮宏發(fā)也很痛快,不就吃頓飯么,能吃掉幾個錢。大家伙浩浩蕩蕩找了家酒店,吆三喝四,很快就吃上了。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碰過幾次臉,吃過幾頓飯,都不拿自己當外人。席間有人說,還是阮哥財大氣粗,出手就是上億元的大項目,什么時候也讓兄弟們沾沾你的財氣?聽不出問話的人是恭維是嫉妒還是揶揄。上億元?那是紙上寫的,我是空手套白狼,先把地拿到手再說。阮宏發(fā)卻不在意別人話語中的曖昧,自嘲似的揭了自個的老底。在座的人都支起了耳朵,希望捕捉到有價值的信息,可阮宏發(fā)的話讓人真假莫辨,摸不著邊際。有人恭維說,只有阮哥藝高人膽大,別個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打腫臉來充胖子,來來來,咱們敬阮哥一杯,讓阮哥教咱們兩招,怎么空手套白狼。寧小雪對阮宏發(fā)也存有疑慮,卻不好當眾追問了。雖然在同一個村子出生,長大,兩人的年紀相差無幾,對他并不知根知底。她只知阮宏發(fā)被判過刑,刑滿釋放后去了南方,先在家具廠打工,后來自己辦起了家具廠,可能還有別的生意。這回他簽約的也是家私項目。阮宏發(fā)被判刑是因為偷了寧有銀的哥哥寧有金家的牛,至于他為什么去偷寧有金家的牛,就沒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不過村里曾風傳過,寧有金同阮宏發(fā)他娘有過那種關系,給阮宏發(fā)他爹戴過綠帽子。是不是因此報復寧有金,只有阮宏發(fā)自己清楚。
酒慢慢朝深處喝,話也漸漸多起來了。大家都有著類似的成長經(jīng)歷,在同樣的鄉(xiāng)村長大,幾乎在同一時間南下打工,很容易產(chǎn)生共鳴。兩種話題最叫人激動,一種就是兒時的生活,捕魚撈蝦,偷盜瓜果,全是頑皮的記憶。間或其中有人早戀的,不管屬實不屬實,立刻會引發(fā)轟然大笑。另一種就是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大家伙都是白手起家,只身南下,不管坑蒙拐騙,到這會兒或多或少總有了些資產(chǎn)。有人說到為了生意,怎么陪人喝酒,怎么請人唱歌跳舞。你那算個鳥!我為了一單業(yè)務前前后后跑了十七趟,最后拿到手的訂單還不到五千元,收款時又跑了三趟,總共二十趟,平均每趟二百五啊,孫子都沒有這么悲催的孫子!阮宏發(fā)大概喝多了酒,臉蛋紅得像猴子屁股,唾沫星子飛濺。又引發(fā)眾人一波大笑,笑過之后又是無數(shù)慨嘆。一個個爭先恐后,訴說著各自最初的艱難,向眾人傾吐苦水,不過苦水中也有甜蜜,累極時一個小盹,是那么舒服,餓極時哪怕一碗泡面,也是那么香甜。這些小插曲喚取了聽眾的同感,招來一連串的附和聲。這些話放在平時估計不會有人說,畢竟苦盡甘來,不管甘多甘少,多少都有了自己一杯羹湯。寧小雪的內(nèi)心卻是無限黯然,他們的苦楚都能擺到桌面上,當笑談給大家佐餐下酒。她多么想?yún)⑴c其中,同他們一塊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可是她卻感覺自己離他們是何其遙遠。她坐在他們中間,卻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她對他們說什么,又能說什么。她總不能把黑暗中的那些故事當做下酒菜,全盤奉獻給他們。一個陌生男人的粗暴是一盤爆辣椒,令人惡心的體臭是一串風味獨特的臭豆腐,無法忍受的怪癖是一道……更別提人格和尊嚴……所有這些,她都忍受了,不卑不亢地走過來了。她的胸口至今留有一個小疤痕,那是被一個東北男人用煙頭燙傷而留下的。它就像一扇小窗,打開它里面全是不堪入目的畫面,屈辱的記憶。她只有安靜坐著,聆聽他們嬉鬧,陪著笑,陪著喝。偏偏有人不愿意讓她安靜,將戰(zhàn)火蔓延到了她頭上。小雪啊,咱們的美女老總,別老是笑,把你的故事說給哥們聽聽,讓哥們開開眼界。那人向她舉起了酒杯。
她囁嚅說,我不像你們爺們,哪有那么多的故事。
哪個女人沒故事?!何況是咱們的美女老板,你們說是不是?那人不甘心,朝周圍擠鼻子弄眼睛,煽風點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