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勐
女刺客大清早就來了,把暗器甩在我臉上,我都沒來得及看清她是誰。公司的廣播還沒結(jié)束,正在唱著最炫民族風。同事們都停下手里的活定在那兒了。我的鼻子中招了,鼻梁骨火辣辣的疼,酸楚勁讓人沒法沒法的,就像人生中那些沒法回避的事實。它像芥末一樣直沖頭頂,但并不通透,而是迂回、盤旋、下降、往復,最要命的是它比芥末更狠,眼淚違背我的意愿奪眶而出,我的心都碎了。還有一款乳白色的憂傷,有著塑料一樣的質(zhì)感,和我的腦神經(jīng)碰撞,就像暗器又一次打中了我的鼻子,發(fā)出了“啪”的一聲。
女刺客還在,看上去沒有要走的意思,盯著辦公室的某個角落,好像在期待什么??上聜兌急稽c了穴,要好一會才能動彈。場面沒有陷入尷尬,我可能有一點責任,我應該跳起來質(zhì)問她是誰,想干什么。但我沒那么做,只是慌亂中抓緊看了她兩眼,眼熟,也許在哪見過,又不很肯定。另外我不是還得應付我的鼻子嗎,我暗中抑制著那種酸楚,忽然感到她好尷尬,發(fā)完飆就站在那,也沒有人去問一下,她想離開了,只是這個轉(zhuǎn)身有點艱難。是的,站得越久,就越不知道怎么辦,非常能理解,要是有把槍,她肯定會一口氣干掉所有的人,要么一槍爆掉自己算了。
捧哏的終于來了,劉姐走過去,整個屋子都閃過一道光,我敢肯定是那個女人眼睛里的光,她準還感激的看了劉姐一眼。劉姐就像個婦聯(lián)主任在安慰遭受家暴的婦女,女刺客指著我高聲控訴,越說越傷心,可能是剛才壓抑的時間稍久,體內(nèi)積攢的能量有點不好控制,有好幾次她都走音了,事實上她一直這樣,沒人知道她在說什么。除了我。
我看了眼暗器,就猜到了。很清楚,一個女人早上跑來,把一本書扔在我臉上,書的側(cè)面最硬的部分砸中了我的鼻子,就是這樣,她還穿著工作服,看上去有點疲憊,沒準是剛下夜班,為了這一刻,她肯定積攢了一晚上的能量,不然出手不會這么重,還這么準。趁著混亂我把書撿起來,看見上面有我的小說。
同事們總算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毫無疑問,就是那樣。他們整齊的看著我,我體會著女刺客剛才的那種尷尬,但是一點也不無辜,沒錯,要是有把槍,我也會干掉所有人。
風聲很快就走漏了。從那天起,有兩個人出名了,蔣潔是因為行刺,我成了一名作家。從技術角度上講,我覺得沒有問題,我像所有地下工作者那樣,謹言慎行,然而我卻犯了個低級而致命的錯誤——用了真名。是的,我傻就傻在用真名寫小說。當初發(fā)表第一篇小說,編輯說我的筆名不好,不像個作家,我就把真名告訴他了,他說,這名字還不錯啊,就用他吧。
就在不久前,我聽幾個作家還談論過類似事情,因為有個朋友被人對號入座了,搞得很被動,他們說這是作家的隱性成本,理論上說,你寫的或者你想到的事都在發(fā)生,就算現(xiàn)在沒發(fā)生將來也會發(fā)生,這是個數(shù)學原理,好比一臺打字機,不停的打,總有一天會打出人類所有的事情,包括最好的小說。所以,只要你寫小說,并且寫自己的小說,就得認識到這點。
好吧,我是一名作家,我試著淡定。我寫得挺多,不少都發(fā)表了,有些還不錯,但大部分還是很差勁,因為還沒有寫出自己所喜歡的小說,可能永遠也寫不出來,我一度對自己很失望,但仍舊在寫,寫得又快又多,可能還很好,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小說被同事們搜出來了,那些可憐的小說,就像莫言的書,在書店里默默地賣了很多年,直到獲得了諾獎,一下子就搶光了。我還試著不去擔心第二個第三個蔣潔。也有人特地跑來問我,寫的是不是真的。我說不是。他失望的說,你干嘛不寫點真的,那多帶勁。我就想把書甩他臉上,你他媽真看不出來啊,有一個傻逼角色就屬于你,留著絡腮胡子,喉嚨里好像永遠有咽不完的漱口水,肥大的屁股,文明扣的拉鏈總是支楞著,并且永遠拉了一半。也就是在這一刻,我頓悟了,蔣潔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從我寫小說的那一天,她就存在了,當時那本書就已然飛起來了,像一顆彗星,憤怒的朝地球奔跑,經(jīng)過很久很久,然后撞在上面,發(fā)出啪的一聲,就像書本砸在我鼻子上面的聲音一樣巨大。然后人們從地上爬起來,擔擔土,摸摸腦袋,興奮的說一聲,我操!
但是,我還是沒法淡定,知道嗎,那個小說不是我寫的。這是個多有戲劇性的發(fā)現(xiàn)啊,要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我非得快樂死了。這事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當時我只是默默收起了那本雜志,直到蔣潔離開。整個上午,辦公室里都安靜得很,我的鼻子好了,好像比之前更通暢了,但愿我的鼻炎就此好起來。我努力了很久才摸出那本雜志,有點陌生,事實上大部分雜志對我來說都很陌生,我?guī)缀跤洸磺迥膫€小說發(fā)表在什么刊物上,甚至不能說出自己都寫過哪些小說,就連那些稿費,它們也并不能讓我的記憶更好,更別說樣刊了。為此,我翻遍了所有的記憶,包括那些丟失的。沒錯,我現(xiàn)在的記性不太好,還會在喝多以后有短暫的失憶,最多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可能還會有個女人跑來讓我負責,我都能接受,但小說這個現(xiàn)實是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的。除非在我每次失憶的時間里,都是在寫這個小說。
我想,我還能對自己的記憶力負責,他絕對不是我寫的,但寫的不錯,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接近我所喜歡的小說,這稍稍給了我一點安慰。通過這個小說,我開始試著了解蔣潔,她原本有個很愛她的丈夫,一個木訥而瘦弱的工程師,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積雪已經(jīng)融化的差不多了,公司旁邊的那條街道上,蔣潔拎著大衣下擺,小心翼翼的踩著高跟鞋,在雪水中跳躍,工程師踩過每一處她跳過的臟水。這段寫的太好了,它差一點平息了我的憤怒。后來,小三兒出現(xiàn)了,就在那條街上,像是另一顆彗星從天而落,擊中了工程師的鼻子。寫小說的混蛋把工程師寫哭了,我覺得不至于,就算是大學時代的女神,就算是一直暗戀著,那又能怎樣呢,誰沒有過幾次暗戀呢,后來,他緩了緩情緒,好好的看了她一眼。從那以后,工程師每天都要走過那條街,風雨無阻,就為了看她一眼,這件事只有工程師一個人知道,連女神都不知道,她根本就不知道工程師的存在,可能在她的記憶里壓根就沒有這個人,但是這都不重要,工程師不需要那些,他只是每天看上她一眼??吹竭@我真有點同情蔣潔了,對于一個女人,一名妻子,男人的這種心靈出軌簡直是一種侮辱,他哪怕是有點別的舉動呢,當然,這是男人的觀點,但在這種問題上,女人不會比男人更大度。我其實很希望這只是個小說,但很遺憾,這就是蔣潔。嗯,看來蔣潔是在劫難逃了,我是說小說這件事,就算是我,也一定會寫出來,我挺希望這個小說就是我寫的,起碼那樣會被砸的名正言順。endprint
我找到了那個編輯,發(fā)過我的小說,但沒有來往,我對她說明原委,她表示很震驚。她說做了這么久的編輯,遇見的都是剽竊的,或者冒名投稿的,還從來沒見過誰寫了作品送人的,況且寫的還不錯,這個小說給您惹了麻煩對么。我說,當然。
您侵犯了人家的隱私?
對。但不是我。
您當初為什么不說?
當初?是什么時候?
就是中稿通知您的時候啊,我給您發(fā)過郵件的。
……
您沒有看郵件么?
……
稿費您也收到了。
……
這個時候再說自己如何對雜志沒概念,如何能夠放下心態(tài),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那都是內(nèi)心傲慢的借口,此時,它已經(jīng)成了我說不出來的痛,并且我敢肯定,那筆稿費早就被我花掉了。我開始后悔打這個電話,更不知道該怎么應付編輯,就算所有證據(jù)都偏向于我,又能怎樣呢,讓雜志社發(fā)表聲明么,有誰會看到么?看到了又能怎樣。
本來準備這樣結(jié)束通話了,編輯卻忽然來了興致,這種事沒法不讓人有興致,不過她人不錯,她是為我好。她說假如這個小說真不是您寫的,我是說假如,那么那個人一定在您周圍,他或者她有您的郵箱,手機,地址,還和您知道共同的隱私……
他比我知道的更多。我補充道。
這不重要,她說,重要的是他或者她為什么這么做,是針對您,還是針對那位女士。
蔣潔,她叫蔣潔。我說。
哦,名字不錯,你們認識嗎?是什么關系?有什么共同的朋友和敵人……
最后她說,必要的話,您可以報案。
就這樣,這件事成了個案件。但我并不想報案,它沒有什么偵破的價值,那樣只會讓我和蔣潔更加出名。我們已經(jīng)夠有名的了。
況且,這個案件可能也并不復雜。
我敲開了趙小明的門,在他開門的那一刻,我卯足勁把書朝他鼻子上砸去。很遺憾,他側(cè)身躲過去了,這小子練過散打,身手敏捷,也可能他早有防備。他把我讓進去,回身把書拾起來。
這個事情不寫一下可惜了,你覺得呢?他說。
我也覺得,可是你干嘛這么干。
趙小明沉默了一下。只是心血來潮,覺得它應該發(fā)表一下。
就用這種方式嗎。我揚起雜志。
當然不是,我也想知道,我寫出來的小說怎么會是你的名字。
尼瑪用我的郵箱投稿當然是我的名字。你稿子上連名字都不寫。你連投稿都不會,你寫小說有什么用。
是啊,可是會投稿又有什么用,寫小說又不是為了發(fā)表。
那為什么?
是啊,誰知道為什么,可能就因為我不會玩麻將,不愛看電視,不懂搞投資,這有錯嗎。
沒錯,可是你干嘛不發(fā)表。
發(fā)表有意義嗎,你想給誰看,還是要證明什么。
那不發(fā)表就能證明了嗎?
也不能,所以說,寫小說根本就不能證明什么。
那干嘛還發(fā)表。
所以嘛,這是個錯誤。孟小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喜歡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寫小說,知道了又怎么樣,還用真名,你從來也不覺得面對自己的小說有一種尷尬嗎?這跟寫的好壞沒關系,甚至有時候,寫得好更是一種尷尬,你的爸爸媽媽老婆孩子引以為豪,同事們議論紛紛對號入座,這跟小說又有多大關系,你難道不覺得,小說都應該是沒有作者的嗎。
你太消極了。
這跟寫小說沒關系。
你寫的挺不錯。
這跟我沒關系。
你他媽就是個瘋子……
趙小明沉默了一下,捻掉手里的煙,然后拿起那本雜志,翻到某一頁看了看,說,這個雜志每個月只印這么點,全中國十三億人口,會有多少人看到?你認識蔣潔嗎?你覺得要是沒人把書塞到她手里,說跟她有關系,她會看到么?
我沉默。
所以說,小可,那個小說在哪發(fā)表,誰寫的,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有人把它塞到蔣潔的手里。
我沉默。我只能繼續(xù)沉默。因為趙小明說的很有可能是對的。
一下子又復雜了。知道我寫小說的,遠不止趙小明一個。就是說,這件事比我想象的復雜得多,也危險的多??赡苷娓莻€編輯說的,不光是針對我,還可能是蔣潔。針對我的,可能是跟小說有關,跟工作有關,跟女人有關,跟錢財,跟一個眼神,一句話,還有什么……針對蔣潔的呢?
看來真有必要立個案了。
首先我和趙小明想到的是大鼻涕,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他的長處是善于觀察,短處是喜歡攻擊,所以他的名聲不算太好,但他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這是一個人的良知所致,并且時間久了,就信了。不知道哪天、是誰忽然說了這么一句:再猛的漢子也不可能跟大鼻涕扭作一團。他沒有指向任何人,但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所以從那天起,這個外號就叫響了。
我很愿意這件事是大鼻涕做的,因為他還算不上一個壞人。我也不想找大鼻涕去驗證,正如我們的真理所說,你不可能與他扭作一團。況且我的境遇,也沒朝著他希望的方向發(fā)展,我不僅被臭罵了一頓,還成了一名作家,而且是小有成就的作家,就連蔣潔的事,他們也能理解,他們更樂于身邊有一個作家,而不是偷窺狂。他們喜歡在飯局上問我最近寫沒寫東西,新書什么時候出版,還有人主動提供素材,甚至有一次在路上,一個家伙追上我說,你干嘛不寫寫我。
面對這些,我都低調(diào)接受了,也就是大鼻涕說的虛偽,我還接受了公司內(nèi)部刊物的采訪,開辟了專欄,給公司寫宣傳稿件,接受了大家的素材。我無意傷害大家,也無意傷害大鼻涕,更不想傷害我自己,可是面對這些,我只有找趙小明喝點。
趙小明說,這是你想要的。
我說,怎么會。
趙小明哈哈大笑。
我真后悔忘了帶雜志,這是個行刺的好機會。
我們是不是該聊聊蔣潔了,我對她的了解,還僅限于小說里的部分,趙小明也不比我知道的更多??墒切写讨缶驮贈]她的消息了,在一個四千多人的單位,偶然見到是不太容易,但也不至于找不到。當然,我們也沒刻意去找,我們是如此羞于見她,但不是這樣么?有時候你怕見到一個人,就越想見到她,這是人生中另一個操蛋的現(xiàn)實。失落之余,我們決定聊聊那名女神。endprint
我想,不止一兩個人對她感興趣了,她的存在比刺客蔣潔更令人矚目,她讓整條街的女人都神秘起來,每個走在街上的男人似乎都在窺覷女人,并因此而變得名正言順。我和趙小明的看法不一,他覺得是南方人,我更傾向于東北人,我把我的女神指給他看,他表示很不屑,他的女神倒是挺有感覺,可是年紀太小了,怎么可能是同學。于是我們又物色新的對象,幾次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是在尋找自己的女神,因為事到如今,除了工程師可能沒人知道誰是女神,蔣潔不知道,女神自己都未必知道。所以我們應該去問工程師,這件事理應由我倆辦,沒誰比我們更有資格。我們醞釀過不少方法,趙小明還提議綁架工程師,這些事情讓我們興奮過,可忽然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工程師我們也從沒見過,并且他和蔣潔離婚以后就搬走了,他和蔣潔不再有關系了,也就是說,他的存在和女神是一樣的,他是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和女神在一起了?看來,只有蔣潔是真實的,她的存在是如此必要,我們需要她!
我們決定,把尋找女神的事情記錄下來,寫成另一篇小說,而里面勢必再一次傷害到蔣潔,但遭遇了一回刺客,希望我們堅強起來,和蔣潔共勉。小說進展很順利,還沒有幾次小說能這么順利,接下來,我們可能要去拜訪蔣潔了,我們期待著她的表現(xiàn),我們對她有信心。
我們知道,這樣做很無良,但這決定著小說的發(fā)展方向,為此我們醞釀了很多種溝通方法。這期間,我個人也繼續(xù)順利著,內(nèi)部刊物的稿費高的驚人,企業(yè)文化的軟文寫著寫著也不覺得頭疼了,有同事找我來給孩子輔導作文,新書和出版社談的也比較愉快,并且那篇小說也獲得了一些好評。我還跟大鼻涕坐下來喝了一點,他有點語重心長,幫我規(guī)劃起了寫作方向。他說你這就對了嘛,干嘛搞得那么低調(diào),多嘗試點有什么不好,對小說這件事,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寫多久,怎么可能寫一輩子,寫不了了怎么辦,文藝范更沒譜,你看看你鬢角都有白頭發(fā)了,海魂衫、牛仔靴你還能穿多久,你要搖滾一輩子嗎,總有一天你會覺得還是老頭衫比較舒服。說著他敞開米黃色老年夾克衫的拉鏈,露出大肚子,老頭衫上還掛著幾滴新鮮的油點,他說,總有一天,你會為那些文藝范覺得臉紅,人怎么可能斗得過年齡。他靠在椅背上,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吐出去,朝著煙霧的方向瞇起眼睛,有一點長輩的憂傷。
這是大鼻涕么?我有點恍惚,他好像是被哪個正經(jīng)人附了體。這么多年也沒聽他說過幾句像樣的話,經(jīng)驗值夠了?還是他一直在偽裝?
更讓我刮目相看的是,他開始學佛了。說到這,他捻滅了香煙,端正了一下坐姿,流露出一絲悲憫。他說,人活著都不容易啊,斗來斗去有什么意思,我們寫了那么多,無非就是那點事,還能寫出什么新的,淡定點吧,寫作也是一種偏執(zhí),也會落入貪念。
他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那么自然,借著酒勁,我真覺得他有一點意思了,大肚子在我眼前飄飄搖搖,逐漸升起,須仰視才見。
那陣子,我真是差一點就和大鼻涕搞在一起了,當然,還是不會,你永遠都不可能把五角星和正方形放在一個盤子里,這句話是趙小明喝醉以后說的,我不解,他醒后也不解,但又很清楚他在說什么。
可是,你們已經(jīng)很接近了,他說,你沒發(fā)覺你的變化嗎,你馬上就跟他一樣了,你,你……他不斷地用手指著我,說,你就是另一坨大鼻涕!
就為了這句話,我們差點鬧掰了,我把酒杯在桌子上,液體從杯子里立起來,形成一條巨浪。我說大鼻涕怎么了,你不覺得我們對他有偏見嗎?誰又比誰強的了多少,你比他做得更好嗎?你,你……我也學著他的手勢,不斷用手指在空中點著他說,確定嗎?趙小明看著我,拿起一張餐巾紙擤了擤鼻涕,朝著我扔過來,我把手里的煙頭朝他砸去。我也顧不上他學過散打了,他也不再計較我是坨大鼻涕,我們在酒桌上刀兵相見,他的手機掉在菜盆里了,我的錢夾也從口袋里滑了出去。事實證明,他的散打沒派上什么用場,我死死抓住他的褲襠,他用手采緊我的頭發(fā),我們還用到了指甲和牙齒,就像菜市場里打架的家庭婦女,后來我們一起倒在狼藉的菜湯里,氣喘吁吁。人們圍上來了,他們殷切的期待著我們能站起來,像個爺們似的再干一次,但是我們久久僵持著,后來他們紛紛失望的散去,有人說,這架打的真丑。就像在評論兩個女人。
我們不分伯仲,但都輸了。這是大鼻涕的勝利!
幸虧還有蔣潔,還有工程師和女神,他們構成了我和趙小明共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趙小明又坐在了我對面,我找回了自己的錢包,他卻沒修好他的手機。我們真的得有所行動了,去找蔣潔,這可能真沒什么大不了的,用不著許多顧慮,真誠一點,直接一點,蔣潔看上去也是個利落的女人,不管從小說里還是現(xiàn)實里,都是這樣。
我們找到了蔣潔的電話。
我們找到了蔣潔的住址。
我們買了蔣潔愛吃的雙皮奶。
我們給她的貓買了貓薄荷。
我們還買了巧克力,百合花。
我們洗了臉刷了牙并且跺掉了鞋上的土。
蔣潔活像我們的女神,但我們對她仍舊一無所知。
我終于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
蔣潔嗎?你好。
哪位?
我是孟小可,就是寫小說……
她掛斷了電話。
已經(jīng)開始了,只要開始就好了,我又撥通了電話。
我們能不能好好談一下,我想表達一下我的……
她又掛斷了電話。
我又一次撥通了電話,她說,你在哪?
我們就在樓下。
有一點激動,她就在對面坐著,活生生的,真像個女神。她剛洗過澡,空氣里有淡淡的清香。她的頭發(fā)散落下來,濃密,柔順,她就穿著瑜伽服,雙腿互相盤在一起,兩只腳心朝上。她算不上很漂亮,但整體上很舒服,明朗,健康。非常響亮。在我們這個年紀,已經(jīng)學會不用臉蛋去評價女人了,并且我們越來越喜歡用這個詞,響亮,我們用這個詞來評價我們喜歡的女人。這時候,響亮的蔣潔朝我們笑了笑,她的牙齒又白又齊。
首先要表示一下歉意。我說。endprint
她沉默,表示接受了。
為什么由我來道歉,理應趙小明向我們兩個道歉,我們都是受害者,不是么?
其實你那個小說寫的不錯。尤其是走在街上的動作,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蹤我們嗎?
我一時語塞,這超乎預演的范疇,我們準備的方案都是如何平息蔣潔的情緒,如何抱歉,如何說服她配合我們,而現(xiàn)在她顯然是在采訪。
事實上,百分之八十的夫妻都是那樣走路的。趙小明說。
是么?蔣潔看了看趙小明,說,這位是?
我該怎么介紹他,這顯然也不在預演的范疇,我們都在預演些什么!
我是女神的粉絲。趙小明自我介紹說。
蔣潔警惕的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看看我,說,你們是繼續(xù)來傷害我的么?
怎么會!我說,我們只是很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我還是好奇她?
都有吧,還有您丈夫。
前夫。她糾正道。
對不起,趙小明說,好像現(xiàn)在我們當中,只有女神是不知道這件事的,也不知道自己女神的身份。
所以你們還是對她更感興趣。我也不知道她是誰,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你們還想傷害另一個女人。
好像也談不上傷害。趙小明說。
談不上嗎?蔣潔看著他說。
應該是有一些的。我趕緊打圓場。
算了,反正我也打算原諒你們了。我對你們的女神沒興趣,你們可以去找我前夫,他沒準會滿足你們。
但是她并沒告訴我們電話或者地址,就好像我們認識工程師似的。
看來我們不能繼續(xù)待下去了,我們兩個的溝通技巧一塌糊涂。就在趙小明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想問一個問題。
請問是誰把書給您的?
什么書?她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本雜志,說話的時候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
看得出,她真的緊張了,這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善良。她動了動位置,把腿放下來。我不想為難她,我說,剛剛收到的內(nèi)部消息,我競爭處長失敗了,原因是我寫了這個小說,不光寫了這個,還寫了很多,一個人在寫作上牽扯的經(jīng)歷太多了,很有可能影響到工作。另外,還是因為我們這個小說,他們說我暴露了同事的隱私,這是典型的缺乏道德觀念和團隊意識,公司內(nèi)部管理上的一些事情,還是盡量不要接觸過多的好。蔣潔更緊張了,還略過幾絲歉意。趙小明顯然也有些不自在。我起身準備走了,蔣潔沒有起身。能再坐會嗎?她說。她仰頭望著我,有一點祈求的樣子。趙小明也坐著沒動。
我不懂拒絕女人,只好慢慢坐下來。但坐下來以后,我們又陷入沉默。蔣潔雙手合攏夾在兩腿間,身子在前后輕微晃動。看上去她并沒有要說什么的意思,她的眼睛看著一盆茂盛的綠植發(fā)愣。趙小明這個土鱉居然也是同樣的姿態(tài),用兩只手抱著膝關節(jié),前后晃動著身體。看著另外一盆綠植。儼然現(xiàn)在只有我是這里的客人了,接著他就會承認小說是他寫的,然后跟蔣潔搞在一起,成為這個家的新一期的男主角。而我此次到訪,更像是來接受道歉的。好像這個小說的出現(xiàn),就是要把我從種子選手的位置上拉下來,并且變成另一坨大鼻涕。但是我并不想要誰道歉,這不是誰的錯,這是寫作的隱性成本,發(fā)生了就要買單。我這樣開導自己,但是潛意識里還在等著他們說些什么??伤麄冞€是保持沉默,更要緊的是,他們晃動的節(jié)奏已經(jīng)越來越一致了。
他們這是要把我開除出那個世界么?好吧!那我就自己重建一個。
我把趙小明丟在蔣潔那里。天色已近黃昏,廣場上的僵尸舞開始了,排起長長的隊伍,有男有女,老老少少,樂聲震天,在廣場的一角迂回,像一只貪吃蛇。我繼續(xù)往前走,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有人一席白衫,默默的打著太極。后來我遇見了大鼻涕,坐下喝了點。這算不上什么偶遇,大鼻涕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家屬區(qū)門口的大排檔,只要你愿意遇到。他永遠都穿著老年人的衣服,并且掛著油點,這幾乎是他的一個標志,跟有沒有一個勤快的女人無關。大鼻涕顯得很欣慰,因為我沒當上領導,于是我也很欣慰,因為這才是我所熟悉的大鼻涕。
晚上,我給一個做導演的朋友發(fā)了郵件,把那篇小說發(fā)給了他。幾天后,他給我回了郵件,還打了電話,他說這個小說挺不錯,可以做一下。這時候,我已經(jīng)從落選的陰影里走出來了,他這么一說,我還有點緊張,讓我措手不及的是,他還專程從外地趕來了,風塵仆仆,看上去很疲倦。我真是沒怎么想好,但是他來了,我們坐在茶樓里,他很認真。他說這個小說他前前后后的又看了好幾遍,覺得真是可以認真做一下??晌疫€是沒想好,我不能就這么把趙小明和蔣潔給出賣了。朋友很堅決,還給出了價碼。我告訴他這不是錢的問題。他說那是什么問題?只要不是版權問題都不是問題。我說就是這個問題。他說這個小說不是你寫的嗎?一時間,又問到了我的痛處,我該怎么跟他解釋,我不想再重復事情的來龍去脈,太傳奇,太沒譜。我只好說,這個事在隱私權上出了點問題。他沉默了一下,好像還跟班底交換了一下眼色,說,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我們有辦法。我沒問他們有什么辦法,因為我知道他們都是有辦法的人。我只好跟他們說,我要考慮一下。
我去征求趙小明的意見,他說他當然反對,蔣潔也會反對。我就有點不淡定了,我說看來你們進展得不錯啊,你都可以代表她了。他說隨你怎么想,既然你來征求意見,說明你已經(jīng)有想法了,好吧,你來決定,就算對你的補償。我說什么叫補償?他說好吧,我們換一個詞。算了還是不換了,小說和劇本再怎么說也不會是一件東西,隨你怎么寫,它和我沒有一點關系。我問蔣潔也會這么認為嗎?他說那可不一定,你最好去問問她。我說怎么又不一定了呢?你不是能代表她嗎?他說孟小可你說這話有勁嗎。
我還是接下了本子,但沒敢去問蔣潔,導演說會有人去解決這個問題,穩(wěn)妥并且禮貌的解決好。本子寫的還算順利,時間也不緊迫,所以我還會不時的和趙小明喝酒,談小說,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也沒有再提起這個劇本和蔣潔。但我還是有些忐忑,不知道他們用什么方式解決問題,或者,他們根本沒有行動,蔣潔也壓根不知道這件事,就像另一名女神。算了,不去管??傊?,此時趙小明在寫關于女神的小說,我在寫關于女神的劇本,我們倆算是跟女神干上了。endprint
關于劇本寫作導演沒有提太多的要求,他說隨意,照著原著就很好。但是很快他就打來電話,說工程師的角色也許可以再豐滿一點。隔天又打電話說,工程師戲份多了蔣潔也該更多一些。有一天,他還興奮的說,他夢到了女神,這幾乎是我最擔心的,它還是出現(xiàn)了,我的劇本里面終于有了女神的角色。在這之前,我還成了趙小明最不歡迎的客人,因為我每每遭遇劇本的寫作痛苦,都要去找他喝點,開始他還可以,但很快就煩了,他很嚴肅的讓我別再說那個劇本了,他跟它沒關系。他甚至請求我,說小可你這么作是在報復我么?我說當然不是。我甚至有幾次想去找蔣潔聊聊,都已經(jīng)走到樓下了,卻怎么也不好意思上去。如今,我連趙小明家也不好意思去了,不是因為他不歡迎我,而是因為劇本里將要出現(xiàn)了女神。我不知道接下來工程師會不會和女神發(fā)生關系。
在這個不好意思去見趙小明的日子,我獨自走在街上,風有一點涼。路過蔣潔家樓下,我看見上面亮著燈,醞釀了很久,終于也沒敢上去。我默默走回小區(qū),繞過大鼻涕,此時僵尸舞已散場,店鋪也基本關門了,有些冷清。廣場一角,有人在打拳。不確定是不是前些天看見的那個練太極拳的,似乎練習這種拳的服裝都一樣,連表情也相仿,目光慈祥,面帶笑容,我忽然很感興趣一件事,這種拳腳打起架來真有用嗎?就像電影里那樣?想著,我就停下來看他打拳,他也看見我了,但并沒影響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笑容。終于他打完了,問我,有事嗎?我說沒事,不過,也有點事。他問什么事,我說這個拳靠譜嗎?他說你是問哪方面。我說打架啊。他就笑了,說,打架啊,不靠譜。我說那電影里都不是真的了?他說也不能那么說吧,還是有一點靠譜。我說到底靠譜還是不靠譜???他說,你要不要試試。我說,好??!于是我就走過去,和他面對面站著,我說,要怎么試?他說隨便了,你平時怎么打架?我說我平時不打架。他說那你平時見別人怎么打架?我說,行嗎?他說,試試吧。我還是有點猶豫,他鼓勵我說,沒事兒。于是我就一拳打了過去,又快又重,打出去就后悔了,我想我太用力了,不太好??齑虻剿臅r候,我的拳頭被他的手掌格開了,但是我的拳頭并沒有收回來繼續(xù)進攻,而是被他的手掌吸住了,的確是吸住了,因為我撤不回來,我只有隨著他的身體運動,他的力氣真大,我試著掙脫幾次都沒有成功,他的速度與幅度都在加大,我跟著他越來越快,好像在跳交誼舞,周圍的店鋪都慢慢旋轉(zhuǎn)起來,幾個拾掇店鋪的都停了,隔窗仿佛還有個女人在看,我高喊一聲,停!
他突然收勢,我重心不穩(wěn),趔趄著沖了出去。endprint